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宗輝

內(nèi)容提要:《紅樓夢》第二十二回提到的《劉二當衣》是改編自明沈采《還帶記》第十三出《劉二勒債》的弋腔戲，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校注本再版時參照徐扶明之說修訂初版注釋，認為該戲有劉二官人勒扣裴度衣物和破落后的劉二官人去當鋪當衣兩種戲路，《紅樓夢》里演的是后者，亦名《叩當》，第3版注釋與此同。實際上，北京高腔(弋腔)抄本該戲題作《扣當》，亦稱《劉二扣當》，“扣”不作“叩”，且只有開當鋪的劉二勒扣老仆裴旺所當裴度衣物的戲路；《紅樓夢》之《劉二當衣》當作《劉二扣當》，再版的修訂不可從。同時，清宮曲本存有一種面貌較早的《扣當》，能反映《紅樓夢》成書所在的清乾隆時期的演出形態(tài)，而彼時也是《扣當》類劇目的流行期。

《紅樓夢》是中國古典小說的巔峰之作，涵蓋了中國傳統(tǒng)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其中包含諸多戲曲演出的描寫，而相關(guān)內(nèi)容也成為名物制度之外的注釋難點。目前《紅樓夢》通行的整理本是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校注本(簡稱紅研所校注本)，1982年由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出版，1996年再版，2008年推出第3版(2013年同一版次修訂)，以注釋精當、繁簡得宜而為讀者所稱道。紅研所校注本對《紅樓夢》戲曲描寫的注釋用功甚勤，再版時亦有修訂，如第二十二回“聽曲文寶玉悟禪機 制燈謎賈政悲讖語”寫賈府搭臺演唱昆弋兩腔，“鳳姐亦知賈母喜熱鬧，更喜謔笑科諢，便點了一出《劉二當衣》”，初版對《劉二當衣》注釋如下:

即《劉二叩當》或《叩當》，屬弋陽腔?！睹晒跑囃醺尽分杏小哆诞敗芬粍?，寫開當鋪的劉二見利忘義，愛財如命，用計扣下窮親戚的當物以抵押前帳?！斑怠奔础翱邸钡囊馑?王先謙《荀子集解》注:“扣與叩通?！?。這是一出謔笑科諢的滑稽戲。

再版注釋則作了修改:

弋陽腔劇目。自明傳奇《裴度還帶》第十三出《劉二勒債》改編，演財主劉二官人慳吝成性，用計扣下其姐夫裴度的當物以抵押前帳。該出演為弋陽腔有兩種不同的戲路子:其一內(nèi)容基本未變，稱《扣當》(或《叩當》)；其二則演破落后的劉二官人去當鋪當衣，叫《叩當》，亦名《劉二當衣》，有車王府本，注明“丑劉二官人當舊衣，諢戲”。此處當為后一種，因其謔笑科諢，合乎賈母愛熱鬧的脾性。

第3版注釋與再版同。之所以第2、3版注釋與初版差別甚大，是因為有關(guān)學(xué)者對相關(guān)清車王府曲本的查驗結(jié)果截然不同，再版修訂時改從徐扶明先生的說法，但理解上又存在一定的偏差。然而，考察北京高腔(又稱弋腔、北京弋陽腔、京腔)的相關(guān)抄本，初版的注釋雖不夠充分，但基本正確，再版的修訂則不可從。本文將分析《劉二當衣》注釋的致誤之由，并揭示一種比車王府曲本更早、更接近《紅樓夢》成書時代演出面貌的《扣當》版本，同時對《扣當》這類劇目的發(fā)展源流加以探討。

