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菡彬

第一封信

親愛的秋：

你們要去優(yōu)勝美地，我真羨慕呀。雖然我身在西藏，可是不能跟愛人同在，任什么景色都顯得荒涼。不管是加州北部峻峭的海岸沿線，還是東邊的優(yōu)勝美地這樣的山地國家公園，當時在飽覽風光的時候，心中也帶著些惆悵——如果能有心意相通的愛人一起在此，想必壯麗的更壯麗、恬靜的更恬靜吧。咱們戀愛之后，還一直私心惦念著能和你一起再次經(jīng)歷這些地方呢。好吧，優(yōu)勝美地又只能遙遙地想象著你去的場景了。

我們今天到的這鎮(zhèn)子，吉隆鎮(zhèn)，也非常不錯：比西藏大多數(shù)地方都要濕潤，而且海拔低。因為這里已經(jīng)是喜馬拉雅山的南坡，滿滿承受著來自印度洋的水氣。順著流進尼泊爾的吉隆藏布江，一路的峽谷從干撲撲勉強長著點草，到樹木茂盛，再到青翠欲滴。云霧繚繞在青山和雪山之間，恍若仙境。

但是來不及吮吸這里的風景;因為不是跟愛人來到呀，而是帶著任務(wù)來的。前面一直跟著攝影團隊跑，你知道的，是因為蹭著梁子的關(guān)系，也在攝影師的隊列里濫竽充數(shù)。因為知道大拿們有更穩(wěn)定的出片，所以我其實主要是抱著學習的態(tài)度，看各路大神跳舞。然而今天來的路上，梁子突然告訴我，原計劃來吉隆鎮(zhèn)的舞團來不了啦，梁子讓我弄個舞蹈劇場填這個缺，可以偏重劇場多一點。

這讓我的壓力陡增。秋啊，你要是在旁邊，就可以感受到我的心情。

梁子這次組織的環(huán)境舞蹈季比之前在婺源辦的那次規(guī)模還要宏大。那回雖然每個團也是在不同的地點拍攝，但畢竟都在周邊的范圍之內(nèi)，工作團隊每天也是回到相同的駐地。這回從西寧出發(fā)，過青海湖，從青藏線進入西藏，走阿里大環(huán)線，洋洋幾千公里。而且，今年大家都無法出國巡演，所以各種大團、名團都來參加這個舞蹈季了。之前陸續(xù)給你發(fā)過一些照片，也給你講過美麗照片背后高原反應(yīng)的故事，哈哈。不過不管怎樣，每個舞團的實力都擺在那兒，跳的也都是他們自己最近手頭的看家作品，反正就是好看。我這突然插進來，算怎么一回事呢，手頭也無班底可用。梁子的意思是就從舞蹈季的志愿者中間來選演員。但這都是學生呀，怎么能跟各大舞團在江湖上闖蕩已久的舞者相比？

不過我也不是沒有自己的想法。舞蹈在當今劇場和表演領(lǐng)域地位顯赫，因為肢體比臺詞有更強烈的身體性。然而在國內(nèi)，大多數(shù)的舞蹈表演很難有自身的獨立性，總還是像某種生活方式的裝飾，這就像工藝美術(shù)和藝術(shù)的區(qū)別。梁子請的這些作品，跟大多數(shù)別的舞蹈相比，都挺“實驗”的?？墒?，秋，咱們私下聊天，如果聊得苛刻一點、狂一點，我覺得，它們好多還是太有裝飾性了，精神內(nèi)核不夠。所以雪山、青草、喇嘛廟，那么容易就成了他們美妙身姿的裝飾。我其實一路學習，一路也在思考，怎么能跟那些搞網(wǎng)紅旅拍的團隊拉開足夠的差距呢？環(huán)境舞蹈、環(huán)境舞蹈，環(huán)境怎么能和舞蹈形成共生，而不只是互相裝飾？

我跟梁子聊得當然不會這么野。這可不像我們在俄羅斯的時候那么逍遙——每天就是看看戲，旁聽“金面具獎”導演的各種工作室課程，沒有什么硬任務(wù)，隨時可以坐下來“嗶瓦”（俄語“啤酒”）喝起，梁子、貓子他們把煙斗抽起。我們在吉隆鎮(zhèn)統(tǒng)共只有三天四晚的時間，能夠?qū)崿F(xiàn)的肯定很有限，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緊張，以至于看見美景也無心情欣賞。匆匆寫到這兒，現(xiàn)在工作去。想你，惦念你。

賜予我力量吧，秋！

第二封信

親愛的秋：

昨天晚上到的時候天雖然還沒黑，但是已經(jīng)相當晚，九點多鐘。在如此廣袤的國土上，執(zhí)行標準的北京時間，其實是有時差的。天黑得晚，但大家的生物鐘到十二點多還是困了就要睡。不過，昨晚我還是把大伙兒拖到了凌晨一點多。

這幫孩子們挺給力的;對他們來說也是突然到來的機會了：本只是過來做志愿者，現(xiàn)在有機會做主角。我把《奧賽羅》的劇情大概跟他們說了一下之后，角色都是他們自己定的。我剛從阿里地區(qū)折返向東過來，而他們是在拉薩集合，往西來到吉隆鎮(zhèn);到現(xiàn)在有幾天時間，我們已經(jīng)互相熟了。他們一致推選一個膚色黝黑的藏族小伙子旦增來演奧賽羅。

行車進入吉隆溝的峽谷的迷霧時，我心里還在想呢，誰會成為吉隆鎮(zhèn)的奧賽羅呢？

這個小伙子個頭不高，瘦瘦的很精干。按文明社會的標準，甚至可以說有點粗魯，其實是一種直率吧，陌路相逢就可以趴進你車窗、捏起你的衣服或首飾嘖嘖稱贊的那種。雖早對這種風格覺得親切，但一開始我還真沒想到旦增這小伙兒可能成為男一號。然而，等他跳了兩段舞之后，我發(fā)現(xiàn)他跳舞的時候那種直率粗魯，其實很現(xiàn)代。而且，肯定是有他自己強烈的精神生活的印記。

