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本文以柳宗元永州時期所作詩歌為考察對象,通過分析詩歌深刻的思想內(nèi)容與流動的情感意蘊,將永州時期的詩歌主題歸為宦海沉浮下的不遇之訴、高山流水間的排憂之意以及蒼茫天地間的佛理之機三大類,借此洞悉詩人的心靈世界,剖析詩歌的創(chuàng)作心理,以便明晰永州時期柳宗元詩歌的精神實質及其特有藝術成就。
【關鍵詞】柳宗元;貶謫;山水;佛理
永貞元年,德宗李適病故,順宗李誦即位,李誦任用心腹王叔文、王伾等人推行新政。柳宗元、劉禹錫因才華出眾,在交游時深得二王賞識,借著后起之秀的光芒成為新政核心人物,當時一度出現(xiàn)“二王、劉、柳”的說法。憲宗即位后,二王集團的勢力土崩瓦解,王叔文、王伾被貶,九月,柳宗元等七人貶為遠州刺史,十一月,再貶柳宗元等七人為遠州司馬,柳宗元得永州司馬。至此,柳宗元走入了一場生命的困境。在仕途最為輝煌的人生節(jié)點,卻迎來了生命中最為慘重的打擊,這種人生境遇的巨大落差,強烈地沖擊著他的精神。他知曉自古人臣共同追求的“立德”“立功”“立言”之三不朽已無法全部實現(xiàn),轉而便開始大量的創(chuàng)作文學作品,來實現(xiàn)三不朽中并非遙不可及的“立言”。仕途人生的困頓,為他日后的創(chuàng)作埋下了伏筆。他的掙扎與無奈,孤高與抗爭都寄托在文字中,表達在詩文里。在柳宗元坎坷的一生中,永貞革新是為重要的轉折點。因為自此時起,“陳力希諸侯”的信念遭受重創(chuàng),他轉而投向自然,在山水間尋求澄心似靜的寄托。
一、宦海沉浮下的不遇之訴
柳宗元的祖上在北朝時是著名的門閥士族,在當時柳、薛、裴被并稱為“河東三著姓”。柳宗元自己也曾自豪地說:“柳族之分,在北為高。充于史氏,世相重侯。”1可見柳氏門楣興盛,家中多人曾為朝廷大官。柳宗元在《先侍御史府君神道表》中說:“六代祖諱慶,后魏侍中、平齊公。五代祖諱旦,周中書侍郎、濟陰公。高祖諱楷,隋刺濟、房、蘭、廊四州。曾伯祖諱奭,字子燕,唐中書令。曾祖諱子夏,徐州長史。祖諱從裕,滄州清池令?!?可見柳氏家族社會地位的顯赫。作為世家大族的后代,柳宗元秉持著自己對于祖先“德風”與“功業(yè)”的向往之心,在永貞革新這場政治變革里踐行著自己參政的心愿。
柳宗元早在《上李中丞獻所著文啟》一文中就提到詩歌“疏泄憂郁”的功用:“長吟哀歌,舒泄幽郁,因取筆以書。”3柳宗元的《酬曹侍御過象縣見寄》是一首贈答詩,同時更是一首佳作,詩人借它訴說著自己如今受人鉗制的“不自由”境況:
“破額山前碧玉流,騷人遙駐木蘭舟。
春風無限蕭湘意,欲采蘋花不自由?!?
