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向輝 皮軍功 劉莉

[摘 要] 兒童詩教是中國古代的一種文化現(xiàn)象和廣泛存在的教育現(xiàn)實。就教育層面而言，詩教包括了《詩經(jīng)》及其他以精粹的文字表現(xiàn)美感，有聲韻可以歌詠的藝術(shù)性作品的教育和學習?；诟缸有值苤異鄣挠H情和對所處自然的自然之情構(gòu)成了兒童成長的本源性情感。詩作為情的反映，詩教是儒家教化邏輯中的重要一環(huán)。詩借助興的表現(xiàn)手法、吟誦的外在形式、意象的積累與感通，可以激發(fā)并豐富兒童的情感體驗，促進兒童對事物的認識與意義世界的建構(gòu)，由此構(gòu)成兒童詩教發(fā)生的完整邏輯過程。古代兒童詩教的發(fā)生邏輯提示我們，現(xiàn)代兒童教育應注重兒童情之興發(fā)能力的保持，同時應更深入和審慎地認識和理解古代兒童的讀經(jīng)活動。

[關鍵詞] 詩教;詩;情感;教化

詩教是中國古代社會一種基本的教化方式，其發(fā)生奠基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尤其是儒家文化對人性的基本假設，并由此構(gòu)成了其獨有的發(fā)生邏輯。盡管在今天以西方文化為基礎生成的知識結(jié)構(gòu)、成人邏輯與教育旨趣為基本教育形態(tài)的環(huán)境下，詩教之不彰已成為教育的現(xiàn)實，但了解古代兒童詩教的發(fā)生邏輯，有助于進一步了解中國古代教育成人的邏輯、基本的教育話語和思想，對當下的兒童教育實踐也有很大啟發(fā)。

一、古代兒童詩教及其內(nèi)涵

詩教在一般意義上就是指以詩為教，但因為“詩”的具體指代內(nèi)容不同而具有不同的具體內(nèi)涵。詩，在最早就是專門指《詩經(jīng)》，學詩就是學《詩經(jīng)》。根據(jù)朱自清的考證，“詩教”這個詞始見于《禮記·經(jīng)解》篇。[1]孔子曰：“入其國，其教可知也。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詩》教也?！贝藭r講的還是《詩》之教，而不是“詩教”?！拔簳x之后，人們說到‘詩，不再僅僅指《詩經(jīng)》”，[2]而是逐漸發(fā)展出其他意義，詩經(jīng)、樂府、古近體詩都可以被稱為“詩”，并且在發(fā)展中不斷擴大含義，到后來，發(fā)展成“以精粹的語言，以簡練的形式，特殊的意象，表現(xiàn)深度的內(nèi)涵、和諧的節(jié)奏，能引起美感與共鳴，具有高度藝術(shù)性的作品”。[3]這就大大擴充了詩的內(nèi)涵和形式。

據(jù)此而言，詩教在三重意義上存在：一是圍繞《詩經(jīng)》文本本身的教學、解釋和基于此的詩教思想的闡發(fā);二是狹義地以“詩”為內(nèi)容和形式開展教育，比如讀詩和作詩的教育;三是在最廣泛意義上，還存在一種大詩教，其既包含了前兩重意思，也在前兩重的基礎上延伸到了人們的日常生活。大詩教的“大”表現(xiàn)在三個方面：一是“詩教”作用時間的恒久，從其產(chǎn)生一直到中國禮樂社會的結(jié)束;二是“詩教”傳統(tǒng)內(nèi)涵指向的深度并不局限在文人的教化，即不僅僅在狹義的教育意義和形式上存在，而是深入到大眾的日常生活，直抵人類的心靈深處;三是“詩教”傳統(tǒng)外延輻射的廣度，“詩教”精神廣泛滲透和作用于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滋潤著各種文學藝術(shù)品種的成長。[4]

