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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Ⅰ】
方恩語抵達(dá)這座小鎮(zhèn)時正值夏日伊始,靠近熱帶海域的城鎮(zhèn)悶熱潮濕,轎車駛上盤山公路,陽光明晃晃的,她搖下車窗,向下正好能望見山底一片波光粼粼的海。
從前在大城市里生活,所見唯有霓虹燈牌與摩天大樓,如今窗外的光景全然陌生,方恩語才意識到此前十七年經(jīng)歷的一切都過去了。她被父母送來了這座沿海小鎮(zhèn),隱去來歷,將默默度過余下的高中兩年生活。
她嘆了口氣,正要搖上車窗,視野里卻出現(xiàn)了一棟位于半山腰的白房子,房子平坦的天臺上像有明黃的亮色,盡管一晃而過,方恩語卻認(rèn)出了那是一片雛菊。
她湊近車窗想要看得更清晰,視線卻被遮擋。
轎車在這時駛上了長長的陡坡,一個騎著單車的男生呼啦飛馳而下,熾熱的日光里,他的襯衫衣角迎著風(fēng)鼓起來,像夏日海上的白帆。
他的衣角蹭刮了下車窗,方恩語瞇了瞇眼睛,看清了男生黑發(fā)下的側(cè)臉。而下一秒,車子就要開進昏暗的隧道。
光影交界間,方恩語透過車窗回頭望去,男生與單車都停在了那座白房子前。
畫面轉(zhuǎn)瞬即逝,方恩語收回視線,這不過是夏日的第一個插曲。
然而她卻將這一個片刻記下了。傍晚時管家終于整理好了別墅,暮藍(lán)的房間里,管家畢恭畢敬地遞來一套熨燙好的套裝,那是方恩語即將就讀的鎮(zhèn)上高中的新校服。
嶄新的純白襯衫胸口上繡著“祁鎮(zhèn)一中”的黑字,方恩語晃了下神,忽然想起了單車上的男生。
如果沒看錯的話,他的襯衫胸口上,好像也繡著“祁鎮(zhèn)一中”四個字。
【Ⅱ】
祁鎮(zhèn)一中晨間的預(yù)備鈴打響時,高二(1)班的班主任帶著新同學(xué)走了進來,教室里一下變得安靜了。雖然眾人知曉新同學(xué)是從大城市轉(zhuǎn)來的,但沒想過是這樣與眾不同。進門的女生有著溫柔白皙的臉龐,氣質(zhì)就像春天的蒲公英。
“大家好,我叫方恩語?!?/p>
方恩語站在講臺上,留意到許多打量著她的視線,她的目光也掃過教室,忽然停下。
重逢竟來得這樣巧。
坐在教室最后排的人神色懶洋洋的,輪廓深邃分明,是標(biāo)準(zhǔn)的小麥色漁港少年。他正是昨天駛過車窗的男生,更巧的是,他的前座正好是個空位。
方恩語轉(zhuǎn)來的這天正好趕上學(xué)校的摸底月考,時間很緊,班主任向空位一指:“恩語,先坐在那兒吧?!?/p>
周圍響起了不大不小的起哄聲,聽不出善意與否,方恩語不明所以,一步步走下講臺時,此前一直沒抬頭的男生忽然看過來。
視線對上,他好像皺了皺眉。
落座時,方恩語聞到了一陣似有若無的海潮味,氣味近在咫尺,像身處臨近大海的港口。
下一秒,后座的男生往后挪了挪桌子,動靜微弱,于方恩語而言卻十分清晰。
——他在拉開間距。
周遭又有打量的目光掃過來,沒有人向她露出笑容或問好,教室里開始分發(fā)起新的月考卷,方恩語又想起剛剛自己站在臺上時,讓她如坐針氈般的眾人的審視,還有走下講臺時細(xì)微的起哄聲。
自己剛來就被討厭了嗎?