一、新舊兩種注釋的由來

《紅樓夢》的新校注工作始于1975年。在文化部文學(xué)藝術(shù)研究院紅樓夢研究室(1979年改為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的新校本征求意見稿中，《劉二當衣》只簡單注了“一出鬧劇”四字，后來由吳新雷先生考證出該戲“是產(chǎn)生于乾隆年間的一出弋陽腔，胡忌先生已經(jīng)從蒙古車王府曲本中找到了劇本。這是和《張三借靴》相對稱的滑稽戲，二者堪稱姊妹篇。內(nèi)容是寫窮漢劉二清早就上當鋪叩門，但當鋪大門尚未開啟，他就站在門外，一邊等待，一邊唱著好幾段弋陽腔來消磨時光。類似‘戲迷傳’。劇本原名《叩當》，演出時俗稱《劉二當衣》”。吳新雷先生該說乃由轉(zhuǎn)述而得，而曾目驗過相關(guān)抄本的傅雪漪和吳書蔭兩位先生相繼提出異議，簡述如下:

傅雪漪先生首先揭出《劉二當衣》是北方高腔文丑應(yīng)工的一出鬧劇，系源出明代沈采撰寫的傳奇《裴度香山還帶記》第十三出《劉二勒債》。原著寫清貧書生裴度即將赴京應(yīng)試，遣老仆裴旺去妻舅富豪劉二的當鋪，典押舊衣以作盤費，不料劉二因其姐姐所當首飾的利息未曾償清，竟將衣服扣下以作抵償。裴旺無奈歸家，其妻乃典當銀簪、布裙以助裴度上京。弋腔該戲的清咸豐同治間抄本則刪去了結(jié)尾裴旺夫妻資助 裴度之事，并作了改編，“全劇除劉二與裴旺對唱的兩段【急三槍】為正式唱段外，劉二在劇中故意‘打岔’雜學(xué)了《探親》【銀紐絲】；《嘆五更》小調(diào)；《唐二別妻》【侉秧歌】；《祭姬》《滑油山》《古城會》的弋腔，以及張飛、孔明對唱的一段【二黃二六】。最后劉二以要放出‘白老虎’來咬裴旺，將裴旺嚇跑后諢下”。且由有的唱段抄本注明“可唱可不唱”字樣，知其“是與《逛燈》《拾金》同類型的鬧劇墊戲”，而“劇名《扣當》，是說劉二扣下裴旺所當?shù)囊挛镆皂斃?，并非‘叩’當鋪之門”。

有關(guān)“叩”“扣”之異和《紅樓夢》的戲名問題，吳書蔭先生查驗了車王府曲本第十一函中的相關(guān)抄本，發(fā)現(xiàn)該戲人物關(guān)系和劇本內(nèi)容與吳新雷所說的相反，即劉二并非窮漢，而系開當鋪、“前倉后庫有余資，富比陶朱世所稀”的劉二官人，認為“《叩當》或《劉二叩當》，也寫成《扣當》(見《北平國劇學(xué)會圖書目》)或《劉二扣當》(見《清代伶官傳》增福條)，因為‘叩’與‘扣’在古漢語中是相通的，如《荀子·法正篇》:‘扣之其聲清揚而遠聞?！跸戎t《荀子集解》注云:‘扣與叩通?！热弧怠c‘扣’是同音異體字，可以通用，那么《叩當》即扣押所當之物，把它解釋為‘上當鋪叩門’，未免是望文生義的猜測”，而《紅樓夢》中的《劉二當衣》應(yīng)為《劉二扣當》，“這可能是傳抄中的訛誤，或者就是作家的筆誤，因為這種情況在《紅樓夢》中還是不乏其例的”。

顯然，紅研所校注本初版有關(guān)《劉二當衣》的注釋便是在傅雪漪、吳書蔭先生的考證基礎(chǔ)上撰寫而成的，那再版注釋又因何修訂?其實當時相關(guān)討論尚未結(jié)束，在傅文發(fā)表后，徐扶明先生作《這〈叩當〉不是那〈扣當〉——對〈劉二當衣〉的淺見》一文，加以辨駁:

第一，《劉二當衣》確實源出《還帶記》第十三出《劉二勒債》，只是劉二雖是聞喜城中第一個財主，但他并未開當鋪。只因他姐姐劉一娘嫁給窮秀才裴度，曾將幾件首飾“抵當”(意即抵押)在他家，不來贖取，所以他把裴家家人裴旺再次送來的幾件衣服扣了下來，抵償利息。

