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波
信 仰
1928年早春,汨羅江畔。
時任國民革命軍獨立第五師第一團團長的彭德懷,正與共產(chǎn)黨員張榮生、鄧萍、李燦等人,秘密謀劃驚天動地的平江起義。為了造就一批得力的骨干,他說服師長周磐,決意創(chuàng)建一所隨營學校。周磐蒙在鼓里,以為這是為自己擴充實力,便欣然答應了。
那么,讓誰來統(tǒng)管這所軍校呢?彭德懷想到他的同庚好友黃石。黃石,即黃公略。如同石穿即彭德懷,都是頗有象征意味的名號。
一封彭德懷的親筆信,連同黃公略的盤纏,次日悄然寄往五羊城。
黃公略收到這封信,禁不住熱血沸騰。1927年12月,他參加了廣州起義,失敗之后,他一直在苦苦地探尋,下一步該怎么辦?從信中,他意外地看到一線新的希望。不過,興奮之余,他心頭也襲上一片陰影:石穿如今官運亨通,地位高了,會不會一改初衷?
盡管疑慮重重,他還是不愿放過這個時機,在秘密與中共廣東省委聯(lián)系后,便約了黃埔同窗賀國中和黃純一,匆匆取道上海,乘小火輪逆長江而上。
一路風波。簡言之,黃公略幾經(jīng)輾轉,抵達了第一團駐地。
兩雙扭轉乾坤的大手,在南縣握在一起??袋S石,瘦了,憔悴了,一場天花,改變了他英俊的面容,鐵青的麻子嵌在臉上,增添了幾分冷峻??词褡齑綇澇晒?,抿著笑意,透著耿直和穩(wěn)健。
大革命失敗的腥風血雨,使得一對摯友在重逢之后,竟陡然有了陌生感。黃公略只身赴約,讓賀國中和黃純一在外邊等他的消息,也是多加了一份小心。
寒暄罷了,切入正題。說到創(chuàng)辦隨營學校,彭德懷一掌擊在黃公略肩上:“黃石,你重任在肩,義不容辭!”
黃公略也很興奮:“你說,怎么干?”
“我想,咱們這個軍校一期半年,每期培訓五百名學員。如何?”
“這么說,兩年下來……哦!石穿,培訓這么多軍事骨干,你想當大軍閥嗎?”
“我想翻天覆地!”彭德懷將他擬好的軍校章程遞過去,“你看看,還有什么地方要修改或補充的。”
黃公略默讀著,表情猶如一塊鐵板??吹秸鲁讨泻杖粚懼按虻剐萝婇y”,他的小麻子顆顆如鐵砂,嵌在十分冷峻的臉上。他問道:“新軍閥,指誰?”
彭德懷一愣:“這還用問,當然是蔣介石?!?/p>
“石穿,你野心真不小?!秉S公略拍案而起,“你要打倒我們的蔣校長,這還了得!”
氣氛驟然緊張,所有人都劍拔弩張地站起來。
黃公略突然變臉,出人意料。彭德懷“瓷立”在地上,半晌不語。繼而,他喘一口粗氣,手指著黃公略的鼻子:“你、你……你這個黃石麻子,我多年來信任的好朋友,竟然變成了蔣介石的龜兒子!”
在場的人都勃然變色。事情糟透了,核心機密讓黃公略知道了,這就意味著你死我活。這時,張榮生轉到黃公略背后,突然用一條毛條封住他的嘴,又猛地勒緊了他的脖頸。李燦趁機抓緊他的兩只胳膊,使他一動也不能動了。
黃公略掙扎幾下,臉色發(fā)白,卻不能發(fā)出聲音。即將窒息而死之時,他用手指著自己的皮鞋跟。鄧萍說:“放松些,讓他出口氣,他跑不了?!?/p>
彭德懷也趕緊說:“對,聽聽他還要說什么?!?/p>
那條緊緊勒著的毛巾松了些,黃公略喘了一大口氣,將自己的一只皮鞋蹬下來,又就勢倒在了地上。他說:“我有……組織介紹信,在這兒?!?/p>
張榮生用刺刀撬開他的皮鞋跟,發(fā)現(xiàn)里面藏著一張很小的紙條。紙條上寫著毛筆字,上面涂著一層防水蠟。彭德懷拿起紙條仔細一瞧,是中共廣東省委的介紹信,證明黃公略確實是中國共產(chǎn)黨黨員。
大家面面相覷,尷尬至極,繼而笑作一團。彭德懷長長舒了一口氣:“黃石,你這是干什么,開這么大的玩笑!”
黃公略被大家抬到椅子上,緩緩氣才說:“石穿,你現(xiàn)在是國民黨的團長,誰知道你的心會不會變?過去口口聲聲要實行三民主義的人,當了官就變心變肺,這種事我們見得還少嗎?眼下,白色恐怖籠罩全國,我又怎能大意呢?!?/p>
一番話,說得大家連連點頭。
彭德懷拉著黃公略的手,一臉愧疚地說:“黃石,對不起了?!?/p>
黃公略笑了:“這有什么,志不同而道不合嘛?!?/p>
說著,兩人情不自禁地擁抱在一起,彼此鏗鏘有力的心跳,讓人聯(lián)想到平江暴動的戰(zhàn)鼓咚咚。一種共同的信仰,讓他們又走到了一起。
菜刀和牛
1930年冬,農(nóng)民韋大牛當了紅軍。離開家門時,老爹弓著腰拄著拐棍,邁著小碎步送他到大門口,嘴唇顫抖了半天,卻啥也沒說出來。大牛知道老爹的心思,也知道這時說啥也沒用,索性咬咬牙一跺腳就走了。
這一走,就跟著部隊上了隆安戰(zhàn)場。有生以來,頭一回真刀真槍地玩命,一顆心“撲通、撲通”亂跳,脊梁上一個勁兒冒冷汗。人趴在地上屁股撅得挺高,那桿大槍端在手上,還不知子彈怎么上膛。這個熊樣子,氣得連長直瞪眼罵娘。
韋大牛正不知所措,卻見連長突然躥起來,“咔!”一個立正,舉手敬禮。來人是張團長。在韋大牛眼里,團長是個好大的官兒,當然惹不起的。他心里難免忐忐忑忑的,暗想:我的小命兒,就捏在他手上呢。
張團長看看大家,大聲問:“馬上要沖鋒了,都準備好了嗎?”
連長報告道:“是!都準備好了。”
嘿,看看這些七長八短的兵,看看這些老套銃和大刀長矛,這就算是準備好了?