拿到試卷,方恩語提筆時深吸了口氣,她只當(dāng)是自己太敏感,決定忽視掉這些莫名的惡意。
而事實上這怪異的直覺并沒有錯,因為接下去一連幾天,班上竟也沒有人跟方恩語說過話,偶有女生路過時好奇地看向她,但也只是匆匆一瞥。又過了幾日,她才后知后覺——班上的女生是有圈子的。
而方恩語被漠視的原因似乎是,班上圈子里的領(lǐng)頭女生對她有敵意。
【Ⅲ】
意識到這件事,是在一節(jié)體育課上,方恩語在陽光下做著熱身運動時,終于有女生忍不住向方恩語搭話,她的口吻輕描淡寫,卻透出一絲艷羨:“你來之前,好多同學(xué)都在傳,你家很有錢,是住在山頂?shù)哪菞澊髣e墅嗎?那比阮嘉芯的家還厲害?!?/p>
阮嘉芯,這個名字聽起來耳熟,是常常揚著下巴領(lǐng)著一群女生走進教室的班長,方恩語愣了一下。
女生又問:“那你來這個小地方還習(xí)慣嗎?還有……坐在那個人前面,你有聞到嗎?”
“什么?”
女生的語氣意味深長:“就是你后座,郁光年?!?/p>
原來那個男生叫郁光年。方恩語靜了一秒,仍不懂女生的意思。女生看了眼她的神情,一邊做著轉(zhuǎn)身運動,一邊再次轉(zhuǎn)移了話題:“你真白,比阮嘉芯白好多欸?!?/p>
海島小鎮(zhèn)的人曬久了日光,膚色本就偏深,白皙的方恩語站在人群里的確出挑,她不以為然,卻覺察到了一道不善的視線。
是那個被二次提及名字的女生,阮嘉芯。此刻她看過來,下巴高高揚起,像在示威,旁邊搭話的女生噤了聲。
方恩語一下子知道了眾人的敵意從何而來,又覺得好笑,她本想平靜地度過這兩年,卻在進校之初就莫名變成了某人的假想敵。
這樣的妒忌真幼稚。
方恩語垂下眼,心中的謎團解開了一半,還有一個謎團,來自她后座的男生。
郁光年,方恩語在心里默念了一遍他的名字,不知道為什么,她仍在意著這個人挪動桌椅的響聲,還有他隱隱皺起的眉。
他也討厭自己嗎?
這樣的疑慮并沒有得到解答,甚至在摸底月考的成績出爐時再次加深。月考成績放榜的下午,轉(zhuǎn)學(xué)生方恩語成為黑馬,取得了理科班第一,英語單科更是拿下了滿分。英語課上,老師熱情地邀請她上臺做心得分享。方恩語站上臺,卻覺得茫然。
她的英語向來不錯,但在以前也只能排到大城市學(xué)校的中上游,她沒有做過什么分享,緊張之下只得搬出從前班里學(xué)霸的說辭。
“精讀英文刊物?!?/p>
講臺上的方恩語認(rèn)真地說著對于小鎮(zhèn)學(xué)生如同天方夜譚的方法,她念出刊物名時是完美的英式口音,與小鎮(zhèn)的鄉(xiāng)音全然區(qū)分開來。
然而這樣的差別,方恩語渾然不知。
下面的同學(xué)發(fā)出不加掩飾的噓聲,坐在第一排的阮嘉芯嗤笑了一聲:“大小姐,你在開玩笑嗎?”
噓聲愈發(fā)大了,站在原地的方恩語如芒在背,她自小就被家里保護得很好,是字面意義上純真且不問世事的少女,從來不知道如何對抗鋒芒。
起哄聲鬧得班里難以收場,趴在最后排的男生從桌上抬起頭,看見的就是講臺上女生燒紅的臉。
“真吵。”
聲音不大不小,全場靜下來,看向最后排的人。
郁光年睡眼惺忪,語氣大大咧咧:“讓不讓人好好補覺了。”
班上有人開始笑,眾人的焦點一下子轉(zhuǎn)移到郁光年的身上,老師訓(xùn)斥了郁光年幾句,也順勢讓方恩語回了座位。
方恩語怔了一下,她與他對視上時,就知道他想幫她解圍,眼下她走下講臺,滿心的感激,靠近男生時終于鼓起勇氣小聲說了句“謝謝”。
郁光年沒抬頭,回應(yīng)她的,又是一聲響動。
他又把桌子往后挪了一點,像在刻意避開她。
方恩語蒙了,揣度不出他這一舉動的意思,落座時又聞到了那股海潮味,日光熾熱,她一下子覺得煩躁。
這座小鎮(zhèn)上的人怎么都這么怪?
