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諦

第一次讀到魏思孝的作品是在“廢柴寫小說”的公眾號上——一篇叫《垃圾盟主李尚成》的小說。小說的“原型”就是魏思孝的朋友——垃圾盟主李尚成。小說寫得特別逗，我看的時候一直在笑。魏思孝對于“底層”是有慈悲之心的，對于身處“底層”堅持寫作的朋友更是關(guān)心幫助有加，但“慈悲”不是“憐憫”更不是“縱容”，對于“底層”存在的問題魏思孝批判諷刺起來也是毫不留情的，即便是對朋友。他在小說里寫道：“李尚成希望我多談下他的詩歌，我覺得沒什么好談的，就拿《不得好死》這厚厚的詩集來說，都挺好的，我都能接受，不虛偽做作，基本寫作上的坦誠，他不僅做到了，還他媽的淋漓盡致，這就比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所謂詩人強太多。語言上，李尚成的詩歌雖然內(nèi)容低俗，但語言干凈也是不爭的事實。那么李尚成啊，你自詡為中國最牛逼的詩人，我也表示贊同，沒什么不好贊同，畢竟我們之間還有著看似松散的友誼。在我看來，你的詩歌確實好，比那些登堂入室的衣冠楚楚的好多了，你深居社會底層，一身襤褸，寫著自己疼痛的個人體驗，多么深刻和真實。你應(yīng)該博得大名，讓眾人意識到你的好啊。你怎么可以還這么不為人所知呢，我替你感到惋惜啊。你也別天天拿自己和布考斯基比較了，這個美國老頭有什么了不起呢，他有你徹底嗎，他有你寫得好嗎？沒有啊，所以你應(yīng)該自信一點，別這個那個的了，你就安心為我們創(chuàng)作偉大的作品不好嗎？你也別怨天尤人還不被人承認了。有什么好說的呢？他們都害怕你啊，覺得你蓋過他們的風(fēng)頭啊，所以才對你視而不見，你應(yīng)該竊喜才對?！?/p>

說得夠狠。換作是我，朋友存在問題我大概率會做個“老好人”，什么都不說。我自己是“好人”了，但是對朋友呢？魏思孝是寧愿自己做個“壞人”也要對朋友好的。他是真的善良。

當(dāng)然，光批判諷刺是不夠的，魏思孝還為“底層”指出了“出路”——“李尚成，別再對不被認可這事耿耿于懷了。既然自大，就做得徹底一點，面子和里子統(tǒng)一一點，不要再試圖爭取些什么了，壓根不會爭取到什么。也不要再去謾罵得罪些什么了，一點作用都沒有。你需要做的就是寫，寫詩，寫小說，寫一切能寫的。”

魏思孝看得很清楚，“出路”只有一條——“寫”下去。當(dāng)然，“寫”不過是條“路”，不要想著這條“路”能通到哪兒。它哪兒都不到，“因地”即為“果地”，“道路”本身就是“目的”。更不要想著路上會有什么“好東西”等著我們，什么都沒有，如果你看見什么了說明你走錯路了。魏思孝看到了這條“路”的“虛無”，他說：“然后就是無邊無際的等待，像一棵樹一樣，等到被人發(fā)現(xiàn)是塊做家具的料，再被人砍掉，然后做成精美的家具，擺放在奢華的房間內(nèi)，被人用來用去?！?/p>

我用“虛無”形容這條“路”不含貶義。什么不是“虛無”的呢？就連“褒貶”本身都是“虛無”的。這條“路”的“虛無”并不是件壞事兒，因其“虛無”它才有了通向無限與涅槃的可能?？床坏剿摹疤摕o”才是件壞事兒。

看過這篇小說之后，我把能買到的魏思孝的小說集全買了，看完之后頓感“炸裂”。智力的“通透度”、感覺的“敏銳性”、語言的“誘惑力”都不足以作為我喜歡魏思孝小說的理由。理由是說不清的，能說出來的只是一些籠統(tǒng)的“概括”。我姑且說說。

一、魏思孝的小說非常地“放松”

“放松”是一種非常稀有的品質(zhì)，無論是對“人”還是對“小說”來說。“做人”要“遵守規(guī)則”還要“實現(xiàn)人生價值”，這兩點無論如何造成了我們的緊張?！白袷匾?guī)則”反映在小說中就是小說要有“井然有序的邏輯”，“實現(xiàn)人生價值”反映在小說中就是小說要有“清晰明確的主題”。

