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張琉珍 翻譯：朱麥可

1

出發(fā)地輸入家庭住址，目的地輸入工作地址，按下車行路線搜索鍵。出了地下停車場，右拐兩次，左拐一次，沿著機動車專用車道直行，繼續(xù)直行，在十字路口左拐，直行，繼續(xù)直行，不久之后就會到達目的地。除了通向大路的小路之外，只需經(jīng)過一條寬敞的“ ┒”形公路，兩個方向各十分鐘，總共二十分鐘的距離。上下班只需要沿著機動車道行駛二十分鐘，大家對此羨慕至極。這一次，我按下了自動駕駛按鈕，液晶畫面開始以第一人稱視角規(guī)劃出上班路線。我用眼睛盯著畫面，觸摸著手里捏著的車鑰匙，用大拇指尖慢慢摩挲著牢固的浮雕品牌標識。新款奧迪A5SportBack，外型華麗卻不張揚，輕巧的背影令人心情愉悅?，F(xiàn)在，我只要開著這輛車上班就可以了。

我不會開車。不是開得不好，而是開不了。技能測試掛了兩次，上路駕駛掛了三次，第四次終于拿到了駕照，卻已經(jīng)是九年前的事情了。甚至，我還曾經(jīng)開著以前那輛黃車出過一次車禍。教練坐在副駕駛席，后座是下一位待考學員，我緊挨方向盤坐著，沿著車道線行駛。經(jīng)過一個不算太大的十字路口時，路與路交叉，車道線斷了。那一瞬間，我搞不清自己行駛的車道究竟是左是右，叫喊著直接撞上了前面的車。沖撞的瞬間，教練下意識地伸出手往右打方向盤，坐在后座的待考學員身體向一側(cè)劇烈傾斜，腦袋撞到了車窗。哐！身后傳來反射性的叫喊。我睜開緊閉的雙眼，SUV后杠右角內(nèi)陷，包括駕駛員在內(nèi)的一家四口依次揉著后脖頸下了車。

“李珠妍不合格！關(guān)閉發(fā)動機，下車！”

這句話不只是簡單通報我不合格，而且飽含責怪與訓斥，似乎在說：“看看你干的好事！”此后，這個指責的聲音一直在我的腦海中揮之不去，持續(xù)折磨了我很長時間。不合格，關(guān)閉發(fā)動機，下車。不合格，關(guān)閉發(fā)動機，下車。

開車是我唯一的失敗經(jīng)歷。生活中遇到的那些難關(guān)，我?guī)缀跞砍晒νㄟ^?？忌系胤矫T高中，如愿去了夢寐以求的大學，拿到了獎學金，注冊會計師——過程當然很痛苦，并不容易——也在三年備考之后，終于順利通過了。在四家會計公司中選擇了兩家提交簡歷，全部錄取，又選了薪資較高的一家入職。那一年，我二十五歲。當時，我并不知道付出百般努力之后依然不能如愿是一件多么難受的事。也就是說，在我握住方向盤之前。

2

不管怎樣，還是要自己開車才好——因為一個新項目，我再次產(chǎn)生了這個想法。近期至少有三個月以上的時間要去客戶的辦公室上班，離家不遠，但是交通不太方便。坐公交車只有九站，乘車前和下車后需要步行將近二十分鐘。如果開車去，兩個來回也只需要二十五分鐘。確認這個事實之后，我無可奈何地心動了。剛好在公司的宣傳欄里看到了一個進口車促銷活動，剛好有留意過新車型，剛好上半年的業(yè)務提成……我很快在合約上簽了字。

接到銷售人員的電話告知新車出廠日的那天，我在門戶網(wǎng)站搜索了“駕駛培訓”。按照時間倒序排列之后，我逐一瀏覽著標題。大部分都是企業(yè)賬號發(fā)布的廣告類文章，我看到一個同社區(qū)育兒小組的帖子，立刻點開查看。正文內(nèi)容是“培訓效果很好，推薦”，下面不斷有評論詢問教練的聯(lián)系方式。每條評論下面都有樓主“俊瑞媽媽”的私密回復。最近一條回復是昨天，“終于告別十年的‘本本族生涯，教得真不錯！”我也由此莫名產(chǎn)生了信賴感，想要咨詢一下，卻因為不是小組成員，既不能回帖，也不能發(fā)私信。我先加入了小組，然后根據(jù)正式會員的升級條件發(fā)了問候帖，又抽空在各個帖子寫評論。

我的網(wǎng)名是“珠妍媽媽”，也就是在我的名字后面加上“媽媽”這個后綴。反正只要等級夠了就行，我又不參與其他活動，只獲取需要的信息即可。我和“真正的珠妍媽媽”正在冷戰(zhàn)。從幾年前開始，每次只要我一回家，她就會嘮叨我到底什么時候結(jié)婚。出問題那天，我在公交車上就已經(jīng)開始擔心聽到同樣的嘮叨。剛一到家，媽媽就在豐盛的飯桌前遞給我一份幾百萬韓元會費的婚介公司文件。我還沒有來得及開口，媽媽已經(jīng)把文件塞到了我手里。

“干什么啊，搞這些沒用的玩意兒。再說了，這多貴??！媽媽很有錢嗎？有這個閑錢，自己買身衣服穿多好！”