第二，傅雪漪介紹的弋腔《扣當》確實存在，雖然已將原著改為一出丑角雜學(xué)各種腔調(diào)的鬧劇，但其故事情節(jié)基本上還是劉二扣押裴旺送來的衣服。

第三，吳新雷介紹的《叩當》也同時存在，現(xiàn)有車王府曲本，亦見《國劇學(xué)會圖書館書目》和鄭振鐸藏弋腔劇本目錄，此劇一開場就寫明“丑劉二官人當舊衣，諢戲(玩笑戲)”，接著“丑白:哎呀，連個當當贖當?shù)囊矝]有，悶的慌，拿什么解個悶兒呢”。

因此，徐先生該文認為，弋腔《叩當》與《扣當》同時存在，兩者的主要區(qū)別是一個是富豪劉二官人扣下人家抵押的衣服，一個是沒落的劉二官人到當鋪去當衣。

《紅樓夢辭典》用吳新雷說，《紅樓夢鑒賞辭典》則用徐扶明說，馮其庸、李希凡主編的《紅樓夢大辭典》也遵用徐說。而馮其庸先生又為紅研所校注本修訂的主事者之一，再版時據(jù)《紅樓夢大辭典》精簡出注，自然也就改從徐說了。然而，紅研所校注本再版注釋說《扣當》相對于原著《還帶記·劉二勒債》“內(nèi)容基本未變”，顯然又與徐文所稱弋腔《扣當》“已將原著改為一出丑角雜學(xué)各種腔調(diào)的鬧劇”說法相矛盾。究其原因，是因為《紅樓夢大辭典》只參考了徐扶明新著《紅樓夢與戲曲比較研究》的論述:“《劉二勒債》被改編為弋陽腔演出劇目，但有兩種不同的戲路子。一種是沿用《劉二勒債》，叫做《扣當》，亦作《叩當》，諷刺富豪為富不仁，今存有升平署、車王府、百本張抄本。一種是寫沒落的劉二官人到當鋪去當衣，叫做《叩當》，亦名《劉二當衣》，今存有車王府抄本?！毙鞎榻B《扣當》時并未像之前發(fā)表的論文那樣指明其已改編為鬧劇，僅強調(diào)《扣當》“沿用《劉二勒債》”，于是《紅樓夢大辭典》便認定《扣當》相對于原著《劉二勒債》“內(nèi)容基本未變”，紅研所校注本第2、3版注釋承之，都忽略了上述傅、徐兩篇論文有關(guān)《扣當》的定性和描述。

二、車王府曲本《扣當》的真面目

按照徐扶明先生的考證，清車王府曲本中同時存在《扣當》和《叩當》，而吳書蔭先生目驗車王府曲本后卻說《叩當》“也寫成《扣當》”，“即扣押所當之物”，說法彼此互異。幸喜目前車王府曲本、清宮曲本大都已影印出版，過去塵封各大圖書館和故宮博物院的北京昆弋抄本今亦易于獲見，為上述問題的解決提供了新的契機。

經(jīng)查驗，車王府曲本、清宮曲本、清代北京坊間“百本張”等書坊抄本僅有一種《扣當》，見收于《清車王府藏曲本》第14冊(據(jù)1991年出版的《清蒙古車王府藏曲本》縮印，學(xué)苑出版社2001年版)、《未刊清車王府藏曲本(北京大學(xué)圖書館藏)》第54冊(學(xué)苑出版社2017年版)、《中國國家圖書館藏清宮升平署檔案集成》第98冊(中華書局2011年版)、《俗文學(xué)叢刊》第一輯第54冊(“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新文豐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1年版)等。該戲?qū)懪岫韧屑移团嵬峙f衣向開當鋪的妻舅劉二當錢，劉二因其姐夫所當金釵本利全無，于是想用裴旺當物抵扣前賬。劉二借讓裴旺吃飯將其支開，躲入花園唱戲解悶，等到裴旺追來，便繼續(xù)串戲，企圖搪塞過去。最后劉二聲言放出“白老虎”(清宮曲本一作“白老鼠”)，裴旺不知是白銀而被嚇跑了。各抄本劇名作“扣”不作“叩”。又，清宮檔案數(shù)見《劉二扣當》的排戲和演出記載，如道光三年(1823)七月初七，十一年十二月二十三日，十二年七月二十七日、八月十四日，十六年十二月二十九日、十九年正月十五日等，其中僅三年七月初七記作“叩”，其余皆寫作“扣”。黃仕忠主編《清車王府藏戲曲全編》第6冊(廣東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收有《扣當》，茲據(jù)原抄本的影印本并參照前者，將《扣當》開頭部分校錄如下:

(丑上)(嗽唱)

我家前倉后庫有余貲

，

富比陶朱世所稀

。

他們穿破衣

，

他們?nèi)潭丘?/p>，

我有錦繡膏粱山結(jié)起

，

錦繡膏粱山結(jié)起

。(白)莫道家未成，家成貲未生。莫道家未破，破家子弟多。我劉二官人，為何道此兩句，只因我姐夫上香山還愿，行至半路，揀了三條寶帶。拿到家中，夫妻兩個咕咕唧唧，商量了一夜，還與那人去了。……噯，姐夫哇姐夫。(嗽唱)

我笑你還人家寶帶世所稀

，

沽名釣譽沒有便宜

。

笑你好癡

，

笑你好癡

，

上京的盤費誰來贈你

。

你是敗家之子

，

一世窮到底

，

敗家之子

，

一世窮到底

。(白)說話之間，來在當鋪門首，柜上連個人兒也沒有，幌子也沒掛出來。(內(nèi)白)掛出去咧。(丑白)掛出來咧。哎呀，連個當當贖當?shù)囊矝]有，悶的荒(慌)，拿什么解個悶兒?記得我有個【銀紐絲】兒，唱唱解解悶兒。(唱)【

銀紐絲

】(曲文略)(院上白)……舅太爺取笑了。(丑白)裴旺，你到此何事呢?(院白)舅太爺容稟。(唱)【

急三槍

】

新秋試三年大比

，

我東人上京應(yīng)試

。

只因缺少盤纏費

，

他情愿利上加利

。

這幾件粗布舊衣

，

望舅爺垂恩當給

。(丑唱)【

前腔

】

家豪富誰能比

，

我開當鋪非容易

。

誰要他利上加利

，

這幾件粗布舊衣

，

快拿了別處當去

。

據(jù)此，可以澄清以下兩個問題:第一，徐扶明先生論文指出原著《還帶記·劉二勒債》中的劉二只是財主，未云開當鋪，傅雪漪所言有誤。這是對的。但改編后的《扣當》寫劉二官人“家豪富誰能比，我開當鋪非容易”，身為當鋪掌柜，至為明白，而《俗文學(xué)叢刊》第一輯本也與車王府曲本完全一致。第二，徐文所引“丑白:哎呀，連個當當贖當?shù)囊矝]有，悶的慌，拿什么解個悶兒呢”見上文加著重號處，徐書所稱劉二“唱一段《祭姬》，又唱一段《玉簪記》，再唱一段《目連救母》，甚至劇中注明‘唱《搬兵》，或別的，俱可’”，亦與車王府曲本后文完全一致，可知徐先生所見本即上面這本《扣當》。唯有“丑劉二官人當舊衣，諢戲”的字樣不見于各抄本，疑為后人編目或翻檢時的注記。

綜上所述，徐扶明先生只注意到了“說話之間，來在當鋪門首”至“拿什么解個悶兒”的說白，而沒有細讀前后曲白，以致誤解劇本，繼而綜合傅雪漪先生的發(fā)現(xiàn)，產(chǎn)生“《劉二勒債》被改編為弋陽腔演出劇目，但有兩種不同的戲路子”的調(diào)停之說，實際上北京高腔(弋腔)只有開當鋪的劉二勒扣老仆裴旺所當裴度衣物這一戲路的《扣當》，不存在窮漢劉二去當鋪當衣的另一戲路的《叩當》。同時，《扣當》在將劉二改編為當鋪掌柜的同時，曲文也作了相應(yīng)刪改，劇中串戲地點并非吳新雷先生所說的當鋪門口，而在劉府花園。