【Ⅳ】
隱隱約約,方恩語也覺察出了她在班上被孤立的緣由。比如黃昏放學(xué)時,校門口就早早停好了一輛锃亮的轎車,穿著西裝的管家靜靜等候著方恩語,轎車開動時艱難地穿過大量單車,像海面蕩開了波紋,浩蕩的魚群紛紛避讓開來。
方恩語就是魚群中格格不入的存在。
轎車按喇叭的聲響不停,車上的她沉默了一會,轉(zhuǎn)向了管家:“林叔,給我買輛單車吧,我可以騎回家?!?/p>
管家想起方家父母離開前的叮囑——不要讓恩語辛苦,但他看了看女生近些天沉郁的臉色,最終還是同意了。
夏天過了小半,燥熱的高溫仿佛仍在爬升,轉(zhuǎn)學(xué)的一個月后,方恩語終于有了人生中的第一輛單車,盡管也是嶄新的大牌,但總歸沒有一輛轎車那么顯眼。
更重要的是,有了單車后的日子將自由得多,自從拿到單車的這一天起,方恩語就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盤。
她要找機會,認(rèn)真規(guī)劃逃離這座鎮(zhèn)的路線。
她開始每天按部就班地上學(xué),悄悄聽著同學(xué)們的只言片語,等了大半學(xué)期,一日在食堂排隊打飯時,方恩語無意中聽到了前面的女生提起“進城巴士”“夜市”的字眼,她終于等到了合適的時機。
這天傍晚,方恩語如往常一樣坐在別墅里吃著晚飯,她不動聲色地向管家提起,明日要和同學(xué)去城里逛夜市,會晚些回家。
管家一怔:“知道在哪里坐巴士嗎?”
“知道的,明天我和她一起騎單車去巴士站?!?/p>
而事實上,方恩語的生活里既沒有要好的女同學(xué),她也不知道巴士站在哪。但小鎮(zhèn)這樣小,她自信滿滿一定能找到,于是第二天放學(xué)鈴一響,迎著黃昏的光,方恩語騎著單車駛下長長的坡道,晚風(fēng)吹起襯衫的衣角,她好像能嗅到自由的味道。
但這都是錯覺,因為之后的一小時里,她繞了好幾條長路,人煙越發(fā)稀少,巴士站卻仍未見蹤影。
方恩語迷路了。
她不愿打道回府,只能像個無頭蒼蠅般亂竄。暮色降臨時,方恩語正騎著單車穿過長長的隧道,穿過隧道是一道大斜坡,天光暗沉,她沒留神,單車一個打滑——
就當(dāng)她以為要認(rèn)栽時,有道黑影突然沖駛下坡道,那人穩(wěn)穩(wěn)地扶住了方恩語的肩臂。
借著單車的沖力,方恩語猛地撞進了男生的懷里,聞到熟悉的海潮氣息。
是郁光年。
“騎車怎么不看路?”
昏暗的光線里,站在路邊的郁光年看著面前的人,語氣罕見地帶了些波動。
方恩語沉默。
“再晚就不安全了,快回家吧。”
郁光年轉(zhuǎn)身就要離開,長長的隧道里昏黃的光映照出路盡頭的那棟白房子,方恩語突然意識到這是她第一次見到郁光年的地方。原來已經(jīng)走了這樣遠(yuǎn),她真的不甘心,于是她咬了咬牙:“郁光年?!?/p>
男生停下腳步。
“你知不知道哪里有能坐進城的巴士?”方恩語默了一下,“我想去逛夜市?!?/p>
【Ⅴ】
方恩語覺得自己一定是犯了傻,大晚上扯謊要一個人進城逛夜市,情形如此古怪,怕是同班同學(xué)都不會搭理??善艄饽暾娴耐O铝?,趁著暮色,他甚至默默掏出手表計算著末班車的往返時間。
于是最后,他們在晚風(fēng)里坐上了搖晃的巴士。霓虹的光影在男生深邃的側(cè)臉上微晃,方恩語看過去,心像被細(xì)線輕輕牽動了,她想,也許她一直誤會了郁光年,他雖然長著張冷冷的臉,但其實是溫和誠懇的。
她想起在來巴士站的路上,她的單車因打滑掉了鏈子,郁光年搗鼓了一會之后,直起身:“時間來不及了,坐我的單車吧?!?/p>
方恩語受寵若驚,剛坐上后座,又聽到郁光年有些不自在的聲音。
“能聞到嗎?”