我把文件扔到地上，媽媽卻面不改色地重新?lián)炝似饋怼?/p>

“我還能為你做什么呢？給你報過昂貴的補習班，還是送你去過國外進修呢？珠妍，你不用媽媽操心也能把每件事做得很好，你知道我多么感謝你，同時又覺得多么對不起你嗎？”

媽媽把咕嘟咕嘟翻滾的大醬湯端上飯桌。

“至今為止，其他的事情你都自己處理得很好，唯獨這件事得媽媽做主。其他的不說，你結(jié)婚這件事，我一定得幫你完成?！?/p>

媽媽的偷換概念又開始了。這話說得好像是她自己終于下定決心幫我彌補多年求而不得的遺憾。問題是，我是一個不婚主義者，也已經(jīng)跟媽媽說了很多次。

“媽媽又要故作高尚，壞人讓我做，是吧？我不打算結(jié)婚，也不會結(jié)婚，已經(jīng)說過好多遍了?！?/p>

“沒事，別擔心，媽媽會幫助你的。”

她又假裝沒聽見，真是沒法溝通。媽媽的聽力平時明明好端端的，只要我一提到“不結(jié)婚”，那對耳朵就像自動加了濾網(wǎng)，根本聽不進去。我啪的一聲把勺子摔在飯桌上，離家而去。那天之后，我們再也沒有給彼此打過電話，至今已經(jīng)兩個月了。冰箱里的小菜已經(jīng)開始見底，婚介公司的信息指南源源不斷。

確切地說，加入那個小組一個星期之后，我收到了升級為正式會員的通知。我給“俊瑞媽媽”發(fā)了私信詢問教練的聯(lián)系方式，隨后收到了一個手機號碼。對方還說，如果告訴教練“是俊瑞媽媽介紹的”，教練會特殊照顧，所以我又登錄小組回復了一條表示感謝，恰巧看到了“買賣交易”欄的一條新帖。我無意中點了進去，看到十條手掌大小的汽車圖案三角內(nèi)褲五條一組、并排擺開的一張照片，以及每條內(nèi)褲單獨拍攝的十張照片，配有文字補充說明：已經(jīng)全部清洗完畢，每條一千韓元，十條八千，適合剛剛脫掉紙尿褲的三十個月齡的寶寶。

我知道大家會在小組里交易一些育兒用品，卻沒想到穿過的內(nèi)褲居然也可以買賣?；ㄒ磺ыn元購買別人穿過的內(nèi)褲，以及一千韓元賣掉穿過的內(nèi)褲，這兩種生活都很陌生。我以前逛論壇偶然看到一個帖子，有網(wǎng)友吐槽每天為老公洗內(nèi)褲時都會看到干掉的大便殘渣，于是對老公好感銳減。我在那一刻備受刺激，看到很多表示同意的回帖之后，再次感到震驚。我決定不結(jié)婚，可能也是因為看到了網(wǎng)絡上未曾謀面的陌生人如此生動描述的已婚生活。我真的無比感謝她們。如果我對此一無所知，直接嫁為人婦，那可怎么辦啊？只要想到這個，我就感覺無比眩暈。想到里面粘著大便殘渣的成年男人的寒磣平角內(nèi)褲，簡直嚇到全身發(fā)抖。我趕快退出登錄，關(guān)掉瀏覽器，離開了那個“男童內(nèi)褲一條一千，十條八千”的世界。我想，我只要洗自己的內(nèi)褲就可以了，一條內(nèi)褲不成問題。

我把那個手機號碼存到了通訊錄，聊天軟件上立刻自動更新了一個新好友。我點開她的個人資料，手機畫面上出現(xiàn)了一個穿著潔白網(wǎng)球裙的黝黑女孩的照片。女孩梳了一個高馬尾辮，雙手握著一個綠色的球拍。這張照片似乎拍攝于擊球之前。她的個人說明是“韓國薩拉波娃”。我給她發(fā)了一條信息：“請問您是駕駛培訓教練嗎？我是俊瑞媽媽介紹來的?！彼芸旎貜土宋遥?/p>

（請按照以下格式填寫個人信息）

姓名：

地址：

年齡：

血型：

車型：

考取駕照時間：

計劃培訓日期：

秒回了這么多字，看來不是直接輸入，而是復制粘貼了已經(jīng)儲存好的信息。原來找對人了，我隨即放下心來，卻又立刻產(chǎn)生了一個疑問：為什么要問血型呢？難道是擔心培訓中出車禍，以便輸血？如果不是這個原因，駕駛培訓沒必要問血型。我先按照格式填寫了個人信息，然后問她怎么收費。這次也是秒回。

“每天兩個半小時為準，五個小時12萬韓元，十個小時22萬韓元?！?/p>

我考慮了片刻，回復道：

“如果先學了五個小時，覺得不夠的話，可以再追加10萬韓元改成十個小時嗎？”

這一次，她很久才回復。

“本來是不可以的，因為是俊瑞媽媽介紹的，所以照顧您一次吧?！?/p>

又不是給什么單位干活，有什么可以不可以的？又來了一條信息。

“剛才說的是用教練車，如果用私家車，追加一萬韓元。”