三、與《紅樓夢》之《劉二當衣》相近的清宮《扣當》總本

如前所述，車王府曲本、北京書坊抄本《扣當》寫開當鋪的劉二借串戲耍賴，所串曲文具體內(nèi)容文長不贅，簡而言之，計有出自《一捧雪·祭姬》的“古今垂”至“全把那綱常表”，《金盆撈月》的“聲聲叫過洛陽橋”等唱段，《金印記·唐二別妻》【挎(侉)秧歌】“待奴家掐指兒算來，三三見九，三八到有二十三年”，《玉簪記·偷詩》的“我說道師傅師傅”至“待我去告訴你的姑娘”，《全德記·罵女》的“那石生赤手空拳而去”至“你把雙眉蹙破”，《目連記·盟誓》“悔當初不該遣你經(jīng)商貿(mào)易”至“也顧不得你”，以上唱段多為北京高腔，而最后一段為皮黃戲《古城會》中的【二黃二六腔】。上述串戲內(nèi)容與吳書蔭、徐扶明先生所見本別無二致，唯與傅雪漪先生所見者稍有不同，但都有【二黃二六腔】唱段，徐扶明先生指出這種“插唱著晚清時期流行的西皮、二黃，顯然不是《紅樓夢》時代的乾隆年間的本子，而是晚清時期的演出本”。

誠如所言，車王府曲本、北京書坊抄本《扣當》與《紅樓夢》成書年代的演出版本不同，不應(yīng)出現(xiàn)晚出的皮黃腔。吳書蔭先生在考證中稱今中國國家圖書館藏兩個清宮升平署抄本、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藏清末聽雨樓抄本和百本張抄本內(nèi)容上均與車王府曲本一致，其實，《中國國家圖書館藏清宮升平署檔案集成》第98冊所收的兩件《扣當》抄本，一為總本(唱詞、科白、腳色齊全的本子)，一為劉二單片(僅載某一腳色的唱詞、科白)，后者與車王府曲本、北京書坊抄本的劉二曲白一致，但前者開頭與原著更接近，后面的劉二串戲部分，并無皮黃唱段?，F(xiàn)將串戲部分校錄如下(唱段序號為筆者所加):

(丑)怎么，我到了花園里，我這個戲就發(fā)作起來了?這得唱兩句，唱什么好?嚇，有了，《敬德闖宴》?！?唱)1.【

新水令

】

恨天涯流落客孤寒

，

嘆英雄山盤水旋

。

挑燈參豹略

，

對月試雕弓

。

果是英雄

，

惱得俺滿胸懷多焦皂

(

躁

)，

滿胸懷多焦皂

(

躁

)。(白)奴家唐二官人大媽媽子哈氏便是。只因我家官人往秦邦去了三載，往魏邦去了三載，新近又爭額勒嘚又去了三載。(唱)2.

待奴家掐指兒算將起來

，

三三見九

，

三八到有二十三年

。(裴旺白)舅太爺往那里去了?想是到花園中去了。舅太爺!……(丑白)噯，死猴兒，嗒!(唱)3.

你本是讀書君子

，

奴本是看經(jīng)道姑

。

你放著書便不讀

，

來來往往攪亂我的經(jīng)堂

。

成個什么規(guī)矩

?

像個什么道理

?

裴相公

，

我如今要告訴你家姑娘

。(白略)4.

京城地面

，

人煙湊集馬尾相連

，

那人拿了小人的銀子

，

好比作甚的而來

?

好一似出籠之鳥

、

漏網(wǎng)之魚了么

，

老爺呵

!

教小人那里去尋來

?

往那里去找

?(裴旺白)與小人銀子，不給我就要開柜了。(丑白)開不得，娘娘!(唱)5.

妝盒上面上有黃封封定

，

無旨誰敢擅開

?

