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有生之年寫出一本《鄧小平主義》”

“過去我們對人民犯了罪，現在我們成了新人。

我們要‘八仙過海，各顯神通……

為祖國的統(tǒng)一大業(yè)獻計獻策”

文強（1907-2001），湖南長沙人。1949年1月在淮海戰(zhàn)役中被俘，時任徐州“剿總”前線指揮部副參謀長、代參謀長，國民黨中將軍銜。1975年3月獲得特赦。此后歷任全國政協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專職委員，第六、七屆全國政協委員等職。

其他戰(zhàn)犯紛紛寫悔過書，文強不但不寫，還強詞奪理地說：“毛澤東是我表哥，朱德是我的上級，周恩來是我的老師和入黨介紹人，劉少奇是我同鄉(xiāng)，林彪是我同學，這么多共產黨大官和我在一起，我卻成了國民黨，是他們沒有帶好我，要寫悔過書也應該他們寫，我不寫?！?/p>

被改造26年，他最終“醒后方知悔恨天”，于1975年獲得特赦。

文強晚年感嘆道：“從1949年1月10日我被俘那一天起，我認為自己一直在紅旗下生活。我家20代以內都沒有90歲以上的人，我活到現在90多歲，還在活，我們這些人還是沾了共產黨的光，特別是沾了鄧小平的光，才活到今天。”

被俘后寫“反詩”，“我倒要看看共產黨叫我們怎樣活下去”

1948年9月中旬，文強接連接到蔣介石和徐州“剿總”副司令杜聿明的來信，點名要他速去徐州任前線指揮部副參謀長。文強深知此行兇多吉少，遠不如在湖南綏靖公署當處長來得安穩(wěn)，但軍令難違。臨行前，湖南省主席程潛為他餞行，對他說：“你這次去，要準備當俘虜?！睕]想到一語成讖，3個月后文強在淮海戰(zhàn)役中被俘。

文強被俘后，先后被關押在華東野戰(zhàn)軍設在山東益陽和擺攤頭的解放軍官教導團進行學習管訓。教導團為解放軍攻克南京出刊慶祝時，文強寫了一首詩：“痛惜江南飛落英，大江百萬渡雄兵?？蓱z玉石獅長在，國府門前月不明。”文強后來對廖耀湘回憶說：“當時我這首詩一貼出來，被俘的國民黨軍官個個大驚失色。王耀武甚至低著頭從?？宰哌^來，向我勸說快將這首‘反詩撕掉。我搖頭一笑，說：‘詩言志，歌詠懷，我手寫我心，我作由我受。我倒要看看共產黨叫我們怎樣活下去！大家都捏了一把冷汗，可是我這首‘反詩張貼出去十多天竟無人過問，這使我大吃一驚?！绷我娴恍?，說：“這說明兩點：一，說明共產黨胸懷的寬大;二，說明你個性的‘頑固。”

文強自知問題嚴重，歷史復雜，又是軍統(tǒng)高級特務，恐難活命，所以拒寫悔過書。他總是強調自己“雖然很早就脫離了共產黨，但總是在提醒自己不要做對共產黨不利的事，自己的人生道路畢竟是共產黨引導走的第一步，人要感恩”。對于在抗日戰(zhàn)爭中那些過關斬將的事，他說得很詳細、理直氣壯，他曾說：“我堅決抗日，作為軍統(tǒng)，我在上海敵占區(qū)出生入死，搜集日軍情報，衣領上縫上氰化鉀，一旦被捕，立刻自殺。這也有罪？”而對革命有害的事，他就簡單交代。他還強詞奪理地對管理人員說：“毛澤東是我表哥，朱德是我的上級，周恩來是我的老師和入黨介紹人，劉少奇是我同鄉(xiāng)，林彪是我同學，這么多共產黨大官和我在一起，我卻成了國民黨，是他們沒有帶好我，要寫悔過書也應該他們寫，我不寫?！?/p>

