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輝城
博爾赫斯的經典名篇《小徑分岔的花園》,我很喜歡。它向我們展示了時間與命運的復雜和殘酷。在小說中,德國間諜余準走進漢學家斯蒂芬·艾伯特的家,遭遇了來自祖父彭冣的謎題。緊接著,艾伯特滿懷激情地為他揭示了謎底,原來祖父那座小徑分岔的花園的謎底是時間。一個人選擇走往哪一個路口,將會開啟一段截然不同的人生。在時間的迷宮里,人的一生擁有著無限的可能。然而,當余準拔槍射殺艾伯特那一瞬間,他的命運便塵埃落定了。余準成功地向柏林傳達了轟炸的目標,最終以德國間諜的身份被捕。在犯罪口供上,余準充滿了“無限的悔恨與疲倦”。
命運的復雜與殘酷在于,看似擁有著無限的可能,實際上我們只能選擇一條道路。正如弗羅斯特所詠唱的“黃色的樹林里分出兩條路,可惜我不能同時去涉足”。正是因為此,我們窮盡手段(生辰八字、星座、夢兆、自然現(xiàn)象等)推測命運的面貌,試圖在人生的道路上做出最優(yōu)的選擇,進而改變命運。這自然是人類的傲慢,但同時也體現(xiàn)出人類的渺小與膽怯。在面對著莽莽的命運之時,我們窮盡所有的手段,不過只是為了尋求一絲安定感罷了。而當我們人生將盡,往事浮上心頭時,又會充滿“無限悔恨與疲倦”,因為在某個人生瞬間,自己或許可以作出更好的選擇、更好的道路。而這,不僅僅會改變自己的人生,亦將改變他人的命運。
在止庵的首部長篇小說《受命》中,主人公陸冰峰于一個日常的瞬間,遭遇了命運的抉擇。原本是一名普通的牙科醫(yī)生的他,從患上阿爾茨海默病的母親口中,得知父親生前的遭遇和得到復仇的遺命。本有著不錯的前途的父親,命運因同事的檢舉而急轉直下,被下放到東北農村勞改,摘掉帽子后又因檔案丟失的原因,導致他成為身份未明的“黑人”。父親被迫提前退休,身體更是每況愈下,只得前往北京求醫(yī)。在近乎絕望的境況之下,父親不得已寫信向仇人求助。然而,他等到的卻不是幫忙,卻是“限期離京”,卻是“被發(fā)現(xiàn)已服毒自殺”。與父親的凄慘相比,祝國英卻是一路扶搖直上,進而飛黃騰達。原本起步相似的戰(zhàn)友,因在人生路途上作出不同的選擇,命運卻大相徑庭。遺恨離世的父親,將遺書夾在《史記》之中。
這是一封充滿無限悔恨的遺書。在遺書上,父親自陳“反省一生罪過,悔恨不已,咎由自取,無怪他人。希望列為反面教材,以供來者鑒戒”。換言之,父親并沒有直接命令冰峰為自己復仇。那么,命令又藏在何處呢?復仇的信息被父親加密,隱藏于《史記》所載的伍子胥的故事中,隱藏于他用指甲劃下的具體字句之中:伍奢是楚國太子建的太傅,因奸臣費無忌陷害太子建而被牽連。費無忌害怕伍奢的兩個兒子伍尚與伍員(即伍子胥)報仇,便向楚平王進計,以伍奢為人質,試圖將伍尚與伍子胥騙進宮中,來個一網(wǎng)打盡。接到楚平王的旨意后,長子伍尚毅然前去救父,而次子伍子胥深知楚平王與費無忌的險惡用心,于是趁夜逃跑。果然,伍尚一進宮,父子二人很快就被楚平王處死。伍子胥日夜兼程,東奔西躲,沿路乞討,終于逃到吳國。幸好,在吳國伍子胥得到吳王闔閭的賞識,才干得以施展。伍子胥懷著強烈的仇恨,發(fā)動了幾次對楚國的戰(zhàn)爭。終于,在公元前五○六年他帶領著吳國軍隊攻入楚國國都。此時,楚平王已死,為消除心頭之恨,伍子胥掘開楚平王墳墓,鞭尸三百。所以,從這一點來理解,父親其實是留下兩封意志互為抵牾的遺書。