眼下這百十號人,大都是放下犁耙不久的泥腿子,哪有幾個會操槍弄炮的。而即將殺過來的對手,有不少是久經(jīng)沙場的老兵痞,可以說能打會藏也善戰(zhàn)。
張團長端起望遠鏡,默默地巡視著前沿陣地,不由得緊鎖了雙眉。這一仗,如何能打得贏?想想看,此時駐守隆安的紅軍,只有兩個步兵連、一個重機槍排和一個迫擊炮排,攏共五百人,戰(zhàn)斗力較強的也只有三百多人。而敵方呢?竟多達三千余人,在“小諸葛”白崇禧的指揮下,已經(jīng)取道賓陽、武鳴,煙塵滾滾地撲過來了。
敵眾我寡,可否退出隆安?
這隆安,乃右江水陸之要道,若此地失守,首府百色危矣。
顯然,這一仗是非打不可的了。張團長心里清楚,他必須豁出性命來死頂,頂?shù)米∫?,頂不住也要頂,哪怕是打到只剩一個人,也要死守住隆安要道。
這么說,似乎白軍注定會取勝了?不,不是這樣的。打仗,說到底打的是人心。論兵力,敵軍當然處于絕對優(yōu)勢,而得人心的卻是紅軍。每個紅軍戰(zhàn)士,只要明白是為自己而戰(zhàn),這仗就還有打贏的希望。
下午3時40分,戰(zhàn)斗開始了。敵軍的重炮群猛轟老壽山和牛眠嶺,將一些匆忙構筑的工事摧毀了,紅軍只能以溝壑和炮彈坑作掩體,跟敵人展開你死我活的爭奪戰(zhàn)。
頭一批敵人撲上來,顯然在試探紅軍的戰(zhàn)斗力,攻勢也不是十分兇猛,打了一陣便撤退了。在戰(zhàn)斗間隙,張團長立馬下令:“趕緊構筑工事!”
這些士兵,幾天前還是窮苦老百姓,哪里會構筑工事呢。他們吆牛犁田很熟練,挖掩體可就發(fā)蒙了,一個個左顧右盼的不知咋干好。就這樣子,誰看了誰不急紅了眼,敵人一會兒又要上來,這一仗還能打贏嗎?連長急得嗷嗷直叫,一個勁催促大家快點干。
韋大牛也不敢怠慢,趕緊甩開膀子揮鍬挖土。干著干著,只聽“當!”一聲,鐵鍬碰上一塊炮彈皮。好家伙,這塊炮彈皮足有三斤重,看樣子是一塊好鋼。他伸手撿起來,像是想起了什么,就吹吹那上面的灰塵,把它拎在手上了。
班長瞪起眼罵道:“唉,你狗日的干什么?”
韋大牛低了頭,小聲說:“班長,這東西能打一把好菜刀?!?/p>
“扔出去!”班長吼了一聲。
韋大牛嚇得手一抖,炮彈皮掉地上了。
這吼聲驚動了張團長。他走過來,問明了緣由,臉也沉了下來。這個屌兵,打仗時想的是什么,真是太混賬了。他要嚴厲地訓斥幾句,一時也不知說什么好,接著冷靜下來想了想,便壓下心頭的火氣,彎腰撿起那塊炮彈皮遞給韋大牛,說:“拿著吧,這一仗打勝了,給你做一把菜刀?!?/p>
韋大牛瞧著團長,不禁驚訝得張大了嘴,也不知說什么好了。
“你家里沒菜刀嗎?”
“菜刀哦,菜刀有一把的,只是……太老了?!?/p>
“太老了?”
“就是,菜刀不好用了。家里窮,銅盆也漏底了?!?/p>
韋大牛怯生生地說著,接著彎下腰去,跟團長抬起一塊大石頭,放在沒筑好的掩體上。他心里不由得一陣發(fā)熱,真是怎么也沒想到,長官這么體諒士兵。
又聽團長說:“打完了仗,我多給你些炮彈殼子,有鋼的也有銅的,想法子捎回家去,打幾把好菜刀,還有銅盆?!?/p>
“哎喲!我一個小兵,哪敢要長官大人的東西。”
周圍的人聽了,都忍不住笑起來了。
笑聲未落,張團長又沉下臉,語氣冷峻了。他說:“韋大牛,這件事我答應你了,不過,我要嚴正警告你,這里不是撿破爛的地方。你看,敵人就要上來了,趕緊搶修工事!”
“是!”韋大牛學著老兵的樣子,趕緊立正舉手敬禮,腰卻沒有直起來。那只手笨拙地舉上額頭,活像孫悟空瞭望的姿勢。
過了一會兒,敵軍發(fā)起第二輪攻擊。剎那間炮火紛飛,陣地上硝煙滾滾,仿佛是開了鍋一般。炮火還未熄,張團長站在掩體里,舉起望遠鏡觀察著……
隨即,他發(fā)出一聲大吼:“打!”
頓時槍聲大作。
這支隊伍居高臨下,盡管火力遠不及敵軍,還是把他們打下去了。然而,對方很快又撲上來了。張團長斷然下令:“上刺刀!”
士兵們都明白,你死我活的肉搏戰(zhàn)開始了。
就在這時,韋大牛往掩體里一蹲,雙手捂住臉哭了。
“你怎么回事?”張團長雙眼噴出了怒火。
韋大牛還能說什么,這個熊樣子不就意味著怕死么。團長的槍口指向他,這可不是鬧著玩,誰臨陣退縮了,就地正法也不為怪。這時瞥一眼團長,韋大牛心一橫牙一咬,反正也是個死,索性把想說的話說了吧。
“團長,我不是怕死?!彼械??!拔抑皇窍耄宜篮竽艿玫揭活^牛?!?/p>
“說什么,你要一頭牛?”張團長不由得一怔。
韋大牛哽咽著:“我家只剩老爹一人,他、他已經(jīng)耕不動田了?!?/p>
聽了這話,張團長嘴唇抖動一下,想說的話卡在嗓子里了。他緊閉了嘴,眼圈兒有點發(fā)紅,顯然是動了情。時間緊迫,不能有半點猶豫了。他便大聲說:“我聽明白了,老爹已經(jīng)耕不動田,我會給你一頭牛的錢!”
本來囁囁嚅嚅的韋大牛,聽了團長這句承諾后,膽子忽然就壯了起來。他握緊了大槍,含著淚花叫道:“團長,你下命令吧!”
張團長點點頭,又對他說:“你跟在我身后!”
