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浩琳

（武漢大學 文學院，湖北 武漢 430000）

按照訓釋的方式來看，同訓是直訓的一種特殊情況。王寧先生在《訓詁學原理》中說明了直訓的弱點：“不論是同義詞還是同源詞，彼此意義完全相同是不可能的，而訓釋詞與被訓釋詞之間的差異，又往往正是被訓釋詞獨具的特點之所在。所以，從對詞義內(nèi)容的表述來說，直訓是有很大局限的，我們稱之為‘不完全的訓釋’或‘不充足的訓釋’?！彼岢?，詞義的訓釋方式基本為“主訓詞+義值差”。而直訓的缺陷，就在于缺少了義值差這一部分。使用義素分析法的目的，就是補充同訓這一訓詁方式的缺陷。

賈彥德先生在《漢語語義學》中提到，我們應(yīng)該看到“訓詁學學和傳統(tǒng)語義學固然沒有提出義素和義素分析法，但是它們卻孕育了義素、義素分析法?！彪m然在許慎的年代，并沒有產(chǎn)生關(guān)于類似于“義素”的概念和理論，賈先生也指出，許慎的思想里實際上涵蓋了義素分析法的觀念。用義素分析法分析同訓詞，是具有一定的可行性和意義的。

《說文解字》中，同訓現(xiàn)象是一個很常見的現(xiàn)象，但是對這一方面的研究成果并沒有很多。成果主要分為以下兩個方面：對《說文解字》中同訓詞進行統(tǒng)計、分類；運用義素分析法研究《說文解字》同訓詞的義位及其語義場。使用義素分析法來分析同訓詞，這種方式已經(jīng)有了一些成果，并且已經(jīng)被證明是可操作的、有意義的。但是研究的范圍不廣、內(nèi)容不全。

在考察《說文解字》中發(fā)現(xiàn)，“忄”部字同訓現(xiàn)象較為普遍。本文在前人的研究基礎(chǔ)上，選擇了“忄”部字中選取了訓釋詞為“謹”組訓釋詞作為研究對象。本篇論文的研究對象主要為許慎《說文解字》中訓釋詞為“謹”的同訓詞的詞義。根據(jù)歸納，“謹”組同訓詞有九個。

一、《說文解字》“謹”組同訓詞形義探析

在研究《說文》同訓詞之前，要對訓釋詞的詞義有透徹的認識。

本章以先秦文獻為詞義研究依據(jù)，以文字字形為依托，以《說文解字》和現(xiàn)代工具書的闡釋作為參考，對于兩組被訓釋詞的詞義做一個明確。值得說明的是，本文引用的古書和古文字均采用繁體。

謹?！墩f文》：“愼也。從言堇聲。居隱切?！薄抖巫ⅰ罚骸皭跻病Ｐ牟吭唬骸異?，謹也?！瘡难?，堇聲。居隱切。十三部?！敝斉c慎讀音相近（慎為十二部），為互訓詞。暫時不明其謹慎義與字形的關(guān)系，但因二者讀音相近，便以許慎所釋為“謹”之本義?！爸敗苯M同訓詞如下：

慎。《說文》：“謹也。從心真聲?！薄墩撜Z·學而》：“敏於事而慎於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謂好學也已?！泵?，謹慎、審慎之義?！蹲髠鳌べ夜辍罚骸胺仓T侯同盟，死則赴以名，禮也。赴以名，則亦書之，不然則否，辟不敏也?！睍x杜預注：“敏，猶審也。”《清史稿·卷三○二·汪由敦列傳》：“老誠端恪，敏慎安詳，學問淵深，文辭雅正?！笨芍簟⑸鹘杂兄斏髦x。為什么不是慎于事而敏于言？南朝宋劉義慶《世說新語·德行》：“晉文王稱阮嗣宗至慎，每與之言，言皆玄遠，未嘗臧否人物?！贝藘商帯吧鳌睘樾⌒闹x，為動詞。由以上兩例推測，“慎”可能與言語的謹慎更為親密。

愿。《說文》：“謹也。從心原聲。魚怨切。”《段注》：“謹也?！毒挑碇儭吩唬骸付А！瘡男?，厡聲。魚怨切。十四部。”《書經(jīng)·皋陶謨》：“柔而立，愿而恭。”《后漢書·卷七十六·循吏傳·劉寵傳》：“山民愿樸，乃有白首不入市井者，頗為官吏所擾。”為忠厚、謹慎之義。愿從心?！稌?jīng)·皋陶謨》中皋陶提出“九德”，為人的道德基本準則?？赏茰y“愿”更是一種品格上的謹慎、忠實。

