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5月25至27日,《簡明不列顛百科全書》中美聯(lián)合編審委員會第一次會議在北京第五號國賓館舉行,右五為張文華
關注過1950至1960年代的外國學術、文學和政治類圖書翻譯與出版情況的人,一定會對“清河編譯組”“北京編譯社”這兩個機構(gòu)有印象。由于歷史原因,國內(nèi)一直缺乏關于兩個機構(gòu)的介紹和權威說明,雖然他們中的絕大多數(shù)人如今都已經(jīng)故去,但是他們?yōu)樾轮袊姆g出版和文化教育事業(yè)作出的杰出貢獻,不應該被遺忘。
由于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資深編審黃鴻森的《北京編譯社憶舊》和《北京編譯社對我國翻譯出版事業(yè)的貢獻》兩文的披露,“北京編譯社”以及與之聯(lián)系密切的“清河翻譯組”浮出水面,引起翻譯出版界內(nèi)外的廣泛關注。
由此,署名“訓詩”的作者在2018年4月19日的《南方周末》發(fā)表了《被遺忘了半個世紀的翻譯精英 清河翻譯組的故事》,隨后一位署名“陰山貴種”的作者在觀察者網(wǎng)發(fā)表了《〈南方周末〉這篇“監(jiān)獄里的翻譯精英”很多事情都沒說清楚》。人民文學出版社資深譯審張福生又在2019年11月21日的《南方周末》發(fā)表了《關于“清河翻譯組”校譯稿的點滴記憶》。整個過程歷時兩年,由于作者自身局限,一方面后文對前文的錯誤進行了糾正,另一方面后文又產(chǎn)生新的錯誤,或者說并未完全糾正前文的錯誤,比如被列為“清河翻譯組”重要成員的張文華即是其中最為明顯的一例。
張文華的身份撲朔迷離
“訓詩”在文中提到:“1951年初被判刑的中學英文教師朱良澐回憶說,翻譯組成員有沈立中、張文華等。”
所謂“朱良澐回憶”,是朱良澐在2009年7月21日《杭州日報》上發(fā)表的文章中提到,她入獄之后,在
“清河印刷廠翻譯組搞翻譯”,而對張文華的敘述是:
還有個犯人叫張文華,是解放前《晉察冀日報》的總編,被判15年,精通六國文字。翻譯上遇到疑難了,我就向他請教,我跟他學日文,他悉心教我。我覺得他簡直就是活字典。
這說明張文華的日語水平很高,精通六國文字。
此外,朱良澐還提到張文華是“解放前《晉察冀日報》的總編”,這一偏差導致了“陰山貴種”錯誤的聯(lián)想。
“陰山貴種”在文中推測,“1935年陜甘邊區(qū)蘇維埃政府的秘書長也叫張文華,不知道是不是同一個人?!辈⒄f在“抗日戰(zhàn)爭期間八路軍的敵軍工作訓練隊”名單中看到了張文華的名字,這也能解釋為什么張文華的日語水平這么好。而且他懂五六種外語,說明在掌握日語之前,已經(jīng)掌握了好幾種外語,云云。
此處顯然有牴牾,既然張文華具有抗日根據(jù)地的背景,為何在1949年以后即被投進監(jiān)獄?因為“陰山貴種”自己也說,“這批犯人和1958年被判刑的犯人,最大的區(qū)別,想必讀者也能推斷出來,就是前者帶著舊時代的‘原罪,大部分人都是曾和前國民黨官員保持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建國后被識別為戰(zhàn)犯,或者通敵的‘反革命,要么就是在偽南京國民政府當過差,屬于‘漢奸序列?!?/p>
相比于“陰山貴種”的“索隱”與推測,張福生則在文中貼出了張文華的一封信作為證據(jù):
早先(1979年)還曾接到過從山西晉普山煤礦學校寄來的張文華的來信,他在信中只希望能為人民文學出版社做些翻譯工作,并未提出其他要求,盡管他在清河翻譯組時,也為我社做過許多工作。
張文華在信中說自己是“山西晉城晉普山煤礦學校高中教師”,這引起筆者濃厚的興趣。筆者認為“陰山貴種”的推測并不準確,張福生提供了重要的線索,張文華的歸宿也許就在這個晉普山煤礦。
