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秋明
內(nèi)容提要:解釋王熙鳳的判詞“一從二令三人木”,既不能僅將“人木”當(dāng)作拆件,也不應(yīng)把數(shù)字序號“一”“二”“三”納入其中。這些序號所指涉的全部拆件包括“從”“令”“人木”,根據(jù)小篆字形,可以推知它們的原型(即謎底)是小說中使用過的“伶透”一詞。
眾所周知,曹雪芹,既生錦心繡口,又擅伏設(shè)玄機?!都t樓夢》第五回講賈寶玉夢游“太虛幻境”,在“金陵十二釵正冊”里看到一幅圖——
便是一片冰山,上面有一只雌鳳。其判曰:凡鳥偏從末世來,都知愛慕此生才。一從(“從”的繁體字)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判詞開頭“凡鳥”二字合為“鳳”(“鳳”的繁體字),意指王熙鳳,這是顯而易見的。難解的是第三句“一從二令三人木”,如此意旨疏離的七個字,可以參考的卻只脂硯齋的一句批語:“拆字法”,遂使各種詮釋層出而始終未有共識。
筆者認為,撇開那些不顧脂硯齋批語、專注于勾陳索隱而距離真相越來越遠的解釋,這個“拆字”謎長期未能得到比較圓滿的解決,是因為囿于以下兩種方法(必須承認,前人采用這些方法進行探索的篳路藍縷、披荊斬棘之功值得我們肯定和尊重):
(1)僅僅將“三”后面的“人木”當(dāng)作分拆的部件,從而不得不在“從”“令”“休”三個缺乏顯性關(guān)聯(lián)的字之間尋覓某種線索(持此說的包括徐高阮、吳恩裕、周汝昌等先生)。
(2)將數(shù)字(“一”“二”“三”)也當(dāng)作“拆件”,得到“冷”(主要基于“二令”)、“來”/“秦”(主要基于“三人木”)甚或引出冷子興和秦可卿兩個人物及其與賈府興衰的微妙關(guān)系(持此說的包括張新之、王伯沆、吳少平等先生)。然而冷子興與王熙鳳并無實質(zhì)交往;把尋常的動詞“來”設(shè)計為謎底不能畫龍點睛,反顯得拖沓累贅;“金陵十二釵正冊”里配有獨立圖畫、判詞的秦可卿如此微言大義地出現(xiàn)在這兒更有“喧賓奪主”之嫌,況且此種“越位”的情況在“正冊”中亦無旁例(元春、惜春的詞雖都帶有“三春”,卻只是簡扼地點出姐妹以襯托本身,不屬于“越位”)。
實際上,對于這則字謎尚存在第三種也是更符合常理的解釋路徑:把判詞里的數(shù)字(“一”“二”“三”)視為序號(這一點和上述第二種方法相區(qū)別),將其所指涉的內(nèi)容(“從”“令”“人木”)都當(dāng)作“拆件”(這一點和上述第一種方法相區(qū)別)。筆者依照這個思路,經(jīng)過多年反復(fù)推敲比對,發(fā)現(xiàn)所有這些“拆件”實由北京官話“伶透”這個詞語解構(gòu)得來(《紅樓夢》第六十回就使用過“伶透”,是說那幾個媳婦伶俐機智。此前第五十四回有個諧音詞“靈透”,也是稱贊戲班里的孩子會講話),試分三個步驟揭示如下:
第二步,“伶”(“伶透”第一字)經(jīng)過“拆字”后,剩下右側(cè)“令”字。
第三步,“透”(“伶透”第二字)經(jīng)過“拆字”后,剩下右側(cè)“秀”的上部“禾”。如果繼續(xù)拆“禾”字,最上端一撇“丿”和“木”的“丨”劃構(gòu)成“亻”,這樣“禾”就可以豎著讀作“人(亻)木”。
按照以上對“伶透”(謎底)二字運用“拆字法”而生成“一從二令三人木”(謎面)的整體邏輯,可知這句判詞所隱含的是曹雪芹對王熙鳳稟賦的評價——伶俐剔透。如此評價在原書中可以找到大量證據(jù),茲舉二例,略見一斑。
熙鳳道:“……才剛帶著人到后樓上找緞子,找了這半日,也并沒有見昨日太太說的那樣,想是太太也記錯了。”王夫人道:“有沒有,什么要緊!”因又說道:“該隨手拿出兩個來,給你這妹妹去裁衣裳的?!蓜e忘了!”熙鳳道:“這倒是我先料著了,知道妹妹不過這兩日到的,我已預(yù)備下了,等太太回去過了目好送來。”王夫人一笑,點頭不語。(第三回)
賈母因又說及寶琴雪下折梅,比畫兒上還好,因又細問他的年庚八字并家內(nèi)景況。薛姨媽度其意思,大約是要與寶玉求配?!P姐不等說完,便嗐聲跺腳的說:“偏不巧!我正要作個媒呢,又已經(jīng)許了人家?!辟Z母笑道:“你要給誰說媒?”鳳姐兒說道:“老祖宗別管,我心里看準了他們兩個是一對。如今已許了人,說也無益,不如不說罷了。”賈母也知鳳姐兒之意,聽見已有了人家,也就不提了。(第五十回)
