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和李彼此莫辨,或者說是兩種水果
通過詞語的嫁接暗中偷換了身體
這互相的饋贈打破了植物學的禁忌
果皮上的霜不是拒絕,就像蜜蜂的嗡鳴
不代表它要用花粉向我們授課
傲慢的人間熱浪滾滾
錯誤的枝頭果實累累
但我們總會被更多的果實拽著
向這片一聲不吭的土地彎腰認錯
猶如農(nóng)藥按時為現(xiàn)代農(nóng)業(yè)施洗
現(xiàn)代性卻總是習慣于站在旁觀者的位置
而當我咬開你的肉,世界送給我
又一片新鮮而甜蜜的傷口
一首肉感的詩里,只有核在抵制
雨水的鞭刑已轉(zhuǎn)化為一種內(nèi)在的教育
當我們談論語言的密封性時
我們是在談論什么?這個問題得問蟲洞
因為只有它洞悉語言內(nèi)部的景觀
那全部的甜度,破綻,褶皺
而無論桃還是李,一顆心的形狀不會改變
無論苦還是甜,我們咬開的仍然是
伊甸園里被撒旦指定的那一枚果實
有人說漢語已經(jīng)成熟,至少我不會信
莽撞的胡蜂也不可能同意
因為肉中的刺還沒有拔出來
我們走在幼年的路上
華堂村的鵝一路追趕著我們
用地道的方言介紹自己:我,我,我
飛鳥斂翅的瞬間,必有一根枯枝報以
輕微到不為人覺察的顫抖
而這根枯枝可能就是它唯一可以抓取
唯一可以固定自己的事物
這微妙的平衡術(shù)無法被我們掌握
那精確無誤的焊接,修辭的減震器和彈簧
一個憑空托住的停機坪,需要卸下一只鳥
多余的行李,那不斷減輕的骸骨和山河
需要用軀體和尖喙鑿開沉重的空氣
那來自自身的阻力,寒流和霜雪的勸告
飛翔或許只是一種幻覺,那被濃縮的遼闊
就像卷尺拖拽著測量過的世界躍入鐵閘
就像雪只來自虛構(gòu),落葉積攢我們?nèi)唛L的一
生
這虛幻的錢幣只用于支付泥土的賬單
而未知的續(xù)航里程,需要一種更精密的運算
它必然綜合了一根剛剛折斷的枯枝
隔著一張白紙,我仍能聽到自己的心臟
怦怦跳動的聲音,而且?guī)缀蹩梢钥隙?/p>
在某個時刻,心跳到了紙的背面
就像很多時候,我需要走到我的反面
到一個更大的矛盾里去辨認被遮蔽的自我
一個無法參透的詞,需要到反義詞里去辨析
本義
一個蒼白的詞,需要從靜脈中泵出新鮮的血液
而一個左右為難的詞,已迷失于紊亂的心律
像左心室和右心室互相使勁地敲門
一種自我的急救,逼迫我用這些無用的詞
雕刻出心瓣膜的形狀,或者如瑪麗安·摩爾所說
讓“不迷惑提交它的迷惑給證據(jù)”
筆尖走動,直到第一個字,跳出字面意思
這幾天,白鷺總是按時飛來,像意料中的雪
帶來更少的驚喜??傆心菢右粋€時刻,
它遠遠地看著我,談不上期待,
也沒有更多的疑問,我們只是這樣互相張望,
像兩個充滿戒備的疫區(qū)。它單腿獨立,
一個戰(zhàn)時的中立國,卻時刻與自己的立場宣
戰(zhàn)。
它在一種危險的平衡中捕獲我,
像一架精密儀器,隨時準備糾正這個世界的
錯誤。
一座傾斜的塔,或者主義。那過于純潔的羽毛
就像剛剛長出來,服務于最高的虛構(gòu),
因為它隨時準備離去,從粗鄙的敘事中缺席。
因為它只存在于某種恰當?shù)木嚯x,
它樂于邀請,但拒絕款待;它承認普遍的匱
乏,
但驚訝于口罩般降臨的雪,災難的繁殖。
我們長久地對望,直到在彼此隔離中
古老的敵意像激動的春雪消融。
而我想起的是某些陌生的詞匯,比如白鷺的
羽毛,
這幾乎就是饋贈,卻比饋贈難以表達。
它只對空白說話,并把陰影部分的面積留給
呼救的肺,高燒的土地,那無法測量的幾何學。
似乎我在挑選可以站立的詞。
——帕斯捷爾納克
友人短信問我:今夜的雨是否會演變成春
雪?
