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雪娟

端午節(jié)、重陽節(jié)是我國的傳統(tǒng)節(jié)日，菖蒲、茱萸這兩種植物在節(jié)慶中扮演著重要角色，被賦予了豐富的文化意涵。人們在端午日、重陽日或祝祭祈愿，或紀念緬懷，或宴飲娛樂，同時裝飾、佩戴以及食用菖蒲、茱萸，祈求驅(qū)邪禳災(zāi)、蠲除病疾。宋代禪寺中，端午日、重陽日由住持上堂燒香說法，并首創(chuàng)飲用菖蒲茶、茱萸茶。至元代，更將此儀軌寫入《敕修百丈清規(guī)》，正式確立了菖蒲茶、茱萸茶在寺院中的重要地位。通過考察宋元禪寺節(jié)慶飲用菖蒲茶、茱萸茶的文化現(xiàn)象，可以透視中國傳統(tǒng)節(jié)日中的寺院生活，更好地理解佛教的中國化與世俗化。

一、寺院節(jié)慶飲茶的文獻記錄

中國是茶的故鄉(xiāng)，是最早種植并飲用茶葉的地區(qū)之一。隨著茶葉種植技術(shù)、制茶工藝的提高與精進，烹茶、飲茶逐漸成為中國古代各階層人民的生活風(fēng)尚。茶與佛教的關(guān)系源遠流長。唐宋以來，飲茶成為禪寺修行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僧人栽培茶樹，傳習(xí)茶藝。結(jié)夏、解夏、冬至、新年是寺院內(nèi)最重要的節(jié)日，四節(jié)茶會也成為節(jié)日中最為莊重的儀式。除此四節(jié)外，宋元禪寺開始在中國傳統(tǒng)節(jié)慶——端午節(jié)、重陽節(jié)說法品茗，說法偈頌成為記載寺院內(nèi)節(jié)慶飲茶的重要文獻。

（一）宋元禪師語錄

宋元寺院內(nèi)，于端午日、重陽日由住持長老上堂說法、闡發(fā)佛理，內(nèi)容多貼近節(jié)慶生活，說法結(jié)束后，集眾飲茶。禪師說法內(nèi)容以偈頌形式被記錄下來，后被弟子收入語錄、燈錄，保留了諸多關(guān)于端午飲菖蒲茶、重陽飲茱萸茶的歷史記載。目前可知較早的文獻是北宋惟白所編《建中靖國續(xù)燈錄》，記載了洪州（治今江西南昌）龍安山慧照禪師于端午上堂說法并品飲菖蒲茶的事跡：

上堂。舉拂子曰：端午龍安亦鼓橈，青山云里得逍遙。饑餐渴飲無窮樂，誰愛爭先奪錦標。卻向干地上劃船，高山頭起浪。明椎玉鼓，暗展鐵旗。一盞菖蒲茶，數(shù)個砂糖棕。且移取北郁單越來，與南閻浮提斗額看。［1］（卷25，P333）

慧照禪師曾于隆興府兜率寺?lián)巫〕?，為南岳下十四世兜率從悅禪師法嗣。南宋晦堂師明所編《續(xù)古尊宿語要》保存有從悅禪師端午飲菖蒲茶的偈頌：

端午龍安何所有，一甌山茗泛菖蒲。

且無百索纏人手，只有摧邪肘后符。［2］（第一集《兜率悅禪師語》，P867）

宋廷南渡后，節(jié)慶飲茶的習(xí)俗廣泛流傳于江浙、江西一帶的禪寺之中。鎮(zhèn)江府焦山普濟禪寺住持無門慧開、隆興府泐潭山寶峰禪寺住持環(huán)溪惟一、慶元府雪竇資圣禪寺住持希叟紹曇、臨安府徑山興圣萬壽禪寺無準師范等禪師皆有相關(guān)偈頌存世。南宋滅亡后，元代禪寺仍延續(xù)此傳統(tǒng)，平江路靈巖禪寺住持了庵清欲、慶元路天寧禪寺住持了堂惟一、靈巖報國永祚禪寺住持南石文琸、明州天童禪寺住持平石如砥等禪師亦有節(jié)慶飲用菖蒲茶、茱萸茶的事例（詳次頁附表）。