必須要討論這兩封遺書,究竟哪一種才是父親的真實意志。就我個人的理解,兩封遺書,或者更準確地說,兩種意志并不是“非此即彼”的關系。即,它們無關真假,亦無關以誰為準,而是父親臨終前無數(shù)念頭、情緒的具體呈現(xiàn)。人是復雜、精微的生物,是理性與感性并存的存在,人性更是光明與黑暗的結合體。因此,父親必然對自己的靈魂進行過苛刻的拷問,必然會對自己多舛的人生進行過無數(shù)次的復盤:自己是否可以像祝國英那樣行事?自己是否真的有罪,才導致人生慘淡?祝國英是否真的是罪魁禍首?父親會有所懷疑的思想,亦會有所堅持的信念;有所悔恨之處,亦有所怨懟的對象。于是,這復雜難明的思緒,都化為最決絕的反抗。
受命,簡單來說,就是承受命運。受命有被動與主動之分。被動的,典型者如余華小說《活著》中的福貴,堅韌地承接著、忍受著苦難重重的命運。他不去反抗,亦不逃避,只堅持著活下去的信念。畢竟,活著才會有希望。然而,希望具體是什么,卻是模糊的、無法確認的。主動者,則是肩負起沉重的使命,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冰峰是后者。因為訊息盡管是父親留下的,但解讀出復仇意志的卻是冰峰。同樣的線索與信息,不同的人完全可解讀出截然不同的答案。比如說,冰峰的弟弟鐵峰。如果他得到父親遺留的訊息,想必會踐行遺書上的教誨,想必會放下仇恨,踏步向前看。在小說中,鐵峰所做的選擇,正是如此。當他遇到祝家公子后,便敏銳地意識到擺脫黯淡無光的命運的機會,就在眼前。鐵峰毅然決然離開北京,前往深圳,幫助祝家公子創(chuàng)業(yè)。
因此,復仇是冰峰的自我意志,只不過借助父親遺留的信息得以確認。他在光中發(fā)現(xiàn)父親留在《史記》中的劃痕,為父親復仇便成為一種神圣的使命。他必須執(zhí)行,否則無法對父親乃至整個家族所承受的苦難交待,否則無法厘清曖昧不明的歷史。
確認復仇的意志后,冰峰按部就班地準備著,比如尋找仇人。事實上,找到祝國英并沒有想象中那么困難。冰峰的困境來自別處。在一次詩歌小組活動中,他認識了大學生葉生。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兩人是“朋友之上,戀人未滿”,處于甜蜜的曖昧期。直到春節(jié),葉生領著冰峰回家,參加家宴,冰峰這才赫然發(fā)現(xiàn),葉生的父親竟然是祝國英。原來,他復仇的最大阻礙,并不是現(xiàn)實中的困境,而是遭遇到羅密歐與朱麗葉式的悲劇。為了完成復仇大業(yè),冰峰只得選擇遠離葉生。為了舍棄對葉生的愛,冰峰甚至與同院的護士蕓蕓相戀。