娘娘若要開盒

，

奴婢就該死了

，

奴婢就該死了

，

望娘娘休揭

、

休揭這妝盒蓋

。(白略)6.

那生空手而去

，

倘然上京得中一官半職

，

別府招贅

，

不能歸來與你完娶

，

那時不與我為德

，

反與我為仇了

?！?p>只愁你把雙眉頓錯

(

蹙破

)，

把雙眉頓錯

(

蹙破

)。(裴旺白)舅太爺，你鬧的特兇了。(丑白)頭三出完了，你又點起來了。要聽《掃松》，有嚇。(唱)7.

若留得我廣才在日

，

時常前來打掃與你

，

倘有些不測

，

到做了絕祭祀的孤墳

，

到做了絕祭祀的孤墳

。

大哥

、

我的大嫂子

，

只怕你難保百年墳

。(裴旺白)舅太爺，我沒說聽《掃松》，我說你鬧的特兇。(丑白)你要聽《乍冰》，有嚇。(唱)8.

重泰山

，

輕羽翎

，

既

(

記

)

那日承恩出京

，

眾元勛餞別在長亭

，

受皇恩酬答無能

，

因此上躋

(

急

)

嚷嚷路水

(

露宿

)

共山程

(

霜征

)，

路水

(

露宿

)

共山程

(

霜征

)。(裴旺白)舅太爺，你好討人嫌。(丑白)你要聽《訪賢》，有嚇。(唱)9.

有幾件機密事緊待商量

，

緊待商量

。(裴旺白)舅太爺，你越說越能。(丑白)你要聽《勘問吉平》，有嚇。(唱)10.

奸臣誤國民遭害

，

篡國欺君滅漢人

。

我今得來除奸佞

，

爭奈我一點丹心天不容

，

一點丹心天不容

。(白略)11.

悔當初不該差你經(jīng)商貿(mào)易

，

誤聽了你的舅爺言語

。

開了燒酒

，

吃了爉頭

，

悔當初不聽我那嬌兒語

。(裴旺白)舅太爺，你這鬧的特油了罷。(丑白)《盟誓》聽完了，你要聽《滑油》，有嚇。(唱)12.

員外夫

，

你在天為神永享逍遙

，

可憐你苦命的妻子

，

造下孽冤命盡無常

，

一著

(

朝

)

身死

，

魂魄現(xiàn)在陰司受罪

。

舉目無親

，

有誰憐憫

，

有誰憐憫

?

員外夫你那里知不知來曉不曉

。(裴旺白)嚇，舅太爺，你又鬧擰了。(丑白)你要聽藍(蘭)州影，有嚇。(唱)13.

小子名喚賈志誠

，

好吃酒肉懶看經(jīng)

。

假充貿(mào)易徐州去

，

望乞賢侯恕罪名

。(白略)14.

你拿此衣衫回去

，

多多拜上你那苦命的娘親

，

說你的爹爹在徐州貿(mào)易

，

折本而歸

，

被你奶奶逼勒

，

投水而死

，

要想今生不能相見

，

不能相見

，

兒嚇

，

除非是南柯

、

南柯在一夢里

。(白略)15.

待咱來勒渾紅回頭去招

(

覷著

)，

那怕他張遼共許褚

，

許褚共張遼

，

他總有萬丈深潭計

，

我給他一刀我又一刀

。

劇中所串戲曲序號1出自明南戲《白袍記·闖宴》，與車王府曲本、北京書坊抄本唱《一捧雪·祭姬》不同，而序號4～5、7～10、12～15為后兩者所無，除蘭州影為皮影腔調(diào)外，其余分別出自北京高腔《全德記·拷童》《妝盒記·盤盒》《琵琶記·掃松》《西游記·乍冰》《風(fēng)云會·訪賢》《三國志·勘問吉平》《目連記·滑油山》《白蛇記·投水》《三國志(古城記)·挑袍》，唯個別地方略有改動。該清宮《扣當》總本串戲部分沒有皮黃唱段，版本面貌較車王府曲本、北京書坊抄本《扣當》為早，與《紅樓夢》成書時代的演出面貌相近。