（二）《敕修百丈清規(guī)》

崇寧二年（1103）由宗賾編集而成的《禪苑清規(guī)》，為現(xiàn)存成書時間最早的清規(guī)，記端午節(jié)、重陽節(jié)作齋會，尚未出現(xiàn)“節(jié)慶飲茶”的記載。南宋咸淳十年（1274）由僧人惟勉編次而成的《叢林校定清規(guī)總要》與元代延祐四年（1317）僧人中峰明本編寫的《幻住庵清規(guī)》所保留的《月分須知》規(guī)定，五月作青苗會，亦未見上堂說法、點茶的記載。可見，雖然宋代禪寺內(nèi)飲用菖蒲茶、茱萸茶已經(jīng)非常普遍，但是仍作為一種地方飲茶風(fēng)尚在江浙、江西一帶流傳，并未成為全國范圍內(nèi)的茶禮。元代至元二年（1336），蒙元順宗之敕，由僧人德輝集三種清規(guī)編修而成《敕修百丈清規(guī)》，首次出現(xiàn)端午日、重陽日燒香點茶的規(guī)定：

五月 端午日早晨，知事僧堂內(nèi)燒香，點菖蒲茶。

九月 重陽日早晨，知事燒香，點茱萸茶。［3］（卷八，P1155）

《敕修百丈清規(guī)》成書后，詔天下僧人悉依此清規(guī)修行。由上可知，《敕修百丈清規(guī)》出臺之后，端午日飲菖蒲茶、重陽日飲茱萸茶，由一種寺院飲茶風(fēng)尚變?yōu)榱巳珖略簝?nèi)僧人必須人人遵守的準則。至明代洪武年間，朝廷規(guī)定“諸山僧人不入清規(guī)者，以法繩之”；永樂年間，規(guī)定“僧人務(wù)要遵依舊例”［3］（序，P1109），可見，《敕修百丈清規(guī)》之后，禪寺于端午、重陽日點飲菖蒲茶、茱萸茶的規(guī)定被延續(xù)至明代。

（三）明清禪師語錄

節(jié)慶飲菖蒲茶、茱萸茶的規(guī)定被明清禪師所傳承。例如，明初《松隱唯庵然和尚語錄》言：“黃米粽吃一缽，菖蒲茶吃半甌。個是衲僧好時節(jié)，大家相見飽齁齁?！保?］（卷1，P32）清代《法璽印禪師語錄》言：“雄黃酒，菖蒲茶，無限馨香生兩頰。艾虎符，善財藥，亦能殺人亦能活?！保?］（卷3，P789）《昭覺丈雪醉禪師語錄》收錄《贈凌云楊居士》云：“菖蒲浮水面， 角黍膩人牙?！保?］（卷10，P348）《東山梅溪度禪師語錄》言：“倘若未見茱萸茶，且莫飲黃栗粽?！保?］（卷5，P395）《神鼎一揆禪師語錄》云：“若在今日，山僧熱炙盞子，點茱萸茶，令他各各知有，且道知有個甚么，重陽九日菊花新?！保?］（卷2，P456）