鑒于文強的思想表現，他被列為甲級戰(zhàn)犯。

他作好了長期被監(jiān)禁的思想準備

1950年春，文強戴著腳銬和手銬被押解到北京功德林戰(zhàn)犯管理處。改造之初，他很少講話，只是仔細地觀察周圍的一切。他觀察管理員的動靜，分析訓話內容，哪怕是怎樣安排戰(zhàn)犯的鋪位、如何發(fā)放生活用品這樣的細節(jié)，他都仔細地分析。最后他得出結論：共產黨不會殺他們，到底如何處置，還有待觀察。但像他這樣的高級軍統(tǒng)特務，不會在短期內被釋放。于是，他作好了長期被監(jiān)禁的思想準備。

除了不肯悔過，文強在其他方面表現得很好。由于在勞動學習、遵守監(jiān)規(guī)（功德林的監(jiān)規(guī)就是由文強擬訂的）等各方面表現較好，文強先后當了學習組長、勞動組長。

有一次，縫紉組在收工清點衣服時發(fā)現少了幾件棉背心，組長文強非常著急。這時，有人向他提出懷疑，而且說得有聲有色。文強考慮到不能毫無根據地懷疑別人，尤其是這類涉及人格的事，一定要慎重。他想出一個辦法——他讓黃康永去“偵察”。黃康永是軍統(tǒng)少將站長出身，偵察“這點事兒是小菜一碟”，很快就想辦法把每個人的鋪位都“摸”了一遍，發(fā)現有個人的枕頭很特別，鼓鼓囊囊的。文強獲悉后，認為自己無權搜查，也怕對方惱羞成怒，跟大家拼命，于是報告給監(jiān)管人員劉福印，請劉福印按監(jiān)規(guī)檢查每個人的枕頭和被子。檢查時，那個人的枕頭果然有問題，拆開后里面藏了棉背心。劉福印的這種例行檢查是為防止違禁物品被帶入監(jiān)房，那個人無話可說。

文強沒有像對其他的事那樣采取開會的形式，也沒有讓組里批評那個人，而是進行個別幫助。他去找對方談心，說道：“一方面，大家過去都是國民黨的高級將領，不要做這些‘出格的事;另一方面，大家現在都在坐牢，吃的用的每人一樣多，你多占一點別人就少一點，比如值日做衛(wèi)生時洗碗用的堿沒了，大家知道是你用紙包好了放在枕頭底下，可是這樣別人就沒有用的了，應該‘同甘苦嘛！”

文強的做法是成功的，此后再也沒有發(fā)生過類似的事。雖然幾次特赦名單中都沒有他，但這并沒有影響到他好好當組長。文強是個組長“專業(yè)戶”，獲得特赦后仍然當了學習組長，而且一干就是兩屆。兩屆結束后，文強在選舉前提前告訴大家：他已經干了10年了，不要再投他的票了！結果，他第三次當選學習組長。

當學習組長多年，文強一直任勞任怨，竭誠為大家服務，得到了一致贊譽，這也是他一直當選的原因。

“醫(yī)生治好了我身體上的病，再請一個醫(yī)生來治我靈魂上的病吧！”

有一段時間，文強的脖子越長越粗，經復興醫(yī)院檢查，他患的是淋巴腺結核，需要開刀住院。在他醫(yī)院養(yǎng)病期間，廖耀湘和杜聿明只要一有空就來看望他。

一次，陪同文強住院的管理員問他：“需不需要看書？”文強說：“非常需要。”“看什么書？”文強說：“醫(yī)生治好了我身體上的病，再請一個醫(yī)生來治我靈魂上的病吧！只要對思想改造有幫助的書，我都想看?！?/p>

管理員對一旁的廖耀湘說：“你是文強的好朋友，又是我們管理所的‘秀才，你說文強看什么最合適？”廖耀湘說：“文強在管理所時一般的書都看過，我看，現在就借深一點的書給他看吧！就推薦他看馬克思的《資本論》吧！”隨后，管理員借來《資本論》，文強捧起書就認真地“啃”起來。誰料，第一頁的內容他就看不懂，不得不去看書眉上陳長捷做的密密麻麻的批注。