這首小詩曾被列為唐人七絕“壓卷”之作。從題目中可以知道是曹侍御在路過象縣時作詩寄給柳宗元,這首詩是柳宗元的回詩。前兩句寫了曹侍御的生活環(huán)境,破額山前是美玉一般的江水緩緩流淌,而曹侍御本人則在“木蘭舟”之上。詩人用“碧玉流”“木蘭舟”這般美好的詞匯刻畫出友人清幽雅潔的生活環(huán)境,“春風無限蕭湘意”一句,在春風瀟湘的無限曼妙里詩人真正的“意”卻又朦朧迷離,有待揣摩。但確定的是詩人接到友人來信時如沐春風的喜悅以及對友人的思念。最后一句點明詩人的心緒,方為此唱和詩的深層情感承載。“欲采蘋花不自由”是詩人真實心情的寫照,在春風和暖,百花競開放的時光里,詩人卻連“采蘋花”以親近自然排解心緒的自由都沒有,這一句的確是身陷困境后憂傷心緒的表達。全詩無一愁字,無一怨字,只說“欲采蘋花不自由”,但結合詩人被貶的遭遇以及遭受的誹謗,我們可以真切的感受到詩人的由此而引發(fā)的萬千愁緒。
元和六年九月,衡州刺史呂溫卒。曾在永貞革新失敗后,呂溫因贊同革新派主張被貶,而后死于貶所。當時身處朗州的劉禹錫作詩吊唁,柳宗元在永州也作詩《同劉二十八哭呂衡州兼寄江陵李元二侍御》進行哀悼:
“衡岳新摧天柱峰,士林憔悴泣相逢。
只令文字傳青簡,不使功名上景鐘。
三畝空留懸罄室,九原猶寄若堂封。
遙想荊州人物論,幾回中夜惜元龍?!?
首聯(lián)以奇峭突兀之筆寫呂溫的摧折帶來的震撼,“天柱”一詞的運用,既形象地顯示出呂溫生前頂天立地、高入云霄的奇?zhèn)ワL貌,又著意強調(diào)這一國之棟梁的逝世將使當朝受到巨大的損失,緊接著又用“士林憔悴泣相逢”傳達出他的死訊給廣大士人帶來的巨大悲痛,柳宗元作為逐臣之一,在呂溫的遭遇里看到的是同樣不幸的自己。頷聯(lián)是對呂溫報國無門的現(xiàn)實深表遺憾,未能為國家中興事業(yè)作出建設性的貢獻以及博得功名,只能深致悲慨以文章,像呂溫這樣一個志在使國家中興的革新才人,徒有文章傳世而未建功業(yè),也像極了自己當下困苦不遇的處境,頸聯(lián)轉寫呂溫身后的凄涼,但也暗示出他生前的為官清廉并多執(zhí)善政。尾聯(lián)扣題內(nèi)“兼寄”,借陳登的典故表達對呂溫不幸摧折的痛惜。此詩借哭吊呂溫,同時傾訴眾人包括自己壯志未酬身遭貶的遺憾與不甘。
柳宗元還有一些寓言題材的詩歌,以曲折委婉的諷刺方式抒發(fā)不遇之訴?!缎新冯y》三首,第一首取材于神話傳說夸父逐日的故事。革新派成員在革新后所遭受的摧殘與力盡道渴死的夸父有相似之處,而詩中所諷刺的平庸無為卻因壽而終的群體便是朝中保守派的縮影,足以見得柳宗元借此詩既有對革新派不公之命的控訴亦有對保守派茍且偷生的鄙夷。第二首寫掌山林的官吏,砍伐林木卻無以致用以至于擱置的林木被山火毀于一旦,最終只剩下“匠石狼顧相仇怨”。詩人將被擱置的良木用與被棄用的良臣相聯(lián)系,既是對自我遭際的感傷,更是對專制制度肆意扼殺人才的批判,同時其中也不乏詩人對社會未來人才缺失的憂慮。第三首著重寫了獸炭的命運。詩中對貴賤易位、世事無常的描寫,不僅是寫自己由人生頂峰到低谷的沉淪,更是對人生世事的體悟。這三首詩歌形象生動,對比鮮明,在強烈的諷刺中摻雜些許時運不濟的無奈嘆息?!痘\鷹詞》與《跂烏詞》借動物的形象比擬困境中的自己,前者以蒼鷹的不同時期的不同狀態(tài)比喻自己詩人在官場的盛衰之遇,詩末處蒼鷹永不屈服的精神與昂揚的斗志又是柳宗元初次遭貶后豪情仍未滅的暗示,可見他依然胸有壯志,渴望朝廷的復用。
二、高山流水間的排憂之意