二、宋元禪寺節(jié)慶飲茶緣由考

（一）以茶代酒，準于世禮

端午，又稱為重五節(jié)、正陽節(jié)、天中節(jié)等，宋代始以五月五日為端午節(jié)，是為紀念詩人屈原兼具驅(qū)邪禳災(zāi)的復(fù)合性節(jié)日①。端午節(jié)紀念屈原從楚俗擴大至全國，但在不同地區(qū)，端午驅(qū)邪禳災(zāi)的風(fēng)俗仍占主要地位，或為主要內(nèi)容［9］（P552）。百姓于端午節(jié)賽龍舟、食粽子，同時懸掛艾草，塑張?zhí)鞄熛?，并飲用菖蒲酒、雄黃酒，以蠲除毒氣、禳災(zāi)祈福。飲用菖蒲酒的習(xí)俗由來已久，南朝梁宗懔《荊楚歲時記》記載：“以菖蒲或鏤或屑，以泛酒?！保?0］（P47）唐代殷堯藩甚至認為菖蒲酒比艾符 更 具功效：“不效艾符趨習(xí)俗，但祈蒲酒話升平。”［11］（卷492《端午日》，P5567）宋代文人亦曾創(chuàng)作大量端午宴飲菖蒲酒的詩詞，如歐陽修《漁家傲·五月榴花妖艷烘》“正是浴蘭時節(jié)動，菖蒲酒美清尊共”［12］（卷132，P2028）；元絳“菖酒朝觴滿，蘭湯曉浴溫”［13］（前集卷16）；蘇軾《少年游·端午贈黃守徐君猷》“蘭條薦浴，菖花釀酒”［14］（P329）；王之道《南歌子·端午二首》“一尊菖歜泛清醇”［15］（卷17）；史浩《花心動·槐夏陰濃》“菖歜碎瓊，角黍堆金，又賞一年佳節(jié)”［16］（卷48）等。人們依照荊楚風(fēng)俗，將菖蒲切成縷或屑，漬酒飲之，或加雄黃少許，可“除一切惡”［17］（卷19）。

重陽節(jié)，亦稱重九節(jié)。宋人陳元靚《歲時廣記》稱，古人以九為陽數(shù)，“日月并應(yīng)，俗嘉名以為宜于長久，故以享燕高”［18］（卷34）。舊時重陽日登高宴飲，同時佩戴茱萸，飲菊花酒，以求長壽。晉代《西京雜記》卷三記：“九月九日佩茱萸，食蓬餌，飲菊華酒，令人長壽。”［19］（卷3，P20）《荊楚歲時記》云：“九月九日宴會，未知起于何代，然自漢至宋未改。今北人亦重此節(jié)，佩茱萸，食蓬餌，飲菊花酒，云令人長壽?！保?0］（P60）至宋代，人們開始飲用茱萸酒以辟邪消厄，《夢粱錄》卷五《九月》記載：“今世人以菊花、茱萸，浮于酒飲之，蓋茱萸名‘辟邪翁’，菊花為‘延壽客’，故假此兩物服之，以消陽九之厄?！保?0］（卷5,P164）宋人詩詞中同樣保留大量茱萸酒的嘉言麗句，如謝薖《虞美人·答金釵盡醉何須伴》“萸糝浮杯亂”［21］；周紫芝《九日竹坡晝睡二首·其一》“紫萸香度酒杯空，分付重陽一枕中”［22］（卷31）；韓淲《玉田道中得詩二句因足之》“萸糝人家皆取醉，菊花籬檻亦爭妍”［23］（卷11）等。

眾所周知，佛教戒律嚴禁飲酒，因此如何在節(jié)慶中既合世俗，又不突破戒律，成為宋元僧人思考的重要議題。無著道忠《禪林象器箋》云：“此日飲菖蒲酒，僧家以茶代之，準世禮也?！保?4］（卷25，P675）由此可知，宋僧以茶代酒歡度節(jié)日，因時制宜，既不觸犯佛教戒律，又不與中華傳統(tǒng)文化相抵牾，維護了教團與世俗社會的和諧。以茶代酒，遵循了儒家的禮法精神的同時秉承了懷海禪師倡導(dǎo)的“博約折中，設(shè)于制范，務(wù)其宜也”［25］（卷6，P251）的原則。宋代僧人語錄中，了堂惟一提出端午節(jié)世俗百姓歡飲共慶，僧人當然也要懂得時序更迭，“灰頭土面衲僧家， 無端也要知時序”［26］（卷1，P899）。了庵清欲提倡萬物隨時，以茱萸茶代替菊花酒，“今朝九月九，萬物隨時候。滿泛茱萸茶，何用菊花酒”［27］（卷三，P654）。 南石文琸認為雖然僧眾以茶代酒，但是風(fēng)流更勝一籌：“是處人家懸艾虎，靈巖但吃菖蒲茶。莫言淡薄無滋味，畢竟風(fēng)流出當家?！保?8］（卷1，P381）