這尚未可知,就像一個懸念,在意料之外
等待落下,融化。時令已經(jīng)是三月,
梅花從林學院的衣柜里探出來;
茶學系教授的講義里,龍井在測試著舌頭的
覺悟。我深知自己早就喪失憐憫的資格,
像那些被遺棄的雪,喪失了寒冷的刻度。
而留下來的,僅僅是被道德放逐的雪,被修
辭
囚禁的雪,被沃羅涅日的白骨提純的雪。
我告訴友人,已經(jīng)兩個月沒有寫詩。
這讓我足夠的羞愧,博客上貼出來的也還是
去年十月的舊作。似乎我從事的
始終是一項徒勞的工作,那就是從舊雪中
去重新領(lǐng)回剛剛出走的新雪。
我因此確信,始終有一個詞,在不可知之處
站立,像拒絕倒塌的鹽柱。
始終有一門雪的修辭學,等待我們?nèi)?chuàng)立。
始終有一首詩,關(guān)于救贖、恩典和無望的跋
涉。
始終有一個故鄉(xiāng),只有第一朵梅花,最先認
出了它。
始終有一個林學院,它唯一的課程是學習結(jié)
晶的技藝。
始終有一個雪人,全身淚水,卻拒絕悲傷;
鋸掉了雙腿,仍竭盡全力向春天奔跑。
如沃爾科特寫過的“白色的紙頁”,在沉默中
認出界樁,戰(zhàn)栗的電線,墨水里寄存的
無窮無盡的空白和泥濘。哦,始終
有一種剩余的雪,它拒絕被另一種雪翻譯,
從而僥幸地躲過那來自語言的暴力。
哀樂,一再把自己壓到最低,
像是一種反復的告誡:輕一些,再輕一些。
不要驚醒死者,不要讓死者感到羞愧和不安,
直到詞語捧回自己微熱的灰燼。
直到最后一絲煙縷像虛妄的教義被風吹散。
顯然已經(jīng)沒有誰,可以轉(zhuǎn)述那替代性的生涯。
因為
已經(jīng)沒有什么可以放棄。那些罪、驕傲、榮譽,
包括圣殿里的狂歡和儀式,都已經(jīng)脫離
上蒼所指派和給予的唯一的形象。
僅僅在想象里,爐膛的灼烈還在烤炙
那節(jié)省下來的悼詞和眼淚。直到死者完全放
棄
對地獄的反駁,生者也從審判的隊列里悄悄
走開。
晚飯后散步,往往已經(jīng)天黑,只能見到兩邊群
山
巨獸般蹲伏,默不作聲,甚至山岡上的信號塔
也已不再接收信號,包括那些蜂擁而來的,
關(guān)于死亡與春天的謠言。溪水匆忙,在黑暗中
聽起來比現(xiàn)實抽過來的耳光更響亮。鄉(xiāng)村公
路上,
蝙蝠在避讓,車轍撤回確信的里程,犬吠
拓印空曠里潛伏的危險。路邊幾塊墓碑兀立,
我看不清上面的文字,但我知道不可能有墓
志銘,
甚至省略了必要的籍貫、生卒年和立碑者名
字,
這冷僻的文體把我們隔離于悼念者的行列,
似乎凡夫俗子只需要草木的銘記。但我仍然
提醒自己
放慢腳步,壓低聲音,因為真正的訓誡來自
潦草的藤蔓
和被冷落的幽靈。而往往是這樣的時刻,是
他——
九歲的男孩,在一架飛機遠去之后,準確地
辨認出
頭頂?shù)谋倍菲咝?,這晦暗星系中奪目的存在。
也正是這樣的時刻,迷途的信號塔被他從霧
中捕捉,
一只干渴的木勺彎下腰來,俯飲到我身邊這
條無名的小溪。
一排新的浪打過來,又迅疾地撤回
像沾滿油墨的滾筒一次次從蠟紙上刷過
它印刷的是同一首無人閱讀的詩嗎?
礁石裝聾作啞,牡蠣守口如瓶
海螺空洞的抒情推諉給一張無辜的嘴
這一回,烏賊沒有來得及用墨汁
成功掩護自己逃脫人類的詭詐
但餐盤里那些濃黑的汁液仍有資格
嘲笑我們蒼白的寫作,而花蚶需要我們
用力去撬開,那細密的花紋下面
疑似的血,是否來自大海藍色的靜脈?