這兩個例子,前者是提醒王夫人當(dāng)眾講出拿緞子替林黛玉做衣裳的貼己話,后者是暗示賈母不必再提薛寶琴與賈寶玉的媒事。一則鼓動,一則勸止,盡是在不動聲色之間設(shè)梯扶鐙,其聰穎伶俐誠非他人可及。
在《紅樓夢》第五回王熙鳳的判詞中,曹雪芹用前兩句(“凡鳥偏從末世來,都知愛慕此生才”)描繪了圖冊上代表鳳姐名諱、身份(出生于金陵望族)的意象——“雌鳳”,那么后兩句(“一從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自然是對圖冊上另一個意象——“冰山”的闡發(fā),因而這片“冰山”就意味著王熙鳳的“伶透”可喻“冰雪聰明”。
按“冰雪聰明”這個成語常見于清代詩文形容女子,聊列幾例:
小姐如何這樣心狠。冰雪聰明鐵石腸,竟無恩愛念于郎。(《再生緣》)
姬冰雪聰明,靡不淹悟。(《香畹樓憶語》)
冰雪聰明玉雪姿,依依膝下勝男兒。(《小螺庵病榻憶語》汪曰楨題詞)
不但前面兩字——形象的“冰雪”直接對應(yīng)“金陵十二釵正冊”圖上“冰山”,其后兩字——抽象的“聰明”也與同樣出自第五回、同樣品評王熙鳳的詞曲《聰明累》“機關(guān)算盡太聰明”云云相一致,然則曹雪芹寫到圖冊上“一片冰山”時盤桓于腦際的很可能即是“冰雪聰明”這個詞。
讀懂《紅樓夢》里的這一則字謎,仿佛可以覺察曹雪芹隱藏在整首判詞中的一幅白描仕女——高貴、剔透。這里是否與賈寶玉系的“通靈寶玉”一樣也蘊含著南京雨花石的信息呢?我們不得而知。只是,用北京官話“伶透”來形容一位祖籍江南的女子,倒真讓人感觸到雁南燕北的綿綿故園之思。不過就判詞本身而言,更鮮明的情緒無疑是哀傷,流淌于“一從二令三人木”(伶透)向末句“哭向金陵事更哀”(伶仃)的洄轉(zhuǎn),這個洄轉(zhuǎn)此后在《聰明累》“機關(guān)算盡太聰明,反算了卿卿性命”兩句中也得到某種重現(xiàn)。
另外,俞平伯先生評述補全一百二十回《紅樓夢》的高鶚,說“一從二令三人木”這句“想他也是猜不破這啞謎”;后來還說“‘拆字法’當(dāng)然不懂,我看連高鶚也不懂,所以后四十回中毫未照應(yīng)”。其實高鶚整理曹雪芹的前八十回抄本,在第六十八回增加了王熙鳳假意奉承尤二姐“妹妹這樣伶透人”的話,又在續(xù)寫的第八十三回里講到王熙鳳稱紫鵑“也是個伶透人”,或許竟是早已知悉了曹氏的謎底,兩番通過王熙鳳的言語來提示我們讀者。
注釋
①③④⑦⑨⑩[14][15] 《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庚辰校本》,作家出版社2006年版,第155、1061、960、196—197、124—125、895、159、159頁。
② 具體觀點可參見王慶云《二百年來〈紅樓夢〉“一從二令三人木”眾解平論》,《山東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02年第5期;紀永貴《綜觀王熙鳳判詞“一從二令三人木”解讀史》,《南都學(xué)壇》(人文社會科學(xué)學(xué)報)2007年第4期。這些綜述也存在著遺漏,其中比較重要的有王伯沆(《王伯沆〈紅樓夢〉批語匯錄》,江蘇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69頁)、周汝昌(《紅樓小講》,北京出版社2002年,第113—114頁)等人的觀點。
⑤⑥⑧ 許慎《說文解字》(據(jù)商務(wù)印書館版本影印),中國書店1989年版。
[11] 陳端生《再生緣》,中州書畫社1982年版,第687頁。
[12] 陳裴之《香畹樓憶語》,《美化文學(xué)名著叢刊》世界書局1936年版,第18頁。
[13] 孫道乾《小螺庵病榻憶語》,見《美化文學(xué)名著叢刊》世界書局1936年版,第15頁。
[16] 俞平伯《紅樓夢辨》,《俞平伯全集》第五卷,花山文藝出版社1997年版,第248頁。
[17] 俞平伯《紅樓夢研究》,《俞平伯全集》第五卷,第480頁。
[18][19] 曹雪芹、高鶚著《程甲本紅樓夢》,書目文獻出版社1992年,第1835、2272—227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