（二）預(yù)防瘴癘，養(yǎng)生健體

菖蒲，又名“白蒲”“石菖蒲”，根莖可入藥，有健胃強身、理氣活血、散風(fēng)祛濕的功效?！妒備涀胍酚涊d了菖蒲丸以及石菖蒲丸的具體藥效。食用菖蒲，據(jù)說可以延年益壽，保持青春，如李白《嵩山采菖蒲者》言“我來采菖蒲，服食可延年”［29］（卷25，P1162）；張籍《寄菖蒲》言“石上生菖蒲，一寸十二節(jié)。仙人勸我食，令我頭青面如雪”［30］（卷7，P834）。菖蒲味道甘辛，《摩訶止觀》中稱“如服菖蒲，將得藥力而多瞋”［31］（卷9，P119）， 因此在僧人日常生活中被禁止食用。但《十誦律》規(guī)定：“盡形藥者，五種根藥。何等五種？一舍利、二姜、三附子、四波提毘沙、五菖蒲根，是藥盡形壽共房宿無罪?！保?2］（卷26，P194）菖蒲根被定為五種根藥之一，指代因病可隨時食用的藥物。禪僧將菖蒲以藥物形式加入茶飲，既遵從了菖蒲的藥性，同時飽含了希望蠲除疾病、祈求邪氣不侵的愿望，如希叟紹曇認為菖蒲茶雖然“嗅著鼻頭辛，咬得牙關(guān)腫”，但“佛病祖病蠲除，妖星怪星驚悚”［33］（卷3，P225）；再如恕中無慍提出“共啜菖蒲茶，無限馨香生頰舌。百病消除，千妖殄滅”［34］（卷1，P815）。

茱萸，又名“越椒”“艾子”，具有溫中理氣、止痛除濕的功效。歷史上，長江流域多瘴癘之氣，當?shù)厝艘攒镙侨氩柰澹烙伟O。如李復(fù)《潏水集》卷六《夔州藥記》載“人無老幼，不問冬夏，飲茱萸茶一兩杯，以御山氣”［35］（卷6）；陸游《荊州歌》云“沙頭巷陌三千家，煙雨冥冥開橘花。峽人住多楚人少，土鐺爭餉茱萸茶”［36］（卷19，P1480）；元代曹伯啟《舟至常德出陸由辰抵沅書事三首·其二》道：“囊無薏苡防私論，茶有茱萸敵瘴煙?！保?7］（卷5）三峽附近的居民也靠飲用茱萸茶抵御蚯蚓瘴，如項安世《茱萸茶》言：“峽中有蚯蚓瘴，飲此茶御之”，“城郭千山隘，晨昏二氣并。乍如水底宿，忽似甑中行。蚯蚓方雄長，茱萸可捍城。龍團寧小忍，異味且同傾”［38］（卷3）。又如邢凱《坦齋通編》提及“夔門有曲鱔瘴，以茱萸煎茶，飲之良愈，謂之辣茶”［39］。再如，范成大《入秭歸界》云：“蚯蚓祟人能作瘴，茱萸隨俗強煎茶?！保?0］（卷16）在今廣西一帶，當?shù)厝嗽诩宀钑r亦加入茱萸，飲用后身熱出汗，可有效緩解瘴癘導(dǎo)致的疾病。如元代陳孚《邕州》詩中便提到“驛吏煎茶茱萸濃，檳榔口吐猩血紅。颯然毛竅汗為雨，病骨似覺收奇功”［41］；南宋趙蕃《早過興福寺》詩云“僧勸茱萸飲，身能瘴癘祛”［42］（卷8），說明地方僧人早已知曉茱萸茶有抵御瘴癘的功效。