他說著,從犧牲的戰(zhàn)友身邊撿起一把刺刀,大吼一聲:“殺——!”
隨即殺聲驟起。就在他躍出掩體時,韋大牛一把拉住他,叫道:“團長,你是指揮員,你不能……”
張團長被他拽了個趔趄,不得不停一下。這時,韋大牛端起刺刀一縱身,就大吼著躍出了掩體。這一躍,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張團長緊追上去,又大叫道:“韋大牛,你不會打仗,跟我來!”
陣地上,敵我雙方攪成了一團。在這場混戰(zhàn)中,到處都是尸體和鮮血。奇怪的是,本來怕死的韋大牛,竟挺著那把帶血的刺刀,像瘋了一樣廝殺著。憑著一股子蠻勁,這個不會打仗的漢子用刺刀捅,刺刀捅彎了,就掄起槍托砸,槍桿砸斷了,索性用石頭。他沒有死,絕對是僥幸了。
這一仗,竟然打出了奇跡。是的,這真是奇怪的事,兵力占絕對優(yōu)勢的白軍,竟敗得很慘很丟臉。平心而論,紅軍也只能說是險勝。不過,即使是勝不了,也只是一次挫折而已。戰(zhàn)爭的終極勝負,畢竟取決于人心的向背。
就這樣,韋大牛在戰(zhàn)火中錘煉著,很快學會了打仗,后來還立了兩次大功。不過,一把菜刀和一頭牛的故事,就成了大家后來的笑談。
婁山關
1935年2月26日,大婁山。
天未亮。我看見那黑黢黢的雙峰,就猶如蔣介石突兀的一對老拳。一彎吳鉤月,又如戰(zhàn)神之斧迅猛地劈下來,劈下來……
伴隨著轟隆隆的爆炸聲和鬼泣神驚的大廝殺,這對老拳的虎口相對處裂開了,這就是婁山關。關隘中亂云飛渡,一如洶涌而出的血浪。
血浪中跳出一支哀兵。走在前頭的,是紅三軍團參謀長鄧萍。鄧萍身后跟著號手耿長鎖,跟著斷斷續(xù)續(xù)的或傷或殘又都是疲憊不堪的士兵們。
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婁山關,經(jīng)過六次鬼泣神驚的大廝殺,終于被前仆后繼的紅軍攻下來了??春0?447米的點金山主峰上,呼啦啦飄揚著的紅軍的戰(zhàn)旗。這就是說,從川南到黔北的一線生路打通了,而無險可守的遵義城幾近囊中之物。這,該是多大的喜事呀,可他們?yōu)槭裁床粴g呼雀躍?
看山口緊要處,威風凜凜地矗立一人。他雙手叉腰一動不動,偌大的身影被月光夸張地映上石壁。他沉默著。獵獵長風,鼓蕩著他的征衣,右臂上的布條隨風飄飛,那是被炮彈皮撕出來的。陣地上,所有的目光都投向他,投向他。此時,他像個錘擊鐵鑄的雕像。
是的,他的背有些駝,讓人想起當年那個背煤挑土的苦力;再瞧瞧那剛烈不屈的目光和向下緊抿著的弓形厚嘴唇,便知道他是彭德懷──紅三軍團的軍團長。
山高路遠坑深,
大軍縱橫馳奔。
誰敢橫刀立馬,
唯我彭大將軍。
——倘若那雄關漫道上的高崖就是歷史的回音壁,我想它定然會響起毛澤東這鐵血詩篇吧。君不聞,霜晨月冷,長空雁叫,馬蹄聲碎,喇叭聲咽,那該是何等的慘烈與悲壯!
而此時,哀兵們緩步來到這位軍團長面前,也都沉默著。軍團長威嚴的目光掃視一下,便落在耿長鎖背著的那把軍號上。
“怎么回事?”
耿長鎖脖子往旁邊一擰,不吭聲。
怎么說呢?從25日下午開始,紅軍一批批沖向關口,又一批批倒下去。特別是在爭奪點金山的惡戰(zhàn)中,第十二團、十三團與黔軍展開殊死的肉搏……耿長鎖第六次舉起沖鋒號,牙齒磕在號嘴上砰砰作響,渾身也不由得顫抖起來。
這是怎么了?他不害怕,當然。
可是,這號聲一響,不是讓最后一批人也豁出命去了嗎?
耿長鎖猶豫了一下。雖然深知軍團長的大智大勇,也明了軍團長派部隊進行正面攻擊的同時,又命令第十團和第十一團迂回兩側去發(fā)動襲擊,然而,他還是下意識地猶豫一下。這時,聽到挺立在炮火硝煙中的軍團長一聲怒吼:“沖鋒──!”
是的,他聽到了。這吼聲如虎嘯雷鳴,當時就在他耳邊炸開。
軍令如山。他不能再猶豫,他用牙齒狠狠咬一下號嘴,便鼓起丹田之氣……這時,反撲的敵人搶先打響了戰(zhàn)斗。他的軍號嗚咽一聲,隨即激越地響起來,紅軍戰(zhàn)士拼死沖上去,展開又一場血肉橫飛的格斗。
戰(zhàn)爭真是瞬息萬變。分秒之差,不能搶先發(fā)出沖鋒的號令,這無疑會影響士氣的,盡管婁山關已經(jīng)被拿下來了。
而此刻,耿長鎖負荊在軍團長面前,他還有什么可說的?
我聽到軍團長短促而低沉的一聲:“綁起來!”
耿長鎖手中的大砍刀鏗然落地。它,已然是凝著鮮血的斷鋸。軍團長彎腰撿起它,對著慘淡的月光瞧了瞧,大大小小一連串的月牙映入他的眼中。刀的主人,在料峭的春寒里微微顫抖,他的軍衣已撕扯得絲絲縷縷,濕乎乎地散發(fā)著濃重的汗氣和血腥味。那把銅號,锃亮锃亮地在他的背上閃動著,仿佛即刻就要跳起來了。
再看軍團長雙眼,似乎悄然泛出了淚光。然而,他那弓形厚嘴唇還是緊緊地抿著。莽漢子耿長鎖被綁在大樹上,以為自己就要被槍斃了。他想不開,就嘶啞地叫道:“石穿,你這沒有人性的家伙!”
石穿是彭德懷的號。耿長鎖如此叫罵,就不怕愈發(fā)激怒了他?