先說“小說要有井然有序的邏輯”。我們腦子里的“想法兒”就是一群隨機亂飛的沒頭蒼蠅，不知道為什么到了“小說”里就要打死這些“沒頭蒼蠅”、留下那些“有頭有腦”的，讓它們飛成一條直線。眾生平等，我佛慈悲，魏思孝讓這些“沒頭蒼蠅”活了下來，他的小說呈現(xiàn)的永遠是“群蠅亂舞”的景象，驚艷異常?！督棠阕龊贸缘牡啊防铮粫簩懗鲎馕?，一會兒寫老舊小區(qū)，一會兒寫女人，一會寫如何做出好吃的蛋?！秾W(xué)徒偵探》里他本來是在講許檜的故事，一會兒講起了掉進糞坑淹死的狗，一會兒講起了許檜的拜把子兄弟給過敘事者王東半只咸水鴨，一會兒講起了足療技師對王東的輕蔑，一會兒又講起了孩子尿在了王東身上。讓“意識”自由流淌，“偶然隨機”、“漫無目的”成為了他的小說最為迷人之處。

再說“小說要有清晰明確的主題”。先不說“清晰明確”，我覺得“主題”就是一種沒必要存在的東西。所謂的“主題”不過是我們自以為是的“偏見”而非什么“真理”，我們往往對自己的“偏見”太信以為真太在乎了。世界對我們來說是“困惑”是“謎”，我們要做的是呈現(xiàn)它的“氤氳”、“模糊”、“復(fù)雜”、“未知”，并非是給出自以為是的答案。魏思孝的小說完好地保留了這個世界“謎”的特質(zhì)，永遠不會有一個“清晰明確的主題”?！秾Πd癇患者要有耐心》里“綁架者”最終給“被綁架者”遞了一支煙?！洞蠼稚系拿總€人都歡天喜地》里“搶劫者”和“被搶劫者”成了“哥們兒”。讀了《學(xué)徒偵探》之后，我無法批判許檜的犯罪，也無法憐憫許檜的自殺。我不知道該說什么，這也是我面對“現(xiàn)實”時的反應(yīng)。

我要特別說明的是，“沒有井然有序的邏輯”、“沒有清晰明確的主題”只是魏思孝小說“放松”的“表象”而非“根本原因”?！胺潘伞笔且环N態(tài)度，一種面向外界全然“無畏”、全然“敞開”的態(tài)度。換句話說，一個“緊張”的人是無論如何寫不出“放松”的小說的，魏思孝小說“放松”的根本原因在于他的人是“放松”的。作為人，我們基本上都處于“焦慮”、“緊縮”的狀態(tài)，讀魏思孝的小說你能感覺到自己從“焦慮”、“緊縮”進入到“無畏”、“敞開”的狀態(tài)，你會感覺很舒服。當(dāng)然，暫時的舒服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小說讀多了，你也會變成一個像他一樣“放松”“自在”的人，一直處于舒服的狀態(tài)。

二、魏思孝的“幽默”非常獨特

讓人笑是一件很難的事兒，“幽默”很容易淪為“油滑”，一旦“淪為”就很難讓人笑得起來了。魏思孝的“幽默”沒有絲毫的油滑，關(guān)鍵是他沒有一點兒想“逗”你笑的意思，你笑純屬你自己犯賤。“讓你笑”對魏思孝來說根本不算什么，厲害之處在于他能“讓你一直笑”，他能不斷地觸到你的“笑點”，讓你一直處于“嗨”的狀態(tài)。

魏思孝的“幽默”是“黑色幽默”，所謂“帶淚的微笑”，讓你在“笑”的同時體會到“殘酷”?！昂谏哪逼鋵嵤且环N很難用好的技巧，因為“幽默”無論如何都是對“黑色”的一種消解，換句話說“笑”無論如何都是對“殘酷”的一種消解。“幽默”有點兒像止疼藥或者抵擋陽光的墨鏡，在笑聲中我們沒那么疼了陽光也沒那么刺眼了，我們似乎可以釋懷了，可以跟生活和解了。魏思孝的黑色幽默不是這樣，他的“黑色”是“殘酷”到底的，“真相”赤裸裸地在那兒，你無法“止疼”也無可“抵擋”。你也會“笑”，但你無法在笑聲中釋懷，無法跟生活和解。你可能覺得這點跟他小說“放松”的姿態(tài)是矛盾的，但事實上并不矛盾，這正是他的“放松”之處——他讓我們“無法止疼”、“無可抵擋”的原因在于我們其實“無需止疼”、“無需抵擋”。不斷重復(fù)“抓取好的”、“推開壞的”的動作，努力去“消解殘酷”正是造成我們“緊張”的根源，“直面殘酷”才是“放松”之道。