“什么?”方恩語覺得這句話好熟悉。
“我父親是漁民,我也會在碼頭做工,班里有同學(xué)說,我身上常常帶了股味道。”郁光年頓了一下,“你會介意嗎?”
電光石火間,方恩語想起了他向后挪動課桌的那些畫面,她一下子怔住,原來這才是真相。
“不會的!你不用擔(dān)心?!狈蕉髡Z的心像被扯了一下,他身上不過是最普通的氣味,如置身漁港,她也許會覺得獨特,但從沒有反感過。
她竭力解釋:“我以前生活的地方,許多人還想買海鹽氣息的香水,可貴了?!?/p>
單車前座的男生像是笑了一下,笑得很輕。
方恩語也笑了,她松了口氣,才說:“郁光年,謝謝你。”
城里的夜市嘈雜喧嚷,賣炒粉的推車與清倉兩元店的叫賣聲不斷,但方恩語心不在此,她穿過逼仄的街巷和擁擠的人流,只為站在城里的公交站牌下,掏出小本子抄下去往火車站的線路。
郁光年隔了三兩步走在身后,注視著她做的一切,卻沒有多問一句。
站名抄了滿滿一頁,走得也累了,方恩語才想起兩人都沒有吃飯,她趕緊將郁光年拉進大排檔里,點了兩份海鮮炒面配冰鎮(zhèn)維他豆奶。兩人吃面吃得呼呼響,郁光年一個抬頭,才發(fā)現(xiàn)方恩語停了會兒筷子,正看著夜市兩元店門口掛著的日歷發(fā)呆。
“老板,日歷賣嗎?”
“賣呀,統(tǒng)統(tǒng)只要兩元?!?/p>
那不過是本普通又土氣的日歷,方恩語卻把它買下來按在胸口,又坐回去大快朵頤,樣子真不像富家大小姐。郁光年多看了一會,方恩語以為他在看日歷,才笑著解釋了一句。
“買個日歷是多個盼頭,可以數(shù)著日子過,因為總有一天,我要離開這里?!?/p>
郁光年低下了頭。
方恩語沒有注意到男生的異樣,事實上,這是她來到小鎮(zhèn)后最開心的一天,這里的長夏悶熱混沌,她咬著牙一天天盼著,終于窺到了一點光。她不是屬于這座小鎮(zhèn)的人,失去音信的父母曾承諾過她,高考后就來接她。她如今買好了日歷,決心要把重要的日期都圈起來,她不會忘記,這些日子都是她的希望。
許是這次出逃還算順利,這天晚上回到家,方恩語甚至還做了一個夢。
夢里的她仍生活在鋼筋水泥叢林的大城市,父母將她捧在心上,她還是那個天真的方恩語,生活最大的煩惱不過是要在哪家酒店辦生日趴,自小陪她長大的竹馬哥哥盛子遇會不會來。
夢里的子遇哥哥還像從前一樣看著她寵溺地笑,睡著了的方恩語迷迷糊糊的,她不敢翻身,生怕下一秒美夢將醒,她會把從前的一切美好都忘掉。
【Ⅵ】
這本略顯土氣的日歷被方恩語掛在了床頭,日子慢慢過著,日歷被撕去一半時,祁鎮(zhèn)一中的高二學(xué)年結(jié)束了,方恩語的名字已穩(wěn)穩(wěn)占據(jù)了理科年級第一的寶座。升旗儀式,她站上了表彰臺,耳畔喧鬧,她卻無端想起了盛子遇的臉。
他的臉像杳無音信的父母一樣,竟也有些模糊了。可方恩語始終記得小時候她總愛跟在這個鄰居男生身后,一遍遍地叫著“子遇哥哥”。她雖然生得白皙文靜,卻個性要強,盛子遇報名了奧林匹克競賽,她也跟著去上競賽集訓(xùn)班。
放學(xué)時分,她纏著盛子遇講壓軸題,盛子遇便不厭其煩地教她。念書時,次次考試盛子遇都能站上升旗臺接受表彰,她也鉚足了勁學(xué),可在她終于能與他在高中比肩時,她父母的公司卻出事破了產(chǎn),她一夜間轉(zhuǎn)學(xué)搬了家。
再后來,方恩語被父母送來祁鎮(zhèn),留給她的只有一棟空蕩的別墅,父母的電話總是忙音,于是,她撥給盛子遇,接電話的是他的母親。盛母委婉地說,盛子遇在念重點寄宿高中,學(xué)業(yè)很忙,沒時間來找她。