恮。《說文》：“謹也。從心全聲。此緣切?！薄抖巫ⅰ罚骸爸斠??！稄V韻》也作謹皃。從心，全聲。此緣切。十四部。”《廣韻·平聲·仙韻》：“恮，謹貌?！鄙瞎诺浼狈?。根據(jù)其形旁推測與內(nèi)心有關(guān)。

孎?！墩f文》：“謹也。從女屬聲，讀若人不孫爲孎。之欲切?！薄抖巫ⅰ罚骸爸斠?。謹者、愼也?！薄队衿づ俊罚骸皩F，女謹皃”《龍龕手鑒·女部》：“孎，謹順皃?！睘榕又斏黜槒牡臉幼印?/p>

娕。《說文》：“謹也。從女束聲，讀若謹敕數(shù)數(shù)。測角切，敬也?！薄抖巫ⅰ罚骸爸斠病Ｖ斦?、愼也?！鄙瞎盼墨I缺?！洱堼愂骤b》：“恭謹貌?！奔坠俏淖中螢?，象女子捆綁物體之形。后小篆字形為，右邊的字體為“束”字，許慎解釋為聲旁。但“束”甲骨文字形為或，與右邊字字體略有差別，不知是否為傳抄訛誤導致。若視此字為會意字，由女子捆綁物體的謹慎細致引申為謹慎之義，也未必沒有道理。暫且將其釋為“女子謹慎的樣子。”

孨?！墩f文》：“謹也。從三子。凡孨之屬皆從孨。讀若翦。旨兗切?！毙鞛⒐{：“此當以弱小為本義，謹為引申義，三者皆孺子，是弱小矣。”《段注》：“謹也。《大戴禮》曰：‘博學而孱守之?！^謹也。引申之義爲弱小?！妒酚洝罚骸嵬蹂钔跻病！f昭曰：‘仁謹皃?！c許合。孟康曰。冀州人謂愞弱爲孱，此引申之義。其字則多叚孱爲孨。從三字，會意。服虔音，鉏閑反。孟康音如潺湲之潺。見十四部。凡孨之屬皆從孨。讀若翦。旨沇切。十四部?！薄队衿罚骸爸斠?，孤貌也。”《廣韻》三義：其一，孤露可憐；其二，謹也；其三，戟孨聚貌。原意為弱小，為孱之本字，引申義為謹，后多用本義。故其謹慎義也應(yīng)是謹小慎微之義。

二、用義素分析法來看“謹”組同訓詞

通過義素分析法，我們可以分析出直訓中所缺少的關(guān)于詞義“義值差”的描述。根據(jù)王寧老師的解釋，我們已經(jīng)能夠通過主訓詞確定兩組詞的共同義素?，F(xiàn)在要做的是發(fā)現(xiàn)每組詞的義值差，也就是區(qū)別性義素。通過第一節(jié)，筆者已經(jīng)對各個詞的“謹”義位、“敬”義位的區(qū)別做了詳細的分析，現(xiàn)統(tǒng)于后：

慎：[+謹慎][+言語方式]

愨：[+謹慎][+內(nèi)心狀態(tài)]

願：[+謹慎][+品格]

恮：[+謹慎][+內(nèi)心狀態(tài)]

孎：[+謹慎][+性別女]

娕：[+謹慎][+性別女]

孨：[+謹慎][+程度較重]

各個詞之間既有聯(lián)系，又有區(qū)別，從而構(gòu)成了以“謹”為中心的語義場。通過對于“謹”組同義詞義素的分析，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許慎同訓詞與現(xiàn)代語言學語義場觀念的不謀而合?！爸敗毕喈斢谡Z義場的上位詞，各個被訓釋詞都具有“謹慎”這一義素，但在不同方面卻又有與他詞不同的區(qū)別義素。雖然許慎對于這種區(qū)別的敘述存在漏洞，但是他以同訓的方式展現(xiàn)給后人在特定的語義環(huán)境下對于詞的選擇。我們在看待同訓詞時，在確定了訓釋詞的義位之后，重點應(yīng)該落在對于同訓詞之間的區(qū)別差異上。