“好的?！蔽一貜屯曛螅杏X有點奇怪。難道不應該是私家車更便宜嗎？又不費油錢，為什么還貴了一萬呢？我聽說，教練車上的副駕駛席也有剎車。這一萬韓元算是車禍危險附加費嗎？如果用我的車，副駕駛可沒有剎車啊……出車禍的概率增加了……唉，不能再想車禍的事了。

我知道擔心這些毫無用處，可是只要一想到開車，就忍不住聯(lián)想到車禍。我決定不詢問私家車培訓的附加費來自何處。事出必有因，我不想因此破壞對方的心情。總之，我必須和這個人在一起待夠五個小時，盡量保持愉快的氛圍比較好。我有過計較一兩千韓元的考生時期，也有過計較一兩萬韓元的社會新人時期，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入職九年的會計師、高級經(jīng)理人，不必在小錢上斤斤計較。教練又發(fā)來一條信息。

穿匡威、本西蒙之類的薄底平底鞋，準備個人物品。

她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呢？感覺哪里有點不對勁，又似乎挺專業(yè)。

3

一位身材矮小、戴著一副輕薄款銀框眼鏡的短發(fā)大嬸敲了敲副駕駛席的車窗。我趕快向她眼神致意，并按下車窗。窗門完全打開之前，她已經(jīng)把腦袋探了進來。

“您是那位需要培訓的顧客吧？”

“是的，您好?！?/p>

她拉開車門，進來坐在副駕駛席，把手里的樂扣保溫瓶放進杯托，調(diào)整了一下姿勢。她的左邊腋下夾著一根短棒，閃光的金屬材質(zhì)，當然不是純金，反正是金色的。她把那根短棒抻了一下，立刻變成了高爾夫球桿那么長。

“我先處理一下?！?/p>

她突然彎下腰，把腦袋探進我所在的駕駛席下方。我嚇了一跳，雙腿收緊。她似乎把剎車踏板和金棒的一頭綁在了一起?？此鏁r沒有發(fā)現(xiàn)，原來她的后腦勺全是白發(fā)。她趴在那里噼里啪啦鼓搗了一陣子，重新直起腰坐好，充血導致滿臉通紅。我后來才知道，那根金棒是特制的“培訓棒”，每次在培訓中出現(xiàn)危險狀況時，她就要以此按下剎車。她一邊用手掌不斷為緋紅的臉頰扇風，一邊為我解釋。聽她說完，我從昨天晚上開始產(chǎn)生的恐懼感逐漸變淡，稍微放下心來。她立刻補充道：

“貼紙不能貼在那里?！?/p>

“嗯？”

“我是說‘新手上路那個貼紙，你貼在了看不到的位置?！?/p>

“哦，好的……”

不知道為什么，“新手上路”的貼紙都很劣質(zhì)。不能不貼，可我又不想在新車上貼那種幼稚貼紙，于是百忙之中從網(wǎng)店勉強挑了這么一張。設計非常簡潔，正方形邊緣線里只有英文“NEWDRIVER”，尺寸比其他貼紙略小，卻也夠用了。

“明天用A4紙打印韓文‘新手兩個字帶過來，宮書體?！?/p>

剛開始就挨訓，我覺得非常泄氣。我很擔心，上路之后肯定會有更多挨訓的事情發(fā)生，這可怎么辦呢？培訓就這樣突然開始了。

“來，踩一下剎車?！?/p>

我遵循指示，用右腳踩了剎車踏板。她繼續(xù)說道：

“很好，現(xiàn)在踩一下油門?！薄按蛞幌伦筠D(zhuǎn)向燈?！薄艾F(xiàn)在，右轉(zhuǎn)向燈……”

“那個……老師?！?/p>

我本來想叫她“教練”，不過平時在公司總是叫同事“老師”，所以不知不覺喊了一聲“老師”。

“這種程度不算新手吧，我以前學過開車?！?/p>

“那你為什么還要再學一次？”

是啊，我為什么還要再學一次呢？我猶豫了一下，開口答道：

“那個……我旁邊帶人練習了很多次，自己上路就心跳加速，開不了，感覺會出車禍?！?/p>

我向她說明了自己這段時間分析的問題所在。我似乎知道怎么開車，知道該怎么做，確實知道，問題只是太膽小了。我想和老師一起上路，克服駕駛中的恐懼。首先，我想以上班路線為主進行練習，因為當前最要緊的就是上下班……不過，她似乎并沒有注意聽我說話。她打斷了我的話，表示可以自己安排培訓內(nèi)容，讓我先打開發(fā)動機。我有點不開心，按下了啟動鍵。發(fā)動機沒開。她告訴我應該踩著剎車按下啟動鍵，我這才終于打開了發(fā)動機。

“好，出發(fā)?！?/p>

我的腳離開剎車踏板，踩著油門，車開始前行。

“哎哎，別踩那么猛，慢著點兒。對，就是這樣?！?/p>

不過，她怎么不對我說敬語呢？她調(diào)整著反光鏡，嚴厲地說：

“我說話可能沒有那么禮貌?！?/p>

她說上路培訓時顧不上那么多，所以沒有時間客套。既然她說這是為了安全起見，我雖然心里不樂意，也只能應允。我老老實實地回答了一句“好的”，她的嘴角第一次浮現(xiàn)出微微的笑意。