復仇是冰峰的執(zhí)念。他不只舍棄了對葉生的愛,甚至利用了葉生對他的深情。在復仇的前夕,冰峰作最后的準備,與自己身外之物告別,如文學雜志,“筆記本,一些寫了詩句的散頁,賀叔叔的信,還有父親留下的那冊《史記》”。他“在粗略翻了一下,荒廢已久,看著都有些陌生了。忽然看見一行不知什么時候寫的句子:記憶是一部未燒的書”。記憶既然是書,那么就意味著可被燒毀、可被遺忘。
有一點讓我很在意,這句話究竟是誰寫的呢,究竟是寫在何處,寫于何時?從文字的風格來說,將它默認為冰峰所寫,自然是個穩(wěn)妥的選擇。可閱讀的經驗告訴我們,面對著狡猾的敘事者,必須多留一份懷疑。敘事者并未明確地告知我們,這就意味著至少擁有其他的可能性。它可以是冰峰寫的,可以是父親寫的,可以是賀叔叔寫的,也可以是母親寫的。不同的書寫者,意味對待歷史的不同態(tài)度。
關于父親的記憶、關于復仇的記憶,一直遭受著來自各方的侵襲。母親的阿爾茨海默癥是一個象征,是“疾病的隱喻”。在生命的最后關頭,母親的記憶已被病魔摧毀,腦海中已無仇人祝國英的記憶;冰峰的弟弟與妹妹,則無法觸及這段記憶。至于兩名相關人士,賀叔叔承認是承認,但也自有一套邏輯去闡釋與開脫。祝國英呢,我們無法得知他確切的、真實的態(tài)度。冰峰寄出那封“警告信”,對于他來說,類似的信件過于常見,完全失去了警示的作用。冰峰試圖在他的言語之中獲取懺悔的意圖,注定會是緣木求魚。
無論是親人,還是相關者,關于父親的記憶,關于父輩的苦痛,正在加速地流失、遺忘。而這,正是冰峰所擔憂的。當記憶被淹沒在經濟大潮之中,淹沒在“向前看”的樂觀情緒之中,父親所謂的“以供后來者鑒戒”,也就無所談起。因此,復仇只是冰峰的目標之一。他還有更深沉的目的,就是對抗遺忘。他試圖以流血事件喚醒那即將被遺忘與塵封的記憶。
在小說中,伍子胥的故事被反復地提起。冰峰所面臨的境況,比伍子胥更為復雜。因為父親所扮演的角色,既是伍奢又是伍尚,“而自己除了生在父親倒霉的那一年,算是一點因緣外,彼此相處的十年光陰里,究竟有什么表現(xiàn)使得父親寄予厚望呢?顯而易見,冰峰只有真正成為一個像伍子胥那樣的人,才能完成復仇的大業(yè)。而最令冰峰佩服的是,當這一突如其來的境遇強加給伍子胥時—實際上是伍尚的話影響了他,而伍奢對他也有同樣的期待,他的人生方向就改變了,他沿著這個方向,一生只做這一件事,從來不曾有過任何動搖”。
似乎,擺在冰峰面前的選擇,只能是成為伍子胥。似乎,他的命運注定要當一名復仇者。其實,止庵在不動聲色的敘述之中,給冰峰提供了另外一條道路。那就是寫作。在對抗遺忘上,寫作是最有成效的方式之一。因此,當冰峰在詩歌小組說出自己要寫一部與伍子胥相關的詩劇時,不禁讓人松了口氣。復仇固然是使命,但他至少可以用寫作去完成。我有一個不負責任的猜想,如果冰峰完成了他構想中的詩劇,他與葉生之間的愛情,會不會有個美好的結局?