這讓人想起七年前的他——那個小耿長鎖,那個十二歲的孤兒。他,跟著彭德懷舉義平江、重上井岡,繼而北上長征,記不清闖過多少槍林彈雨,也不知多少次出生入死。生死至交,可以說重于手足之情。有緣于此,眾多眼睛都在熱切地期盼著,期盼著軍團長嘴里吐出一句:“松綁!”
然而,彭德懷卻一言不發(fā),掉頭就走。
就在這時,軍團參謀長鄧萍趕上來,輕聲說:“石穿,耿長鎖吹號只是猶豫一下,也不算是貽誤戰(zhàn)機吧……”
言外之意,耿長鎖沒有死罪。這個屢立戰(zhàn)功的莽漢子,早就該當個連長什么的了,可他寧愿當個老號兵與彭德懷常相廝守。實際上,他是彭德懷的貼身護衛(wèi)。唉,這個護衛(wèi)現(xiàn)在卻被綁起來,讓人擔心彭德懷一怒之下真的槍斃了他。
鄧萍又說:“石穿,這事還是由我來處理吧?!?/p>
彭德懷停了腳步,默默地盯著他的老搭檔。月影中,鄧萍的面頰愈發(fā)顯得瘦削而棱角分明,雙眼也愈發(fā)顯得深邃而明亮。他倆當年和滕代遠、黃公略等人一起領導了平江起義,這么多年來總是配合默契的。
鄧萍傳令:部隊原地休整,天亮以后打掃戰(zhàn)場。對耿長鎖呢,他走過去松了綁繩,卻嚴厲地下令:你原地不動──反?。?/p>
耿長鎖像樹樁子一般,默立在那里一動不動。殘月下,官兵們大都躺在地上了。他們大獲全勝,卻很難笑得開心。傷亡太慘重,有人還抱著戰(zhàn)友尸體飲泣不止。
鄧萍走回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彭德懷坐在暗處一塊石頭上。
“石穿!”鄧萍柔聲喚道。
彭德懷不語,在暗中默默地流淚。這個赴湯蹈火死也不眨眼的硬漢子,在默默地流淚。是的,為了拿下這該死的婁山關,我們的人傷了多少又死了多少呵。作為這個軍團的指揮員,他不能不心如刀絞。
鄧萍挨著他坐下來。這時,聽到他像孩子一般委屈地哽咽著:“耿長鎖,他說我沒有人性!他……”
“你綁了他,他罵了你,這還算是公平的嘛。”鄧萍故作輕松,半開玩笑地伸手拍了拍老搭檔的后背。
彭德懷粗重地嘆口氣。
那一彎吳鉤月,此刻悄然棲落在他的肩頭。又一陣山風卷著血腥氣襲過來,嗚嗚嗚的仿佛裹挾著鬼哭狼嚎。
彭德懷肩上,那一彎殘月仿佛也顫抖了。這時,聽得鄧萍由衷地沉吟道:“月是故鄉(xiāng)明呵!”
于是,他心里不由得傷感起來,低聲說道:“鄧萍呵,我真想回老家,不打仗了,我想去種田。”
遙想老家,烏石山上的彎月悄然化作一把老鐮,悠然掛在茅屋土墻上。夜涼似水。夜色如紗。夜的歌兒,是撩人睡意的蛐蛐兒叫,是輕輕轉動的紡車聲。紡車前,燃著昏黃的一豆油燈。那燈光柔柔的,罩住了搖動紡車的母親。母親的影兒映在墻上,又總是在“嗡啊、嗡啊”的紡車聲中搖呀搖的。
記得,彭德懷小名叫鐘伢子。鐘伢子喜歡瞧母親紡線?!拔税 ⑽税 蹦赣H搖動著,便有一條長長的棉線從她手中牽出來。燈影兒很會編故事,讓那條線悠悠地牽出一頭牛,在墻壁上晃呀晃呀地走。牛的后邊,想必跟著耙田的父親了。父親還沒露面,墻角的小老鼠搶先探出尖尖的小腦袋。暗影中,一貧如洗的家庭便有了生氣:耙田的牛兒走呀走的,便走入夢里。半夜醒來,又見母親在織布。土墻上又有小老鼠在跑,“咣”的一聲竄過去,又“咣”的一聲竄過來。隨即有貓兒去抓那小老鼠,抓來抓去的總是欲擒故縱。
唉,這令人眷戀的情形,會不會閃現(xiàn)在彭德懷的腦海里?身為軍團長,他在血雨腥風的戰(zhàn)場上,只不過說了句傷感的話罷了。種田好,種田人也許最富有人性,然而,沒有這血肉橫飛的廝殺,又怎么能改天換地?
看看天色,彭德懷就一挺身站起來,對他的參謀長鄧萍說:“打掃戰(zhàn)場吧,準備攻打遵義城?!?/p>
鄧萍傳令去了。他的腳步,踏著一脈浮上山口的曙色。走過耿長鎖身邊時,他喝問道:“想通了嗎?”
耿長鎖的脖子一擰,不吭聲。
鄧萍不易覺察地微微一笑,又說:“交出你的軍號,下連去?!?/p>
耿長鎖一聽這話,嗷的一聲跳起來:“誰說的?”
鄧萍也不再理會他,快步去了。耿長鎖情知理虧,也只好硬著頭皮去找軍團長。他的認錯方式也真特別:一只手拿著那把斷鋸似的大砍刀,另一只手緊緊抓著锃亮的軍號,用嘶啞的嗓音叫道:“石穿,你讓我交出軍號,就是讓我自殺!”
彭德懷怔了一下,盯住他喝道:“混蛋!你能分秒不差地給我吹響嗎?”
耿長鎖“咔!”一個立正:“軍團長,下命令吧!”
第二天,也就是當年的2月27日,又一場惡戰(zhàn)開始了。彭德懷緩緩舉起右手,掃了身邊的耿長鎖一眼,又猛地以千鈞之力壓下去──
耿長鎖的軍號,驟然而又準時地吹響了。隨即,紅軍戰(zhàn)士如山呼海嘯一般,沖向硝煙彌漫的遵義城門……
我仿佛看見,臉色鐵青的耿長鎖舉起軍號時,伴隨著一聲異常響亮的嘶鳴,一股血線從喇叭口迸射而出!
遵義城下
1935年2月27日,遵義城下。
一條河,將城郭分為新城與老城。東為新城,無城墻;西為老城,內(nèi)外壁壘高筑,易守難攻。
黃昏時分。紅十一團打頭陣,攻取老城的激戰(zhàn)開始了。紅三軍團參謀長鄧萍親赴火線,揮起駁克槍扭頭對戰(zhàn)士們大喊:“跟我來!”