“我眼中的新手全都像小孩子一樣?！?/p>

她又補充說道：

“而且是剛出生的小嬰兒?！?/p>

清晨六點鐘的道路十分冷清。我遵循她的指示，開開停停，左轉(zhuǎn)右轉(zhuǎn)，變換著車道。

反光鏡的角度調(diào)整到與地平線垂直，絕對不要看反光鏡太久，只能看一秒鐘。兩秒也是允許的，如果可以看到后面的車的車頂?shù)杰囕?，就等于確認了足夠的車距。這時，用力踩油門提速，轉(zhuǎn)動方向盤，變換車道結(jié)束。

我終于明白了她在苛刻的“媽媽小組”里有口皆碑的理由。她雖然不是非常親切，但是不停灌進耳朵里的說明正是她的風格，還會傳授一些應對不同情況的技巧，記住之后會很方便。她在副駕駛席每次都會恰到好處地按下金色培訓棒，我在她的幫助之下不知不覺成功變換了二十幾次車道，還學會了在大路左轉(zhuǎn)、掉頭、輕松通過減速帶。這時，她問我：

“不過，你這么早出來學車怎么行？老公餓著肚子上班嗎？”

“老公？”

“不用做早飯嗎？”

“我沒結(jié)婚?！?/p>

就算結(jié)了婚，我也不做飯，我忙著呢——我把這句想說的話憋了回去。面對提出這種問題的人，應該從哪里開始談起呢？應該談些什么呢？只是想象一下，就已經(jīng)精疲力盡。最重要的是，我現(xiàn)在正在開車。這條路十分陌生，為了安全起見，我沒有閑心考慮其他事情。我全神貫注地開著車，感覺其他方面的邏輯都變得無力起來。

“原來你是未婚?？茨隳昙o不小了，我還以為你結(jié)婚了。怪不得看起來還像個小姑娘，乍一看像二十幾歲。”

她突然稱贊起我的皮膚彈力，緊接著又高度評價我的決心，說我決定“提前”接受培訓非常好。這是什么話？繼續(xù)聽她說下去，我才明白她的意思：以后有了孩子就會明白，私家車是必不可少的。她還說，很多女人懷上二胎，大著肚子才后知后覺開始學車。我們才見面兩個小時，她居然開始為我計劃起生孩子，這種無禮導致我起初對她的信賴與好感急速下跌。令我更加不滿的是，今天的培訓時間只剩下一小時。我學車是為了上下班，現(xiàn)在卻總是經(jīng)過一些岔路。我再次問她：

“那個，我剛才也說過了，我現(xiàn)在要練習一下通勤路線?！?/p>

她嘆了一口氣。

“唉，先等等吧。我會看著安排的。”

她又接著說，你這輩子又不是只有上下班，只要車技嫻熟到可以應對任何狀況，那個問題自然就會解決。她的意思是，今天打好基礎，明天自然可以開車上下班。培訓總共剩下三個半小時，今天一小時，明天兩個半小時。我拿到駕照已經(jīng)十年了都不能開車，難道再培訓三個小時，我就可以了？我甚至懷疑，她是不是為了讓我再追加五個小時，特意不安排我想要的練習。我再次向她說明，她絕對不能以至今為止見過的其他學員的標準來對待我，我的情況比較特殊，我比一般人更加膽小，從現(xiàn)在開始必須快點開始練習上下班的路線……她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你并不膽小。”

我很慌，第一次把視線從前方轉(zhuǎn)向副駕駛席。

“那是什么呢？”

“膽小的人怎么會這樣開車，不可能?！?/p>

她不斷搖著頭，繼續(xù)說道：

“膽小的人怎么會踩油門這么猛，轉(zhuǎn)方向盤這么頻繁呢？真正膽小的人才不會這么做?！?/p>

她錯了。我很害怕，這是毫無疑問的。我害怕自己擋住別人的路，擔心磨磨蹭蹭撞到別人的車，心里十分焦急。所以，我只能反射性地加快動作，顯得很急躁。她懂什么？我才是最了解自己的人。如果就這樣只練習基本技能，絕對不可能開著私家車上下班。她可能是注意到我板著臉不說話，表示遵從我的意愿，按照上下班路線往返一趟之后結(jié)束今天的培訓。我在導航里輸入公司地址，重新上路。

“老師，等一下要左轉(zhuǎn)，需要從現(xiàn)在開始變道嗎？”

“是的，好好看路，慢慢并過去?！?/p>

我按照她的指示，打開了右轉(zhuǎn)向燈，看了一眼反光鏡，確認后面那輛車的車頂?shù)杰囕喭耆谝曇皟?nèi)之后，轉(zhuǎn)動方向盤開始向左并線。這時，她在副駕駛席發(fā)出一聲刺耳的叫喊。

“不行！”

與此同時，后面的那輛車發(fā)出刺耳的鳴笛聲，從旁邊車道閃過。嘀——鳴笛聲許久不停，一直在高強度持續(xù)，像是在對我示威。她松了一口氣，對我高喊：

“珠妍！我是不是告訴過你不要像只泥鰍！”

我根本不理解剛才發(fā)生了什么事，于是反問道：

“我……我不知道自己錯在哪里。我明明按照老師的要求，通過反光鏡看到了車輪，然后才并線的?！?/p>

“唉，這里是機動車道，和高速路沒有什么區(qū)別，車速很快，你得考慮到這一點??！”