由次頁附表可知，飲用菖蒲茶、茱萸茶的禪師大多來自今江浙、江西地區(qū)。端午節(jié)、重陽節(jié)正值季節(jié)更迭之時，飲用菖蒲茶、茱萸茶主要是為了緩解瘴癘，強身健體。菖蒲、茱萸并非珍稀藥材，在南方是常見之物，宋元禪師有關(guān)菖蒲茶、茱萸茶的偈頌中大量引用“文殊令善財采藥”“杜順灸豬左膊”的公案，突出菖蒲、茱萸藥效的同時，更旨在揭示世間萬物重在如何應(yīng)用，不要拘泥于因果邏輯而忽略事物普遍的聯(lián)系性。宋元禪師將醫(yī)病療愈與開示頓悟聯(lián)系起來，因時說法，更具禪意。比如月磵和尚言：“佛病祖病，正在膏肓。文殊是藥采將來，都用不著。杜順灸豬左膊上，亦錯商量。東湖水點菖蒲茶。”［43］（卷1，P1048）天目文禮上堂說法云：“山中藥草信手拈來，舉拂子云：見么，亦能殺人亦能活人。其或未然，菖蒲浮苦茗，角黍膩人牙?！保?4］（卷40，P762）無門慧開說道：“善財能采，文殊解用。雖然眼辨手親，檢點將來漏逗不少。焦山今日終不效他先圣，只是各人喫一杯菖蒲茶。任是貪病、嗔病、癡病、身病、心病、佛病、祖病，一時頓愈。雖然如是，知恩者少，負恩者多。”［45］（卷上，P510）希叟和尚言：“苦澀菖蒲茶，膠黏青蒻粽……善才采藥，揚在壁根；天師書符，抗藏衣籠?！保?3］（卷3，P225）恕中無慍道：“文殊令善財采藥，善財拈草度與文殊，石上栽華。文殊接得示眾云：此藥亦能殺人，亦能活人?！保?4］（卷1，P815）

三、宋元禪寺菖蒲茶、茱萸茶的飲用形式

（一）點飲或煮飲

通過分析宋元禪師偈頌，可以發(fā)現(xiàn)，菖蒲茶、茱萸茶的飲用形式復(fù)雜多樣，尤以點飲法最為普遍。宋代多種飲茶方式并存的局面在蔡襄《茶錄》之后有了根本性的改觀②。南宋之后，禪寺中多以點茶的形式?jīng)_點茶湯，該法既可以增加茶飲風(fēng)味，又可增添茶湯的白膩之色。如“茭粽葉包蒸米飯，埜山茶點石菖蒲”［46］（P173），“籜包角黍，茶點菖蒲”［33］（卷2，P214），“蒻包粳米粽， 茶點石菖蒲”［33］（卷3，P235），便是將菖蒲與茶葉碾碎后注湯擊沸點飲。另外，還可以在茶中加入菖蒲煮飲。如率庵梵琮“卻把山茶，以替竹葉。角黍滿盤，菖蒲細切”［47］（P110）；了庵清欲“細切菖蒲泛釅茶”［27］（卷2，P625）；千巖元長禪師“今朝端午節(jié)……擎出一杯茶，滿泛菖蒲玉”［44］（卷40，P760）等，描寫的便是將菖蒲切碎投入茶湯之中共同煮飲。不過，煮飲前只是將茶餅與菖蒲碾成茶末，末如點茶時會過羅細篩，因此植物顆粒并不像粉末一般細碎，飲茶時會將其咬破，正如雙杉元禪師所言：“今朝依舊點盞茶與伊濕口，驀然咬破菖蒲。出身冷汗，失聲道啞?！保?8］（卷下，P180）

