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敬忠
在當代中國政治生活中,沒有一部文學作品,能夠像《紅樓夢》這樣,引起作為政治領袖的毛澤東的長久研析、高度關注、深度解讀、極力宣傳,乃至古籍新解、古為今用,從而在黨的思想文化建設與意識形態(tài)工作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紅樓夢》問世200多年來,因其主題、人物、作者、版本等,紛繁復雜,爭議頗多,成為永遠“說不盡”的話題。
從“五四”時代到1954年,《紅樓夢》的研究進入了“新紅學”時期。胡適、俞平伯等學者,接受西方學術思想,破除“索隱派”的牽強附會,主要以“自傳說”來重新解說《紅樓夢》,大大提升了《紅樓夢》的社會價值。
然而,讓作為政治領袖的毛澤東深感憂慮的,不僅是“紅樓夢考證”占據(jù)了“紅學”研究的主流,致使其在學術高度上存在極大欠缺;更為嚴重的是,雖說新中國已經(jīng)成立,但在“紅學”界乃至學術界思想文化界,舊社會的落后思想和唯心主義觀點,仍然盛行,得不到糾正;沒有樹立起正確的研究古代文化及其當代價值的思想方法。
讓毛澤東關注和糾結的,還有更進一步的思考,這就是:怎樣在思想文化領域樹立馬克思主義的指導地位,怎樣運用歷史唯物主義和唯物辯證法,開展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進行文化方面的改造。毛澤東最關注的,就是要克服唯心論哲學在新中國思想文化領域的影響。
這也牽涉到一些新老學者及黨的干部,能否站穩(wěn)馬克思主義立場,正確分析看待傳統(tǒng)文化,區(qū)分其精華與糟粕,做到古為今用。還有,如何真正讀懂《紅樓夢》,《紅樓夢》的真正價值高地在哪里,“紅學”的關注點最應該放在哪里,都是亟待解決的問題。
作為政治家的毛澤東,對一部早年即熟讀過的古典小說《紅? 樓夢》,空前地重視起來。而且,這又正好與一件“紅學”事件相遇。
先是,1954年間,青年學子李希凡、藍翎二人,不懼權威,針對著名學者俞平伯的“紅學”著作及研究方法,寫作論文,大膽進行批評,試圖用馬克思主義的立場、觀點、方法來重新解說《紅樓夢》,所寫文章,幾經(jīng)周折,才得以在母校學刊《文史哲》上發(fā)表。此事引發(fā)毛澤東的高度關注,名之曰“小人物”對“大人物”的反抗。為此,毛澤東專門寫了一封《關于紅樓夢研究問題的信》,信中說:
這是三十多年以來向所謂《紅樓夢》研究權威作家的錯誤觀點的第一次認真的開火。
看樣子,這個反對在古典文學領域毒害青年三十余年的胡適派資產(chǎn)階級唯心論的斗爭,也許可以開展起來了。
毛澤東還指名將此信傳達給部分中央高層領導和文化意識形態(tài)工作部門領導以及文藝界名家。隨后,很快轉為各類會議批判,批評俞平伯的紅學觀,進而批判胡適的資產(chǎn)階級唯心主義思想,由此引發(fā)了一場影響深遠的“思想文化運動”。
不難看出,毛澤東以新舊“紅學”研究為靶子,清理《紅樓夢》研究中的種種弊端,乃至發(fā)起思想文化運動,其目的是要創(chuàng)建馬克思主義“新紅學”,徹底扭轉“紅學”研究的大方向,從而為清理古代文化和正確對待中華傳統(tǒng)文化做出示范。
更值得重視的是,毛澤東還身體力行,以真正的“馬克思主義紅學家主帥”姿態(tài),占據(jù)了“紅學”制高點與價值高地。他經(jīng)常觸景生情,有感而發(fā),在多種場合,積極主動地發(fā)表現(xiàn)實針對性極強的“紅學”意見,其影響廣泛而深遠。
毛澤東說,自己開始是把《紅樓夢》當作故事來讀,當作小說來讀,后來是當作歷史來讀的。他認為,“《紅樓夢》是一部以賈府為中心的賈史王薛四大家族的衰亡史,是一部反映封建社會階級斗爭的歷史教科書?!薄安苎┣蹖憽都t樓夢》還是想‘補天,補封建制度的‘天”;寫了“四大家族”,借此反映整個封建社會的歷史,還說《紅樓夢》第四回是個總綱,“葫蘆僧亂判葫蘆案”的護官符,是閱讀《紅樓夢》的一個綱。
毛澤東還對劉少奇、王海容等多人說過:你要不讀一點《紅樓夢》,你怎么知道什么叫封建社會?還說:“《紅樓夢》講到很細致的封建社會情況,寫的是很精細的社會歷史?!睂⒁徊课膶W作品當作歷史著作來看待,從中去生動觀照封建末世的情狀,乃至去感悟作品所涵蘊的進步思潮(資本主義萌芽)的萌動,體現(xiàn)出毛澤東“紅學”觀的強烈政治色彩,以及高屋建瓴的政治歷史洞見力。
毛澤東對《紅樓夢》中的人物事件細節(jié),了然于心,常在多種場合侃侃而談,如數(shù)家珍,引經(jīng)據(jù)典起來十分得心應手。他曾在多個重大政治場合,直接切換到“紅樓夢”場景,比如,他引用林黛玉的“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來比喻國際形勢,引用王熙鳳的“大有大的難處”來說明大國的事情難辦,引用王熙鳳的“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來鼓勵立志改革,引用小紅的“千里搭長棚,沒有不散的筵席”來說明事情可以相互轉化和聚散的辯證法,等等,生動活潑而有極強的感染力和說服力。
晚年的毛澤東,仍然潛心研究《紅樓夢》,甚至還把它同法國著名作家司湯達的長篇小說《紅與黑》進行比較分析,肯定《紅樓夢》在反映社會生活廣闊性上的高明之處。此乃比較文學研究之論!
以前,人們往往以為毛澤東對《紅樓夢》的版本并不重視。因為他確實不囿于版本,也不糾結于所謂“后四十回”公案。在“三反”運動時,毛澤東曾以“賈政做官”受小人“圍獵”的故事,來告誡黨的干部要警惕受人包圍。而“賈政做官”是《紅樓夢》第九十九回即“后四十回”里的情節(jié)。其實,毛澤東是看重版本而又不為版本所束縛;否則,如此有政治啟迪價值的“賈政做官”精彩案例,就可能被以“學術立場”的名義而舍棄了。
設想一下,如果沒有毛澤東所倡導和力挺的馬克思主義“紅學”思潮的興起,我們對《紅樓夢》的解讀,很可能還停留在考證、索隱以及一般審美鑒賞方面;對《紅樓夢》政治涵蘊的關注,至多是淺層次的對號入座、探賾索隱、考察時代背景之類。只有以歷史唯物論的立場、唯物辯證法的視野、高屋建瓴的眼光,登高望遠,登泰山而小天下,才能審察《紅樓夢》之于中國封建社會(傳統(tǒng)皇權專制時代)的“鏡子”價值,讀解出作者曹雪芹力圖通過文學描繪,所傳遞的深沉省思、進步追求、藝術偉力和時代貢獻。
(摘自《博覽群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