就教育層面而言，詩教不僅僅是《詩經(jīng)》的教育，還包括詩經(jīng)以外的以精粹的文字表現(xiàn)美感，有聲韻可以歌詠的藝術(shù)性作品的教育和學習。但從整個文化傳統(tǒng)而言，詩教作為一種教化形式，不僅在教育層面存在，更成為傳統(tǒng)社會人們?nèi)粘Ｉ钪械奈幕嬖诜绞?。人們講中國是一個詩的國度，是捕捉到了中國文化的根本性特征，“詩似乎也沒有在第二個國度里，像它在這里發(fā)揮過那樣大的社會功能。在我們這里，一出世，它就是宗教，是政治，是教育”。[5]這意味著詩的國度內(nèi)在包含了這是一個詩教的國度的意味，詩的國度不僅僅是存在詩的國度，而是包含了以詩的形式學習事物，表達事物，理解事物和自身的一種認知、生活和存在的方式。古代兒童的詩教就是古代社會以廣義上的“詩”為載體和內(nèi)容，以吟誦的形式來學習，進行價值熏陶，進而促進個體發(fā)展和成人的教育形式。我們要探討的就是這種詩教的發(fā)生邏輯及其影響。

二、教以情始：古代兒童詩教發(fā)生的邏輯起點

在中國古代幾千年的文化延續(xù)中，形成了以儒家文化為主體并扎根于儒家基本人性假設、文教結(jié)構(gòu)的教化體系。在儒家看來，人的本源是“情”，將情感作為人的基本存在方式是儒家的基本觀點，也是其教化理論和實踐活動展開的基點，并由此形成其教育體系的邏輯起點。《論語》在開頭的《學而》篇就提出：“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孝、悌作為人基本的情感，在個體身上具有最大的普遍性。每個人都有這種基本的情感，并且因為這種基本情感的發(fā)生和發(fā)展而使得仁成為了可能。在《論語》的另一則故事中同樣反映了孔子對人之為人的基本情感的肯定。葉公語孔子曰：“吾黨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證之?！笨鬃釉唬骸拔狳h之直者異于是，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直在其中矣！”孔子并不贊成子證父攘羊之舉，而是認為，父子互隱，則直在其中。這真實地代表了儒家對父子之間基本情感的肯定。到了孟子，其更是直言：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者，及其長也，無不知敬其兄也。（《孟子·盡心上》）認為從孩子開始，人就知道愛護自己的親人，到長大的時候，知道尊敬自己的兄弟，同樣肯定了人作為基本的情感存在的事實。

這意味著在儒家對教化成人的理解中，不僅是對情感的肯定，而且情感具有優(yōu)先性，尤其是最基本的人類情感?！扒楦芯哂兄苯有?、內(nèi)在性和首要性?！盵6]一方面，在儒家看來基于血緣關系的父子、兄弟之情是人最基本的情感，或者是情感發(fā)展的起點和原型;另一方面，將情感的發(fā)展與“仁”相關聯(lián)，認為情感是仁發(fā)展之本，即情感是人的德性發(fā)展的基礎。從儒家的一貫主張看，儒家就是在“仁”擴展的基礎上培養(yǎng)道德之人——君子。換言之，將情感視為人的基本存在方式意味著，指向君子之德的儒家教化的邏輯起點就是人的情感。孟子從人的歷時性發(fā)展的角度提出，生命個體在幼年時具有基本的情感內(nèi)容，即親子之愛具有普遍性，正是這種普遍性，成為兒童成長的基礎，奠定了兒童成人后的發(fā)展方向。“這不僅是提出或陳述一個事實，而且是進行某種論證，即由孩提之愛，便有對父母‘孝。因此，孝不僅是人的真實情感而且是人的存在意義的最初表現(xiàn)?！盵7]即人的情感性構(gòu)成了人存在的基礎，并且為后天人的德性的發(fā)展提供了條件。這種基礎并不是抽象的，也不是只在一些人身上存在。人是具有普遍的、共同的情感的，共同的情感是人的德性具有普遍有效性的證明。但這普遍有效性，不是從經(jīng)驗上說的，不是心理經(jīng)驗集合或統(tǒng)計學意義上的一致，而是以先天的或先驗的“性理”為其普遍有效性的保證。但是這樣的先驗理性是潛在的，只能在情感經(jīng)驗中實現(xiàn)，在情感經(jīng)驗中獲得其現(xiàn)實性，從而使人的生命具有“意義”。[8]王陽明則更明確地提出了情感的基礎性價值，他提出“父子兄弟之愛，便是人心生意發(fā)端處，如木之抽芽。自此而仁民，而愛物，便是發(fā)干生枝生葉”。這意味著父子兄弟之愛這種情感居于人的“發(fā)端處”的重要地位。正是父子兄弟這種基于根本性的愛為人的發(fā)展提供了條件和基礎，正常的成人之道也就是這種情感的擴充和發(fā)展。這種內(nèi)在的根基構(gòu)成了兒童走向成人的基礎，而其發(fā)展的過程和方式則構(gòu)成了人成長的內(nèi)在理路。

