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芷若
紐約唐人街
對于長居海外的人來說,想吃某種食物也許不是為了滿足味蕾,而是出于一種“鄉(xiāng)愁”。
自從不在國內生活,我就對中國傳統(tǒng)食物有了一種執(zhí)念:端午節(jié)一定要吃粽子,中秋節(jié)一定要吃月餅。其實有些東西我平時并不喜歡吃,但是到了特定時候,我的身體仿佛按照中國農歷被編程了一樣,就自動很想吃某樣東西。
之前因為工作原因,我生活在一個物資極為匱乏的國家。那里中國人都是鳳毛麟角,更不用指望找到中餐館了。中秋節(jié)前幾天,項目的領導透露,要犒勞一下辛苦的同胞們。我就迫不及待追問,能不能搞到月餅?
領導笑而不答,估計他心里也沒數(shù)。在這里,能吃的東西只有那么幾種,食品工業(yè)幾乎為零!別說找不到月餅模具或烤箱,就連找到基礎的原料也是難如登天。
中秋節(jié)那天到了,熱帶的颶風說來就來。正值晚飯時間,突然下了瓢潑大雨,我們所有人依然興致不減,挽著褲腿到食堂打飯。一進門,我們就見領導面前堆著兩摞紙盒,里面放著數(shù)十塊小小的“月餅”。
這面餅發(fā)白,也沒有什么花樣和圖案。“這是從這邊首都的北京飯店六七個小時車程帶過來的。不容易啊,一人一個,快吃吧。這是五仁的,這是水果的……”
大家一哄而上,有男同事還把自己的那一塊小月餅省下來,送給相好的女同事。這浪漫的情誼,似乎回到了上個世紀。
也不知道是不是那段時間單位伙食太差,那塊小月餅是我二十幾年人生中吃到的最好吃的月餅。我還大動干戈地拍了一個吃月餅的小視頻,好比進入米其林五星餐廳探店般激動。
在這些特殊的日子里,約定俗成的文化傳統(tǒng)在我們華人的心里泛起漣漪,讓我們變得和別人不一樣。
領導犒勞的月餅
沙縣小吃
甜點“驢打滾”
后面因為工作變動,我換了一個條件好很多的國家。這里中餐館遍地開花,想吃的應有盡有。甚至當?shù)厝硕紩苯狱c菜說“huoguo(火鍋)”“chaufa (炒飯)”等。
敢闖敢拼的福建人、廣東人,把他們的美食文化在這里發(fā)揚光大。家鄉(xiāng)的美食不僅是他們謀生的工具,也是他們鄉(xiāng)愁的一份寄托。
我曾經在谷歌地圖上搜索全球范圍內的“沙縣小吃”,全世界竟然彈出好幾百家。也許,閩南人的鄉(xiāng)愁可以寄放在那一碗面線中??墒俏?,一個土生土長在北京周邊的北方人,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鄉(xiāng)愁無處安放。
我自己包著韭菜盒子,同時也感覺到好像我媽的手又拿住我的手,教我搟皮。
在國外生活,我慢慢喜歡上了做飯。而我能做的,都是小時候家里經常做的一些東西。那些在腦海深處掩埋的記憶,似乎就可以隨著食物的味道飄出來。好像恍然間,我還是那個在廚房里晃來晃去,幫不上忙的孩子。
我自己包著韭菜盒子,同時也感覺到好像我媽的手又拿住我的手,教我搟皮,“一只手搟,另一只這樣拿住了中間然后轉,中間厚兩邊薄……”;煮紅豆粥,我同時感覺到好像我爸又在我耳邊碎碎念,“每天做豆粥,有什么好吃,又苦又澀……”;炒魷魚花,想起我媽老是不記得從哪一面切花刀才不會卷反;烙餅,卻再也沒有我爸那只寬厚的手掌,能從鍋里直接拎出餅來從不怕燙……不過我最想念的,是家鄉(xiāng)的一種甜點,叫“驢打滾”。
