陳陳相因,1998年生于黑龍江,2020年畢業(yè)于吉林大學中文專業(yè),曾任吉林大學朔風文學社第20任社長,作品見于《詩刊》《星星》《青春》《海燕》等刊,曾獲第三十七屆櫻花詩歌獎等,入選2020年第十屆“新發(fā)現”詩歌營,作品收入多種選本。
你不應為我這偏僻的芳店點燈
我乃焰的藏身,火在肉瓣夾層里燒
譬如那山鷓叨叨。呆石子一盞、一盞
分那冷泉,遺我宴歌的送行禮
“一愿世清平,二愿拂君衣,三愿
管沁沁,肝腦又涂地。”梁上過夜的星
似夜的眉心痣。月亮那烙鐵迸漿,烤得
我心慌,燙,燙,燙,瓦霜添亂
新折了芭蕉,她甩下一巴掌秋雨
濕嬌額,打蔫我滿頭的笑線
你這系了萸囊,腳步輕的思鄉(xiāng)客
將來取我性命嗎?你手中的古劍
可要挑起我低枝的龍鱗嗎?這近乎
賜死的深情,悉聽尊便啦。我不過
融融冶冶的光袍款式,不聊生的
煙花賤妾,愛不足惜啦。扶你凄清如
云物的袖,我便不忍亂抱甜絲絲的
雞蛋黃,化了,化了。情愿籬落
扎緊一束燦水含英咀華,恨蝶失約
扮啞巴,反悔美人栗留*發(fā)
我這渾身疼的殘陽呀,為你春酒泛了
璧色,不噙香了呀。不如做你飲吻的
金鸚鵡,肴餌狼藉,滿身玉釵都趿拉
夕餐秋菊呀,收入藥肆啦,莫要生分嘛
且慢簪我呀,兇穢消散啦,吉祥如意嘛
你這愛的世外高人,要將我斬首示眾的話
且快刀啦,我已為你卸下一生的黃金軟甲
*栗留:黃鶯。
要躲,要躲就躲光陰的連環(huán)計
趁肉身不死,流連金銀、風物和才調
看宵小,廉恥也忘,刑律也忘,處處告狀
你我無人系生存學諸葛,在臭太陽
火的銅鏡底,挨逼問,挨消磨,挨寬恕
似窮秋命懸一線的黃葉,風鬼神未卜的虛席
愚魯的師姐妹,好點文章與學問
孟家屯面對面說學逗唱,守著萬古的紙間愁
古籍里淘弄老知己,侃點明清社稷
我們可要,目光銳利,避燕尾般的暗箭
做山河南北,懷瑾握瑜的狀元女
殺回馬槍,捧月琴彈蝴蝶美背之奧秘
可莫自傷與自洽,就冷靜些,機智些
敢為獻血的楓,緊緊依偎、待春歸的楓
臨水照花的胭脂林,玄關淌出艷的牡丹江
“讓我們一邊擁吻,一邊聆聽襯衫上
? ? 紐扣們的竊竊私語……”
彩幣,蹲在高些靛色領岸上
野餐。靜物剪切自己,做勻速
鏡像體操,縫上琴譜屏風或空花墻
淚化石紋折枝,作為旁觀者出席
相愛,身體是一粒小于旋渦的
眼睛,如同浪朵那海的齒輪
她不能鏤空,因吻也是劃痕
他省略號的修飾關節(jié)里肌膚謝客
片狀元音,扎實的功力令手指的
跬步觸礁,扁糖果險些開蜜嗓
翠繞枕,珠圍城。別致對視似
套圈游戲,裙衫瀑布展開賽道
卸掉衣物的按鍵,擁抱近乎磁力
槍響鑲嵌進心臟,瑪瑙小盆笑道
“玻璃骨頭哪,開襟襦裙
月亮也是結纓而死的孔。”
她洇開一個花園種滿手風琴聲的夜
他折疊成一枚發(fā)薄的斗獸場
緊閉在泛黃的蝶翼內想象你
哀靜之眉目,獨入字里行間的深秋
太陽如行將就木的王朝,輕剪燈芯
流失滿地的金帛,逶迤恩賜的余暉
打賞苦悶者爭先恐后的枯榮
著霜渥丹,你不會褶皺、萎縮
火色扶疏至天際,仿若一座
蘇生的富士,灰燼的肺腑乏術
冷氣虛構的腰線如鐵。欲力游弋
周公館營造你的良機與艷遇
你開在僅有的末路,傷口般的
醉觀,陳述復熾的意志。湖心
倒映你稚嫩的譯作,玻璃里
怎滿滿當當的狐貍?告訴我
你是如何把長命鎖般的虛無
過成了絕世婚禮?