借調(diào)北京,編譯度晚年
經(jīng)多方查找張文華在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工作的線索,筆者意外地在徐慰曾的《這是個好事情——不列顛百科全書中文版歷程》中找到了答案。
在鄧小平同志的關懷下,經(jīng)過一年多的接觸,1980年8月,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和美國不列顛百科全書公司簽訂合作出版《簡明不列顛百科全書》(簡稱《簡編》)中文版的協(xié)議。經(jīng)過全國約五百位專家、學者、翻譯及編輯的共同努力,該書到1986年9月出齊全部11卷。
在《這是個好事情》回憶錄中,徐慰曾頻頻提到一位名叫“張文華”的編輯。據(jù)他的說法,張文華能進入《簡編》編輯部工作,是由于黃鴻森的推薦,理由是“知識面廣,中外文水平高”。黃鴻森的推薦則基于他曾在“清河翻譯組”從事過翻譯出版工作,對張文華的水平比較了解。
徐慰曾回憶說:
張文華過去曾就讀于清華大學,后赴日本留學,當過解放前沈陽《中央日報》副總編輯,解放后受處理,長期搞翻譯,當時正在山西一所煤礦中學教書。取得聯(lián)系后他即來到大百科全書出版社上班。我們曾正式去函該煤礦商調(diào),未獲答復。他到出版社后,社領導給予特殊待遇,提供給他一間房居住,每月報酬200元。
其中提到的“張文華就讀于清華大學”,就與張福生的說法吻合了。實際上,如果翻閱季羨林先生的《清華園日記》,張文華的名字也曾多次出現(xiàn)。張文華即張露薇,1931年9月考入清華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后未畢業(yè),在偽滿洲國做過新京法政大學教授。他和季羨林、李長之,還有他們的德文老師楊丙辰教授交往甚多,一起聽課、寫文章和辦文學報刊。
1935年,楊丙辰教授曾去開封河南大學做過短時間的校長,張露薇也隨同前往。因此才有了季羨林1935年1月28日的日記記載:“接到虎文的信,附有楊丙辰給他的信,說露薇在河大因待遇不如意,大肆咆哮,楊先生極為難,請虎文設法?!笨磥?,張露薇發(fā)起脾氣來,連老師也不認了。
從張文華的譯作出版情況來看,他至少精通日語、英語、俄語和德語等。當時有報道稱,他1943年至1944年在日本東京帝國大學國文研究所留學期間翻譯出版了《萬葉集》,但一時難覓蹤影。他也曾在當時的報刊上發(fā)表過肖洛霍夫《被開墾的處女地》的譯文等。
在張福生文中貼出的信中,張文華自認在清河翻譯組期間翻譯過高爾基的《蘇聯(lián)游記》,并校閱了《高爾基選集》中除了《俄羅斯童話》的所有其他作品。他也校閱過董秋斯翻譯的托爾斯泰著作《戰(zhàn)爭與和平》。
回到北京之后,他曾于1982年9月在知識出版社出版了《簡明日漢成語詞典》(與曲禮賢合編),于1994年8月在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翻譯出版了《美國口語詞典》。
晉普山煤礦走訪有了意外收獲
某部委出版社副總編馬愛梅編審提到,她的大學同學王建國在晉城市打聽到一個煤礦上的老人,說知道張文華的下落。2021年5月22日,筆者即與山西師范大學編輯出版系主任薛月兵博士驅(qū)車前往晉城市,到這位老人家中與之見面。
這位名叫馬華的老人已經(jīng)95歲高齡。新中國成立初期畢業(yè)于中國人民大學研究生班,在外交學院工作,因1957年被打成右派來到晉普山煤礦。據(jù)他的講述,張文華1950年在中國人民大學學習時,被甄別出了在偽滿洲國時期的歷史問題而入獄,到1965年釋放。1970年因為中蘇關系緊張,從北京疏散到晉普山煤礦。