有關(guān)茱萸茶的味道，如無準師范“苦苦澀澀茱萸茶”［49］（卷1，P862）；西巖了惠“始信茱萸茶苦澀，展眉人少皺眉多”［50］（卷上，P351）；希叟紹曇“不向東籬賞菊花，只點茱萸茶一啜?？酀y嘗舌如絶努，更吞栗棘蓬肝腸裂”［33］（卷3，P236）所言，茱萸茶味道苦澀，但飲用后會周身發(fā)汗，通體舒暢，“香浮毛孔，清透肌膚”［33］（卷2，P214）。雖然菖蒲茶味道單薄，但在宋元僧人的眼中，茶飲所帶來的感觀體驗，遠不及人情心暖給予人們的情感依托，千巖元長以及愚庵智及巧妙地引用釋妙倫的經(jīng)典偈頌說道：“擎出一杯茶，滿泛菖蒲玉。且道成得甚么事。人情若好，吃水也甜”［44］（卷40，P760）；“潦倒徑山無法說，大家喫盞菖蒲茶。一般滋味休分別，分別則任汝諸人。且道畢竟是何滋味，良久云：人情若好，吃水也肥”［44］（卷40，P762）。

（二）配食粽子

端午節(jié)食用粽子是傳統(tǒng)習(xí)俗，“陳元靚《歲時廣記》二十一引《歲時雜記》：端五粽子名品甚多，形制不一，有角粽、錐粽、茭粽、筒粽、秤錘粽，又有九子粽”［51］（P204）。宋元寺院內(nèi)端午節(jié)飲用菖蒲茶時也會配合食用各式各樣的粽子，如兜率從悅“一盞菖蒲茶，數(shù)個沙糖粽”［1］（卷25，P333）；希叟紹曇“大家相聚喫盞菖蒲茶， 幾枚茭粽子”［33］（卷2，P207），“茭粽葉包蒸米飯， 埜山茶點石菖蒲”［46］（P173），“苦澀菖蒲茶，膠粘青蒻粽”［33］（卷3，P225），“籜包角黍，茶點菖蒲”［33］（卷2，P214），“蒻包粳米粽，茶點石菖蒲”［33］（卷3，P235）；雙杉元“吃著三角粽子,便道是端午”［48］（卷下，P180）；唯庵松隱“黃米粽吃一缽,菖蒲茶吃半甌”［44］（卷40，P760）；天目文禮“菖蒲浮苦茗,角黍膩人牙”［44］（卷40，P762）；環(huán)溪惟一“蒲飲先春雪，粽餐明月珠”［52］（卷上，P106）等，可知宋元寺院內(nèi)粽子式樣繁多，粽葉、形制、餡料各不相同，有茭粽、青蒻粽、角粽、三角粽、粳米粽、黃米粽、砂糖粽等。

宋元時期，江浙一帶重陽節(jié)會食用栗粽，如《（紹定）吳郡志》記載，“重九以菊花、茱萸嘗新酒，食栗粽、花糕”［53］（卷2）；《（嘉泰）會稽志》記載，“重九亦相約登高，佩萸泛菊，不甚食糕，而多食栗粽”［54］（卷13）。江浙寺院內(nèi)也因時因地制宜，重陽節(jié)在飲用茱萸茶的同時配合食用黃栗粽，如無準師范住持臨安府徑山興圣萬壽禪寺時上堂言“膠膠黏黏黃栗粽,苦苦澀澀茱萸茶”［49］（卷1，P862）；西巖了惠住持瑞巖山開善禪寺時亦云“一十二峰黃栗粽，東大洋海茱萸茶”［50］（卷上，P353）。