四、從《扣當》類劇目的源流來看《紅樓夢》為何寫入該戲

《扣當》的串戲部分如同現(xiàn)代的歌曲串燒，與之相類的玩笑戲主要有昆腔雜戲《花子拾金》(《拾金》)、北京高腔《負劍東游》(《東游》)、清乾隆間錢德蒼編選《綴白裘》第十一集所收《磨房串戲》等，各劇所串曲文都出自高腔劇目。這類戲曲串燒玩笑戲的前身是凈、丑等腳色在插科打諢時的戲中串戲。清李漁《閑情偶寄》卷五《演習(xí)部·脫套第五》“科諢惡習(xí)”條云:“戲中串戲，殊覺可厭，而優(yōu)人慣增此種，其腔必效弋陽——《幽閨·曠野奇逢》之酒保是也?！崩顫O稱戲中串戲“其腔必效弋陽”，自然是昆曲演出的情形。“弋陽”指弋陽腔，又泛指昆曲(昆腔)以外的弋陽、青陽、四平諸腔。弋陽諸腔演唱時“一味鑼鼓了事”(明泰昌元年刻馮夢龍增補《北宋三遂平妖傳》張譽序)，后來發(fā)展為各地的高腔劇種，演唱時采取“一唱眾和”的方式，且往往是不被管弦的干唱。至于昆曲舞臺用弋陽諸腔串戲的原因，陸萼庭先生指出明末清初昆曲盛極一時，“占上風(fēng)的昆腔班還視弋腔為唯一‘敵手’，每當昆劇中碰到戲中串戲總要唱上一段弋陽腔，以資點綴”。從劇場效果來看，昆腔場面清冷，戲中串戲穿插場面熱鬧的弋陽諸腔，有助于活躍氣氛。再是，無論昆曲還是高腔劇種，凈、丑腳色常用【光光乍】【吳小四】等快板干念粗曲，而弋陽諸腔往往不被管弦、定調(diào)自由、易于聯(lián)唱，符合凈、丑腳色的歌唱特點。此外，士大夫崇尚趨雅的昆腔，貶黜通俗的弋陽諸腔，凈、丑所扮多系滑稽或反派人物，用弋陽諸腔適可表現(xiàn)其人物特點。《紅樓夢》第二十二回王熙鳳點弋腔(高腔)《劉二當衣》(《劉二扣當》)取悅賈母，正因這類戲中串戲的劇目務(wù)求滑稽，逗人笑樂。

在插科打諢中串演弋陽諸腔的做法向前發(fā)展，就出現(xiàn)了以戲曲串燒為主的玩笑戲。明末戲曲選本《醉怡情》卷八所收鬧劇《四節(jié)記·賈志誠》已有串聯(lián)和化用諸戲字句的【頂針字曲】，只是戲中串戲篇幅不大，仍屬局部穿插，但到了清乾隆年間，則已盛行《扣當》《拾金》《東游》這類戲中串戲篇幅陡增的玩笑戲，于是乎成書于乾隆年間的《紅樓夢》便將《劉二當衣》(《劉二扣當》)這一戲曲串燒玩笑戲?qū)懭霑?。嗣后隨著梆子、皮黃等聲腔劇種的興盛和高腔劇種的式微，戲中串戲所用曲調(diào)打破了“其腔必效弋陽”的局面，而增入梆子、皮黃等新腔調(diào)，車王府曲本、北京書坊抄本《扣當》之于清宮曲本的變化，便是如此。