1975年底,30多名縣團級以上的罪犯和“反革命”就業(yè)人員被礦領導宣布特赦,張文華應該也屬于這一批。張文華與馬華即被安排到晉普山煤礦子弟學校任教,后來專門輔導學生們高考。據(jù)馬華講述,張文華除了數(shù)學不能教之外,其他課程都能教。
言談之間,馬華老先生告訴我們一條重要線索:20世紀80年代初,張文華在未與單位商量妥當?shù)那闆r下回到北京,參加《簡編》的翻譯和編輯工作,在90年代中期去世。這樣算來,到他去世時,差不多是85歲的老人了。
承擔《大英百科全書》的工作任務
按徐慰曾的回憶,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雖未給張文華辦理調(diào)動,但是待遇相當不錯。其間,張文華因為一些個人要求未能得到解決,提出不擬繼續(xù)參加《簡編》工作,要回山西煤礦教書。主編劉尊棋還做了耐心的勸服工作,終于留住了他。
張文華不僅參與了《簡編》中文版的翻譯工作,還是該書的責任編輯之一,主要負責“史學”部分條目的審校工作。在《簡編》即將全部出版之際,張文華發(fā)表了《尊重史實 兼收并蓄》一文,開頭即提到,“歷史條目在《簡編》中占有較大的比重,按條數(shù)統(tǒng)計,共一萬多條,僅次于地理?!比绻由辖徊鏃l目,則為數(shù)更多。關于張文華的能力,與之共事多年的徐慰曾的評價是“知識廣博、中外文功底深厚,正是編譯百科全書的專業(yè)人才”。
在《簡編》工作告一段落之后,張文華還為商務印書館、軍事科學院等單位搞翻譯,并在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出版了《美國口語詞典》。徐慰曾還邀請張文華承擔《大英百科全書》的工作任務。
張文華雖然回到了北京,但早已與妻子離婚,兩個孩子也與母親居住。他只能住在河北廊坊的妹妹家。1994年7月28日,張文華突然摔倒猝死,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遵守此前“善待人才”的承諾,聯(lián)系到了他的家屬,負責為他送別、火化。徐慰曾的想法是:“如果我們不能善待一切為百科事業(yè)作出貢獻,特別像張老這樣無依無靠的人,我們于心何安?”
筆者2018年夏天重新識別、注解季羨林先生的《清華園日記》時,即對其中提到的張文華(張露薇)的經(jīng)歷感到好奇。當時給張文華做的腳注是:
張露薇(1910 — ?),原名文華。吉林寧安人。1928年考入東北大學理工學院。1931年考入清華大學中文系學習,未畢業(yè)。1932年年底加入中國左翼作家聯(lián)盟北方部,第二年脫離并攻擊左翼革命陣營,遭到魯迅先生的駁斥。1936年3月?lián)巍段膶W導報》主編,不久被迫退出。后改名賀志遠,與杜衡等“第三種人”過從甚密。解放后被關押,刑滿釋放后一直住在山西。
雖然筆者對張文華1949年前的經(jīng)歷,比如他到日本留學還未充分熟悉,但是本文對其中“解放后被關押,刑滿釋放后一直住在山西”這一句也算是有了比較詳細的交代。這一句實際引自與張露薇同學和共事過的革命作家馬加對馬蹄疾的講述(參見馬蹄疾的《張露薇其人其事》),房向東的《誰踢了一腳:魯迅與右翼文人》等也從此說。
而經(jīng)過考證,張文華最后還是從山西回到北京工作和生活,雖然在廊坊妹妹家落腳,但是最后去世還是在北京。
走筆至此,筆者雖然經(jīng)過史料爬梳、實地走訪等,對張文華這位翻譯史上的“失蹤者”的后期經(jīng)歷有了一定了解,但只是個開始,還有深度挖掘的必要。
這里只說一句:張文華當年攻擊魯迅和茅盾,曾被魯迅先生譏為“張英雄”;他的若干歷史問題也已有定論。不過,在當年的翻譯組成員中,張文華應是比較有文學成就的一個,其專業(yè)能力不應被埋沒。
(摘自《北京青年報》???? 本文作者:葉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