我又沒學過，怎么會知道呢？我心里十分委屈。

培訓結(jié)束之后，我把車停在地下停車場，叫了一輛出租車去上班。凌晨的培訓真是浪費時間，我在那天的工作中始終難以擺脫這個想法。本以為兩個半小時可以克服很多問題，卻因為最后的泥鰍事件，又重新回到了原點，也就是九年前第一次報名駕校的那個時期，至今一點長進也沒有。

只要坐在駕校那輛褪色黃車的臟乎乎的座位上，我就感覺自己像是一個被丟棄在陌生世界的孩子，變得十分焦躁。本身具備的生活常識似乎已經(jīng)被強制重啟。油門踩重了或者踩輕了，每次都會錯過打轉(zhuǎn)向燈的時間，倒庫時不斷轉(zhuǎn)動方向盤，卻總是沿著同樣的路線來回折騰。因為從掛到R檔的那一瞬間開始，我的腦子就開始亂套。我在腦子里把車的圖片反復倒轉(zhuǎn)，再倒轉(zhuǎn)，搞不清哪個才是原來的樣子，油門又踩重了，一個車輪騎到了停車線外面的花壇上，被教練罵了一頓。整所駕校似乎只有我一個人總是重復這種失誤。這種水平還要上路，實在嚇人。要么搞混油門和剎車，要么忘記打轉(zhuǎn)向燈就并線，要么左轉(zhuǎn)時越線逆行，整條車道會因為我這種司機的出現(xiàn)而秩序大亂，撞得粉身碎骨。好不容易考到駕照之后，雖然也上過幾次路，卻從來沒有獨自駕駛的經(jīng)歷。只要一握住方向盤，我總是會想起車禍，以及由此引發(fā)的交通擁堵、身體癱瘓、死亡等。不論做多少練習，依然會懷疑自己是否有必要帶著這么大的壓力開車，而不是下定決心現(xiàn)在必須自己開車。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閉上眼睛，那些令人眩暈的瞬間不斷再現(xiàn)。不合格，關(guān)掉發(fā)動機，下車，像只泥鰍，別那樣，那是機動車道，車速很快，很快，很快……

我側(cè)身躺在黑暗中，打開手機，搜索“駕駛恐懼癥”，點開了其中一篇標題為“克服駕駛恐懼癥”的網(wǎng)絡文檔，大致瀏覽了一下第一章“緩和緊張感的練習”。

首先，在車里放上喜歡的東西。喜歡的娃娃、喜歡的香水、喜歡的人的照片等。然后，做腹式深呼吸。慢慢用鼻孔吸氣，讓空氣通過肺部向下填滿腹部。等到腹部鼓起，憋氣三秒鐘，從十開始倒數(shù)，慢慢往外呼氣。以同樣的方式，反復進行十次……

第二章是“自我肯定”。

我正在小心開車，沒有超速。開車是每天的日常。我是一個注意力高度集中、非常小心的駕駛員。我不需要趕時間?？梢栽谟覀?cè)車道慢速行駛。就算開錯路，也沒有必要冒險并線。如果錯過了岔路口，只要安全繞路即可。如果感到不適，隨時可以在應急車道停車休息。我可以控制自己的恐懼。出現(xiàn)類似癥狀的車友隨時可以加入志愿團體……“自我肯定”章節(jié)就這樣結(jié)束了。

原來我并不是個例，得知這個事實已經(jīng)對我克服恐懼很有幫助。

確認有人也在某處害怕做某件事，就像我害怕開車一樣，我感覺自己做不好的擔憂似乎真的減淡了。

本該到此為止……

我卻重新進入搜索窗口，搜了一下“車禍”。人們每天都會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死在路上。我，現(xiàn)在，不想死。這是我第一次如此害怕死亡。“為什么偏偏是現(xiàn)在呢？”想到死亡，我就會產(chǎn)生這個疑問。我的人生才步入正軌三年而已，現(xiàn)在還不行。我現(xiàn)在不想死。“珠妍，如果真的不喜歡開車就不要開了?！边@一刻，我迫切希望有個人可以這樣勸我?！八懔?，算了，既然你那么不喜歡，別開了唄?！蹦呐率沁@種責備的語氣也可以。然而，從來沒有人對我說過這種話，沒有人告訴我別開車。

4

第二天見面時，她手里拿著一張白紙。A4紙上印著碩大的宮書體“新手”，只要字號再調(diào)大一點，“新手”的“手”字就要移到下一頁了。字號實在太大了，我簡直目瞪口呆。她看著我的表情問道：

“怎么了？覺得丟人嗎？”

“不是，可是并不一定非要這樣吧……”

“不想在昂貴的進口車上貼這種東西吧？”

是的，不想。她像是讀懂了我的內(nèi)心，翻了一個白眼。

“你以為奧迪車能守護你的安全？”她繼續(xù)說道，“這個才會守護你。”

她一邊說著，一邊使勁晃著手里的那張A4紙。

不是“新手上路”，而是“新手”?；蛟S是因為這兩個字的力量，我感覺道路真的變得更加親切起來。就算我犯了什么錯，或者開得太慢，其他車輛也不像昨天那樣鳴笛了。我先開口問道：