可方恩語知道,如果是她的生日,子遇哥哥一定不會忘記。
暑假來臨了,方恩語把日歷上八月的尾巴圈起來,假期里她暗自湊夠了錢,買了張票,乘上了開往大城市的火車。
又是炎熱無風(fēng)的夏日,方恩語坐在吵嚷的火車通鋪。
這嘈雜的旅途比她想象中還要煎熬,所幸當(dāng)火車開進城市時,她又看到了熟悉的高樓大廈。按著記憶,她找到了盛子遇就讀的重點高中。
方恩語站在太陽底下等,這所高中有著嚴(yán)苛的暑期集訓(xùn)班,盛子遇一定也在里面。看著氣派的校門,學(xué)子們魚貫而出,方恩語想,如果不是她家出了意外,她一定也是這些尖子生中的一員。
黃昏時分,她終于等到了盛子遇。
他穿著藍(lán)白校服,還是高大俊朗的樣子,笑起來溫和真誠,看起來那么受歡迎。許多同學(xué)都在校門前與他道別,也有人叫他“主席”。原來盛子遇已經(jīng)是學(xué)生會主席了呀,方恩語發(fā)自內(nèi)心地替他開心,趕緊走了上去。
盛子遇看見她,神情有一瞬的僵硬。方恩語沒留意,仍當(dāng)他是從前親近的鄰居哥哥,兩人走在路上,有同校生看過來,盛子遇腳步一停:“恩語,我?guī)闳コ渣c東西吧?!?/p>
他們在從前常去的日料店落座,魚生與壽司一盤盤端上來,方恩語還在說著新奇的漁港見聞,卻發(fā)現(xiàn)盛子遇的目光一直停在餐桌上。
“子遇哥哥,怎么啦?”
“沒事,學(xué)習(xí)太忙了,”盛子遇回過神來,“恩語,你在鎮(zhèn)上過得還好嗎?”
方恩語的笑容僵在臉上,這個問題他已經(jīng)問過一遍了,她聽出了他的心不在焉。
一頓飯吃得索然無味,盛子遇還要回學(xué)校上晚修,待不了太久,站在夜晚的校門前,他終于忍不住開口:“恩語,你以后還是不要來找我了?!?/p>
方恩語靜靜地看他。
“方氏集團的事上了報紙,你父母也遲遲還沒庭審,這段時間你回來這里,對你我的影響都不好?!?/p>
夜色下的城市閃著霓虹光,方恩語曾以為自己從泥沼里窺見了這道光,可它原來太微弱了,永遠(yuǎn)照不清這漫長的夜。她抬起頭,竭力想要記住盛子遇的臉,他還是學(xué)校的優(yōu)秀模范,有著光明平坦的前路,卻不再是她熟悉的盛子遇了。
他劃清了界限,也與她的人生不再關(guān)聯(lián)了。
也許意識到了這番話說得重,進校門的時候,盛子遇頓了下腳步,從書包里翻出了一本半新的??純?。
“這套題不錯,拿去做做吧,高考加油?!?/p>
沒有重逢的喜悅,也沒有約定要考上同一所大學(xué),甚至沒有一句“生日快樂”。
原來盛子遇也忘了,今天是方恩語的生日。
十八歲的第一天,方恩語仍沒有接到父母的來電,她于是費盡力氣回到這座城市,只想聽到一句“生日快樂”,可這座城市這么大,原來也沒有人記得。
連方恩語自己也忘了是怎么坐上回程火車的,下車時已是深夜光景,小城下起了悶熱的大暴雨,渾渾噩噩中,方恩語才想起出門時,天氣預(yù)報在一遍遍播著強臺風(fēng)即將登陸的紅色預(yù)警。
她想要搭車回山頂?shù)膭e墅,巴士早已停運,司機還告訴了她隧道已被淹堵,等臺風(fēng)過境才能搶修。她回不了家了,只能在暴雨中慢慢地走,黑夜大雨如注,只有碼頭還殘存著幾盞逃出風(fēng)暴的漁船燈火。
她向著那微弱的光亮走去,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撞上了一個溫暖的胸膛,男生身上是熟悉得讓人依戀的氣味。
“方恩語,你怎么在這里?”