國民黨俘虜兵余發(fā),在戰(zhàn)壕里縮著脖子抱著大槍,像是沒聽見指揮員的號令。這時候,激越的沖鋒號聲已經(jīng)響起來……
鄧萍的身影在眼前一晃,很快就消失在炮火硝煙中。然而,余發(fā)沒有跟上去,他像瞎子一樣踅了幾步,便趴在地上不動了。
第一次攻城失利,紅軍部隊只好退回戰(zhàn)壕。余發(fā)穿著撕去標志的國民黨士兵服,還抱著大槍趴在原地,屁股撅得老高。有人朝他的屁股踢一腳,哈哈大笑。
聽得一聲呵斥:“不許這樣!”
余發(fā)聞聲,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抬起頭,發(fā)現(xiàn)來人是鄧萍參謀長。參謀長神態(tài)威嚴,聲音凌厲:“你怎么回事?”
余發(fā)不知如何是好,索性閉了雙眼原地不動,此時只覺得脊梁一陣發(fā)涼,就等著腦門上“砰!”地挨一槍了。在他的老部隊,這種處理沒什么好說的。不料,參謀長卻嘆了口氣,蹲下來,口氣也變得柔和些了。
“喂,你多大了?”
“十六?!?/p>
“家里有什么人?”
“娘。”
“爹呢?”
“死了?!?/p>
“怎么死的?”
“挨了老蔣的炸彈?!?/p>
沉寂。過了一會兒,參謀長說:“知道咱們是什么隊伍嗎?是紅軍,是窮人的隊伍,打老蔣的隊伍。”
“哦。”他抬頭看看參謀長,不知說什么好。
參謀長不再說什么,伸出手掌拍拍他的肩頭。手勁挺大的。這是一雙窮苦人的手,老繭重重,粗糙如銼;再看衣裳,單薄而襤褸,沾染著鮮血沾著泥土;瘦削的身子,也在寒風中瑟瑟發(fā)抖。怎么看,他都不像個長官。
然而,他真的是紅三軍團的參謀長,不由你不信。
余發(fā)雙手捂住臉,哭了。這個懵懵懂懂的苦孩子,明白他真的走進自己人的隊伍中來了。扛槍是為啥子,又為啥子打仗,他好像有些懂了。
戰(zhàn)斗再次打響時,鄧萍參謀長又振臂大呼:“跟我來!”
這一次,余發(fā)一咬牙跟上去了,盡管雙腿發(fā)軟,心里緊張得不行。炮火紛飛,硝煙彌漫。只見參謀長像一只疾飛的鷹,在彈雨中扶搖而起……
跟在他身后的余發(fā),也不知從哪兒來的膽量,竟然也攀上了云梯。
“轟!轟轟……”敵人的手榴彈成束成束地凌空爆炸。幾架云梯被炸斷了,連同登城的戰(zhàn)士們,一起摔在地上。
余發(fā)砸在一個戰(zhàn)友身上,傷得不重。他爬起來,發(fā)現(xiàn)這個戰(zhàn)友的頭被炸掉大半,腦漿四濺。他吃驚得用手捂住嘴,這才沒叫出聲來。
這時,城頭垛口有個敵人探出頭,端起槍向下瞄準。余發(fā)一下子紅了眼,抬手就是一槍,也許是碰巧,這一槍正好打中,那個敵人一頭栽在垛口上,手中的大槍墜下來。
“??!我打中了!”余發(fā)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竟然忘情地跳起來,脫口大叫。就在這時,一個身影突然躍起,猛撲在他身上。緊接著,一顆手榴彈在他身邊轟炸了。
這個撲在他身上的人,竟然是鄧萍參謀長。
余發(fā)忘了害怕,興奮地說:“參謀長,我打中一個。”
鄧萍贊許地點點頭,又嚴厲地喝道:“這是什么地方,還不快撤!”
他們撤到戰(zhàn)壕里之后,余發(fā)仍覺得熱血沸騰,勇氣倍增,他忍不住對身邊的人說:“嘿!我打中一個!”
一天之內(nèi),余發(fā)由一個俘虜兵、怕死鬼,奇跡般一躍而成為勇士、班長。
惡戰(zhàn)再度掀起之前,鄧萍挺身站在陣地前沿,端起望遠鏡觀察城頭的敵情。突然,一顆流彈擊中他的頭部。他的身子猛地一抖,倒在紅十一團政委張愛萍右臂上。殷紅的熱血涌出來,染紅了老戰(zhàn)友的衣襟。
張愛萍抱住他,急切地呼喚著:“鄧萍同志!鄧萍同志!”
鄧萍不語,凝眸遠方。頭上的鮮血淌到胸前,漸漸凝固了。悲痛和憤怒,堵塞了余發(fā)的喉嚨。他哭不出來,雙眼已經(jīng)充血;他的牙齒咬得咯咯作響,這次可不是因為害怕。
沖鋒號又響起來,余發(fā)狂吼一聲:“沖啊——!”