“貼了那個，其他人真的不鳴笛了呢?！?/p>

“是吧？不過，這也是因為你比昨天開得好了?！?/p>

我受到表揚，自信心也增強了，第一次成功行駛完上班那段路程。她得意地說：

“你瞧，昨天做了基礎練習，上班路線根本不算什么吧？”

隨后，我們進入了辦公樓地下停車場練習停車。她的金色棒再次忙碌起來。

“輕點踩剎車?！薄拔梗孔罅?。”“不行，太靠右了?！薄罢覝史较蛑毙?，沒必要一直轉(zhuǎn)方向盤?！?/p>

大腦明明已經(jīng)理解了，手腳卻不聽使喚。我肩膀用力，幾次險些撞到兩邊的墻，繞了幾圈之后，感覺有點惡心。到了地下五層，她嘀咕道：

“這里的停車場入口道路太窄了，不怎么樣啊?！?/p>

在空蕩蕩的凌晨地下停車場，左倒庫培訓開始了。這次果然也是有公式的。

肩膀與車位的外線保持垂直，方向盤右打到底之后前行，看反光鏡，后輪到停車線的四分之一時停止，換R檔，方向盤反向打到底，倒車。掛R檔時，混淆方向盤的方向是必然的。任何人剛開始都會搞混，不搞混才奇怪呢。此時，如果想著往車屁股轉(zhuǎn)的方向打方向盤就會容易得多。慢慢倒車，車屁股碰到減速帶，停車就可以了。

套用公式之后，不再那么難了。緊接著，右倒庫、順向停車、側(cè)方停車也順利完成。她說：

“不錯?。⊥＼嚥挥迷倬毩?。我給你發(fā)個短信，按照上面說的做就行了。”

她拿出手機，打開記事本app，復制整篇長文，直接發(fā)給了我。她的停車秘訣隨著一聲簡短的震動聲，瞬間到達了我的口袋。

她提出了新的培訓方案。因為這棟建筑進入停車場的道路太窄了，所以要在小路上多練習一下車速調(diào)節(jié)。她又說在不遠處有一段熟悉的羊腸小道，非常適合練車。只要在那段羊腸小道上練過三四遍，這個停車場就是小菜一碟了。這時，我的肚子咕嚕嚕叫了起來。

“看來你餓了啊?！?/p>

“是的，我沒吃早飯?！?/p>

我突然好奇地問她：

“老師出門之前給老公做早飯了嗎？”

“沒有?！?/p>

她笑了起來。笑容依然停留在嘴角，她卻突然吼道：

“說什么早飯！我凌晨就要出門，怎么做飯？”

我們達成共識，決定下車吃點東西。時間還早，幾乎沒有開門的餐館，不過剛才開車途中看到過一家需要步行五分鐘的便利店。我們走出停車場，走向便利店，我這才發(fā)現(xiàn)她的體型比想象中的更加矮小。坐著的時候沒有感覺，下車之后看到她這么矮，我感到十分意外。而且，我再次意識到她的步調(diào)也很慢。雖然尚是清晨，陽光卻很強烈，我很想快點進入涼快的便利店。她大聲喊我：

“珠妍，你慢點兒走！你怎么走得那么快？”

“我走得快嗎？”

我感覺不是我走得太快，而是她走得太慢。她快步走著，對我說：

“你真性急?！彼^續(xù)說道，“因為你O型血。”

“嗯？”

“我大女兒也是O型血，勝負欲很強，而且性子很急?！?/p>

我這才明白她在培訓前詢問血型的原因。原來真的可以通過血型了解一個人的性格。很久沒有見過如此相信這個的人了，我很難忍住不笑。她問我：

“你覺得現(xiàn)在相信血型很傻吧？”

“沒有。”

“我怕你誤會所以才和你說這些，其實我也不信。不過，有時還真的挺準。很神奇吧？所以，我總是先問一下學員的血型。提前了解了性格，培訓起來確實順手不少?！?/p>

她再次補充道：

“雖然我并不相信這個?！?/p>

我故意使勁點點頭，為了不讓她看出我認為相信血型很搞笑。我這樣不斷點頭，莫名又覺得她說的似乎也有點道理。我是O型血，性子急，這是不可否認的事實。

我故意放慢腳步，配合她的速度。我們每個人買了一塊軟糯的卡斯提拉蛋糕和一袋三角錐型的咖啡牛奶，一起慢慢踱著步子向著辦公樓原路返回。天氣比昨天更加晴朗。閃著光的辦公樓玻璃窗上倒映著藍天和云朵。她仰頭看著這棟建筑，問我：

“你上班的公司很不錯?。　?/p>

我并不在這棟樓上班，這只是當前項目的客戶的辦公室所在地。我們總公司的建筑比這個更高更壯觀。

“公司還行?！?/p>

“像你這樣的女職員很多吧？”

我苦惱了片刻。其實會計師以男性居多。參與這次項目的五個人當中，只有我一個女性。我回答道：

“是的。”

“有五十幾歲的嗎？”

我比剛才更加放慢腳步，在心里揣度著。五十多歲，我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我們公司的老師當中，有五十多歲的嗎？到了五十歲，已經(jīng)是專務級別，可是我們公司沒有女專務。我又想了想常務，卻也不確定是不是五十來歲。我很快又想起了另一位老師，卻也不是五十幾歲，而是四十幾歲。真的，真的一個也沒有嗎？我回答道：