結(jié) 語

由于“叩當”或“劉二叩當”之名曾見諸王芷章、趙景深等學(xué)者的著作，以及《紅樓夢》將戲名寫作“劉二當衣”，再加上徐扶明先生的論證，使得由《還帶記·劉二勒債》發(fā)展出兩種戲路、《紅樓夢》之《劉二當衣》演窮漢劉二去當鋪叩門并串戲的誤說成為主流說法?？傊?，北京高腔(弋腔)《扣當》抄本“扣”不作“叩”，只有開當鋪的劉二勒扣裴旺所當衣物，并在花園內(nèi)串戲的這一戲路，而不存在破落后的劉二去當鋪當衣，并在當鋪門口串戲的另一戲路；中國國家圖書館藏清宮《扣當》總本，串戲部分沒有皮黃唱段，版本面貌較早，可借以了解《紅樓夢》成書時代該戲的演出形態(tài)；《紅樓夢》之《劉二當衣》應(yīng)作《劉二扣當》，此當如吳書蔭先生所說，系傳抄之訛或作者筆誤。紅研所校注本的相關(guān)注釋當在初版基礎(chǔ)上重新撰寫，并補充清宮《扣當》總本的信息。

注釋

① 曹雪芹、高鶚著，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校注《紅樓夢》，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2年第1版，第302頁。

② 曹雪芹、高鶚著，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校注《紅樓夢》，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6年第2版，第293頁。

③ 吳新雷、宋鐵錚《〈劉二當衣〉是一出什么樣的戲?》，《紅樓夢學(xué)刊》1979年第1輯，第222頁。

④ 傅雪漪《〈劉二當衣〉考》，《紅樓夢學(xué)刊》1980年第2輯，第75—76頁。

⑤[13] 吳書蔭《也談〈劉二當衣〉》，《紅樓夢學(xué)刊》1980年第3輯，第306—308、308頁。

⑥ 徐扶明《這〈叩當〉不是那〈扣當〉——對〈劉二當衣〉的淺見》，《紅樓夢研究集刊》第6輯，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157—158頁。

⑦ 周汝昌主編《紅樓夢辭典》，廣東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367頁。

⑧ 《紅樓夢鑒賞辭典》“劉二當衣”條即出自徐扶明之手，參見上海市紅樓夢學(xué)會、上海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研究所編《紅樓夢鑒賞辭典》，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518頁；孫遜主編《紅樓夢鑒賞辭典》，漢語大詞典出版社2005年版，第334頁。

⑨ 馮其庸、李希凡主編《紅樓夢大辭典》，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1990年版，第655—656頁；《紅樓夢大辭典》(增訂本)，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2010年版，第285頁。

⑩ 徐扶明《紅樓夢與戲曲比較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65頁。

[11] 相關(guān)檔案參見中國國家圖書館編纂《中國國家圖書館藏清宮升平署檔案集成》，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596、1812、1833、1853、2483、2641頁。

[12] 朱強主編，北京大學(xué)圖書館編《未刊清車王府藏曲本(北京大學(xué)圖書館藏)》第54冊，學(xué)苑出版社2017年版，第237—243頁。

[14] 中國國家圖書館編纂《中國國家圖書館藏清宮升平署檔案集成》，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57915—57922頁。

[15] 李漁《閑情偶寄》，《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七)，中國戲劇出版社1959年版，第112頁。

[16] 陸萼庭著，趙景深?！独⊙莩鍪犯濉罚虾Ｎ乃嚦霭嫔?980年版，第94頁。

[17] 如徐少知《紅樓夢新注》(里仁書局2018年初版，2020年第2版，第596頁)對《劉二當衣》的注釋似參照《紅樓夢鑒賞辭典》、《紅樓夢大辭典》(增訂本)為之，遵用徐扶明說；馬正正《〈紅樓夢〉中的戲曲研究》(西藏民族大學(xué)文學(xué)院碩士學(xué)位論文，2020年，第41頁)仍沿襲徐扶明《紅樓夢與戲曲比較研究》的觀點。李玫《清代諧謔小戲與文人傳奇的關(guān)系初探——以〈花鼓〉〈扣當〉為例》(《河南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05年第6期)仍持“情節(jié)改為劉二沒落以后，到當鋪去當衣服”的觀點，在《〈紅樓夢〉第二十二回薛寶釵、王熙鳳“點戲”意義探微》(《紅樓夢學(xué)刊》2014年第6輯)則徑據(jù)清車王府曲本《扣當》為說，方較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