昨天拖堂到一點多，主要也是因為還是決定要聊一聊、掏一掏他的生活經(jīng)歷。我發(fā)現(xiàn)雖然他的漢語程度還不流利，但比其他人更能夠打開心扉。他這些同伴們雖然言語更加流利甚至伶牙俐齒，但其實更適合充當幫他打開心扉的角色。在一種又活潑又艱難又質(zhì)樸的深夜聊天節(jié)奏中，我們慢慢知道，他的生活世界是在甘肅祁連山脈靠近青海的山丹縣。旦增的爸爸是青海的藏族，應(yīng)聘到馬場當養(yǎng)馬工人，于是他們一家在那里安頓下來，過著相當于與世隔絕的生活。每年只在夏季有游客到來騎馬的時候，這大山深處才稍微熱鬧一點。整個第一分場，只有他們一家藏族。他們孤單地保持著他們的生活方式。

秋，我們以后有計劃一起去山丹看看吧。我只來得及簡單跟你轉(zhuǎn)述點大概，其實他講的細節(jié)很豐富。反正，這個從小就騎馬的孩子也不知道為什么就愛上了跳舞，還考上了大學的舞蹈系。這簡直是比英國的倫敦西區(qū)音樂劇《比利·埃里奧特》更神奇的故事。

旦增舞蹈動作里那些屬于他自己的東西應(yīng)該就來自他立馬高崗的孤獨生活吧。趕緊安排聯(lián)系找馬！梁子也很給力，立刻安排了本地幫忙地接的藏族朋友今天一早聯(lián)系。

今天早上剛看到馬的時候，本有點失望，幾匹馬都太不精神了。不過旦增自己一眼看中一匹棕紅色的、沒有鞍也沒有鐙的小馬。一問馬主人，這小馬才兩歲，還沒有人騎過，性子相當烈。旦增摸著小馬的脖子說，這種馬只有我爸爸能騎。

你呢？我們都問。

我試試吧。他稍微停了片刻說。

他那眼神讓我有點揪心。梁子也說要不算了吧，別把咱們的奧賽羅給傷了，還是先保大體。

旦增卻是言出必行，說了試試就不含糊。他翻身上馬。那馬立刻精神起來。旦增輕輕一催馬，馬就沿著草坡撒歡、馬蹄噠噠跑了出去。旦增兜了一圈又迅疾馳回。他勒韁繩要讓馬停，這沒被人騎過的生馬駒，已經(jīng)跑歡了，哪里肯停;一個人一匹馬，就這樣較量起來。這馬不停地尥蹶子，挺身立起，想要把身上的人摔下去。而騎手呢，穩(wěn)穩(wěn)立在馬背上，韁繩縮短到不能再短，攥在手中，和馬一樣，使出同樣兇猛的力道。就這樣一個人、一匹馬打著圈兒，不停翻騰跳躍。剛開始我們?yōu)榈┰瞿笾话押梗看萎旕R幾乎要把人甩出去，我們都忍不住驚呼;后來漸漸相信他能夠駕馭局勢，就開始喝起彩來。整個過程持續(xù)了足有二十分鐘。這烈馬絕沒那么容易放棄，但最終它開始慢慢平靜下來。你知道，當一匹馬從劇烈反抗到完全安穩(wěn)、順應(yīng)了新的主人，這過程真美麗。過后我把我拍的視頻發(fā)給你，拍得不夠好;我們都看呆了。等他翻身下馬，我們只有熱烈喝彩。

這一場讓我們目瞪口呆的馴馬印證了另外的猜想：他一些特殊的身體動作，就是從他幾乎與生俱來的與馬的關(guān)系中來的。

一路上看著各路名家跳舞，確實精彩紛呈，但是稍稍遺憾的是，沒有一種舞蹈是看得出來源的?？吹贸鰩煶校强床怀鍪裁磸奈枵呱砩献约簛淼囊蛴?。雖然按照博爾赫斯的說法，作家就是圖書館作家，也沒什么不對，我亦相信學習和探索是大多數(shù)人獲得舞蹈技藝的不二法門，但是突然看到旦增這么有來路的整體動作，還是非常驚喜。

這非常奧賽羅。奧賽羅就是一個打著深深印記的人，他不是隨隨便便的一個什么人?，F(xiàn)在歐美的劇團很喜歡用黑人演員來演奧賽羅，但這也并不是一試就靈的方劑。一個黑人也難保不是擁有太多集體屬性的人，而不是有其深刻的個人印記。

奧賽羅，他是憑著堅強的意志和超群的個人能力在戰(zhàn)場上屢建奇功的將軍，也是在戰(zhàn)場之外一個不夠自信的人。這也很像旦增。跳舞的時候，或者騎在馬上，他的整個身體狀態(tài)都非常自信，可是與人交往的時候就不一樣了。他只能用一種粗魯直率來切入關(guān)系，順利的時候一順百順，稍遇障礙就會兀自摧折。我們于是發(fā)展了一段他和苔絲狄蒙娜戀愛的舞蹈。交替使用他的兩種身體狀態(tài)，效果很好。他講述自己沙場征戰(zhàn)故事的時候，整個人的身體狀態(tài)非常有魅力。而面對苔絲狄蒙娜父親的反對時，他的身心都是笨拙的，幾乎要把事情搞砸。