就這樣,余發(fā)舍命沖上去,戰(zhàn)友們都舍命沖上去了……
終于,彈痕累累的紅軍戰(zhàn)旗,迎風飄揚著插上遵義城頭。
大 雁
1935年秋。大草地上空,雁翅馱著殘陽,緩緩融入晚霞中。
每當回眸長征歲月之時,這血色霞光就會浮現(xiàn)在鄭銘凡將軍眼里。確實如此,那種刻骨銘心的悲壯,令他永世不能忘懷。
穿越時空,他在深沉的回憶中,向來路眺望著。
一群大雁飛來。這些有血有肉有哀鳴的生靈,飛成一個大寫的“人”字。在黃昏的長空中,漸漸地臨近了,臨近了。在步槍的準星前緩緩移動著,穿過一道鉛色亂云的縫隙,從容不迫地向前行進、行進……
秋風中,那些沉重而有力的翅膀有節(jié)奏地拍動著:“撲!撲!撲!撲……”
恍然若現(xiàn)一位偉人,迎風佇立在時光深處,正高聲吟詠道:
西風烈,
長空雁叫霜晨月。
霜晨月,
馬蹄聲碎,
喇叭聲咽……
若干年后,當鄭銘凡站在聯(lián)歡晚會舞臺上,面對滿場身穿迷彩服的子弟兵,放聲朗誦當年毛澤東這首詞時,他竟然泣不成聲了。
回想起來,那是川西北大草地的秋季。準確地說,是1935年8月21日。接連不斷的艱苦行軍,接連不斷的浴血廝殺,接連不斷的傷亡和疾病,已經(jīng)使紅軍官兵疲憊至極,瀕臨絕境了。
昨日激戰(zhàn)在凌晨,今日激戰(zhàn)在黃昏。敵人的馬隊猶如一陣疾風襲來,戰(zhàn)斗在倉促之間就打響了。硝煙散去時,那肆虐的鐵蹄了無蹤影,而血戰(zhàn)之后的草地已經(jīng)是一片狼藉,慘不忍睹。
秋風瑟瑟。殘陽如血。
鄭銘凡拖著被敵人槍彈咬斷的左腿,在一位女戰(zhàn)友的攙扶下,拄著他的大槍,咬緊牙關一步一步地往前走。每一步,都有熱汗?jié)L下臉頰,有鮮血滴落在地上。實在走不動了,他就說:“讓我歇一會兒吧。”
說罷,又引頸眺望煙雨迷茫的前方。
他們那支被打散了又聚集起來的隊伍,此時也猶如艱難移動的雁陣,行進成一個大寫的“人”字,緩緩地、一如既往地、從容不迫地,進入茫茫大草地的深處。
現(xiàn)在,留守在鄭銘凡身邊的戰(zhàn)友,也只有這個瘦弱的女衛(wèi)生員了。又走了幾步,她喘息得似乎比他還厲害,渾身滿是汗水和泥污。
他又說:“咱們再歇歇吧……”
她又扶他坐下來。受了重傷的左腿打彎時,就像有一把鋼銼刀在腿骨上狠狠地銼一下。在那一瞬間,他聽見自己狼似的嚎叫一聲。
這時,一只悲雁的長鳴聲,從云霧里傳下來。云層很厚很低,而這只孤雁就飛行在云層下,它仿佛是馱著沉重的云塊,低低地飛過來。
一陣壓抑不住的饑餓,伴著傷口的疼痛襲來,鄭銘凡下意識地吞咽一口,他再度舉起手中那支步槍……
這時,女衛(wèi)生員就坐在他身邊。她那望斷長空的雙眼,不由得盈滿了淚水。當他緩緩扣動扳機之時,她脫口叫了一聲:“別!”
他又放下槍。兩人心上似乎有一種默契,都不愿看見那只孤雁墜落下來。
下意識地,他伸手在身上的干糧袋里摸索。不是不知道,這種摸索只是徒勞的。這條干糧袋癟癟的,就像他的空腸子,哪里還存得一星半點的米?沒辦法了,此刻也只能閉了眼,生硬而無情地說道:“你走吧!”
“不!”她一怔,只吐出一個字。
“你快走吧。你活著,就算是咱倆都活著了。走!”
“不!”
一瞥之間,姑娘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落下來。姑娘說,咱倆從小就在一起,從來是生死相依的,你怎能讓我一個人走?如今,就是死也死在一起。他聽了,就搖搖頭,說可不能這么想,你沒有受傷,你還有點力氣,你能夠走出這該死的地方。走吧,走!好日子還等著你呢。說著,他又覺得自己眼前模糊起來。
她摸了摸他的額頭,感覺有些燙手。趕緊打開隨身的藥箱,卻搜不出一點降溫的藥,就慌得哭起來。她說:“你要是死了,我也不想活了?!?/p>
他苦笑一下,凝視著她決絕的眼神,心頭不由得顫抖了。于是爬起來,說:“我走,走一步是一步?!?/p>
她就笑了,帶著淚。她挽起他的一只臂膀,趔趔趄趄地邁動了腳步。
走不過一箭之地,就發(fā)現(xiàn)前面臥著一人。
她放下他,緊走幾步,在這個人身旁蹲下去。他聽見她驚叫一聲:“??!”
顯然,她認識這人。她急忙摘下身上的水壺,喂了他一口水——焦渴得嘴唇干裂的她,居然還留著幾口水!
她的雙手顫抖得很厲害,在自己的干糧袋里掏摸半天,竟然拿出一只小土豆似的菜團子。
菜團子送到垂死者的嘴邊,不知為什么又停住了。鄭銘凡默默地看著她,發(fā)現(xiàn)她在猶豫著,猶豫著,又伸出一只手,撩起這人的衣襟瞧瞧他的小腹。
“?。 彼辛艘宦?,就跌坐在地上,哭暈了。
過一會兒,她慢慢反過身回到鄭銘凡身邊。這只唯一的菜團子,就硬塞在鄭銘凡手里了。她逼迫他吃下去,說什么也要吃下去。
鄭銘凡困惑地問:“你怎么不給他吃了?”
她搖搖頭,這就是說沒必要了。
然后,她擦擦自己臉上的淚水,又將他攙扶起來,往前走。
經(jīng)過垂死者身邊,鄭銘凡固執(zhí)地停下腳步,低頭仔細看看他。這個形銷骨立的人,怎么這么面熟呢?再仔細辨認一下,他也吃驚地“??!”了一聲。
原來,這個人是姑娘的親哥哥。
她和哥哥不在一個連隊。鄭銘凡也是許久沒見到他了。不過,他們畢竟從童年起就是伙伴,一起跑出來跟紅軍打過湘江,又一起走上萬里征途。
鄭銘凡悲痛極了,恨不能把菜團子吐出來,再塞進哥哥嘴里去。他吼道:“咱們要想法子救活他呀。你,你這是為什么?”
這是一句傻話,其實不必問為什么。
撩開哥哥的衣襟時,她發(fā)現(xiàn)他小腹的傷口爛成大窟窿,有許多蛆蟲在里面亂爬,已經(jīng)救不活他了。于是她狠下心來,要用唯一的菜團子救活另一個人。
而此時,哥哥一息尚存。妹妹就哭著問:“哥啊,你還有什么要囑咐的?”
哥哥嘴唇顫抖著,用盡力氣吐出最后一句話:“我、我好想……活著!”
說罷,他的雙眼卻閉上了。鄭銘凡覺得,自己的心像一團火似的燃燒著,燃燒著。本來,受了重傷又掉了隊的他,覺得自己走不出大草地了,因此想早點一死了之。而此刻,他咬緊牙關對自己說:“你不能死,你活著,她的哥哥就活著?!?/p>
于是,他一只手拄著大槍,一只手扶著姑娘肩膀,咬緊牙關邁出一步,又一步,再一步。饑渴、槍傷和病痛,使他渾身像打擺子一樣顫抖著。這種感覺,定然是使人痛不欲生的。然而,他拼命吼出一句:“活……一定要活下去,走!”
