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占春

“永不……”

除了記憶，還有什么？惶然

想起，姥姥擦著臉上的汗珠

站在家門，等從學校或田地歸來的

孩子，簡樸的晚餐，在棗樹下

難道這幅圖景，每天傍晚

習以為常的張望，在宇宙中

再也不會重現(xiàn)？除了記憶

還有什么？哪怕一個片刻

肩上搭著一條舊毛巾的姥姥

永不？不論我信仰宇宙間

什么神靈，也不論我是否

陷入虛無的霉味，除了記憶

曾經(jīng)而不是永在？她用盡一生

照看我們的生活，只是無用的

銘記？永不？除了記憶

還有什么，直至……永不？

午 后

此刻讓我醒來的，是一種

久遠的悲哀，徘徊于午后

一陣脫離肉身的呻吟

與細語，穿過闊葉與針葉

和幽閉的意識，高聳的

狐尾椰、木麻黃和灌木叢

仍然是松鼠、蜥蜴、白蟻

烏鴉和啄木鳥的世界

萬物靠它們的簡單無為

達成紛繁雜蕪的和諧

這是亙古以來人們贊美的

世界，還是讓人恐慌的

存在？我遲疑地斷定午后

喚醒我的，既不是可見的

也不是可聞的事物，而是

世界已消失的那一部分

故 土

身軀開始變得沉重

漸漸沉入一片嗜睡的泥土

體內(nèi)的風沉寂了

火也將熄，身體緩慢沉降

埋進土地里的，從未生根

臉卻在長出荒草

在自己的溝壑里，我看見

父親的臉，伯父的臉

和未曾見過的祖父

我終于能夠在鏡子里知道

他們歸去的地方

是我將要抵達的故土

垂暮之詩

一個老者哀嘆，當我活得愈久

愈覺得不過是宇宙間的一把枯草

是廢棄的屋子里停擺的報時鐘

和吱吱作響的木椅子的一部分

他并不惋惜一生沒有結(jié)過婚

每個人死去時都是一個單身漢

一百個圣人伸出手，也不能

從黑暗里把他拉進玫瑰的天堂

但當月亮升上天空，“我的一部分

也高掛在那里，多么詭秘！”

遙遠的夏天

遙遠的夏天，瓜秧搭起的

涼棚，金黃的東南風

一只蒼蠅。扇子。藥瓶

咳嗽的母親。寂靜的血

遙遠的，午后讀書聲

單調(diào)的復句，貧窮的音節(jié)

植物的氣味，荊芥，天使的

氣息，薄荷，葵花和血

母親的咳嗽。遙遠夏天的

童聲合唱，獻給速朽的神

遠逝的河，碎石的急流

水草，伏下又卷起

一個孩子，坐在河灣

清涼的石塊，模糊的悲傷

薄荷，荊芥清涼的

空氣，葵花的盤已折斷

遙遠的陣雨，人世的秋風

吹過，夏天的血和雪

論節(jié)日

窮人的節(jié)日，如夸富宴

一年的酒、肉和油，一年的小麥

連日里將做成堆積的食物

供奉作古的亡靈和遠方的親友

節(jié)儉化為打破亙古沉寂的

煙花爆竹，窮人們的揮霍

院落里炸碎的紙屑花花綠綠

弄臟了雪地，硝煙發(fā)出刺鼻的快樂

最奢華的，是五更天點亮的蠟燭

在陰暗的日子里，連煤油燈

也不舍得點的人家，通明的

燭火，照亮家徒四壁的房屋

這是一個孩童喜歡的勞作

在堂屋中央方桌上，在桌角上

逐一點燃蠟燭，奢華的燭火

照徹人間陰陽交替的虔敬時光

在黑夜的鄉(xiāng)村，這光毫無用處

不為照明，僅為展現(xiàn)窮人的奢華

為著一種光陰，而非光明

靜靜地燃燒，節(jié)日五更的燭火

連接起無數(shù)消逝的世代，為重返

家園的祖先，照亮亡靈的道路

搖曳的火，像熄滅的靈魂

再次燃起塵世無始無終的牽掛

小 鎮(zhèn)

一條公路穿過小鎮(zhèn)的邊緣

道路兩旁的白楊樹在夜風中

喧響，黑夜里偶有卡車駛過

遠光燈刺穿一條光的長廊

短暫的幾聲鳴笛后，小鎮(zhèn)

再次陷入封閉已久的沉寂

一輛卡車，從暗夜中來

又隱沒于一陣更漆黑的夜里

他被再次拋進已逃離的鄉(xiāng)鎮(zhèn)

世界古老，他的心太無知

一個青年人，從黑黝黝的麥田

遠望車燈瞬間照亮夜空的白楊

他每晚在讀康德、維特根斯坦

或艾略特，世界古老，他的心

太年輕，哪堪比險惡的世象

哲學與詩終不能讓他應對生活

每晚他都漫步于麥田，麥茬地

秋耕后的曠野，或冬日的凍土

每晚他都暫時合上書頁

眺望卡車的遠光燈照亮的世界

小鎮(zhèn)很古老，他的心是個謎

看不清自己的命運，從小鎮(zhèn)燈光

最晚熄滅的窗口，他望著

一輛卡車的遠光消失在暗夜

在阿拉善

他總是想起那些無名的

想起一雙眼睛，閃動未解之謎

賀蘭山峽谷，巖羊跳過

巖畫上的巖羊和沉睡的太陽神

在此圓寂的高僧看到

一個秘密，低語著阿拉善

凡俗渴望圣潔，而圣者

渴望寂滅遠過永生。一切

渴望的核心都指向美，而什么是

美本身的渴望？那雙眼迷惘地閃動

像跳躍的巖羊。他確認是它

讓匿名的高僧選擇在此死去

那最后的目光，他看見一雙

戈壁玉一樣的眼睛。溫潤，寒冷

論語言的平庸之惡

令人悲傷的事情發(fā)生了

還有驚愕、悲傷和憤怒之情

駭人的罪惡發(fā)生了

還有人們的善惡是非論斷

如果語言也一起墮落了

那些說話的人就會攪渾一切

將不再有面對不義的憤怒

轉(zhuǎn)而冷嘲躬行善者的脆弱

這是古埃及人的符咒，“語言

就是天命。語言就是天賦”

我們糟蹋天賦，陷入厄運

語言的平庸之惡，即惡的絕對

獲勝，它比不義勝利得更久

詩亦不能——獨善其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