那天我們曾背對大海合影,伸出的手臂
如船槳劃動,也無意中模仿了螃蟹
奔跑的姿勢。這一回,波浪追上了我們
這些不被語法承認的動詞咬住了
異國女郎的腳趾,而在另一種語言里
大海滿肚子的苦水有待于被蒸曬成僅存的鹽粒
整個晚上,頭枕穿村而過的溪水。
我一直等待著一塊石頭,
從高處滾下來,
并且聽到它落到山腳的鈍響,以及
山谷送回的一圈一圈回聲。
我知道這純粹出于想象,這塊我早年的詩歌里
反復出現(xiàn)過的石頭,它依然
安靜地待在山頂上,
像一件時間里寄存的禮物,不可能
在今夜被我輕易得到。
它像史蒂文斯的那只壇子,讓四周的荒野
無意中朝向那“最高的虛構(gòu)”。
初夏的早晨,蝸牛自懸于植物的葉片下,
像課本里最初的一個字母,
發(fā)出洪亮的元音。在這顆每天飛速旋轉(zhuǎn)的星
球上,
它用數(shù)萬粒牙齒緊緊咬住了詩人的籍貫,
咬住一個不大的省,不大的縣,不大的鄉(xiāng),
一個更小的村莊:西景山。
它的涎液,代替我碾磨粗糙的記憶,
重新誕生出一個憂郁的男孩。
它緩慢地爬行,讓我從童年一直追趕到今天。
它的腹足和事物之間每一寸輕微的摩擦
都在發(fā)明一道不為人知的閃電。
猶如一桿古老的木秤上,一朵最小的秤花
稱出我在世界上的重量和位置。
在上塘河邊醒來。半夢半醒間,
固定電話的話筒跳起來,
電話線的那一端似有扎加耶夫斯基親切的問
候,
仿佛他剛剛品嘗一杯深藍色的孤獨,
正在為使用“你”還是“他”而躊躇。
在這個清晨,他睿智的目光,
教導我如何欣賞風景,
如何從鳥鳴的單音節(jié)里辨認世界
“處于這未完成手稿的位置”。
窗外的第一縷光線,像一根激動的線頭,
從阿里阿德涅的線團里被抽出。
另一種美或者一種陌生的時間,
等待著被智性的絲線所紡織。
一架高壓電塔
從容傳輸繁忙電流。
寂靜,正通過巨大的轟鳴得到轉(zhuǎn)譯。
鷺鳥踩出的省略號,
適時地阻止我抒情的沖動。
(它的問候也是波蘭語的嗎?)
這必要的省略,像河邊那條不為人知的小徑,
在淡淡的霧靄中被自行車鈴聲擦亮。
我的目光在這本書的某個句子上
長久地逗留,猶如凝神于河邊的一棵柳樹,
那一片片葉子綠得就像詩要處理的
傷口一樣“新鮮的意義”。
我沒有來得及走上那條隱秘的路,
但我為此慶幸,因為我可以在想象中
領(lǐng)受一份禮物,
一種未被傳授的知識:
狂喜,或者“連接軟弱和力量的一個弧線”。
在我們沒有準備的一剎那,
蜂群像沒有源頭的飛瀑,在我們頭頂傾瀉而下。
輝煌的演奏,莫非需要從一個意外的樂句
開始講述“本地的現(xiàn)實”?
但我知道,它們隨時準備好了一枚
肉身里長出來的針——
蜜,往往需要從意外的一蜇找到
不可知的蜜源。這些針
將空氣中激蕩的渦旋穿成線,
刺向無邊的虛空,
并縫綴起我們普遍的疲憊與破碎。
而我們顯然還未準備好一只蜜罐,用于盛放
雞爪槭一路贈送的驚嘆號。
當蜂群開始俯沖,我們終于一個個蹲下來,
這無限接近祈禱的姿勢,終于讓一顆
吝于贊美的心品嘗到微苦的甜。
或許我們都是木雞,或呆頭鵝?暈眩于
一個軍團的加速和轟炸的密度;
正如燕子的病房,需要越劇和水袖的撫慰。
正午發(fā)燙的光線里,詞語的肉身
在尋找一枚針;蜜的總和
在尋找組成它的一滴最小的蜜。
商業(yè)的腰帶,顯然還沒有縛緊蜜蜂過于纖細
的
腰肢。搭乘這一架架金色的直升機,
我們回到民國,魏晉。
回到一只倒扣的酒杯,以此繞過某種地域分
歧,
以及高速公路上的一次迷航。
而當我們回過神來,蜂群已杳不可尋,
像一陣踩著滑輪的旋風,
不可能被懷疑論的手指所采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