他們推選一個叫莎莎的、有點胖胖的女孩來跳苔絲狄蒙娜。她配合得還挺好的，大開大合。不過她可能不是這個角色的最優(yōu)選擇，也只能先這樣了。

其他的演員也都還沒定。我跟梁子說，我的想法是先“定主腦”;反正也只有這么點時間，實在不行就盡量地刪繁就簡。

一個晚上加一個早上，能夠把男女主角的人選大致確定下來，已經(jīng)非常神速了，也很讓人安慰。

鎮(zhèn)子中心有一個廣場，平常用來停車，為了演出可以騰空。廣場一側(cè)上坡有個小小的廟宇，有點南亞風格，兩層銀頂一層金頂逐漸縮小、從圍墻上面伸出頭來，圍墻上開一扇大門、正對著廣場。廟門口的臺階連帶著廣場，特別適合做后臺演出的場地。今天天氣好，站在廣場上甚至站在廟后邊，都能看見環(huán)抱小鎮(zhèn)的雪山巍峨矗立在云霧中。

昨晚和今早太累，讓他們中午稍微休息會兒，我正好有時間坐在廟門口的臺階上寫這封信。多希望你也能在這兒，看我看到的山和云。這里離尼泊爾一山之隔，等待疫情過去、口岸重開，我們找時間一起過來吧。這小鎮(zhèn)像是世外桃源，很適合待一待，也很方便去尼泊爾探訪多樣風情。據(jù)說這小小的國家有講三十多種語言的人呢。我在鎮(zhèn)上的尼泊爾百貨店給你挑了一只銅花瓶、一個木匣子，都是手工的，花紋樣式很耐看。那店里好看的東西很多，我流連忘返，我已經(jīng)在想象用它們布置我們未來定居的地方。很有意思，這花瓶和匣子，與你現(xiàn)在戴的帽子雖然來自不同的文化，但應(yīng)該蠻搭的！

第三封信

親愛的秋：

說來神奇，下午一樁很巧的事情給我們帶來了新的機緣。重新集合之后，大家都聽說了這么件事：鎮(zhèn)上尼泊爾百貨商店的夏爾巴老板比魯，逢人就打聽一條狗的下落，而這條狗其實是他幫一個姑娘在找——這個姑娘昨天跟朋友們一起來到鎮(zhèn)上，遇到條約莫兩三個月大的小藏狗，難舍難分，但當時她覺得自己沒能力收養(yǎng)它，反復糾結(jié)，今早還是沒帶著小狗一起上路;可是，車還沒有出吉隆溝，她就后悔了，準備拋下自駕去阿里大環(huán)線的朋友們，搭順風車回鎮(zhèn)子接小狗。于是她聯(lián)絡(luò)了在鎮(zhèn)上唯一結(jié)交的朋友、也就是商店老板比魯幫忙確認這小狗是不是還在它常在的角落，然而這條從出生就開始流浪的小狗卻已經(jīng)不見蹤跡。于是，這姑娘人還沒到，鎮(zhèn)上就已經(jīng)充斥著她的傳說。尼泊爾大哥比魯操著他的英語、藏語、漢語、夏爾巴語，南腔北調(diào)地加速著這消息的傳播。

對我們來說，真正的奇遇是在下午剛開始排練的時候。排練是在當?shù)卣o我們安排的一間會議室。剛開始排了沒一會兒，莎莎喊了一句，哎，這難道不是那條小狗？梁子喊出來：還真是！

它虎頭虎腦肉嘟嘟的一坨，渾身漆黑，只有四個爪子、尾巴尖和胸脯是白色的毛，所謂“踏雪垂珠”。這和尼泊爾小哥比魯給我們看的照片完全吻合。

后來才知道，這小狗被政府大院的清潔工收留在她們于樓梯背后存放工具的地方，陪她們的孩子玩。而小狗是被一個小男孩欺負，躲進了我們的“排練廳”。也是天注定！反正我們趕緊有人去尼泊爾商店報信，不久后那個找狗的女孩子聞訊來到了我們的排練廳。她沖進來就蹲下抱住狗，一頓撫摸搖晃。梁子冷不丁問了一句，姑娘你是不是學過跳舞？

沒學過跳舞，就是上學的時候領(lǐng)過廣播體操。她回答說。

這個女孩子叫吉吉，后來我們知道她來自內(nèi)蒙古。也是無巧不成書，從天而降地領(lǐng)過廣播體操的吉吉，成為更適合《奧賽羅》的女主角。

在俄羅斯一同游學的時候，我就跟梁子聊過，我特別喜歡當代舞蹈的開創(chuàng)者伊馮·瑞娜的那種豪氣滿滿的藝術(shù)宣言。舞蹈不應(yīng)該是奇觀的展示，不應(yīng)該是“英雄”或者“反英雄”，不應(yīng)該裝腔作勢固步自封。不是嗎？伊馮·瑞娜自己跳的作品，像《三重奏A》，就特別能體現(xiàn)她的表演理念。舞蹈只不過就是身體有意識的連續(xù)動作。廣播體操挺刻意，難道一般所謂的舞蹈的套路動作就不刻意嗎？舞者訓練自己的身體，應(yīng)該是使自己能夠比普通人探索更多的可能性，而不是更保守于已有的肢體訓練成就。從這個角度來說，練過舞蹈、練過廣播體操，或者什么都沒練過，而去創(chuàng)作一段具有身體自覺意識的舞蹈表演，起點都是相似的。

梁子對吉吉很寬容，現(xiàn)教了她一些動作，讓她自己去發(fā)揮、轉(zhuǎn)化。她學得當然不太像，梁子卻一概覺得有意思，也不糾正。

他打趣說：吉吉，在這么短的時間，你肯定到不了武俠小說里說的“無招勝有招”那么玄乎，可是你自然、樸實，那么愛笑，就不怕動作生硬！看梁子這輕易不給人指點動作的家伙如此賣力，我就樂得當甩手掌柜，把吉吉的具體動作都交給他來定。我呢，干導演該干的，一會兒把小狗也加進來，一起“舞蹈”，一會兒給旦增出題，讓他自己編動作，跟吉吉配合。莎莎、普華他們幾個小伙伴也都幫忙支招。好就好在，吉吉的這種輕松的自然之態(tài)，與旦增充滿力量感的另一種自然之態(tài)恰好形成天作之合。于是很順理成章地，我們就把抵達之夜的狂歡舞蹈排了出來。