四、余論

茶中添加其他植物或調(diào)味品共同煮飲的方式由來已久，陸羽在《茶經(jīng)》中提倡單煮茶茗，推崇保留茶的自然真香，“用蔥、姜、棗、橘皮、茱萸、薄荷等，煮之百沸，或揚令滑，或煮去沫。斯溝渠間棄水耳，而習(xí)俗不已”［55］（卷下，P97）。直到宋代，點茶法流行，清飲遂成為飲茶的主要形式。然而，宋代禪寺卻開始在端午節(jié)、重陽節(jié)飲用菖蒲茶、茱萸茶，元代被收入《敕修百丈清規(guī)》，令天下僧人共同遵行，由一種地方習(xí)俗演變?yōu)槿珖詼蕜t。寺院內(nèi)節(jié)慶飲茶，成為宋元時期獨特的文化場景。宋元僧人以茶代酒，準于世禮，共同慶祝中華傳統(tǒng)節(jié)日，反映了佛教徒希望消弭災(zāi)禍、祈求健康順遂的美好意愿，可謂宋元僧人對中華文化認同的重要表現(xiàn)。正如任繼愈先生所言，“禪宗思想中國化，首先在于從生活方式和生產(chǎn)方式上的中國化”［56］（P74）。

佛教進入中國后，一方面帶來了新知識，形成了新節(jié)日，如臘八節(jié)、盂蘭盆節(jié)等；另一方面，佛教徒在日常生活中也不斷接受中土文化，調(diào)適相似，改造自身，以求更好地與中華傳統(tǒng)文化融攝交會。重陽日，除飲用茱萸茶，宋元僧人還會登高賞菊，如劍關(guān)子益言“登高雙眼空，獨步乾坤窄。只手未曾舉，黃菊已盈握。好彩從來奔齪家，隨分一盞茱萸茶”［57］（P85）；又如平石如砥云“茱萸滿泛一甌茶，冷淡家風(fēng)亦自佳。不用登臨追往事，眼前隨分有黃花”［58］（P386）。

宋元僧人飲用菖蒲茶、茱萸茶，也逐漸影響到宋元文人的飲茶習(xí)俗。如宋祁《答朱彭州惠茶長句》云：“飲萸聞藥錄，奴酪笑傖人?！保?9］（卷20）其中“飲萸聞藥錄”注“《本草》：茗以茱萸飲佳”。上文提到的趙蕃老年患病后仍懷念茱萸茶，在《初二日蚤發(fā)親捷》說道：“頗憶茱萸飲，還思薏苡賚。異鄉(xiāng)逢物色，老病益清羸?！保?2］（卷8）元末明初劉崧在《九月八日述懷》中感嘆“清尊久覆無煩問，擬折茱萸試煮茶”。

通過考察宋元禪寺內(nèi)飲用菖蒲茶、茱萸茶的文化現(xiàn)象，我們可以得知：中國傳統(tǒng)的端午節(jié)、重陽節(jié)已經(jīng)深刻影響到寺院僧人的日常生活。佛教與中原文化之間的相互感染與認同，共同造就了中華傳統(tǒng)文化強大的生命力。佛教進入中國之后，不僅影響并改造著中原文化，豐富了人們的生活方式，同時中原文化也在影響著佛教文化，佛教積極調(diào)適自身以適應(yīng)中土文化，不僅逐漸消弭了儒佛之間的矛盾，同時也為自己注入了極大的活力。禪宗產(chǎn)生后，對中華文化的認同達到了新的高度，宋元時期沒有出現(xiàn)大規(guī)模的滅佛活動，原因即在于此。極具創(chuàng)造性、包容性、開放性的多元一體、歷久彌新的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也不斷煥發(fā)出新的光彩。

附表：

注釋：

①參見朱瑞熙等著《宋遼西夏金社會生活史》，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版1998年版，第423頁；姚瀛艇主編《宋代文化史》，河南大學(xué)出版社1992年版，第552頁。

②參見沈冬梅《茶與宋代社會生活》，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15年版，第2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