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寒三
青藏高原上的火車。
修建青藏鐵路是幾代人的夢想,早在1956年,毛澤東就發(fā)出了修建青藏鐵路的號召。幾經(jīng)周折,1984年青藏鐵路西寧至格爾木段建成通車,但直到2006年7月1日,這條世界上海拔最高、線路最長的高原鐵路才全線通車。
在攻克高寒缺氧、多年凍土和生態(tài)脆弱三大世界性難題后,奇跡仍在繼續(xù)上演。15年來,綠色鐵龍安全、平穩(wěn)地在青藏高原飛馳。
青海格爾木的將軍樓公園內(nèi),一株青楊郁郁蔥蔥。這是1954年慕生忠將軍到格爾木,親手栽下的第一棵樹。當年5月,他帶領1200名趕駱駝的工人修筑青藏公路,7個月零4天后,格爾木至拉薩1200公里公路全線打通。
但這條路時常遭遇冰雪封路,物資運輸也受阻。為改變這種狀況,1955年3月,經(jīng)國務院討論,把建設進藏鐵路提上議事日程。
修進藏鐵路,孫中山早在1919年,就在《實業(yè)計劃》中提出。他曾在一次演講中說,“西藏之礦產(chǎn)不亞于新舊金山,只以鐵路未能建造,遂令貨棄于地”。
1955年,慕生忠又奉命帶領3名工程師,首次對修建青藏鐵路可行性進行實地調(diào)研。結論是“青藏高原可以修鐵路,但要解決制氧和凍土問題”。
次年,鐵道部向西北設計分局下達了規(guī)劃、勘測、設計青藏鐵路的任務,考察后建議修建青藏鐵路應由東向西逐漸推進,分兩期修建西寧至格爾木段(下稱西格段)、格爾木至拉薩段(下稱格拉段)。
1958年,青藏鐵路西格段正式開工。但因為種種原因,于1961年停工。這是青藏鐵路第一次“下馬”。
1973年,27歲的大興安嶺鐵路技術員張魯新,從廣播中嗅到了信號,“老是介紹青藏高原,是不是有什么事?”事后他才知道,這一年的12月9日,毛澤東在會見尼泊爾國王比蘭德拉時提出,要修建青藏鐵路。
1974年3月,停建13年的青藏鐵路西格段恢復施工。那年10月,張魯新主動報名勘測青藏鐵路格拉段,加入位于蘭州的鐵道部科學研究院西北研究所(現(xiàn)中鐵西北科學研究院)。
第一次上青藏高原勘探,張魯新就嘗到了地球第三極的威力。狂風卷起砂石砸向車窗,車子險被掀翻。
那幾年里,從西大灘到安多,張魯新和隊員們在550公里的多年凍土區(qū),每隔數(shù)百米挖十幾個勘探斷面。上世紀70年代,僅中鐵第一勘察設計院(下稱鐵一院)就組織1700人,在格爾木至拉薩段1000多公里線路上,展開勘測設計大會戰(zhàn)。直到1978年,青藏鐵路第二代設計總工程師張樹森收到電報:根據(jù)上級指示停止勘測——這是青藏鐵路第二次“下馬”。
當時,圖紙上批準的線路,已用樁子挪到了地上,密密麻麻一片,專業(yè)術語叫“定測”。張樹森回電,樁子離終點拉薩僅有400公里,年底之前能完成作業(yè)。現(xiàn)今91歲的張樹森,回憶當時收到的回復:“樁子打到什么地方,就停到什么地方。”張魯新所在的凍土研究室百余號人陸續(xù)離開,身為凍土力學課題組組長的他心有不甘,仍通過向鐵道部申請科研經(jīng)費、創(chuàng)辦企業(yè)補助凍土科研項目。1988年底,張魯新對青藏鐵路再次上馬失去希望,他決定離開蘭州。望著火車站臺上送行的同事,張魯新問自己,“我還能回來嗎?”但很快又打消了念頭:“不可能再回來了。”
兩年后,當他在山東老家,看到音樂風光片《西藏的誘惑》中藏民磕長頭朝圣,僧人邊走邊唱,“我從遠處走來,向著一片神奇的土地”,他再也按捺不住,跑到電話局,從晚上六七點排到凌晨,同鐵道部西北研究所的領導說:“我想回去。”