“有?！?/p>

“真的嗎？”

我把最后一小塊卡斯提拉塞進嘴里，回答道：

“是的，很多?！?/p>

我們再次返回了通向地下停車場的電梯間?！皫c了？”她自言自語道，拿出手機，按了一下右側(cè)的按鍵。液晶畫面亮了，我看了一眼，正是聊天軟件頭像的那幅網(wǎng)球少女照片。畫面很快暗了下去。她再次按了一下那個按鍵。網(wǎng)球少女再次出現(xiàn)，她用大拇指按了一下畫面正中央，也就是說，撫摸了兩次梳著高馬尾辮的少女的臉龐之后，再次把手機放回了衣兜。我趕快轉(zhuǎn)移視線，假裝什么也沒有看到。我在腦海里勾勒出另一張照片，網(wǎng)球少女舉著碩大的冠軍獎杯的照片。那是一座金光閃閃的大獎杯。獎杯實在太大太重了，少女獨自舉不動，只托著底座一角。托著獎杯另一邊的是老師。她個子很矮，獎杯傾斜向她那一側(cè)，但是她的笑容比網(wǎng)球少女更加燦爛。可能那個場景就是她人生中最精彩的瞬間之一。我也認識這樣一位中年女性。

“我活了五十多年，今天這一瞬間最開心。”

注冊會計師資格考試成績公布的那天，媽媽對我說了這番話。在這之前，媽媽的三十歲、四十歲人生的最開心的瞬間，也是因為我。我得了全校第一，考上了夢寐以求的大學，拿了獎學金，注冊會計師資格考試通過，入職會計師事務所，媽媽一生中最開心的時刻逐一更新。我每次都會下定決心，堅決不能過這種生活，自己一生中最開心的時刻不是因為自己，而是依附于他人。最后一滴咖啡牛奶與空氣同時通過吸管，老師和我的口中發(fā)出呼嚕嚕的聲音?，F(xiàn)在，到了她所說的羊腸小道培訓時間。

我根據(jù)她的指示開了一會兒，眼前出現(xiàn)了兩側(cè)立著法國梧桐樹的S型彎路。我熟練地轉(zhuǎn)動著方向盤，問她：

“這里就是您剛才所說的羊腸小道吧？”

她無奈地回答道：

“這算什么羊腸小道啊？唉，原來你連什么是羊腸小道都不知道?！?/p>

她笑了一會兒，再次提高了嗓音。

“唉，珠妍，這種是花蔭路啊，花蔭路！”

十五分鐘之后，她所說的羊腸小道終于出現(xiàn)了。進入郁郁蔥蔥的山路入口，我立刻明白了之前經(jīng)過的那條路為什么是“花蔭路”。因為這里是非柏油路，也就是天然土路。這附近居然還有這種路，就算我之前來過，也絕對想象不到這里還能通車。耳邊開始不斷傳來車輪壓過小石子的聲音。我的屁股和后背可以通過座椅絲毫不差地感覺到路面的崎嶇不平。這條急彎路比進入地下停車場的那條更有難度，時高時低，而且望不到盡頭。越是往前行駛，越是濃密的叢林。盛夏清早的陽光透過樹木之間的縫隙傾灑進來，在眼前閃爍著，穿透車窗，觸到了我的臉龐。根據(jù)樹葉的生長形態(tài)，我的一邊臉龐時而溫暖，時而涼爽。如果一不小心開出羊腸小道，就會有滾落山下的危險，奇怪的是，我的內(nèi)心感到一陣從未有過的平靜。

輕輕，踩下，輕輕，放開，輕輕，拉動，輕輕，放開。

她看著我，說道：

“你現(xiàn)在終于會調(diào)整車速了?！?/p>

這時，眼前突然變得明亮起來。濃密的叢林路的盡頭，視野瞬間豁然開朗。同時，右邊出現(xiàn)了一個巨大的湖泊。湖泊很寬闊，想要去湖泊的對面，似乎需要挺長時間。清晨的陽光華麗地灑在寬闊靜謐的湖面上。不知何處傳來鳥兒啼叫的聲音，我想要聽得更加清楚一點，卻在按下車窗的瞬間略感驚訝。我第一次把手從方向盤上放開，想要營造某種氛圍。

踩油門的腳也在稍微用力。湖水倒映著綠葉、天空與白云，填滿了整個視野。那一瞬間，我不再害怕駕駛。我以前從未有過這種感覺，所以覺得非常神奇。甚至，我也似乎完全領會了以前完全無法理解的那種開車兜風的心情——不是為了到達某個地方，只是想要握住方向盤。

“老師?！?/p>

“嗯？”

“這條路太美了！”

她嘿嘿笑著，回答道：

“漂亮吧？”

不知不覺中，我們已經(jīng)來到了剛才本以為距離很遠的湖水對岸。鴨群慢慢在湖水上列隊游過。

5

“我再追加五小時，明天和后天?！?/p>

羊腸小道培訓結(jié)束之后，我們再次回到了公寓地下停車場。經(jīng)過了兩天四個小時的培訓，現(xiàn)在我毫不懷疑她是一個非常出色的教練。如果和她在一起再練五個小時，到時候我真的就可以自己開車了。我當然早就料到她會反對我再追加五個小時，她的反應卻令我十分意外。