當然，除了父母之愛這種社會性的源初情感，還有一種自然之情也構(gòu)成了兒童發(fā)展的基礎。人作為自然的重要組成部分，來到這個世界，和這個世界建立關系的初始狀態(tài)“是驚嘆、敬畏、恐懼和愉悅的情感，以及伴隨著這些情感反應所發(fā)出的聲音”。“人與自然之間，最初是情感關系，后來才是理性關系?！盵9]兒童本身就具有初始性的特征，他來到這個世界上與自然建立關系的首要特點就是情感性，只是這種情感性在不同的文化背景下得到了不同的發(fā)展。在中國古代的文化中，這種情感性是被強化的。中國古代兒童對自然的源初情感表現(xiàn)在生活中，主要表現(xiàn)在日常生活空間和勞動場所中。趙旭東等曾經(jīng)選編一本《中國古代童趣詩注評》，[10]該書入選童詩150首，所有童詩按歡樂篇、放牧篇、采摘篇、戀親篇、禮客篇、學稼篇和其他篇分類。從這些童詩分類命名就可以看出，相當一部分童詩反映了兒童的鄉(xiāng)村生活，如放牧篇、采摘篇、學稼篇等都是反映農(nóng)村自然生活中的農(nóng)事活動，即使其他類別中也有諸多反映現(xiàn)實自然生活的詩篇。從具體內(nèi)容來看，放牧篇中基本反映了農(nóng)村田園生活中兒童的放牧生活，共33篇;采摘篇反映的是鄉(xiāng)村自然生活中兒童采蓮、摘瓜果等農(nóng)村生活意象，共17篇;另有學稼篇5篇，反映鄉(xiāng)村的農(nóng)事活動。大量鄉(xiāng)村自然生活題材詩歌的流傳說明了兒童自然生活中的野趣，這些詩歌以詩的形式生動地反映了兒童在自然之中生活的場景。

總之，在古代中國的文化中，基于父母之愛的親情和因為身處自然中而產(chǎn)生的對自身處境的自然之情構(gòu)成了兒童成長的本源性情感，也構(gòu)成了中國古代兒童教化的基礎。將情這種本源性的因素作為人成長的開端是儒家教化視野中，也是中國古代社會兒童個體成長的基本理論假設，由此，“情”便需要被守護，同時也需要發(fā)展，進而才能促進生命個體的健康發(fā)展，唯其如此，才能按照儒家的邏輯實現(xiàn)“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大同社會。所以“詩”作為情的反應，自然就納入了教化的視野。毛詩大序談到詩的起源時說道：“情動于中而行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劉歆也說“詩以言情”。作為一種情感表達方式，“詩源于抒情與敘事，所以史詩和抒情詩在各民族詩歌中都發(fā)育最早”。[11]基于詩與情的這種緊密關系，詩教就成了儒家教化邏輯中的重要一環(huán)。

三、情之興發(fā)：古代兒童詩教發(fā)生的邏輯過程

（一）情感之喚起：興之內(nèi)涵

子曰：“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論語·泰伯》）這在根本上反映了孔子對詩、禮和樂的基本認識?？鬃痈叨戎匾曉姷闹匾?，將“興于詩”具體化為修身、為學（或為政）的“始端”，[12]作為教化的次第之始。在后世儒家的解釋中，除了肯定“興”作為起始的次第價值，鄭玄與王弼都注意到了詩之興與情之感通之間的關聯(lián)。如鄭玄認為“興，起也。起于《詩》者，謂始發(fā)志意。志意既發(fā)，乃有法度。有法度然后心平性正”。[13]王弼則認為喜、懼、哀、樂這樣的自然情感，都是因詩之興而起。換言之，詩可以興“情”，詩對情的保護性發(fā)展就是通過“興”這一方式來實現(xiàn)的。孔子在勸學詩的時候還說，“小子何莫夫?qū)W《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論語·陽貨》）同樣顯示了孔子對“興”的重視。