2001年,格拉段停工23年后,再次開工建設。張魯新28歲來到青藏高原,54歲成為青藏鐵路建設總指揮部專家咨詢組組長。開工典禮上,他流下熱淚:“我終于有事干了,我干了一輩子終于能看到結果了。”
青藏鐵路線上的高海拔小站安多車站。
一根土灰色的樁子,立在風火山的山坡上?!澳憧茨菢蹲樱先舜虻臉蹲印?,2000年,還是“鐵一院”地質(zhì)組組員的劉爭平,見到了22年前定測時留下的樁子。日曬雨淋,樁子一碰就碎了。
青藏高原多年凍土區(qū)平均氣溫為-2℃至6.9℃,線路通過多年凍土地段約550公里,活動層寒季凍住后硬似石頭,暖季融化后軟如稀泥。如果修建鐵路,表層凍土融化后路基不均勻沉降,鐵軌呈波浪狀,嚴重威脅行車安全。因此多年凍土是青藏鐵路建設面臨的三大世界性難題之一。
在海拔4907米的風火山上,中鐵西北科學研究院于1961年建立了我國第一個凍土觀測站。
青藏鐵路項目三上兩下,但它連續(xù)60年未停止觀測。上世紀70年代,在我國高校教材關于凍土只有兩頁內(nèi)容時,勘測設計者們就提出了保護凍土的原則。張樹森回憶,當時將草皮覆蓋在裸露的地表上,以達降溫效果。
上世紀60年代,美國最早發(fā)明了熱棒技術,通過自身熱對流,達到制冷效果。但青藏鐵路凍土科研隊隊長劉爭平介紹,2000年單根熱棒成本為3700元,隔4米放置一個,高昂成本不適合我國大量應用。
劉爭平聽過一個故事,藏民在凍土上蓋的房子沒有坍塌,屋里燒牛糞取暖,表層凍土也未融化,科研工作者向當?shù)厝巳〗?jīng),原來房子底下鋪了層石頭——在這基礎上,科研工作者綜合分析,發(fā)現(xiàn)了片石理論。碎石縫隙中的空氣生成熱對流,冷空氣重,往里鉆,且逐年積累降溫,將表層暖季融化的凍土凍死,從而解決了多年凍土問題。這一低成本措施,最終在沿線117公里的多年凍土區(qū)應用。青藏鐵路來來往往的科研工作者無數(shù),多數(shù)人并未在歷史上留下痕跡,“不知道究竟是誰發(fā)現(xiàn)片石理論的。”劉爭平說。
2006年,青藏鐵路全線建成通車,凍土區(qū)時速達100公里,刷新了高原鐵路運行的世界紀錄。劉爭平持續(xù)10年進行監(jiān)測,凍土區(qū)沉降、邊坡溜塌、線路不平順等病害率小于5%,片石氣冷路基、碎石護坡等措施長期有效。
2021年6月4日,Z21次列車駛出青海天峻縣境內(nèi)的新關角隧道,時隔半個多小時,陽光重新涌入車廂,乘客們發(fā)出“哇”的驚嘆——這是我國最長的鐵路隧道,全長32.64公里。
不同于新關角隧道,乘客很難察覺到風火山隧道的存在,盡管入口軌面海拔4905米,使其成為世界海拔最高隧道。極端最低氣溫-37.7℃,最大風速31m/s,“最難的是人的生存?!痹L火山隧道二隊常務副隊長羅宗帆說。
2002年10月,施工頭晚,青藏高原就給了他一個下馬威。
-40℃的低溫,為防止施工用的沙子冷凍成塊,兩臺吊車吊起了長40米、寬35米的保溫棚。但狂風還是瞬間將鋼管和棉布掀到了100多米高的山上。
高海拔地區(qū),走路像踩在棉花上,頭重腳輕。制氧站尚未建成時,工人們背著20公斤重的氧氣罐,相當于在內(nèi)地負重40公斤??紤]到對高原環(huán)境的適應,招工時優(yōu)先考慮青海格爾木的工人,但每次收工后,他們也要躺著吸半小時氧才能緩過來。
高原環(huán)境下,待著喘口氣都是奢望。那段日子,羅宗帆的體重從140斤驟降至90斤,長發(fā)及肩,皮膚黝黑。
高峰時期,羅宗帆手下有300多號人,算上開挖、噴漿、鋪保溫板、綁鋼筋等工序,隧道一天只能挺進2~4米。