她認(rèn)出了男生的聲音。
方恩語心里酸澀得想哭,但她額頭溫度燙得驚人,渾身也沒了力氣,失去意識前,她聽到自己在說:
“郁光年,我想回家?!?/p>
【Ⅶ】
方恩語的高燒發(fā)了一整晚,深夜里一直有道身影扶著她喝水吃藥,她醒來時已是中午,天光昏沉,盡管下著小雨,但臺風(fēng)已然離境了。
她在房間里坐起身,突然意識到了自己身在哪里。
是那座半山腰的白房子,這是郁光年的家。
四周靜得出奇,郁光年不見了人影,方恩語在房間里走了一圈,這是間普通的男生臥室,簡單整潔,她在書桌前停下腳步。
原來昨天晚上不是夢。
書桌上靜靜躺著一捧黃白相間的雛菊花,旁邊是張卡片,上面清晰地寫著:方恩語,生日快樂。
這是遲來的生日祝福嗎?方恩語怔了怔,不,沒有遲到。
就在深夜,分明有個身影坐在床邊,在她即將迷糊睡去時,男生仍在絮叨:“白天去了一趟山頂,本來想送這捧花給你,但管家說你不見了。雖然現(xiàn)在你發(fā)著燒,也不知道能不能聽見——
但方恩語,十八歲生日快樂?!?/p>
方恩語想起許多天以前,她曾與男生坐著搖晃的巴士回鎮(zhèn),車上的她拿著筆在往日歷上畫圈,男生看過來,手指隨意地一指:“這是什么日子?”
“我的生日?!?/p>
原來一直有人是記得的。郁光年,方恩語默念了遍他的名字,坐在她后桌的日子里,他總愛趴著睡覺,沒聽清作業(yè)就用筆戳戳她的后背,他老是沉默又愛玩。
可又是內(nèi)斂和溫柔的一個人。
外面仍在下雨,方恩語突然意識到他會在哪,樓頂?shù)奶炫_上,她果然看見了郁光年。他俯下身,正看著雨棚里的那片小雛菊。
“它們撐下來了?!辈⒓缯驹谝黄饡r,郁光年沒有追問她昨天的遭遇,只是嘆了口氣。
“人嘛,要學(xué)做臺風(fēng)中的雛菊?!?/p>
這話實在是故作老成,方恩語忍不住笑出聲來,她覺得一切又回到了原點。故事的開始,她遠(yuǎn)遠(yuǎn)就望見了白房子與雛菊,那時也是夏天,脆弱固執(zhí)的她還不愿接納這一切,仍活在自己營造的美好幻象里。
幻象中,方氏集團沒有因破產(chǎn)被員工告上法庭,她的父母不會面臨牢獄之災(zāi),更不會用僅剩的積蓄將方恩語托付給多年的管家,再將她送到遙遠(yuǎn)的小鎮(zhèn)。那時的她想,總會有人來接她回到大城市,回到水晶球內(nèi)的生活。
可水晶球早已破碎了,方恩語下定決心,她不能再留戀與依靠著誰,她要憑借自己的力量離開這里。思及此,她又想起了身旁的男生,覺得難為情。
“郁光年,這話可能你聽我講過好幾次,但我還是想說,謝謝你的雛菊,謝謝你的生日快樂。
“謝謝你,郁光年?!?/p>
【Ⅷ】
升上高三,和祁鎮(zhèn)一中的其他學(xué)生一樣,方恩語學(xué)得愈發(fā)努力刻苦。盡管穩(wěn)占了第一之位,但小鎮(zhèn)重本率不高,她仍要時刻警醒自己,不僅要拿第一名,還要與第二名拉開足夠大的差距。
這個萬年第二名,是把方恩語視作假想敵的班長,阮嘉芯。
冬天來臨時,班主任提議在班上組學(xué)習(xí)小組,阮嘉芯早早就把一圈女生拉攏好了,方恩語卻毫不介意,她把頭一扭,看向了后座班里這位常年的吊車尾,郁光年同學(xué)。
“別睡了,醒醒,起來做題?!?/p>