試圖讀懂你時,我是鉤沉
你玄機的繼子,害怕被看破
怠情的真實??释麗鄣目招?/p>
鉆進你的狂風作繭。闊袖似
折傷的鶴翅,敷腕如一道圣旨
你是災情,是讓我狼狽的急雨
母親,人與人間失敗的理解
像愛,像攀談中偶發(fā)的調戲
我無法迎娶你,夜夜,桌前
吶喊的瘋魂如螢火萬點。舊中國
誰的面容有慚,誰就曾與你有染
概括起來,陳陳相因的詩是一種“新古典主義”和“女性意識”交織的詩,是一種“物象”與“肉身”交織衍行的詩,而且可以看到上面兩組對應關系也存有內在的相互指涉。一系列帶有古典氣息的精致而緊致的景致意象在詩行之間輾轉輪換,諸如,“芳店”“芭蕉” “殘陽”“春酒”“蝴蝶”,而另一方面,女性視角和口吻在這些意象叢中進行精細巧妙的連接,這使得意象雖然繁而不雜,使得詩中存有內在的女性化的愛與美與自由的牽引。實際上這種愛與美的精細書寫由輾轉其中“肉身”“情緒”和“物象”的填充而顯得豐滿極盡,比如《菊戲》中的展開句“你不應為我這偏僻的芳店點燈/我乃焰的藏身,火在肉瓣夾層里燒”,再如《紐扣吟》中“相愛,身體是一粒小于旋渦的/眼睛,如同浪朵那海的齒輪”,更容易看出詩中“物象”與“肉身”與“愛”的相互填補和構建的巧妙關系。同時,這些古典意象風物的調用并非一場復活古典的戲耍,而是站立當下視角的資源的調用和更新,細看其詩中的書寫視角或思路,仿佛目擊古典小說中某個為愛與美而嬌嗔的女性。這一近似小說化的書寫轉化視角,喋喋運用古典風物與肉身的華才,以及女性意識散發(fā)的敏銳細膩的觀感,是站立當下寫作的有力支撐,也是其詩歌的特點。例如《繁漪》中“母親,人與人間失敗的理解/像愛,像攀談中偶發(fā)的調戲”所發(fā)出的同樣是女性與愛的延展,但同時更像是關于創(chuàng)造關于現代性的輕嘆。
——邵 騫 青年詩人
用具象的詞概括陳陳相因的詩歌是危險的,即使她具有強烈而鮮明的個人風格。說個趣事,當下青年寫作者的詩隱匿姓名,讀完詩就能知道是誰的,陳陳相因絕對在其中。她的詩總讓我想到志異里風華灼灼的女妖,隔著古典的距離,慢慢把一手燦爛碾成縹緲之煙,再沖你哀婉一笑,那一瞬間就是審美愉悅降臨的時刻,在這一點上,她的詩也許繼承了張愛玲的寫作,是另一種狀態(tài)的艷麗。
比起用“艷麗的流動”“古典的繼承”之類的詞,我更愿意用她自己的名字概括她的寫作,只不過這種寫作不是靜止的,而是始終運動的?!疤珎}之粟,陳陳相因”,她的詩有積累的璀璨。意象密集處如天青色的驟雨,在傘的空隙里讓人目不暇接。
“陳陳相因”同時是個典故。她的詩古典意味足夠濃厚,慣將日常的距離延伸到古典之處,在為她的創(chuàng)造力擊節(jié)之時,也感嘆古典與現代融合的詩學之路,在她筆下得到了延展。作為動詞的陳陳相因從古延續(xù)到了今朝,最重要的是,她是她自身。