秋，要是你也在就好了。這一群“自然之子”，在他們各自的日常生活環(huán)境里，哪能有這么自然綻放？包括我，包括梁子，也包括你吧？你在北加州，當然不缺美好的自然環(huán)境，可是作為外國留學生，畢竟在別人的文化氛圍中很難完全自然灑脫吧。反正我當時的感覺是，怎么也還得端著點范兒，即便在做創(chuàng)作的時候，還是多少有“這不是我的地盤”的界限感。

不在自己的地盤，奧賽羅也是有點不自信的。他只是雇傭軍的將軍，并不屬于城邦貴族的行列，所以他和苔絲狄蒙娜的愛情不受女方父親的祝福。但是他畢竟抵達了自己駐防的島嶼——現(xiàn)在被我們改編成了這個邊陲的山谷。這是他自己的地盤。所有的士兵、居民和朋友都熱烈地歡呼主帥和他新婚的夫人，甚至連不和諧的聲音也在融進這狂歡中。

我們已經(jīng)決定讓漢語說得賊溜的普華來扮演伊阿古。他看著非常憨厚，而且身材壯實，比旦增更高大。最厲害的是他可以唱許多首祝酒歌，一邊彈著扎年琴，一邊跳著馬靴舞。這個狀態(tài)跟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排《奧賽羅》的筆記中談到的他所設(shè)想的伊阿古太像了。伊阿古應(yīng)該是一個跟士兵很親近的人。在行軍的漫漫路途上，當大家都很疲憊，伊阿古唱起歌曲、講起粗俗的笑話，可以逗得大家忘記了疲勞。他完全可以就是一個看上去像普華一樣的“好人”。也正是如此，才導致他后來可以去做那樣的壞事。他是被嫉妒心扭曲了。他覺得自己是統(tǒng)帥的心腹，在現(xiàn)在的形勢之下，應(yīng)該被提拔為副將，沒想到來自貴族階層的凱西奧占據(jù)了這個位置。可能在奧賽羅的心中，伊阿古既然是自己的心腹，應(yīng)該能夠懂得這樣的人事權(quán)衡?？梢涟⒐牌]有懂得。在眾人狂歡的載歌載舞中，他依然是唱得跳得最盡興的那一個，依然是帶領(lǐng)大家節(jié)奏的那一個，但他的心中已經(jīng)暗暗生起了一團陰郁的火焰。

梁子跟普華開玩笑說，這可能是你的另外一重人格。普華連連點頭，也覺得如果真有這樣的事情，那么甚為可能。哈哈！

莎莎的角色也重新確定下來，就是苔絲狄蒙娜的侍女。她和伊阿古兩個人成為引領(lǐng)這場舞會的男女主將。這對于莎莎來說再適合不過了。

也就是在這樣的醉舞狂歌中，我發(fā)現(xiàn)梁子應(yīng)該是凱西奧的最佳人選。梁子還是推辭了一下，因為他已經(jīng)當導演好多年，很久不跳了。但是形勢是非常明顯的，既然志愿者們都能跳，梁子當然也可以。

凱西奧應(yīng)該就是像梁子這樣特別容易嗨起來的一個人。人高馬大，面白英俊，家境優(yōu)渥，心無掛礙?？偠灾褪且粋€字兒，帥。他覺得生活就應(yīng)該像是眼前的狂歡一樣，豐盛自然。既然有如此英勇善戰(zhàn)的主帥與如此擁戴主帥的士兵和人民，他這個副將可以當?shù)脷g快灑脫;然而他不知道毀滅的火焰已經(jīng)悄悄地燃燒起來。梁子的舞姿太適合這個狀態(tài)。

從下午一直排到晚上，還在廟前臺階和廣場上串排了一次。感覺有這一場歌舞，整個戲似乎也就定了下來。這是非常富有包蘊性的一個場面，后面所有的矛盾沖突、生死悲喜，似乎都已經(jīng)包含在里面了。

排完了之后我又累又開心，還跟梁子聊了一會兒天。你見過梁子的，他雖然在北京生活這么多年，但是鄉(xiāng)音未改。那聲音極具穿透力和感染力。

我們還喝了點酒。西藏海拔太高，為了不耽誤工作，我們都一直忍著沒喝酒。吉隆鎮(zhèn)海拔一下子降了下來，確實也是個能趕緊喝口酒的機會。梁子這樣的酒鬼當然不愿錯過。我們就在暮色漸沉的吉布峽谷峽口懸索橋上坐著，聽著深深的懸崖下奔騰的水聲，喝酒聊天。那感覺像極了我們在彼得堡晚上看完了戲喝啤酒的狀態(tài)。這地方離鎮(zhèn)子只有八分鐘的車程，但是風景極佳。暮色昏沉中，還一直有兩只牛在打架。說起來更有野趣。

聊著聊著，他給我講了一件他很少跟人講的自己的事兒。我沒想到他這種剛毅的漢子、這種一言不合就飆車個100公里跑到北京郊區(qū)房山或者密云的機車男，也有柔情似水的一面。故事是這樣的：他原本有一個很年輕的女朋友，是他父母一位世交的女兒。他們從小就認識，但也一直沒往這方面想。后來女孩子長大了，上大學了，跟梁子來起電來，就好起來。當時這女孩兒要去法國留學，所有人都勸梁子，你趕緊先把婚結(jié)了，再讓女孩去上學吧。梁子覺得這不是事兒啊，有愛情在，什么都不怕。可是女孩去了法國之后，兩個人還真的分手了。