他,已經(jīng)有些神志恍惚了,幾乎是在機械地邁動腳步。在他的耳畔,似乎繼續(xù)著雁翅有力的拍擊聲:“撲!撲!撲!撲!撲……”
爺爺說
那時候,我以為自己這把骨頭就要扔在長征路上了。怎么也沒想到,我還能爬起來,拖著一條腿再渡赤水,又翻越了大雪山……
我們那個團,已經(jīng)在征途中損失過半。這次戰(zhàn)斗,仍是“牽牛鼻子”,傷亡又該有多大,可想而知。敵人在兇猛地追擊,大有鯨吞之勢。為了掩護大部隊隱蔽和轉移,我們?nèi)株牼拖褚粭l“韁繩”,緊緊地牽制追來的敵軍。
是的,我們在舍命狂奔。老蔣的飛機果然中了計,風馳電掣地追過來了。那一串炸彈落得又狠又準,只聽“轟!轟!轟……”一連串巨響,我被地上騰起的煙云托舉到半空去了。
“牛犢!牛犢!”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恍惚中有游絲般的聲音飄來。我覺得,我的魂兒被那條顫動的絲線牽拽著,不舍地牽拽著,不讓我飄落到黃泉路上。
我感到眩暈、痛苦和焦渴,就吃力地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自己倒在彈坑里,牙齒啃著染血的泥土。我呼哧呼哧地喘息著,血沫子不斷從嘴里噴出來。
“渴!”
我想我是叫了一聲,卻聽不到一絲回音。就本能地張著嘴,吸吮濕漉漉的東西。意念之中,那不是鮮血和泥水,而是……是什么呢?
是俺娘熬成的紅薯面糊糊?似乎是。
“牛犢!牛犢!”
娘啊,娘怎么又在呼喚我的小名呢?
小時候,娘說我是一頭牛犢子,就是吃草也能長大,長大了又能像壯牛一般拉犁耕田,養(yǎng)家糊口。
有一年秋天,老家遭了旱災,石頭冒煙,草木枯焦,畜生都沒吃沒喝了。聽人說,“當兵吃糧,個把月郵回家?guī)讐K光洋”,我就動心了。不能不動心,人總得活下去。臨行時,娘熬了一碗紅薯面糊糊,端給我,說:“這年月兵荒馬亂的,牛犢你……”說著,一串眼淚就落到碗里去了。我接過碗,也忘了讓娘喝兩口,噘起嘴往碗里吹了吹,一仰脖子就喝下去了。一碗熱糊糊入肚,燙得我在地上蹦了幾蹦。我大聲叫著:“俺給娘掙光洋去!”
那年我才13歲。我加入紅軍的隊伍后,才懂得為窮人打天下的道理。
娘的紅薯面糊糊,在我的肚里墊了底,讓我有了底氣,也有了骨氣。我蘇醒過來時,還恍惚覺得眼前煙火未盡,娘恍然還浮動在眼前。一個身負重傷的人,怎么會產(chǎn)生這種幻覺呢?娘,還把我抱在懷里搖晃著,焦急萬分地呼喚著。
“牛犢啊,牛犢!你睜開眼瞧瞧,娘抱著你呢。娘給你做了這碗熱糊糊,快喝一口吧?!?/p>
我真的喝下去了。直至神志清醒時,才知道喝的是什么。
娘的召喚是一種神奇的力量。這種召喚,能讓人起死回生,讓希望復萌。就這樣,我在冥冥中被娘從死亡邊緣拉回來。
蘇醒過來后,我吐出嘴里的泥水,睜開眼觀察一下,只見橫躺豎臥著傷亡的戰(zhàn)友們,有的身子還在抽搐著,有的抱著自己的斷肢嚎叫。我身邊的六班長李有田,抱著幾天前繳獲來的無線電臺,腦袋被炸彈削去了一半,白白的腦漿,紅紅的熱血,混在一起往下流淌。他是我的老鄉(xiāng),當年跟我一塊兒跑出來。此刻,他剩下的一只眼還睜著,死死地盯住我。
他要告訴我什么?
想一想,有些明白了。咬緊牙關撐起身子,一陣劇痛襲來。我聽見自己慘叫一聲,那聲音不像是人發(fā)出的。就這樣,用雙手摳著染血的土地,一寸一寸地往前爬行、爬行。
我的左腿是從膝蓋處被炸斷的,還剩下一大塊皮連著,這樣拖拖拉拉的也真礙事,猶豫了一陣,只得舉起手里的刺刀。
一刀砍下去,眼前一黑又什么也不知道了。
打天下,實在是無數(shù)人流血拼命的事。如今想起來,心里真是五味雜陳。
當時,再度蘇醒過來的我,什么也顧不得了,又咬著牙拼命往前爬。終于,我爬到李有田身邊,伸手拉過他懷里的無線電臺……
是的,我發(fā)報了。按照上級的指令,我進一步給敵軍造成錯覺,讓他們以為此處就是紅三軍團指揮部。我也懂得,敵軍未必憑著這一份截獲的電訊就輕信,但是,還有難以置疑的事實證明:紅軍主力突然從平橋、魯班場揮戈北上,經(jīng)茅臺三渡赤水,再入川南,正欲北渡長江。
這樣一來,老蔣就不能不調(diào)動重兵進行圍追堵截了。
當然,我不是老蔣肚子里的蛔蟲,他要怎么干,我可不大清楚。我發(fā)完電報又昏迷過去了。我們的大部隊在敵軍上當后,立馬神速地回師東進,經(jīng)二郎灘、九溪口等地四渡赤水,再進至遵義,隨即南渡烏江,將追兵遠遠地甩掉了。這,也是我當時連想也想不到的。
紅軍回師東進的時候,我正躺在擔架上隨軍行進著?;杌璩脸恋?,我竟然在這時做了個好夢。夢見娘端著一大碗熱氣騰騰的紅薯面糊糊,樂呵呵地說:“吃上啦穿上啦,快要娶個媳婦抱孫子了?!?/p>
好日子可真是來之不易。
大黑騾子
這是1935年8月的一天,在青藏高原與四川盆地的險惡的連接地帶。一抹殘照如血,橫貫了蕭瑟而又凄迷的大草地。
一支疲憊不堪的哀兵,在沼澤地邊緣小憩了。炊事班長老麻子,蹲在大鐵鍋旁邊燒開水,又瞧一眼十幾步外的大黑騾子。渾身汗?jié)n的大黑騾子,低垂著頭站在草地上,身邊有個牽著韁繩的男孩。男孩很瘦,細高的個頭,看樣子十二三歲。
“竹竿!”老麻子嘴角叼著煙袋,叫聲和辣煙一齊噴出來。在暮色中,他像一尊點燃了引信的土炮,而那顆光頭就像從脖腔子里鉆出的炮彈。叫竹竿的男孩正發(fā)愣,土炮就嘶啞地響了:“竹竿!你忘了該干啥了?”