從“興”字甲骨文和篆文的構(gòu)成可以看出其最初的意義：從字形來看，是由四只手一起將一個大盤高高舉起，所以《說文》解釋為“興，起也”，即由兩人共同舉起某物。因此有的研究者提出，“興”最初是古代禮儀中的一個動作。這個動作像是某種重大儀式因兩人共同舉起某物，而觸發(fā)“開始”的意義。在文藝研究者看來，“興”至少應該包含以下幾方面的意思：一是文藝理論中的“興”，即將“興”理解為詩歌創(chuàng)作中的藝術(shù)感興;二是《詩》的表現(xiàn)手法，即所謂托物興辭，或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詞;三是指《詩經(jīng)》鑒賞中的藝感興。[14]張祥龍從哲學和文化學的角度對“興”做了解釋，他根據(jù)興的字形，也認為興是“共舉”的意思，并且提出“興”后來又獲得了“發(fā)端”“發(fā)動”“創(chuàng)作”“流行”等意思。興與被興之物，有前對象化的深刻聯(lián)系。興通過自己的“語言游戲”，喚起了一種“共舉”的純語境力量，或氣韻，由此而使被興者乃至全詩得到真切領會。興句創(chuàng)造了一種氛圍，在這種氛圍中，后面的句子才能得到恰當?shù)睦斫?。[15]詩本身恰恰孕育了中國生命的人文傳統(tǒng)，中國人是在以詩為基礎的禮樂精神中生成生命的精神空間，中國人的意義世界因為詩的精神而表現(xiàn)出獨有的特色。換言之，詩的“興”內(nèi)在地蘊含了中國人生命之“興”的一般樣式。張祥龍先生是從詩的“興”開始，引出了中國人精神發(fā)育的一種內(nèi)在基礎。如前所言，興表達的是一種“前對象化的深刻關系”，這意味著興必然是兩個事物之間的關系，這種關系并沒有明顯地表示誰決定誰，誰影響誰，但卻內(nèi)在地互相關聯(lián)和影響。劉鐵芳認為“興”作為孔子所代表的中國古典教育的核心技藝，其目的在于通過對個體身心的“興”喚起個體積極的教育意向性結(jié)構(gòu)，繼而為個體教育發(fā)生提供一個意義生發(fā)的境域。這個境域或者意向性的開啟在根本意義上是喚起個體身心轉(zhuǎn)向，進入與世界、與教育事物的意向性結(jié)構(gòu)之中，喚起個體“歡樂地看世界”“歡樂地看教學事物”。[16]這意味著“興”所帶來的意向性是情緒性或情感性的，是“歡樂的”。結(jié)合張祥龍和劉鐵芳對“興”的解讀。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興”是兩個事物之間隱微而富有感情的關聯(lián)，就兒童的詩教而言，這種富有感情的、內(nèi)在的幽微和隱晦恰恰是兒童生命展開的一般特征。

（二）吟誦：詩教之興的外在形式

那么如何興呢？借助于詩教而“興”的外在形式就是吟誦。南宋的朱熹解釋說：“興，起也?！对姟繁拘郧?，有邪有正。其為言既易知，而吟詠之間，抑揚反復，其感人又易入。故學者之初，所以興起其好善惡惡之心，而不能自已者，必于此而得之?！盵17]在程廷祚《論語說》中，他引李塨的話也表達了這個意思，他說：“《詩》有六義，本于性情，陳訴德藻，以美治而刺亂，其用皆切于己。說（悅）之，故言之而長，長言之不足，至形于嗟嘆舞蹈，則振奮人心，黽勉之行，油然作矣?！对姟匪灾饔谂d也?！盵18]近代的馬一浮先生也說：“詩以感為體。令人感發(fā)興起，必借言說，故一切言語之足以感人者，皆詩也。說者聞者，同時俱感。于此便可驗仁。佛氏曰：‘此方真教體，清凈在音聞。欲取三摩提，要以聞中入?！盵19]