梁子覺得自己最在乎的就是這個女朋友，然而說分也就分了。他對我說，你得小心哦。你就是奧賽羅。

這一句話里面包含了好多意思。我是不是真得小心??？親愛的秋。我會是一個奧賽羅嗎？難道我們的愛情不應(yīng)該是更天真更堅韌嗎？

酒喝到后來，山谷里的霧越來越濃了，有點黑森森，不辨彼此。牛兒也不知道去哪兒了。我知道，我不能再跟他這么干聊下去了，會敗興，所以就趕緊回來給你寫了這封信。雖然夜已深，夜雨滴答著，我覺得我的愛仍然可以像電波一樣滴答滴答地傳到你那兒。在一種奇異的精疲力盡中，我覺得我可以帶著這電波的感覺沉沉睡去，在夢里抱緊你。

第四封信

親愛的秋：

也不知道為什么，今天一直聯(lián)系不上你。我心里邊很著急。

那次跟猴哥和老馬去優(yōu)勝美地，感覺地方挺野的，徒步的時候還看到了狼。我和猴哥趕緊撿了樹棍子準備防身，但其實腳都軟了。還好那狼沒怎么理我們，自己走了。老馬還說了好多風涼話。

今天我們?nèi)ド缴系纳窈h(huán)境也挺原生的。開了好遠的顛簸泥濘的盤山土路。山其實并不大，所以盤山路的轉(zhuǎn)彎感覺是剛轉(zhuǎn)一個180度、立刻接著一個180度，不斷曲折上升在密林之中。這喜馬拉雅山南坡承接著印度洋的水氣，比西藏大多數(shù)地方都濕潤太多。到后來，我們就像是直接走進了云彩之中。奇花異草，鮮妍欲滴，云霧飄渺，恍若仙境。我們一直擔心會下雨，那樣的話這趟行程就可能半途而廢。沒想到最后抵達神湖的時候，云霧中又破開一片穹窿，露出藍色的天空，那湖水也是藍得難以言表。藏民們拉的經(jīng)幡插入水中，一簇簇石塊搭成的瑪尼堆置放在湖水中。湖的一角形成響聲震天的溪流奔涌下山，美得幾乎不真實，像是仙境又像是夢境，或者就是那個詞：原生。

優(yōu)勝美地那種自然大美，很配得上“國家公園”這個詞，一方面悠悠如從未有人染指過，一方面又特別適合人類造訪。那是人類特別劃定的保留區(qū)域。而這神湖，正好相反，一方面顯眼地插入人類的痕跡，一方面又更加“無人”。一路上，我們碰到好些因為霧大而折返的車，其中不乏越野性能極佳的。

我們到神湖去是拍攝直播用的預(yù)錄素材，這是去年在婺源就形成的慣例。因為在現(xiàn)場觀看的觀眾畢竟十分有限，還是得靠遠距離的觀眾來共同傳播。

梁子的技術(shù)團隊堪稱豪華，宣稱是“電影級的直播”。4臺阿萊艾麗莎攝影機，再加一部無人機，多個機位跟蹤拍攝，因為梁子也想為每部作品都留一部更高清畫質(zhì)的影像版記錄。

最厲害的其實是采用了跟電視臺晚會直播一樣的多頻道現(xiàn)場切播，直播導演可以現(xiàn)場切換不同的機位。當然，就像是晚會直播的通行手法一樣，導演也可以切播已經(jīng)預(yù)先錄好的素材;所不同的是，晚會所準備的預(yù)錄素材，一般是準備用來“假直播”的：但凡現(xiàn)場的拍攝有任何重大問題，就會用這些素材頂上，讓觀眾誤以為仍然是現(xiàn)場演出。而我們這個呢，其實是用現(xiàn)場表演所沒有的一些敘事性或者抒情性的素材切入。

我們在神湖邊上是為了拍奧賽羅和苔絲狄蒙娜私自結(jié)為伴侶。這個要放在抵達之夜的狂歡之前?？駳g可以拉鎮(zhèn)上的游客們一起參加，成為環(huán)境劇場感很強的現(xiàn)場演出。但這個海誓山盟私定終身結(jié)為伴侶，一定要有很強烈的私密性和神圣性，就得要在這個仙境一樣的地方。

其實起初以為不一定能夠抵達神湖，我們也做好了預(yù)案，在爬山的路上就一直找機會拍攝。云霧中，奧賽羅和苔絲狄蒙娜騎馬穿過山林、徒步走過小路。這都是非常好的場景。身體自然的負荷所帶來的喘息變化，稍加勾勒就可以是很好的舞蹈動作，但是在構(gòu)思上跟攝影攝像老師們就會有一些小的矛盾。我希望能夠盡量捕捉演員最連貫性的自然瞬間，抓到什么算什么。但是他們卻希望通過多次重拍，重現(xiàn)一些他們認為有機會拍得更完美的場景。我覺得在非常有限的時間里，這樣會干擾演員狀態(tài)的連貫性;反正最后也是要剪輯的，我們又不是旅拍，我相信能夠抓到足夠量的素材。

而且沒有想到最后真的能看到那么美的神湖。沒錯，我們不是皮娜·鮑什，攝像團隊也不是維姆·文德斯，但我們有神湖！維姆·文德斯拍皮娜·鮑什舞團，如有神助，而我們是的確有神助！演員們一直跳一直跳毫無阻塞，師傅們也舍不得去規(guī)定演員重復什么動作。其實動作一直在重復，又好像永遠沒有重復。梁子和我，也只是非常偶爾、簡短地插入一些意見和指導。這好像是回到了在彼得堡，我覺得終于看到了看了不困反而更精神的芭蕾舞的時候，梁子吐著煙圈說的金句：雙人舞就是說我愛你我愛你一直說到死。當這種古典精神復活的時候，舞蹈是可以不用分古典、現(xiàn)代或者當代風格的，體力、意志和精神已經(jīng)合為一體。

梁子這樣的老法師都在監(jiān)視器前看呆了。他又蹦出金句：這就是搭檔之愛，僅存在于表演的搭檔正在表演的瞬間，但是愛的濃度和強度足夠，所以把觀眾都帶進這種愛的感覺和想象里去了;生活里這么濃的愛還找不到呢。