我們還可以看到，這些同訓詞形成了以訓釋詞的本義義位為上位詞的多方面的語義場層次。為了更加清晰地展現(xiàn)關(guān)系，筆者將以圖繪的方式進行展現(xiàn)：

以不同的尺度，可以出構(gòu)建不同的語義場的層次。例如，以“謹”組為例，以“表達方式”為尺度，就有“內(nèi)心狀態(tài)的謹慎”、“言語方式的謹慎”兩組下位詞。但是，這樣的層次系統(tǒng)是不完整的。例如有表達“女性謹慎的詞匯”，卻沒有表達“男性謹慎”的詞匯。

三、義素分析法與傳統(tǒng)訓詁學的現(xiàn)代化

訓詁學萌芽于對于古書的訓釋。后漢代提倡讀經(jīng)，為了更好、更系統(tǒng)地訓釋古經(jīng)，訓詁學由此興起。從這個角度來看，能夠更好地理解語義場的不完整性。如果在古代文獻中有很多表達內(nèi)心狀態(tài)上的謹慎的需要，那么在“內(nèi)心狀態(tài)上的謹慎”方面就會發(fā)展處更為細致的層次。比如有表達品格上的謹慎“愿”。這些層次顯然不是為了迎合構(gòu)建語義系統(tǒng)的需求，而是當時語境闡釋的需要。

字書被創(chuàng)造的目的，應(yīng)該是讓查閱者能夠又快又準確地了解到字的意義。這就要求訓釋的簡潔利落。許慎的“直訓”方式，就是為了這個目的服務(wù)。從上文的分析可以看到，訓釋詞基本上均為被訓釋詞的上位詞。以上位詞來解釋下位詞，雖然忽略了下位詞彼此之間的個性化義素，但是能夠最準確、最迅速地讓人明白一個未知詞的詞義?，F(xiàn)代所編著的字典也經(jīng)常采用這樣的訓釋方式。比如《新華字典中》解釋“琳”字義項第一條便為“美玉”。顯然，“美玉”不止有“琳”這一種，“琳”為“美玉”的下位詞。

到了清代，距離字書創(chuàng)造的時間也很長了。字書對于字義的解釋，可能已經(jīng)有些讓人摸不著頭腦，所以清代興盛起對于字書的注解。也是在這個時候出現(xiàn)了著名的“說文四大家”。這樣的注釋，實際上和字書產(chǎn)生的目的差不多：為了解釋上古文獻中的字義。

但是，字書被創(chuàng)造之時，距離上古文獻的時間還較短，可能只有個別字義的用法不太相同。隨著時間流逝，不僅僅是字義產(chǎn)生了變化，整個語境也大不相同。這時候，字書不單具有“查字”的功能，也應(yīng)該成為研究語境的工具。讀字書的人不僅僅需要知道一個字在上古時期的字義，也要知道這個字與其他字有什么區(qū)別。而后者，可能就是當時創(chuàng)造字書時為了更加便捷而省略的部分。

西方語言學的引進，給傳統(tǒng)訓詁學帶來了一定的沖擊。但是，它也給訓詁學提供了新的思路。現(xiàn)代訓詁學不應(yīng)局限于對于字義的闡釋，而應(yīng)該落腳于詞義系統(tǒng)的還原。中學為體，西學為用。許慎以簡切入，讓我們能夠感受到詞與詞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也讓我們體會到了詞義系統(tǒng)的存在。西方義素分析法多分之繁，將這種模模糊糊的存在變成能夠真實分析的系統(tǒng)框架，從而達到還原詞義系統(tǒng)的目的。

傳統(tǒng)訓詁學和西方語言學的關(guān)系，需要辯證地看待。一方面訓詁學基于文獻材料而產(chǎn)生，具有極強的實用性。訓詁學探討的不僅僅是漢字的字義，更是對于字所被使用在的文化語境的理解和溯源。單單用語言學來統(tǒng)帥訓詁學理論，是不可取的，也是忽略漢語人文性的做法。但是，訓詁學也具有一定的弱點?！坝栐b學只著眼于古代的書面語，目的也只限于注釋古書，還不是關(guān)于語義的獨立、全面、系統(tǒng)的研究，還沒有提出什么語義方面的理論?！睂⒂栐b學科學化、系統(tǒng)化，并且不能忽視其高度的人文性，是現(xiàn)代文字學學者、語言學學者需要面對的挑戰(zh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