這句話成了每個冬日早晨方恩語的開場白,作為共同進步的學(xué)習(xí)小組,更多時候是她在給郁光年輔導(dǎo)功課,郁光年雖然平時貪睡,關(guān)鍵時刻卻也打起了精神,咬著筆頭聽課做題。
不知道什么時候起,她也存了份私心——她想幫郁光年,也想和他一起走出這里。
深冬的一天,班主任拎了本宣傳冊進了教室,宣傳冊封面是方恩語再熟悉不過的頂尖大學(xué)。班主任說,學(xué)校給理科班爭取到了唯一的保送名額,于是她走下講臺,只給兩個人發(fā)了申請表。
方恩語與阮嘉芯。
自從方恩語進校以來,被孤立變成了她在學(xué)校的常態(tài),她其實早已習(xí)慣了班長阮嘉芯帶著女生們孤立她,習(xí)慣月考放榜后面對挑釁的視線,可一旦牽扯到保送名額,生活里慢慢變得不僅僅是孤立如此簡單。
經(jīng)常被扔進垃圾桶的筆袋,不翼而飛的課本與練習(xí)冊,方恩語終于忍無可忍。課間她路過阮嘉芯的課桌,直接掀翻了她的桌子。
阮嘉芯一愣,起身就要拽住方恩語的領(lǐng)口,她的目光掃過方恩語的背后,動作竟停了下來。
高大的郁光年站在那里。阮嘉芯想起此前男生的警告,就在昨天,他又在樓道口堵住了她,冷著臉說:“有膽就試試再動方恩語?!?/p>
此刻的阮嘉芯看向了面前的女生。
“別以為有人能一直護著你?!?/p>
劍拔弩張之下,毫不知情的方恩語回了座位,那天后,她每天上學(xué)都在書包里放了根棍子,心里帶著隱隱的擔(dān)憂,可整個冬天過去,什么也沒有發(fā)生。
她仍然穩(wěn)坐在第一的位置,拿到保送名額的那天早上,她想把喜訊第一個告訴郁光年,可她的后座空了。
后座空了一天,又一天,方恩語終于忍不住問起來,有人轉(zhuǎn)過頭看她。
“郁光年出事了,你不知道嗎?”
【Ⅸ】
方恩語敲開了白房子的門。
“為什么和人打架?”
“不關(guān)你的事?!?/p>
“馬上要高考了,現(xiàn)在右手骨折,郁光年,你是瘋了嗎?”方恩語不可置信地看向手上纏著繃帶的郁光年,“你還想不想念大學(xué)了?”
“都說了,不關(guān)你的事?!?/p>
“學(xué)校罰了你暫時停課休學(xué),這段時間我來輔導(dǎo)你功課,等你手好了,我要看著你參加高考?!?/p>
“方恩語,你煩不煩?”
方恩語恍若未聞,她只當(dāng)郁光年是受了傷心情不佳,四月伊始,她每天都騎車過來,抱著教輔書走進白房子。起初郁光年還會耐著性子做題,可越臨近高考,他卻開始蒙著被子睡覺,在房間里閉門不出。
方恩語這才覺察出了不對勁,郁光年拆下繃帶的那天,他站在白房子前,阻擋住了她進門。
“方恩語,你別來了?!?/p>
她一怔。
“我說,你別來了,我不想考大學(xué)?!笨吭陂T上的郁光年恢復(fù)成了懶洋洋的神色,“我已經(jīng)跟學(xué)校申請了退學(xué),我爸的漁船上缺人,等我的手徹底痊愈了,我就去船上幫忙?!?/p>
“郁光年,你到底有沒有想過你的未來?”
“你是你,我是我,我們要走的是不一樣的路,”郁光年笑得漫不經(jīng)心,“方恩語,你還不明白嗎?你不是祁鎮(zhèn)人,我也沒你志向遠(yuǎn)大?!?/p>
“從始至終,我只盼著你離開這里,聽懂了嗎?”