這意味著，詩教之所以是起興的學問，能夠起到起興的作用，首先是因為詩教是通于性情的，詩總是在“情”上與人發(fā)生作用，并能激發(fā)出人性中最自然、美好的東西。這種“興”首先是感情、感覺層面的，所以才“不能自已”。在這種因情而興的心性基礎上，興之所起可能的原因在于吟誦，如朱熹所言，“吟詠之間，抑揚反復”，李塨所說，“說（悅）之，故言之而長，長言之不足，至形于嗟嘆舞蹈”，馬先生所說，“令人感發(fā)興起，必借言說，故一切言語之足以感人者，皆詩也”。換言之，詩教之發(fā)生，除了內(nèi)在的人性基礎，其之所以能夠“興”，進而通過感人起到教化的作用，其外在的形式就是“音聞”或“聲教”。

（三）意象的積累與感通：詩教之興的內(nèi)在形式

詩教之興發(fā)的內(nèi)在形式就是意象的積累以及在此基礎上情的感通。皮亞杰對兒童認知的研究顯示，兒童在發(fā)展初期的認知具有具象化的特征，不論是感知覺運動，還是前運算階段，兒童的認知都要和具體的事物、具體的行動或者操作行為相聯(lián)系才能有效進行。即使在兒童形式運算能力得到充分發(fā)展的情況下，兒童這種具象化思維仍然占據(jù)重要的地位。具象包括事物的本象，也包括了事物本身作用于人的主觀意識在人的意識中依靠想象而形成的“意象”?！耙庀笫侨谌肓酥饔^情意的客觀物象，或者是借助客觀物象表現(xiàn)出來的主觀情意。”[20]作為中國詩論的重要概念，意象不僅是研究中國詩的工具，更是集中表現(xiàn)了中國詩的典型特征。這意味著詩歌作為中國人文化心理產(chǎn)生和表現(xiàn)的重要載體，集中體現(xiàn)了中華民族崇尚意象的傳統(tǒng)。意象具有直觀可感的特征，不僅包括了物象，也包括了事象。中國的詩歌有諸多這方面的反映，尤其是在兒童詩中。如唐詩《小兒垂釣》：蓬頭稚子學垂綸，側(cè)坐莓苔草映身。路人借問遙招手，怕得魚驚不應人。這首詩就審美化地呈現(xiàn)了兒童學釣魚的情景。其中反映了物象如蓬頭稚子、釣魚的姿態(tài)、莓苔、路人等;事象如學釣魚的姿勢、怕魚被驚跑的“招手”等事件。物象和事象一起構(gòu)成了一個小兒釣魚，又怕路人驚跑魚的場景化“意象”。這一意象既貼近兒童的生活，容易引起兒童的共鳴和興趣，又是一種審美化的情感表達，把兒童因為怕魚被嚇跑的著急情態(tài)表現(xiàn)得鮮活生動。當然，詩教呈現(xiàn)的意象并不都是這般自然寫意，在中國的文化傳統(tǒng)中，詩教借助于詩中的“意象”進行教育，不僅在最低層面上是一種“名物學”意義上的認知教育，更是通過詩歌中的“事象”進行道德和政治教化。在歷史發(fā)展中，除了《詩經(jīng)》這種最本源性的詩歌教化文本，后期編寫的《三字經(jīng)》《笠翁對韻》《神童詩》等一系列兒童教育文本，都是通過“意象”來形象地呈現(xiàn)文字記載的內(nèi)容。這種表現(xiàn)和表達方式有助于豐富文本的內(nèi)涵，深化文本的意義，同時能夠整體性地傳達很多非認知的、通過概念和思維無法表達或者不容易表達的理解，又在一定程度上契合了兒童感受和認知事物的特征。