我嘲笑梁子，是不是都有點愛上吉吉了？他矢口否認，說，這是藝術(shù)。

親愛的秋啊，你那邊到底是什么情況呢？我這里夜已深。為了不打擾別人，我獨自坐在小鎮(zhèn)的廣場上給你寫信。

想起來我們在優(yōu)勝美地的那個晚上。三個男人把帳篷里的爐火生得旺旺的，然后分著喝完了一瓶黑方威士忌，身子熱乎乎地鉆進各自的睡袋去睡。時候雖然是盛夏，白天穿短袖，夜里卻冷得刺骨。營地的出租帳篷不僅標配有爐火，而且每個睡袋還附加一床被子，就這樣我們?nèi)齻€男人夜里還都凍醒了，因為木柴燃燒的爐火熄滅了。三個人又趕緊哆哆嗦嗦起來把火升起，帳篷里的溫度重新升高，這才又鉆回去睡。

你們的這個晚上是怎樣度過的呢？不管怎么樣，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你們的白天了呀！

愛你。想你。帶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其實一點都不困。但是為了明天最后一天的排練和晚上的演出，還是不得不努力去睡。想你呀，想你。

第五封信 給三哥的信

三哥：

不得已，只有深夜給你寫信來緩解心中的焦慮。你知道的，我現(xiàn)在正在吉隆鎮(zhèn)排《奧賽羅》，然而現(xiàn)在我就是奧賽羅。

我的心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嫉妒填滿了。而且它不停地燃燒，不停地燃燒，不停地燃燒。不，這根本就是一場核聚變！

好多話跟別人也沒法說，只好跟你說一說，宣泄一下吧。反正在你這兒也沒有任何面子。

我嫉妒的是，現(xiàn)在陪在秋身邊的不是我，而是另有別人。而且是一個像梁子那樣成熟的藝術(shù)家。一個有思想有風度、熱情活潑的拉丁裔的老美。像梁子一樣，這就是一個真正的凱西奧。年輕帥氣陽光，前途光明。而我呢，我這個奧賽羅長得丑而且老。最要命的是，秋好像真的是更喜歡國外藝術(shù)家的生活方式。她一直希望我也能夠再出去陪她一起。起初是受疫情阻隔，后來也可以說受制于我的工作，但現(xiàn)在我連單位都辭了，美國的疫情雖然也很嚴重，而在灣區(qū)仍然能夠正常生活。我卻一直沒有起身前往，只是夏天她突擊回來過一次，給我驚喜。我也一直說自己非常喜歡加州呢，說到底我還是有點離不開母語環(huán)境。如果去了一個說外語的地方，那么我可能只能去做行為藝術(shù)了，很多極其需要語言去表達的東西，可能就沒有辦法再做，或者只能限制在簡單的語言表達范圍內(nèi)。這是我的一個心結(jié)，我也跟她說過。

然后現(xiàn)在這個凱西奧出現(xiàn)了。她想要的生活，他能夠更直接地給她。那怎么辦？那怎么辦？那怎么辦？

我現(xiàn)在像奧賽羅一樣想殺人。

這是為什么雖然我熟讀《奧賽羅》但仍然不能自拔的原因。我的自卑甚至要更甚于奧賽羅，因為不僅僅是生理上的丑和老，而且是某種精神上的自卑。我陷入了無法自拔的自我否定。我在否定我自己，像這樣賴在國內(nèi)，是不是還在貪戀什么方面的所謂藝術(shù)的生產(chǎn)資料，而不愿意像國外藝術(shù)家那樣，兩袖清風，獨來獨往？是嗎？是嗎？他們不是也要申請各種藝術(shù)基金嗎，不是也要受制于生產(chǎn)資料嗎？但是這樣去辯駁的聲音非常微弱，根本沒有辦法戰(zhàn)勝我心中另外一個更強大的自我否定的聲音。我簡直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個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家的形象。三哥，有時候你所嘲笑的我，是不是也就是這樣一個形象？

完了完了完了，而且這樣我就要失掉我的愛了。

不要說我是不是在亂猜。我現(xiàn)在心亂如麻是因為我也同樣有伊阿古的證據(jù)。請不要嘲笑戲劇里的奧賽羅為什么會輕信伊阿古！任何一個深愛而且陷入嫉妒中的人，都無法忽視這樣的證據(jù)！

今天聯(lián)系不上秋。我剛才給秋寫了一封信，回顧今天在山上找神湖的工作，其實心情還盡量平靜著。寫完信我想去睡，但是睡不著，突然就想著去打開了社交網(wǎng)絡(luò)平臺。我都好久沒有去看社交網(wǎng)絡(luò)平臺。然而看了沒多久就看到了我不想看的東西。我的平臺好友本來就不多，其中有一個人是這次跟他們一起去優(yōu)勝美地的。在他發(fā)的圖片里面赫然有一張是他們幾個的合影，秋和這個老美就站在人群的一側(cè)，仿佛像是兩個人單獨的合照。而且他倆處在照片的前景，非常清楚地，我看到了老美頭上戴著的是秋最常戴的那頂帽子，那頂帽子是我送的！

我的天哪，這難道不就是苔絲狄蒙娜的那條手帕嗎？伊阿古是費盡心機讓奧賽羅看見這條證據(jù)，難道這家伙也是費盡心機為了讓我看見這頂帽子嗎？但這真真切切是一張照片?。】偛恢劣谑荘圖P上去的吧？！

完了，我現(xiàn)在垮了，完全都垮了。如果莎士比亞的奧賽羅曾經(jīng)用無數(shù)種語言在無數(shù)個地方演出過，未來也將要在很多個地方、在也許還沒有誕生的國家，用他們的語言演出，但也沒有我這個演出如此地真實！深切！疼痛！因為這不是戲！