白房子徹底關(guān)上了門,方恩語站在原地,看白云與蟬,原來新的夏天就要到了。她忽然覺得迷茫,她得到了頂尖大學(xué)的保送名額,嶄新的生活又向她敞開了懷抱,她可以遠(yuǎn)走高飛,可她仍然覺得心上空了一塊。
早在許久之前,她就規(guī)劃好了人生的藍(lán)圖,藍(lán)圖里有個重要的標(biāo)記,叫郁光年。
這天的方恩語站了很久,直到長長的隧道亮起了燈,她終于騎上了單車,駛進了漫長的黑夜里。
這一天的她沒有想過與郁光年告別,人生很長,她以為有許多機會與他再見面,就如同她以為郁光年只是在和她開玩笑,他仍會參加高考。她留下來耐心地等,卻等到管家敲響了她的房間門,他說,方氏集團的案子開了庭。
她登上了遠(yuǎn)行的飛機,法庭審訊的流程漫長,她將大半個夏天耗在了那座大城市。直到一切塵埃落定,她回到小鎮(zhèn)的山頂別墅收拾行李,管家說,在八月的尾巴,有人送來了一捧雛菊花。
那捧雛菊靜靜地擱置在了桌面,直到枯萎。方恩語后知后覺地前去那棟白房子,卻發(fā)現(xiàn)房子空了,郁家人搬走了。
郁光年這個名字,如同這座小鎮(zhèn)、閃著波光的大海與無止盡的夏日一樣,它們都是生命中的浮光掠影,輕輕地掠過,便都消失了。
漫長的夏天到了,一年又一年,沒有人知曉郁光年去了哪里。
【尾聲】
也是到了很久很久以后,方恩語才聽人說起了雛菊的花語,又過了許久,她才真正知曉了她生命中這段夏日終曲的結(jié)局。
方恩語二十七歲這年在外企升到了總監(jiān),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她還是回到了光怪陸離的大城市生活。有次跨企業(yè)開短會,會上有名男士從落座時就盯著她看,方恩語怔了一下,原來是遇到了故人。
時過境遷,盛子遇西裝革履,待人還是老一套的如沐春風(fēng),卻生出些討厭的自大來。得知方恩語仍獨身,他停了輛跑車在樓下請她吃飯,還專門去了趟花店買花。
電話里,盛子遇問她:“你喜歡什么花?等等,我記得的,你小時候就喜歡向日葵來著……”
“雛菊吧。”
“原來是雛菊嗎?”盛子遇彎腰撥弄著花束,“也不錯,花語很溫柔?!?/p>
“是什么?”
“沉默的、藏在心底的愛?!?/p>
多年前的記憶浮現(xiàn),方恩語卻快要記不得少年捧著雛菊的模樣了,電話這頭的她沉默下來,沒了搭話的心思。
這么多年,她早已習(xí)慣了無疾而終。
同年夏天,方恩語提前休了年假,這一次,她又回到了那座遙遠(yuǎn)的海港小鎮(zhèn)。白房子拆遷了,綠意重新占領(lǐng)了山腰,小鎮(zhèn)長夏無盡,世界只在靜默中發(fā)生變化。
看著繁密的林道,方恩語余光里察覺到有人在看她,她望回去,女人撐著陽傘,揚下巴的姿態(tài)仍然高傲,又是一個故人。
坐在碼頭邊,談及如塵往事,阮嘉芯只是笑。
“當(dāng)年為了個保送名額爭破了頭,我的確對你動了些壞心思,有次不服氣,商量著讓幾個人放學(xué)去堵你,這事被你后座那個男生聽到了,他還跟他們打了起來。
“是叫郁光年吧?他喜歡你,才一直護著你。
“但他自己就沒那么幸運了,一架打得右手粉碎性骨折,留了后遺癥,放棄了高考。
“后來?我想想……不太記得了,但有一年刮臺風(fēng)有漁船遇難,新聞上他就在失聯(lián)人員名單里。
“挺讓人唏噓的,只能說人各有命吧。
“方恩語,你相信命運嗎?”
信嗎?方恩語也問起了自己,眼前的大海無邊無際,答案也散在了風(fēng)里。她想起多年前那個脆弱的方恩語,是那個少年在暴雨里給她撐起了一把命運的傘,帶她回了家。
這樣好的一個人,她卻把他弄丟在了多年前的夏天,那段時光短暫又漫長,卻耗盡了方恩語整個余生去想念。
想念一個永遠(yuǎn)留在了夏日的男孩——
郁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