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禪君
《中學語文教學參考》曾先后刊登李紅蓮老師和文曉琴老師之于《登高》頷聯后半句的解讀。論題緣起于李老師公開課上遇到的提問“為何不是‘不盡長江滾滾去”,李老師從律詩的押韻平仄角度切入解釋;文老師則另做文章,從畫面的視覺表現力分析“來”較之“去”或“流”更為強烈和深沉。二人各有所見,但始終囿于比較思維,從表達技巧層面分析“來”的不可替代性,并未就“來”字本身展開更為深入的探究。而在《登高》的實際教學中,能將“來”字之妙處提煉而出的教學設計更是寥寥。細品“來”之意,其實是理解此詩“悲不壓壯”之情感意蘊的重要突破口。
所謂“悲不壓壯”,并不是強調一種持續(xù)高漲的斗志熱情、極力渲染杜甫之為家國情懷的道德化身;“悲壯”之“壯”,是指在這首典型的“悲秋”之作中,我們看到了一位暮年老人對于世態(tài)變遷和生命涌動始終寄托著一份強烈的主觀情感。也許他在行動上早已無力回天,但不妨礙其高遠沉郁的意志力量給人以壯美之感?!安槐M長江滾滾來”之“來”,則有此高妙之效。
一者,“來”字凸顯了詩人強烈的主體意識,引出濃郁凄愴的“時運之悲”與“小大之悲”?!皝怼弊鲃釉~,表示由遠及近的趨向,而遠近的參照正是登高而望的詩人。有如“山雨欲來”,雨必然是斜斜飛舞狀、朝詩人佇立觀雨的方向飛來,這樣的“來”,更增一層“襲來”之意。垂垂老矣的杜甫,拖著羸弱的身軀登高而望,為何仍能敏感察覺江水滾滾襲來?當我們將“不盡長江”解讀為“未知的風浪”時,或許此處更可解釋,為何江水不能“滾滾流”而必然是“滾滾來”——始終將個人命運系于國運的杜甫,人至暮年也始終抱著凋敝破碎的山河,試問他如何獨自抽離、以一種冷靜旁觀的姿態(tài)看盡江水“流”?所謂景隨情動,詩人描繪的景物變化正是其內心世界的寫照。何曾似蘇子詠懷風流人物付諸東流、唱“大江東去”,更不同于稼軒慨嘆千古興亡事、望“長江滾滾流”,杜甫并非懷古詠史,而始終以一種當事人、親歷者的姿態(tài)感受民生時運所即將面臨的沖擊,風雨朝詩人襲來,災禍與其相關。這種深厚飽滿的愁緒噴薄而出,幾近于無意識。除去社會身份,詩人作為自然人的主體意識也在“來”字覺醒。江水流逝無窮無盡、波涌相繼,而臨觀之人卻不過是“滄海之一粟”,此時的“來”,更具“涌來”“卷來”的延綿裹挾之意。江水滾滾而來,象征著不以人類意志為轉移的、廣博浩瀚的宇宙天地,是極富張力的永恒生命形態(tài)的具象化呈現;獨立個體觀照之,不得不相形見絀,覺出個體渺小、時空不可抵抗之悲。這種“大悲慟”并不僅僅停留在怨嘆韶華易逝、人不勝天的社會歷練層面,而不自覺地流向了對于生命哲學的思考與審辯——“小大之別”雖衍生出“哀吾生之須臾”的失落感,但著一“來”字,卻表明了“仰觀宇宙之大”的視角仍然是出自于獨立生命個體,進而肯定了相對于“大宇宙”這一客體而獨立存在的“小我”這一主體的價值。兩層悲感疊加,使得詩歌意蘊頓生壯闊之態(tài),無窮無盡的愁緒貫穿于具體時地,又回蕩于超脫當世的生命時空之間。這也正是文曉琴老師言“來”字更具視覺和心理沖擊力的內在邏輯。
此外,“來”字透露著詩人對于新生事物涌現奔來的無意識的希冀。明確了“來”字所蘊含的主體意識之后,我們還需要還原詩中的情境,理解選用該字的深層情感邏輯。不妨追問如下幾個問題——首先,詩人何以得見江水“來”?《旅夜書懷》中杜甫作“星垂平野闊,月涌入江流”,因其夜泊江舟,觀景視線與江水持平,著一“流”字寫出江水流逝之狀。可見,結合敘事情境分析,“不盡長江滾滾來”為何“來”,此解須關注題目“登高”。然而,獨身登臨夔州高臺,位處上游,本可順著江水流動的方向和態(tài)勢,俯視江水奔涌而去;詩人的目光卻逆水而上,極目向更高處遠望,這才可能感受到江水滾滾而“來”之勢。從方位視角層面來看,詩人并不被動地隨波而立,而是主動地面朝江水之源。其次,詩人既望向江水源頭,又是希望何物滾滾而來?除卻“疾風惡浪”與“逝者如斯”的解讀,詩中的“江水”時常與“海”相接,如“春江潮水連海平”“潮平兩岸闊”“昨夜江邊春水生”,象征著新舊事物的更替與變遷。彼時杜甫登高,下意識地望向水源,或正是期待著一道活水的注入、一股洗滌亂世的強大生命力量。這一點,或可結合頷聯中相對的前后句進行整體性理解。“無邊落木蕭蕭下”與“不盡長江滾滾來”,歷來易被解釋為具有相似的寫景與抒情效果,即以“無邊”和“不盡”極寫天高地迥、以“落木蕭蕭下”和“長江滾滾來”慨嘆悲秋景狀與壯志未酬之情。這樣的解釋看到了落葉與江水作為典型的秋景時所表露出的普遍特征,但還未察覺到意象之間的細微差別與情感指向,以致模糊了前句和后句所承擔的不同層面的情意哲思。實際上,在“無邊”和“不盡”的時空之中,“落木”象征著枯萎逝去的事物,“蕭蕭”表明其窸窸窣窣之聲響,雖有躁動卻輕微細小;“長江”則寓意奔騰不息的新生事物,“滾滾”極寫其浩蕩翻騰之聲勢,頗有辭舊辟新的張揚面貌。詩人感懷宇宙之大,在這一無窮無盡的時空之中,看到落葉的衰敗,寫一“下”字以示舊事物的悄然離場與落幕;而看到翻涌浩蕩的江水,則用一“來”字表明了新生事物的銳不可當與強勢登場。詩人登高而望,位居高處又將目光投向更高處以溯源江水,在看到同樣呈“向下”趨勢的“落木”和“江水”時,分別使用了“下”和“來”這兩處截然不同的動詞描寫,這一系列的選擇,或也在一定程度上流露出了詩人對于新生力量一洗亂世的無聲期盼。孤身立于“病樹前頭”,何時等來“萬木春”?滿目蕭然,感極而悲,又何曾掩蓋其深層次的壯思情懷?以“來”字為切入點,或許能幫助讀者體察此詩“悲從中來”“悲不壓壯”之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