我現(xiàn)在甚至已經(jīng)不關(guān)心我們這部戲會演得怎么樣了。這是我整個人就要垮掉的另外一個重要標志。小時候經(jīng)常會放棄一場考試，覺得完了、肯定沒戲了。哈哈，我也不是什么太好的學生。但是自從真正入行之后，我是不允許我的一部戲垮掉的。再怎么樣難也要堅持，讓它最終能夠成立、能夠樹立起來。我覺得這是我的基本盤。我老說魯迅那句話，人必生活著，愛才有所附麗。然而現(xiàn)在已經(jīng)都不重要了，愛情的嫉妒的怒火吞噬了我。

哦不，哦不，哦不，不行不行不行不行。

旦增要是能有我這樣的感覺就好了。我跟你說過的吧，就是演奧賽羅的那個小伙子。他就沒有辦法有像我這樣的感覺。事非經(jīng)過不知難！

有沒有辦法讓他的嫉妒變得像我這樣真實呢？

哎，我突然想到，應(yīng)該給他設(shè)置一個關(guān)鍵小道具。手帕這樣的東西太老土了，太難引起大家真實的感覺。

應(yīng)該讓他找到屬于他自己生活經(jīng)歷范圍中的類似關(guān)鍵小道具，或者能夠觸發(fā)他自己經(jīng)驗的那種。會有嗎？會有嗎？在他的經(jīng)歷中會有類似的體驗嗎？說不定呢，說不定會有的，明天早上起來就問他，說不定能夠勾出他自己的經(jīng)歷。尼泊爾百貨店里那么多有意思的物件，說不定有什么能產(chǎn)生觸發(fā)的……

哈哈哈哈哈，我感覺自己好像是解決了一個問題，因為我的痛。這算是苦中作樂嗎？我的天哪，我的天哪，我的天哪。

我真希望自己經(jīng)歷的也是一場戲。就像奧賽羅一樣，完全是一個誤會。但是三哥啊，三哥！你說這會是真的嗎？這會是真的嗎？這會是我的猜測嗎？

我真的覺得我現(xiàn)在的狀態(tài)可以殺人。我現(xiàn)在完全可以體會奧賽羅為什么要殺人。

為什么要去毀滅呢？在文明社會里，大家很難想象為什么要毀滅，但是即便在文明社會仍然有激情犯罪。

我覺得我明天完全有可能給旦增小伙說明白這場戲，讓他也找到這場“死亡之舞”的感覺。我現(xiàn)在的身體狀態(tài)就完全是這種感覺。

我多么希望這只是錯覺呀。如果只是錯覺，那就算是幫助了我的創(chuàng)作。

但是這錯覺實在是太痛了。不要怪我為什么不去想辦法爭取我的愛。這就像是一個噩夢中的人無法翻身。

好了，在這樣的胡言亂語中，我頭痛欲裂，而且困累交加，好像終于要睡去。

三哥，我是不會給你發(fā)出這封信的。我想明白了，我不會給你這樣的話頭。

第六封信

親愛的秋：

原來你也是奧賽羅?。∥艺媸菦]有想到，我所體驗的痛苦，你其實也正在強烈地體驗。而且你也痛苦嫉妒發(fā)瘋地想要殺死我。哈哈哈。我完全能夠理解，因為我想的也是一樣。

只是我們嫉妒的對象完全不同。我以為那個老美藝術(shù)家就要成功地橫刀奪愛，而你居然也在強烈地吃吉吉的醋。我不是說了嘛，吉吉和梁子好像是要戀愛上。

但是我也知道對于戀愛中的人，這么說是沒用的。任何一件東西都可以成為伊阿古的證據(jù)。幸好我們中間并沒有一個真的伊阿古、這樣的人處心積慮地要加重加深這種印象。

哦，我簡直是太幸福了，現(xiàn)在知道我們的心還是在一起的。這比什么都要珍貴。

你不知道早上在排“死亡之舞”的時候，我的心情到底是什么樣的？我知道這死亡之舞排得不錯，非常地奧賽羅。但是我頭痛欲裂。我覺得我只是一件工具，在完成《奧賽羅》這個劇本。雖然也可以說我成功地把自己的身體狀態(tài)分享給了旦增。但是我并不喜歡。我覺得我被吸干了。藝術(shù)創(chuàng)作不應(yīng)該是這樣的，這不是一種真正的身體自覺。不管面對什么樣的死亡題材，藝術(shù)家本人的生命應(yīng)該是充盈飽滿的，創(chuàng)作不管多么困難也應(yīng)該是可以被駕馭的，就像未馴服的烈馬和騎手之間的關(guān)系。

可是剛才我并不是這樣。

幸好我現(xiàn)在知道，我不需要再這樣了。

我要跟他們立刻去商量，把“死亡之舞”改成“死亡重生之舞”。不要讓兩個人都那么真的悲劇地死去。要讓他們重生！在愛的光輝中重生！身體的自覺應(yīng)該是充滿可能性的自覺，而不是在一種被定義的生活中假裝自覺。

太好了，幸好是在中午知道這些。還有機會去改。

親愛的秋啊，我們也要從中學習到一些什么。愛人不是商品，不是拿來貨比貨的。沒有一款現(xiàn)成的“最適合的”、“更適合的”等在貨架上。愛人是相互生長。奧賽羅的悲劇就在于能夠開始這相互生長，卻不能相信這相互生長。讒言入髓，自己把自己降低為貨架上的商品，憤怒地覺得自己勢必被淘汰。我倆也差點著了這悲劇的道兒！明明是鬼魅上身，卻還以為是獲得悲劇的自覺了。

應(yīng)該讓觀眾也通過舞蹈感受到這些！還來得及嗎？也許還來得及！我去排練了。愛你愛你愛你！

第七封信

親愛的秋：

凌晨匆匆通了視頻通話，還不足以傳達我的心情和思想，而只能讓情緒平靜下來，得以轟然入睡。起來打點行裝，繼續(xù)趕往下一站，結(jié)果還趕上吉隆溝里塌方，在檢查站排長隊等了很久，等待搶通。幸好前半夜沒有下雨，演出很圓滿。