竹竿打個激靈,趕緊抖動手里的韁繩,大黑騾子會意地臥下去,在地上打了幾個滾,又站起來抖了抖渾身的塵土,接著就跟著他走了。不遠處就是洼地,有水。
大黑騾子喝水。男孩又困又累地倚靠著它,有些昏昏欲睡。不知不覺地,人和騾子都往下沉、沉。待他驚覺到危險時,晚了。淤泥沒了腰,這才大叫起來。
而此刻,老麻子正打著寒戰(zhàn),將身子貼近了灶火,幾近半昏睡狀態(tài)。灶火從柴草上爬過來,燎著了他的衣襟,而他還渾然不知。猛聽得竹竿一聲大叫,他一下子就驚跳起來,身上帶著煙火奔過去,喊著:“快抓住騾子尾巴!”
男孩趕緊撲騰幾下,一伸手抓住了騾子尾巴。老麻子嘴里打一聲呼哨。大黑騾子豎起耳朵,打著噴嚏猛向前躥去。于是,男孩就像一條鲇魚從泥水里鉆出來。
大黑騾子又一次救了這個小紅軍。
上一次,負傷的竹竿走不動了。軍團長彭德懷看見了,跳下坐騎將他抱到騾子背上。他呢,心安理得地在騾背上睡著了。為這事,老麻子罵了他好幾天。
在紅三軍團,誰不認識這匹大黑騾子呢。長征開始時,這家伙有多么威風:目光如電,四蹄生風,揚鬃炸尾,跑起來如騰云駕霧一般??墒?,還不到一年,它已經(jīng)傷痕累累、疲憊至極了。老麻子心疼這匹騾子,就像心疼他兒子一般,如果你想要騎上它兜兜風,瞧老麻子那錐子似的目光——哼,你敢!
這會兒,竹竿兒摟住大黑騾子的脖子,含著淚默默地親熱著。
大黑騾子,老哥!
在竹竿心目中,大黑騾子就是他的老哥。夜里,竹竿就偎著騾子肚皮睡覺。這騾子也懂事,就那么老老實實地臥在地上,為小老弟遮風擋雨。
一覺醒來,騾子渾身濕乎乎地散著熱氣,還在為竹竿遮擋著凄風苦雨。這樣惡劣的天氣,不必擔憂敵機來轟炸了。老天爺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泣著,或許也可憐這些衣衫襤褸、饑寒交迫的苦命人。他們,就這么趔趔趄趄地,跌跌爬爬地,就這么攙攙扶扶地,一步一步地,頑強地走著,跟著被彈火撕破了的軍旗。
就在軍旗下,跋涉著窮苦人出身的彭大將軍。他那青筋虬盤的大手、微駝的脊背和臉上刀刻一般的皺紋,看上去就是個穿軍裝的老農(nóng)。他拄了一根棍子,在隊伍前頭吃力地邁進。竹竿牽著大黑騾子,就默默地跟在他身后。
“竹竿,還不快去!”彭德懷回過頭喝道。
不能拖延了。按照軍團長的指令,他要牽著大黑騾子返回去,把發(fā)著高燒的老麻子馱上。這支隊伍后邊,老麻子拄著燒火棍弓著腰,身上還背著一口大鐵鍋,哆哆嗦嗦地邁動著瘦腿桿子。瘧疾和咬噬著肋骨的彈片,讓他不住地呻吟、顫抖著,看樣子快要不行了。
竹竿牽著騾子來了,有點害怕地說:“麻子大叔,是軍團長讓我……”
話還沒說完,老麻子就斥罵起來:“混蛋,馬上給我牽回去!”
牽回去或不牽回去,反正都是要挨罵的。竹竿感到很委屈,只好默默地抹眼淚。這時,就聽得“撲通”一聲,老麻子一頭栽在地上了。
兩個兵把老麻子抬起來,用繩子綁在大黑騾子背上。老麻子昏迷不醒,背上還扣著大鐵鍋,就這樣繼續(xù)往前走。
走呵,走。走過黑夜,天晴了??墒?,敵機飛來了。竹竿趕緊抖動韁繩,讓大黑騾子快些臥倒。這時,一串炸彈落下來,頓時硝煙彌漫、血肉橫飛。大黑騾子被炸斷兩根肋骨,疼得它渾身直哆嗦。大鐵鍋也被炸碎了,卻救了老麻子的命。
鍋沒了,野菜也煮不成了。饑餓和傷痛,把人折磨得形銷骨立,眼看著都要支撐不住了。這時,從隊伍前頭傳來軍團長的指令:殺了牲口,把肉平分給每個人!
“什么?”老麻子聽了,一下子暴跳起來。
其實,他只是從擔架上翻下去了。然而,竹竿敢斷言,這確實是暴跳。你看,他佝僂的身子一挺,脖子猛地往上一伸,臉變成一塊生銹的鐵板,斑斑點點的天花疤痕都充了血。他的嘴唇哆嗦著,卻又哽咽了。突然,他大喘一口氣,嚎叫道:“先殺了我吧!”
這天夜里,老麻子緊貼著大黑騾子躺下,懷里摟著又冷又餓的竹竿,用他特別熱的體溫暖著這個男孩。沒人敢對大黑騾子下手,連軍團長也只能搖搖頭作罷。他,跟隨彭德懷舉義平江、上井岡、過湘江、奪遵義,一路舍生忘死打過來,雖說只是個炊事班長,卻也能夠跟彭德懷平起平坐。誰敢惹他?
這一夜,竹竿睡得特別暖和,還做了個好夢。究竟夢見了啥,他沒說。后來,他當了師長,在回憶這段往事時,他哭紅了雙眼。他告訴我們:
“天亮時,耳邊響了兩槍,我驚醒了。一看,啊呀!誰把大黑騾子打死了?趕緊推了推麻子大叔,他還握著青煙未熄的手槍,太陽穴上有個噴血的窟窿?!?/p>
老麻子自殺了。他,就這樣牽著大黑騾子,到另一個世界長征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