詩中的意象是主體在物質(zhì)實踐和精神實踐活動中以意會象的結(jié)果，[21]這意味著詩教的展開過程是主體見之于客體的一種精神活動，所謂“意”是主體意識活動的一種反映。換言之，兒童詩教的開展?jié)B透了兒童的主觀意志，包括其情感和認知，意象并不具有純粹客觀性，而是在詩教過程中，兒童在詩教文本的閱讀和反思過程中，因主觀情感體驗的不同而產(chǎn)生的具象化的表達。兒童詩教的深入持續(xù)開展，在一定程度上是在不斷積累因文本而產(chǎn)生的“意象”，同時也是在不斷奠定兒童對詩教文本“意象”體驗的情感基礎。這兩方面的積累和深化，既奠定了詩教之興發(fā)的“材料”，也不斷豐富了詩教之興發(fā)的“心理結(jié)構(gòu)”。

意象的不斷積累和情感心理基礎的不斷豐富，為詩教邏輯的展開提供了基礎。兒童的詩教正是在兒童源初情感的基礎上，通過詩歌中各種“意象”來豐富和擴展源初的情感體驗，同時基于一定的生活經(jīng)驗積累一定的興情的物象和事象，使兒童能夠在后期的詩教中與先前的情感和引起情之興的材料——“意象”產(chǎn)生共鳴和共通。這種基于情和物的激蕩或者交感就是感通。感通是生命個體主動參與詩歌所呈現(xiàn)之意義建構(gòu)的過程，生命個體在感受意象，豐富情感體驗的基礎上，將自身的生活經(jīng)驗融入詩所呈現(xiàn)的物象和事象的教化和反思中，去思考詩歌所展現(xiàn)的物和事之理，并在一定程度上超越最初的感受，進而實現(xiàn)“理之悟”，由此實現(xiàn)了對自身意義世界的豐富、完善和超越，促進了新意義的誕生和舊意義的超越。這樣，情之興、意象的積累、情之感通就構(gòu)成了兒童詩教發(fā)生的完整邏輯過程。這個邏輯過程的不斷循環(huán)和螺旋上升，使詩教的教化得以在兒童個體身上不斷實現(xiàn)，同時使兒童的意義世界不斷得以豐富。

四、兒童詩教發(fā)生邏輯的教育啟示

從詩教的發(fā)生邏輯來看，詩教的特殊之處在于其直指“性情”，敦厚性情是其典型特征，而實現(xiàn)性情之敦厚這個目的的途徑就在于詩之興發(fā)。正如王夫之所說：“教學之道，《詩》《書》《樂》三者備之矣。教之以《詩》，而使詠歌焉者，何也？以學者之興，興于《詩》也。善之可為，惡之必去，人心故有此不昧之理。乃理自理而情自情，不能動也。于《詩》而詠嘆焉，淫佚焉，覺天下之理皆吾心之情，而自不善以遷善，自善以益進于善者，皆勃然而不已，則《詩》實有以興之也?！盵22]詩之興就是在兒童人性能力的敏感精神及其與詩的情感性內(nèi)在一致與易于共鳴的基礎上，借助于詩所展示的自然物象和社會事象等美好意象，運用吟誦的形式使得“詩意”和兒童內(nèi)心的“情意”不斷往返，這種只能用“一言以蔽之”而無法言明、具有模糊性和整體性的相互激蕩，能夠整體地喚起兒童內(nèi)心的美好情感，保持其對周遭事物的“情動”，進而豐富兒童意義世界生成的內(nèi)在基礎——人性能力。除此以外，詩教所興的價值還在于對積極、美好情感的積淀，以及對保持“情動”能力的意象的積累。而通過意象之興發(fā)和感通的典型的特征就是其能整體地理解詩中意義，這種非概念化、非分析性的理解對兒童的發(fā)展具有重要的意義。現(xiàn)代教育科學將“顯白”的科學研究樣式引入到兒童生命展開的一般過程中，將一切幽微和隱晦冠以“不科學”或者不可理解之名排除在人們認識兒童的過程中，導致我們對兒童的認識常常只能是可以言說的，而那種模糊的整體、隱微的理解沒有存在之地，盡管這恰恰是理解和認識兒童生命不可缺少的一個維度。