三、魏思孝的“底層關(guān)懷”非常獨特

“文學(xué)”是為“弱者”而生的，是為“性格有缺陷”、“思想有問題”、“精神有毛病”的失魂落魄者而在的，那些“性格沒缺陷”、“思想沒問題”、“精神沒毛病”的春風(fēng)得意者，文學(xué)不歡迎你。魏思孝關(guān)懷“底層”，他寫屌絲青年、失足少女、麻木村民……對精致、典雅、矯情、造作的文學(xué)大聲說了“fuck”。他的“底層關(guān)懷”的特別之處在于他并非是在懷著一顆“憐憫”之心“憐憫弱者”。事實上，“憐憫”是一種非?！氨傲印钡男膽B(tài)——“我”在“高處”，“弱者”在“低處”，“我”站在“高處”俯視“弱者”。魏思孝全然沒有這種“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他的姿態(tài)是——我就是弱者，看我小說的你就是弱者，我們沒什么資格憐憫弱者。相對于“憐憫弱者”，魏思孝的小說更關(guān)心的是“苦是什么”、“弱者是什么”、“人又是什么”。如果把魏思孝定義為一個“批判現(xiàn)實主義”作家，那他批判的也不是“外在于我們的現(xiàn)實”而是“我們生而為人的現(xiàn)實”。我們“苦”與“弱”的根源不在“外部”而在我們“內(nèi)部”。

四、魏思孝的寫作最大程度地擺脫了

“功利”的誘惑，非常純粹

我問過自己一個問題——如果沒有“發(fā)表”這回事兒我還會寫嗎？答案是不會。我為什么而寫已經(jīng)昭然若揭了。要擺脫“功利”的誘惑非常地難，不光“想要發(fā)表”是沒有擺脫，只要有“想要把小說寫好”的想法兒就是沒有擺脫，因為“想要寫好”的動機無非是想要得到別人的認可和贊美?！昂脡摹笔且粚Α岸?，任何“二元”都是對“人”的桎梏，“好壞”尤其是。生活中，我們總是想要“好事兒”不想要“壞事兒”，不斷重復(fù)“抓取好的”、“推開壞的”的動作，這正是造成我們“緊張”、“焦慮”的根源，反映在寫作上就是我們總是“想要把小說寫好”、“不想把小說寫壞”。我個人很想擺脫“好壞”的桎梏，我覺得小說應(yīng)該做的就是展示“壞”，展示人的“低質(zhì)量”和“無能”，而非展示“好”、展示人子虛烏有的“高質(zhì)量”和“牛逼”。如果我小說里的人物都是“低質(zhì)量”和“無能”的，那么我本人的“低質(zhì)量”和“無能”——“無能”寫出好小說——沒什么理由不該被展示。俗話說“什么人寫什么小說”，作為一個“爛人”我怎么可能寫出“好小說”呢？“如其所是”地寫“爛小說”才是正途。遺憾的是，想要擺脫“好壞”的桎梏非常之難，當(dāng)我說我不在乎“好壞”、打算“往爛了寫”的時候心里想的是“爛也是一種好”——我仍然是在想往“好了”寫。當(dāng)我拿著自己修改過二十多遍的小說跟你說“這是我往爛了寫寫出來的東西”時你可以讓我去吃屎了。

精神病院里有一種療法就是讓病人們寫作。病人們當(dāng)然完全不鳥自己寫的“好壞”，“寫作”于他們就是一種發(fā)泄和治療的手段，“寫的意義”僅僅在于“寫的內(nèi)容本身”，極端點兒的甚至跟“寫的內(nèi)容本身”都沒關(guān)系，“寫的意義”僅僅在于“寫的動作本身”。他們的寫作更接近“寫作的本質(zhì)”，跟他們相比，把“寫作”當(dāng)作“追名逐利”的手段，緊張兮兮地在乎“寫的好壞”、一篇小說修改二十多遍的我更應(yīng)該被關(guān)進精神病院。

“你有精神病嗎？”魏思孝問我。

“有，人多少都有點兒吧。我希望寫作僅僅是一種人們自我療愈精神病的手段，不是一場你死我活的競爭。當(dāng)然，我這么說主要是因為我競爭不過別人，競爭得過很可能就另當(dāng)別論了?！?/p>

“是，寫作如果不是競爭的話可以寫得更放松。”

“我覺得你的小說就沒有‘寫得好壞的緊張和焦慮，不受‘好壞的桎梏，讓我羨慕嫉妒恨?！?/p>

“是嗎？我沒有嗎？”

“你一篇小說一般修改多少遍？”

“兩遍吧。”他深吸了一口煙。

“那你快進精神病院了?！?/p>

“什么時候？”

“一遍不改的時候。”

跟魏思孝就見過那一面，他給人的感覺非常好——睿智、隨和、安靜。祝他越寫越好。

（責(zé)任編輯：李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