永貞元年柳宗元被貶湖南永州,心中的憂悶無人可訴,而永州的荒山野水則成為他情感寄托的平臺。柳宗元創(chuàng)作山水詩的初衷是借青山綠水的瀲滟去排解仕途失意的幽怨,例如作于貶謫永州之初的《構法華寺西亭》。這首詩如同一篇小型游記,有緣起,有過程,有景致刻畫,有情感抒發(fā),而又渾然一體。詩人從貶謫寫起,被貶南荒身世倉皇,卻又猝然與本地險山惡水相遇,這奠定了本詩的基調(diào)。登高遠望,發(fā)現(xiàn)法華寺西面景致甚佳,遂起游賞之興。伐山開道,登上頂峰,建造西亭,仿佛身在云間一般。詩人對景致的描繪極見功力,如“遠岫攢眾頂,澄江抱清灣”,遠眺山巒,如同齊聚亭前,澄江繞清灣而流,似乎相擁而抱;又如“菡萏溢嘉色,賞笞遺清斑”,荷花散發(fā)著悅目的色彩,賞笞挺拔,竹子上斑斑點點。面對如此景致,詩人感到精神舒展,情志愜意,暫忘了貶謫帶來的苦悶。但這僅僅是短暫的歡愉,“離念”立馬重新占據(jù)詩人的心胸,南瞻北望,既不能回歸故里,又無法融入蠻夷之間。詩人不得不安慰自己,放下這些紛繁的念頭,好好享受這片刻的悠閑。其余詩作中亦有這樣的表達:
“拘情病幽郁,曠志寄高爽。愿言懷名淄,東峰旦夕仰。始欣云雨霽,尤悅草木長。”6(《法華寺石門精室三十韻》)
“步登最高寺,蕭散任疏頑?!?(《構法西寺西亭》)
“夙抱丘壑尚,率性恣遨游。”8(《游南亭夜還敘志七十韻》)
“隱憂倦永夜,凌霧臨江津?!?(《登蒲州石磯望橫江口潭島深回斜對香零山》)
“追游疑所愛,且復舒吾情?!?0(《游石角過小嶺至長烏村》)
“所懷緩伊郁,詎欲肩夷曹?!?1(《游朝陽巖遂登西亭二十韻》)
當柳宗元失足于一場政治漩渦后,眼前的高山流水便成為他寄托情感的平臺。他揣著漫漫長夜郁結的隱憂入于山林水木,望于山水中復舒吾情,這便是他對自然的態(tài)度,自然是人情感的歸宿,只有在自然中或許才能找到吾心安處,在這份心安中收獲了天與人的短暫交匯。
其實被貶前期的柳宗元,縱情山水不過是企圖利用高山流水的開闊來驅遣內(nèi)心的郁郁不得志,并非是一顆平靜恬淡的心徜徉于山水之間,將注意力轉入山水之間,是他強求寬解,排遣心境的一種手段。柳宗元初貶永州時,常駐心中的是被再次復用的期待,永州的山水于他來說不過是排遣心中不甘與憤懣的憑借,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將自然山水作為暢情舒性的場所的這種功利性慢慢淡化了,取而代之的心態(tài)是以高山流水為真正的知音,例如《溪居》一詩。此時柳宗元筑室愚溪之畔,從詩題“溪居”來看,他所居之地該是清溪環(huán)繞,充滿自然之趣,“曉耕翻露草,夜榜響溪石”一句詩人說自己清晨在田間翻除雜草,傍晚便泛舟溪石,詩人想象的自我此刻與身旁的山水渾融一體,沒有物欲世界里的煩惱摻雜其中,是詩人生活的客觀展示,詩人深入山水間,在自然中覓得解脫,是這樣的世外之境為詩人重建心靈秩序提供了多樣化思路。
三、蒼茫天地間的佛理之機
禪宗思想長期以來的耳濡目染,對柳宗元的貶斥心態(tài)與山水情懷同樣產(chǎn)生了積極的影響,在這類詩歌中柳宗元利用自己寫景話物的高超技巧,在山水風物的變化中覓得禪意,了悟禪心。以《芙蓉亭》為例:“嘗聞色空喻,造物誰為工?”由花的神秘變化自然聯(lián)想到佛學中色、空的比喻,不知造物界如何這般匠心獨運,創(chuàng)造出芙蓉花這樣美妙的風物。佛教謂:有形的萬物為色,并認為萬物為因緣所生,本非實有,故謂“色即是空”。詩中的“色”一語雙關,既指芙蓉花的顏色,又泛指世間事物,此句是柳宗元參透玄機后的感悟,既然世事的本質已是萬物歸空,那自己何不沉醉在自然的美好中,將塵世繁雜拋擲腦后,盡情享受一花一世界里的安然。另有一些詩歌,從意境本身來說,便是禪境的再現(xiàn),其中《漁翁》和《江雪》兩首最受世人推重。首先是《漁翁》:
“漁翁夜傍西巖宿,曉汲清湘燃楚竹。
煙銷日出不見人,欸乃一聲山水綠。
回看天際下中流,巖上無心云相逐。”
12這首詩集中筆墨描寫頭天傍晚至第二天清晨的景象,漁翁夜宿西巖,有晨起炊飯,有煙銷日出,還有棹船搖櫓之聲,這一幕幕的聲、色、景相互融合共同構成了一幅綿長悠遠之景。破曉之時尚能通過“燃
楚竹”尋到漁翁蹤跡,日出之后卻遍尋無跡,只有山水之間的一聲“欸乃”才能隱隱約約窺見其形跡,這不是詩人刻意的追尋,而是自然無心的呈現(xiàn),漁翁看似無跡可尋,實際上其跡就在自然之中,不須刻意索求。這與詩人那些帶有濃厚貶謫色彩的山水詩不同,詩人沒有用“以我觀物”的方式,使自然山水“著我之色彩”,映照“我”的性情,而是“以物觀物”,不僅作為主體的“我”有性,山水自然亦各自有性,所以能任自然山水的自然呈現(xiàn),在詩中最后一句所說的“巖上
無心云相逐”,這是一種“無心”而成的狀態(tài)。此詩中,他并未把外界世俗所致的郁結之思著色于山水,反而將尋常生活的描寫變成了一首無色無相,瀟然自得的心靈歡歌。
另一首膾炙人口的《江雪》,更是以禪入詩的力作: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13
柳宗元詩中的“千山鳥飛絕”,“絕”和“滅”是詩人主觀感悟中的一個清寂世界,攘攘于外,靜謐于心罷了。遠去廟臺,身處江湖,他有心一斬世間俗智,遁身物我兩虛的佛空妙境,保持一方屬于自己的偷悅和寧靜。于是,便有了這空空茫茫的兩句詩?!肮轮鬯蝮椅蹋氠灪迸c詩的前兩句巧妙組合,在一個空茫的世界里仍不乏靈動生機的痕跡?!八蝮椅獭笔窃姷闹黧w,是詩的生氣,使得空寂的自然之境頓時獲得了生動。詩人以“獨釣”一詞,將一個桀驁執(zhí)著的“蓑笠翁”躍然紙上,在精心營造的氣象中又拓出一個了悟的世界,盡寫了孜孜不倦于自我修養(yǎng)者的追求。在“獨釣”的世界里,佛禪意趣與詩人上下求索的主體精神完美結合,孤高清傲的詩人存在于寂寥空茫的天地間,從而營造出獨特的詩意境界。
在人生的上半場,柳宗元面對不公也曾有過不甘與失落,可他畢竟飽讀詩書,具有達觀的智識,在與山水作伴的過程中努力排除憂患之緒,同時借助于對佛理的深刻領悟不放棄執(zhí)著濟世的本心,這一切的掙扎與收獲都寄托在永州時期所創(chuàng)作的詩歌中,讀者便可借此品味他凝聚了生命靈氣的藝術境界。
參考文獻
1.[唐]柳宗元著.劉振鵬主編.柳宗元文集(第一冊).遼寧:遼海出版社,2010:111.
2.柳宗元集校點組編:《柳宗元集》,北京:中華書局,1979:11.
3.[唐]柳宗元著.王國安箋釋.柳宗元詩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372.
作者簡介:程曦,女,漢族,1997年生, 籍貫寧夏回族自治區(qū)銀川市 ,碩士研究生在讀 學校:陜西師范大學 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唐宋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