在古代，詩教構(gòu)成了除兒童生命中原初情感之外兒童生命起興的重要方式，“詩”的本義以合乎心靈尺度的方式到“音”和“義”初生的境界中去，或者說，詩是一種充滿尺度感或韻律感的“興發(fā)”之言。[23]生命并不是直接生成的，或者說生命的精神總是與生命原初遭遇的外在事物保持著內(nèi)在而深刻的關聯(lián)，這種關聯(lián)并不是功利性的，而是內(nèi)在地開啟著生命的展開?！啊对姟啡?，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論語·為政》）無邪就是不偏差、不過的意思，這恰恰就是生命之初的樣子。張祥龍先生認為通過被詩打開的意義空間，可以使思想真起來，無邪起來。換言之，是詩讓人保持了生命原初的樣子，詩和生命具有內(nèi)在的一致性，人們可以通過不斷的“詩之興”返回生命原初的樣子，即從“無邪”再出發(fā)。所以，如果說親情和自然作為生命遭遇的原初情感和事物構(gòu)成了兒童意義世界的內(nèi)在生成基礎，詩之興則構(gòu)成了兒童意義世界展開過程與外在世界關聯(lián)的通道，正是因為詩內(nèi)蘊的與兒童生命原初情感的一致性和共鳴性，兒童才能在高出生命原初情感的基礎上，讓文化在生命展開的過程中發(fā)生作用，并繼而在更高層面上促進兒童意義世界的展開。這種作用的發(fā)揮奠基于詩教的“興”。

最后，在教育實踐層面，古代之詩教是吟誦，在古代典籍、生活場景中有太多這樣的詞來表達這個意思，如“吟”“詠”“歌”“唱”“誦”“念”“哦”“嘆”“哼”“呻”“諷”“背”等。[24]而這些與《詩》教也從來都是一體不分。歌唱、吟誦原本就是《詩》教之法，或者說吟誦和詩教是互相成全的，離開任意一方，另一方就消亡了，現(xiàn)代的兒童讀經(jīng)恰恰從反面說明了這一點?，F(xiàn)代兒童的“讀經(jīng)”是這種讀法：坐姿端正，字正腔圓，整齊劃一。但實際上，古代兒童讀經(jīng)其實是誦經(jīng)。吟誦之法之所以保存，“在很大程度上與古代蒙學教育有關”。[25]只是這種吟誦之法自唐代以來，隨著科舉制度對日常教育生活的影響越來越深，蒙學中的吟誦之法便常常被理解為死記硬背。實際上這與現(xiàn)代社會倡導的讀經(jīng)還是有很大區(qū)別?，F(xiàn)代兒童讀經(jīng)典型的問題是通過背誦和記憶的方法，著眼于文字的記憶。古代的教育與此并不相同，如王陽明就認為兒童的童蒙教育要以詩吟唱為之。現(xiàn)代的讀經(jīng)方式成了“背書”，最多是“有感情地朗讀課文”，而缺少了“興”的考量，感情是死的，讀經(jīng)的目的不再是使“情興”，進而開悟人生，提升人生的意義，而是背會文章，應付考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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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etry Can Rouse： The Logic of Ancient Childrens Poetry Education

and Enlightenment

Xianghui Liu，1 Jungong Pi，2 Li Liu3

（1Journal of Studies in Preschool Education， Changsha Normal College， Changsha 410005 China; 2Preschool Education Research Base， Changsha Normal College， Changsha 410100 China; 3Education School， Shanghai Normal University，Shanghai 200233 China）

Abstract： Childrens poetry education is a cultural phenomenon and a widespread educational reality in ancient China. As far as education is concerned， poetry education includes the education and learning of the book of songs and other artistic works that express aesthetic feeling with the essence of words and have the rhyme to sing. In the logic of poetic education， it takes the affection of family and nature as the original emotional prototype， the rise of affection as the logical starting point， and the external recitation， the internal image accumulation and the synesthesia of affection as the basic logical process. The occurrence logic of ancient childrens poetry teaching reminds us that modern childrens education should pay attention to the maintenance of the ability to rise and develop childrens emotion， and should more deeply and carefully understand ancient childrens poetry reading activities.

Key words： poetry education， poetry， affection， civiliza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