就這樣在路上待了一天，這會兒天色又昏黃下來，我們還沒有抵達目的地。正好路過一個小村子，牧羊人紛紛把羊群趕回家，丁零當啷的羊們都從路上過，堵塞了國道。這像是《詩經(jīng)》里恬靜的句子：日之夕矣，羊牛下來。也像《詩經(jīng)》一樣觸發(fā)思念。我又拿起筆來，但還是不會說情話，只會絮絮叨叨跟你講我在想的事情。

我們的演出大概就像是這牛羊歸圈的自然場景，雖然紕漏無數(shù)，但預(yù)備的框架就是有足夠容錯性的。最讓人動容的場景也并不是提前準備好的?！八劳鲋琛钡那鞍攵?，奧賽羅就要殺死苔絲狄蒙娜的時候，小狗突然沖向吉吉。吉吉淚流滿面地把它推開，它又一次次地沖過來。人和狗像是搏斗，又像是生死契闊地別離。有一刻我們甚至覺得這么小的狗就要被瀕臨失去意識的女主角給摔死，但是小狗的生命韌性是如此之強，讓這個場景的“舞蹈”就像一直說我愛你我愛你的雙人舞一樣，變得綿長、黏稠。旦增也加入進來，兩個人一條狗，變成力量感緊繃的“三人舞”。而且自然而然地，在大量的宣泄之后，殺戮的心突然黯淡下去，其他的光芒升起來。這是之前根本沒有安排的——我們原本安排的轉(zhuǎn)折，說實話有點勉強，可這小狗突然沖進來攪局，打破了角色身體里那種自以為是的對悲劇的認同，激活了演員本身的一種真正的自覺。此時，“死亡重生之舞”的“重生”才有了生命的狂歡質(zhì)感。不需要演員們刻意地“領(lǐng)舞”，觀眾們就都參與進來。

小鎮(zhèn)上的人都來了。游客來，本地人也來，還有不少從附近村子趕來的?；腥挥X得有點像謝克納《酒神1969》的重生儀式?！秺W賽羅》的悲劇也是促使人們?nèi)ジ淖儼?！如果悲劇只是讓人覺得“必然如此”，那簡直跟販賣焦慮差不多了。

不過，我們對《奧賽羅》的改編，在直播上招了很多爭論。罵的人罵得也很厲害。我們不打算用言語罵回去，而打算用舞蹈來回應(yīng)。拍到了太多好素材，根本沒有辦法容納進一條線性的時間軸。那正好。讓它們散布到許多不同的地方去。梁子對這個處理也很滿意。

這些網(wǎng)絡(luò)上的波瀾促使我想把我們的故事也寫下來，跟《奧賽羅》形成戲中戲的互文關(guān)系，寫成小說的感覺。我跟梁子說了，把這次舞蹈的照片用進去。戲中戲的格式，可以將很多自然有姿態(tài)的工作照也敘事性地放進去，哈哈。舞蹈這就變成了凝固的雕塑，成為這個小說中再造自然的一部分。

夜里很冷了，但我的心依然很熱。經(jīng)歷了這場精神的風雨和創(chuàng)作的淬煉，我想這火種再不會熄滅。我們也是在用我們的全部身心跳一場舞蹈?。?/p>

附記：

伊馮·瑞娜（Yvonne Rainer，1934—），早年曾學習美國派的斯坦尼斯拉夫斯基體系表演，但發(fā)現(xiàn)并不適合自己。她在25歲時（1959年）進行了她的第一堂舞蹈課，但很快就開始進行舞蹈創(chuàng)作，并在上世紀60年代成為聲名赫赫的紐約賈德森舞蹈劇團（Judson Dance Theater）的核心成員。某種程度上來說，她成為改變了舞蹈表演史的藝術(shù)家和藝術(shù)思想家。1965年，她寫下了振聾發(fā)聵的《不的宣言》（No Menifesto），旗幟鮮明地反對舞蹈淪為奇觀展示等陋習，探尋表演者身體的自覺意識。她的代表作品《三重奏A》（Trio A）被她拍攝成多個版本的影像作品并廣為傳播，而她自己也在上世紀70年代以后轉(zhuǎn)而成為一位影像藝術(shù)家，直到2000年之后才重新回歸舞蹈。

有趣的是，舞蹈表演史上另一個更為中國觀眾熟悉的里程碑式人物皮娜·鮑什（Pina Bausch，1940—2009），可能也是因影像藝術(shù)的成功融合而使其“舞蹈劇場”的思想廣為傳播，因為畢竟能看到其舞團現(xiàn)場演出的人少之又少。尤其是著名導演維姆·文德斯拍攝的電影《皮娜》，其豐富的電影語言，讓觀眾充分感受到皮娜舞蹈作品的現(xiàn)場之美，這仿佛是在印證藝術(shù)史論家奧斯蘭德（Philip Auslander）的那個觀點：可能是電影技術(shù)的媒介性的出現(xiàn)，刺激了人們對表演的現(xiàn)場性的重視。（Liveness ： Performance in a Mediatized Culture . New York ： Routledge ， 1999 .）

謝克納的代表作《酒神1969》（Dionysus in 69）也運用了很多舞蹈的元素，而且有趣的是，它也是謝克納作品中唯一擁有高質(zhì)量影像合作的。未來的大導演、當時年僅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德·帕爾馬（De Palma）與謝克納共同完成了電影版的《酒神1969》，并在其中使用了日后成為其風格標志性元素之一的分畫面技術(shù)。一代一代的表演藝術(shù)學習者，無不從德·帕爾馬的風格化影像中了解到謝克納這部經(jīng)典之作。

（責任編輯：李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