這是最重要的,陳陳相因是一個女詩人,是她自己。女性的銳利在她筆下是千萬種不同呈現方式,時而是溫柔的刀尖,時而是心中一槍的通透。作為女性,她能與其他女性一起感同身受。因而在《繁漪》中,透過她的想象,繁漪成為一個活生生的女性,在自我重構中獲得了新生。她沒有濫用作者的權力,居高臨下地書寫繁漪,而是與她對話,詩句輕巧如回旋的舞蹈。繁漪是哀凈的深秋,在太陽的余暉中閃亮。旋即,她靜悄悄的美又具象化為隱忍的富士山,在爆發(fā)之前依舊是皚皚白雪,蘇生后是無窮的毀滅。明明屬于女性的悲傷詰問,在詩里更像友人的對話,“告訴我/你是如何把長命鎖般的虛無/過成了絕世婚禮?”繁漪的恨再不是書中冰冷的鉛字,而是感同身受的疼。身邊的你我難道不懼怕“愛的空形”?“母親”“愛人”“愛”這些沉甸甸的詞,每個女性都需要摸索和試錯。繁漪的恨演繹了其中的一種可能,因而末尾“舊中國/誰的面容有慚,誰就曾與你有染”不是大而化之的空洞,而是切切實實的生命存在。
或許,每個女性身體里都住著一個繁漪,但所幸,只有一個陳陳相因。
——范圓圓 四川大學比較文學專業(yè)學生
在我對同齡人的閱讀經驗中,陳陳相因的詩風格相當鮮明,讀來就像是在書圃中辨認一株花魁。這并非是說她的詩“風格化”,相反地,她似乎總在探索一種極致的美學,用筆尖鑿自己的宇宙。我尤其喜歡她寫的艷詩,凌厲卻又細膩,美得令人生疼。
這一組詩里,《菊戲》便是如此。在被思鄉(xiāng)客砍頭之際,菊花咿咿呀呀唱一曲《長命女》為他送行,將性命也一并丟給他——這令我聯想到一戰(zhàn)時的交際花間諜瑪塔·哈里,據說她在臨刑前給了劊子手一個飛吻。從詩里,我讀到一個弱女子的力量(“火在肉瓣夾層里燒”),她的愛勇癡乍看實在卑微(“賤妾,愛不足惜啦”),卻真誠得令人不敢怠慢,仿佛用酥胸堵住槍口,剎那間瓦解了那男人的威權與暴虐(“這近乎/賜死的深情”)。
第二首《勸詞》應是贈友人之作,放開了寫自己的文學抱負,誓要臨水照花,誓守“萬古的紙間愁”,有些游戲的感覺,卻又一番真情與激情。我總覺得,女詞人的抱負與男人不太相同,后者似乎更向往深邃的思想,但我讀陳陳的詩,時常是更直接地被卷入她所鋪展的世界,其中正是“牡丹江”“胭脂林”,琉璃寶塔、遍地珍珠。
后一首《紐扣吟》展示了陳陳對結構與修辭之駕馭能力,用極雅致、含蓄的筆法書寫情色,有聶魯達的味道,在身體上盛放玫瑰與高腳杯。讀此詩時,我仿佛也被其規(guī)律的語氣與密集的隱喻壓倒。
最后一首《繁漪》更為急促,寫的顯然是《雷雨》中的角色。詠人之時,詩人也在與所寫之人對視,進而與自己對視。和《菊戲》一樣,女性的主體性始終是陳陳寫作的關注點,而繁漪在沉郁中的爆發(fā)力,正是在于她將自身所處時代的否定。我尤其喜歡本詩的結尾句“舊中國/誰的面容有慚,誰就曾與你有染”。
這四首詩展現了陳陳寫作的不同面向,各有各的瑰麗,卻皆能從中覓到作者自身的印記,她對極致的愛與美的追求,以及為此而無所不寫的態(tài)度。寫評論時,我正與陳陳閑聊,她說自己的寫作像是在“擺地攤”,把自己所好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展示給行人看。我補充道,這地攤上玻璃珠與鉆石俱陳,但都那么剔透,那么忠實于自身的美。
——孫嘉玥 香港大學人文社會研究所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