隧道分成兩個施工隊,一隊打進口,二隊打出口,互相競爭。2003年9月13日,離打通隧道還剩7米,兩隊都備上了慶功宴,爭著打最后一炮。
鉆桿只有4米長,這種情況下,在羅宗帆打完一炮后,最后一炮就將由另一隊打響。他們甚至在羅宗帆二隊那側的洞口掛起橫幅:“必勝二隊”。羅宗帆便叫鉆工把鉆桿加長到6米,凌晨3點半,用香煙點燃導火索,一聲巨響,塵土四起,挖掘機一捅,對面的燈光透過縫隙照進來。
羅宗帆常把青藏鐵路精神“挑戰(zhàn)極限,勇創(chuàng)一流”掛在嘴邊。青藏鐵路建設各單位編寫的《青藏鐵路:綜合卷》中有一組數(shù)據(jù),5年建設期間,全線接診病人53萬余人次。從格爾木到拉薩1142公里,被分成33個標段,共有21家施工單位中標,累計10萬筑路大軍挑戰(zhàn)生命極限,完成了過去50年未竟事業(yè)。
2004年,離開風火山隧道前,羅宗帆爬上附近的一座山。上頭面向青藏鐵路的小土包里,埋著原風火山觀測站黨支部書記王占吉,他在上世紀80年代留下遺言:“要把我埋在風火山,一定要等到火車從身邊通過?!绷_宗帆燒上紙錢,在墳前點了一根煙:“老前輩,我們過來看你了?!?h3>不停
自2006年7月1日全線通車以來,中國鐵路青藏集團公司(下稱青藏集團公司)調(diào)度指揮中心一直是青藏鐵路的“大腦”,綜合分析室主任饒啟龍說,“只要火車輪子不停,我們就不停?!?/p>
通車15年來,沒有停下的不只調(diào)度指揮中心。
青藏線的火車司機,打趣自己是“離地三尺活神仙”。曾跑過3年青藏線的牟宸希說:“藍天和鐵軌連成線,云霧就臥在鐵軌上?!?/p>
在世界上海拔最高、線路最長的青藏鐵路上開火車,并不像牟宸希描述得那樣浪漫。2021年6月8日,46歲的格爾木機務段指導司機許寶平才染兩天的黑發(fā),發(fā)根又爬上了白色。在一線開火車的11年,他右耳耳膜逐漸穿孔,手術后仍有70%的聽力受損。
在無人區(qū)遇上鐵路養(yǎng)護工人,許寶平總會鳴笛打個招呼?;疖嚊]有方向盤,跑得快靠鐵軌帶,他知道,線路安全也離不開養(yǎng)護工人。
羅宗帆常把青藏鐵路精神“挑戰(zhàn)極限,勇創(chuàng)一流”掛在嘴邊。從格爾木到拉薩1142公里, 被分成33 個標段, 共有21 家施工單位中標,累計10萬筑路大軍挑戰(zhàn)生命極限,完成了過去50年未竟事業(yè)。
車間書記于本藩,1982年生人,看起來卻像有50多歲。他能通過步幅,認出一個人是否為同行,“軌枕間距600毫米,工人都養(yǎng)成了走小碎步的習慣。”車間80名員工,用600毫米的小碎步,丈量沿線116公里的線路安全。
“格(爾木)方無車,拉(薩)方無車,可以上道。”進行安全檢查后,旦增桑珠帶著十數(shù)個工人上軌作業(yè)。為了御寒、預防能燒焦皮膚的紫外線,他們一年四季穿著棉襖,戴著脖套和帽子,只露出眼睛。
這天,他們有一個半小時的窗口期,其中一項任務是將鐵軌的水平距離,控制在1435±1毫米內(nèi)——這差不多是一張身份證的厚度,但如果軌距超出標準,嚴重時會導致列車出軌。
測量、擰開螺栓、抽出舊墊板、裝上新墊板、把舊料收入麻袋中……他們幾乎不說話,光低頭,機械重復著這些動作。
2007年,藏族人旦增桑珠加入養(yǎng)護隊伍,較大的工作強度,讓他第一次出現(xiàn)頭疼、胸悶、食欲不振的高原反應。在藏語里,“旦增”有不忘本的意思,他說:“漢族同胞身體不適應,咱們就多干點?!?/p>
◎ 來源|新京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