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泰湧
苦竹壩,巴南區(qū)的一個地名。
花溪河在這里,纏纏綿綿折返了好幾個“C”和“S”彎,然后匯入長江。
20多年前,我來到重慶醫(yī)科大學就讀,第一個晚上就是漫游這座城市。
苦竹壩是地圖上很不起眼的三個字,卻引起了我的注意。或許是因為那個“苦”字,或許是因為標注有重慶市第一社會福利院。
福利院遠比苦竹壩有名。
始建于1942年的福利院,前身是在宋氏三姐妹倡導下創(chuàng)建的“重慶實驗救濟院”,經歷數次更名,1975年改為現名。
大學四年一瞬間,重慶的很多大街小巷我都已經走過,對苦竹壩有好奇,卻因“望文生義”,一直停留在想象中。
一個普通的夜晚,這個名字被突然“激活”。
那時,我在重慶一家醫(yī)院的普外科當實習醫(yī)生。晚上11點過,護士嬢嬢喊我“收病人”,但病房早就“客滿”。
有父女倆坐在走廊的一個加床上,小姑娘十歲左右,坐臥不安,手按右下腹,額頭有汗、表情痛苦。
父親看上去并不焦急,只是他的面容是我迄今見過最愁苦的面容。
人這一輩子會遇見很多陌生人,萬千人臉只如浮光掠影,但總有幾個瞬間,有幾張臉會給你留下特別深刻的印象。
從職業(yè)素養(yǎng)來說,我應該專注于治療病人,但那位父親卻一再讓我分心。
偷眼觀察他,無殘疾,五官也很周正,沒有任何刻意的皺眉、抿嘴或咬唇的表情,也沒有踱步搓手的動作,可呈現出來的感覺是強作鎮(zhèn)定——很多的情感,靠視覺和聽覺發(fā)現不了,用心卻是能感知到的。
小姑娘得的是急性闌尾炎,需要馬上手術。
寫病歷時,看到她的家庭地址欄里寫著“苦竹壩”,我心里就像突然闖進15頭大象:苦竹壩究竟是個什么樣的地方?
在醫(yī)生眼里,病人如雨滴,可能一兩顆恰好入了眼,大多數則匯入人海,更何況我只是一個實習醫(yī)生,主要任務是寫病歷,和這個小姑娘和她父親從此再無交集。
她應該是很快康復出院了,我連她的名字都沒記住,只記住了她父親那張愁苦的臉,還有苦竹壩這個地名。
自此以后,我總會產生一些莫名其妙的聯(lián)想,那些遇見過的人和事,從抽象變得具象。
直到20年后,我才終于下定決心去苦竹壩走走。
如今的苦竹壩,像是被時光機器拉回到了二十年前。沒有大片的竹,也不是壩,苦竹壩路還在,陪著花溪河蜿蜒。
路上車輛很少,甚至不如一些鄉(xiāng)鎮(zhèn)街道經過的車多。街道綠樹成蔭,兩旁樓房不高,只可惜都已貼上拆遷的告示。
就像戴望舒在雨巷中逢到一位丁香一樣的姑娘,我也很想在這條破敗滄桑的街道上重遇那個小姑娘。
仔細算來,她現在應該有三十多歲了,正值好年華。
她應該很漂亮,闌尾手術的刀疤應該很淡了,或許正牽著一個和她當年年齡相仿的小孩,漫不經心地經過一排排竹林,走入一棟老舊待拆的樓房。
那位父親,現在的姥爺,應該展開眉頭了吧?再“苦”的家庭,對子女都能傾盡所有,只想給予最好的照顧。
想完這些,忽見街道旁有一排活動板房,掛著拆遷現場辦公的牌子。
拆遷辦楊主任以前在土橋和花溪都工作過。他說,這里的拆遷是屬于龍江片區(qū)舊城改造項目,最主要是為白居寺長江大橋引橋讓路,這座橋據稱將是世界最大跨度的橋。
聽完我講的這個故事后,他哈哈大笑,說這里一點也不苦。
原來,很久以前,這個地方有一大片苦竹,雖然竹子沒有在這個地方留下什么故事,苦竹壩卻因此而得名。
“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住在這里的人們日子過得安逸得很。那時,重慶工業(yè)五十強中有6家在這里,萬里蓄電池廠、機床廠、工具廠。還有那個上市公司‘渝鈦白,老窩子就在這里,看病當然會去最好的醫(yī)院喲?!睏钪魅卫^續(xù)笑我:“你一個書生,望文生義了吧!以前210國道從這里經過,再早一點,抗戰(zhàn)時期最重要的交通動脈——川黔公路,也從這里過?!?/p>
他說,最近幾十年,巴南區(qū)的發(fā)展步子是相比慢了一點,拆遷不是壞事,這里的居民都很理解和配合,畢竟已和“鄰居”有了差距,不拆遷才是“苦”。
不過,拆遷不會影響到福利院,苦竹壩路的名字也會保留下來。
“有點誤會也沒啥,苦盡甘來嘛,挺好的?!睏钪魅握f。
我趴在圍墻外看,施工機械已經開進了小學操場,操場遠端有一棟四五層高的小樓,樓的一側爬滿了巴山虎,正是綠茵茵的時候。
那個小姑娘應該是在這里上的小學吧?度過了她快樂的、被父親呵護在掌心里的童年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