好了,最后讓我們回到小說的開頭,也就是楔子部分。
準時起床、吃早點、等公交、到達醫(yī)院,上午限掛六十個號,下午仍限掛六十個號。其間,護士叫號聲、牙鉆聲此起彼伏。下班后離開醫(yī)院,擠公交,穿越大半個城市后,回到家。晚飯“湊合了事”,睡前閱讀詩集或小說。明天若是星期天,則會多睡一會。
止庵的敘述,事無巨細,仿佛是電影中的長鏡頭,向我們展現(xiàn)了牙醫(yī)冰峰的日常生活?!安怀鲆馔?,日復一日可能要在同一崗位干到退休”,這樣的敘述充滿了危險的況味,容易讓人誤以為冰峰的人生陷入平庸、陷入某種困境,急需一場“意外”,幫助他逃離日常生活的無聊與平庸。
盡管這樣的解讀,未嘗不可,然而將日常生活視為困境的觀點,卻使我心有戚戚焉。日常生活固然有其平凡、無聊,甚至是令人沮喪的一面,但并沒有我們想象那么糟糕。在看似機械的日常生活中,亦有令人神采飛揚的瞬間。大多數(shù)人的一生,情感會有一瞬間的絕望,亦會有一瞬間的喜悅,人生中的困難,有些會成功地跨過去,有些又會無法逾越,然后繼續(xù)著各自的人生。度過這些起伏后,大多數(shù)人都會回歸為安靜的自我,正如冰峰睡前在書柜里精心挑選小說或詩集的瞬間。
這就是日常生活,這就是人生。所謂的困境,只是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在小說創(chuàng)作之中,一些寫作者往往會對日常生活懷有巨大的敵意,對“逃離”“邊緣”“例外”“游離”懷有巨大的熱情,夸大它們的價值,進而過分依賴傳奇。對于寫作者而言,發(fā)現(xiàn)日常生活的價值,并賦予其耀眼的光芒,并非一件容易的事兒。這樣的寫作,除了需要時間與經驗的積累,更需要堅韌的耐心與苛刻的審美。
因此,在楔子里,止庵所呈現(xiàn)的也許不是陸冰峰的人生困境,而是日常生活的魅力??此迫諒鸵蝗盏纳钪?,充滿了令人懷想的溫馨與美好,如此起彼伏的牙鉆聲,睡前的一小段閱讀。其實,懷揣著復仇使命的冰峰,并不適合當一名復仇者。在小說的第二章,冰峰在胡同里打探祝國英的消息,忽然發(fā)現(xiàn)一處鐵門緊閉的深宅大院,“祝部長進出得坐汽車,沒準就在這里”。緊接著,止庵筆鋒一轉:
冰峰站在那幾棵丁香樹旁邊。有白丁香,也有紫丁香,一天里不同的時間香味似乎不同,現(xiàn)在比下午香得多,仿佛天黑下來開始發(fā)力了。香味是彌散性的,但不是散發(fā),而是噴射,不像是天然的,倒像是人工的,有股洗衣服的味道。
由于冰峰沒有見到祝國英,幾天后他又去了一趟。此刻,冰峰所關注的,仍是 “丁香不如上次香了,仿佛已經精疲力竭。但在某個風向突然出現(xiàn)濃烈的香味,離開這個方向就聞不到了,盡管風很小。甚至看不出枝條擺動?;蛟S因為冰峰走來走去,或許有的花比別的香,但從外表看那些樹、樹上的花都差不多,只有白色與紫色的區(qū)別,他也分辨不出哪種更香”,仿佛他并非復仇者,而是一名耐心的賞花人。
類似的細節(jié)與描寫,在小說中隨處可見,可以說是整部書的肌理。它們構筑了止庵的記憶王國。相比于冰峰的復仇,我更喜歡這些卓越的閑筆。在媒體報道中,我們得知小說最初的構思,其實發(fā)生在八十年代,遺憾的是止庵當時并未完成創(chuàng)作。其中緣由,大概是當時人事、風物、景致在作者看來皆是“只道是尋常”。
以故宮博物院為中心,四處陳列著景山公園、中南海、天安門廣場、長安街、王府井書店、仁愛醫(yī)院、北京游樂園、首都博物館等地標建筑。這張隨書贈送的地圖,既清晰無比,又模糊不清。清晰之處在于各處建筑、景點、街道井然有序;模糊之處則在于我們無法捕捉到更多的細節(jié)。沒有精準的距離,沒有確切的路口,只有景物從從容容地相處著。這是記憶的特點,經過歲月滌洗,最終留下的是生命中那些無比重要的場所與時刻。在這張記憶的地圖中,有冰峰、鐵峰、葉生、蕓蕓、詩歌小組以及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北京的點點滴滴。經過四十年的時間洗滌之后,止庵記憶中的尋常之人、之事、之物終于散發(fā)出溫潤而美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