從小我就知道的這個名字,好像天經地義的一個名稱。我并沒有想過它的意思。到了國外和來自中國南方的朋友聊天,跟對方說想吃驢打滾,他們都聽得一頭霧水,以為我是想吃驢肉了。
于是我才想起去百度百科。這一查,我竟然看得熱淚盈眶。
驢打滾,中國東北地區(qū)、老北京和天津衛(wèi)的傳統(tǒng)小吃之一,由糯米、紅豆沙組成,成品黃白紅三色分明,煞是好看。其最后制作工序中撒上的黃豆面,猶如老北京郊外野驢撒歡打滾時揚起的陣陣黃土。
記憶里的味道,竟然蘊含著這么可愛的比喻。這是多么生動有趣的中國文化?。?blockquote>
一顆漂泊的心無處安放,只有家鄉(xiāng)的味道、童年的味道才能慰藉異鄉(xiāng)人吧。
兒時住在農村,驢打滾都是一個師傅騎著自行車沿街叫賣的。車子后座上碼了三四層木質的扁平的箱子,一層一層地拉開,里面軟軟糯糯的小寶貝排得整整齊齊。和驢打滾一起賣的,還有涼糕。這有點像現(xiàn)在流行的“雪媚娘”吧。
涼糕外面沒有黃豆粉,所以是白嫩透亮的;外面沾著些生粉,這樣不會黏。有的上面還打了一個紅郵戳,那是標記的餡兒:白糖的和豆沙的。入口綿軟冰涼,香甜沁人心脾。最有意思的是,賣驢打滾和涼糕的師傅并不稀罕賺錢,他們都是隨身帶著骰子。他們在村子里逢人就來一場,贏了贏錢,輸了輸點心。自行車一騎,口哨一吹,一天樂得自在。
驢打滾師傅好像是世界上最快樂的人。現(xiàn)在回想起來,這個畫面與現(xiàn)在國內快節(jié)奏高效率的氛圍如此格格不入,也難怪這種賣驢打滾的也漸漸銷聲匿跡了。
去年回國,我馬上在網上訂購了驢打滾。網購得到的,只是包裝精美、四四方方的糕點,少了童年時候那種新鮮糯米的口感和那份匠人的情趣?;氐嚼霞?,我看到春節(jié)前夕的胡同口,有個小姑娘在摩托車邊放著一個泡沫箱子,牌子上寫著“驢打滾”。一問價格,竟然要出天價,我就想著買個情懷吧,問她要一個。她指了指箱子上的二維碼,讓我付錢。
我忽然發(fā)現(xiàn),記憶里的驢打滾,怕是再也找不到了。
不像北方人安土重遷,南方人愛闖敢拼,世界各國到處都有他們的身影。到海外謀生的南方人中,又以開餐館的居多。所以,相對于中國南方的美食,北方的很多好吃的,在國外比較難找到。
這也讓我越發(fā)想起這首詩句:“少小離家老大回,鄉(xiāng)音無改鬢毛衰。”不改的不只是鄉(xiāng)音,還有我們的飲食習慣和偏好。
冰糖葫蘆
作為闖蕩世界各國的北方人,我依然不吃肉粽,不吃菜粥,依然愛吃著小時候經常吃的那些東西。在國外生活以后,我更加努力地去尋找或者學習制作北方老家的美食。
看著在國外做沙縣小吃的福建人,我挺羨慕的。如果有一天我能在這里賣驢打滾,那會很幸福吧。去年冬天回國,到了我們村的那一個火車站,出了車廂,我一下子就聞到了家鄉(xiāng)的味道。北方空氣特有的清冷和干燥,混著柴火的味道,還有什么味道?
還有韭菜盒子、煎餅果子、冰糖葫蘆、驢打滾……
我們吃的東西塑造了我們的身體,我們的身體孕育了我們的靈魂。一顆漂泊的心無處安放,只有家鄉(xiāng)的味道、童年的味道才能慰藉異鄉(xiāng)人吧。在2021年的中秋節(jié),我希望所有的游子都能吃到自己想吃的家鄉(xiāng)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