“不，不用我教了?！?/p>

“為什么??？”

“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好了，沒必要繼續(xù)培訓。你完全可以獨自上路了?！?/p>

這個反應很意外，我開始著急。

“什么啊，我還想再繼續(xù)多練幾次。我只要再練五個小時，到時候真的就可以獨自上路了?！?/p>

“別廢話了，先把腿拿開?！?/p>

她彎下腰，把腦袋探進駕駛席的剎車踏板的位置。啪嗒一聲，培訓棒末端與剎車踏板分開了。我低頭看著她的后腦勺和后背，非常詫異。她真的不想再給我培訓了嗎？她憑什么如此高估我的實力呢？最重要的是，今天的培訓還剩下三十分鐘呢。她重新直起腰坐好，收好金色棒，對我說：

“我當然希望培訓時間越長越好，還可以給女兒多賺點課時費?！?/p>

她拉下遮陽板，對著鏡子理了一下凌亂的頭發(fā)，繼續(xù)說道：

“不過，你打算培訓到什么時候呢？最終還是要自己上路??！”

她說得沒錯，我無言以對。哪怕我再追加五個小時，那五個小時結(jié)束后，還會想要再繼續(xù)追加五個小時。她放下一側(cè)的弧形頭發(fā)，另一側(cè)塞到了耳后。

“剩下的三十分鐘是遠程培訓。”

我不理解她這句話的意思，眨著眼睛看著她。她打開副駕駛席的車門，下了車。怎么，怎么下車了呢？車里只剩下我自己了呀。副駕駛席的車門關(guān)上了。我十分吃驚，手指開始瑟瑟發(fā)抖。手機開始長震動。我仰視著站在副駕駛席車窗外的她，伸手在包里摸索著手機。她在半開著的車窗外晃動著自己的手機，說道：

“是我打的電話，你接電話之后開免提，根據(jù)剛才學習的內(nèi)容，從這里開到公司，明白了嗎？”

她的意思是說，她會一直跟在我的車后，通過免提指導我。寬敞的車廂里只剩下我自己，我的心跳開始加速。喜歡的娃娃，喜歡的香水，喜歡的人的照片也沒有放進來。我突然開始呼吸急促。我刻意大口吸氣，然后從十開始倒數(shù)，慢慢呼氣。十，九，八，七，六……這時，身后傳來短暫的鳴笛聲，我看了一眼反光鏡。她的舊款銀色伊蘭特如約停在后方，手機里立刻傳來她的聲音。

“看到我了吧？出發(fā)！”

我用腳踩下剎車，車開始慢慢向前移動。副駕駛席沒有人，這還是第一次。她通過手機外放繼續(xù)和我說話，以防我太過于在意這個事實。

“好，確認有沒有行人，然后右轉(zhuǎn)，慢點兒，很好。”

“然后是左轉(zhuǎn)，有機會就趕快并線。很好?！?/p>

“現(xiàn)在不要變道，等待下次機會。我們先等那輛黑色的索納塔經(jīng)過?！?/p>

每次感到不安，呼吸不再鎮(zhèn)靜時，我就會抬頭看一下反光鏡。每一次都會和她對視，毫無例外。她在任何情況下都在后面看著我，我意識到這個事實，不知不覺中已經(jīng)獨自行駛了很長的一段路。可是……等一下……是這條路嗎？我以為自己正在沿著車道直行，卻不知道怎么搞的，現(xiàn)在所處的位置已經(jīng)不是直行車道。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已經(jīng)進入了左邊的小路。我趕快向緊跟在后的她求助。

“老師，怎么辦??？我好像走錯路了?！?/p>

“哎呀，還真是?！?/p>

我看了一下右后視鏡。后面排著很多車。如果現(xiàn)在變道，就要在其他路上行駛很久。我從來沒有走過那條路，而且又是獨自駕駛，有點力不從心。我感到一陣眩暈。方向盤很快被汗水浸濕。為什么出這么多汗呢？雙手在方向盤上打滑可怎么辦呢？我的心跳又開始劇烈加速。她一字一句地大喊著：

“我在后面給你擋著，往右變道，明白了嗎？”

她打開右轉(zhuǎn)向燈，并入旁邊車道。正在等紅燈的幾輛車同時開始鳴笛。那冷漠而神經(jīng)質(zhì)的鳴笛不是沖我而來，而是她。變燈了，手機里傳來她焦急的嗓音。

“現(xiàn)在，就是現(xiàn)在！”

她的伊蘭特擋在了一車道和二車道之間。我趕快擠進前方留出的空間，根據(jù)所學的內(nèi)容打開應急燈，向她表示感謝。我用濕乎乎的雙手用力握著方向盤，嘴巴靠近放在支架上的手機，對她說：

“老師，謝謝您！”

“哎呀，你還有工夫客套呢？好好看路！”

手機話筒中再次傳來她的嗓音。

“繼續(xù)直行，很好?！?/p>

“開得很好，很好。”

張琉珍，1986年出生，韓國延世大學社會學系本科畢業(yè)，東國大學國文系研究生結(jié)業(yè)。2018年以短篇小說《工作的喜與悲》獲“韓國創(chuàng)批新人小說獎”，已出版小說集《工作的喜與悲》、長篇小說《奔向月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