書中有這樣一段話：“不僅積累的資本，可以是資本化的剩余價值;原墊支資本的一部分，也可以是資本化的剩余價值?！标愰L捷的眉批是：“生意人的訣竅，剝削的秘密?！蔽膹娮屑毧戳嗣寂?，對廖耀湘感嘆道：“看樣子，陳長捷讀馬克思的書，是真正讀進去了！在學習上，我得向你和陳長捷一樣，下點真功夫了！”

文強出院后回到功德林，逢人便說他是因禍得福，因為手術不僅把他的淋巴腺割了，也把他的扁桃腺割了，以致他百病全除，健康如初，平日連感冒也不多見。文強的情感天平漸漸發(fā)生了傾斜。

“翹望盈盈得，天風浩蕩來。都中多喜事，笑看雪里梅?！边@是文強發(fā)表在功德林墻報《新生園地》上的第一首詩，此后有了第二首、第三首。幾年下來，當他望著自己的一千多首詩，萌生出一個想法：出一本詩集。他在序言中寫道：“我的詩稿欲待新生之日加以整理，以之留作重新做人的紀念。且定名此稿為《新生詩草》，茲作小序冠之于首?！?/p>

讓文強發(fā)生重大思想轉變的事是參加勞動。1958年10月初，他和其他一些身體強壯、有勞動能力的戰(zhàn)犯一起離開功德林，來到燕山山麓的秦城農場參加體力勞動，開始了又一階段的改造生活。文強和戰(zhàn)犯們一起在農場里勞作，既收獲了勞動果實，又增強了對勞動的認識，加深了對勞動人民的情感，思想改造前進了一大步。

1959年國慶節(jié)，功德林的戰(zhàn)犯參加了國慶觀禮。當晚，文強激動得夜不能寐，想想自己多次參加監(jiān)獄組織的外出參觀活動時看到的天翻地覆的新面貌，不禁拿起筆寫下了一首長詩《建國十周年國慶大典參觀述懷十韻》，其中有“形勢逼人焉再誤，喜情如醉耳邊馳”的句子。

“從中共高干到軍統(tǒng)高干再到國軍將領，沒有誰的歷史有你復雜”

1959年9月18日，報紙上的一則消息傳到秦城農場：“在慶祝偉大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十周年的時候，對于一批確實已經改惡從善的戰(zhàn)爭罪犯，宣布實行特赦是適宜的……”戰(zhàn)犯們沸騰了。據沈醉口述：

當“特赦”兩個字讀出之后，大家的心便像被什么強大的吸力吸住了似的。正當每個人都還暫時沉浸在這一片寂靜聲中時，忽然聽到一個高大嗓門尖叫一聲：“這下好了，我可以和老婆在一起了！”只見站在最后的一個人，大叫一聲之后，把上衣全部脫掉，向附近的柿子樹林狂奔亂跳，還一邊重復叫著這句話，一邊亂跑，跑出了平日規(guī)定的活動范圍也毫無察覺……此人乃國民黨晉陜邊區(qū)挺進縱隊中將司令宋清軒是也！

9月中旬，北京已進入三秋了，中午雖熱，早晚還是可以穿上薄毛衣……宋清軒越跑越高興，誰叫也不聽。

正在這時，人群中突然竄出一員瘦將，直向宋清軒追上去。大家一看，原來是我的老鄉(xiāng)、軍統(tǒng)老同事文強。此君又高又瘦，兩條腿特別長。只見他一邊追一邊喊：“剛才讀的特赦消息是假的！”

追了上去之后，文強一個勁兒地說消息是假的，叫他不要相信，可他還是邊跑邊叫。文強只好繞道跑到他前面擋住他。對方仰天大笑起來，可能是傍晚從磨盤山麓吹來的一陣涼風，使這個赤膊大漢猛地清醒過來，才跟著文強慢慢地走了回來。

12月4日，最高人民法院在功德林的大禮堂隆重舉行了第一次特赦戰(zhàn)犯大會。雖然首批特赦名單中沒有文強的名字，但他從中看到了新生的希望，乘興寫了一首詩。其中寫道：“往事如逝水，來者猶可追。新人明似鏡，新月照天陲……天安門再見，依依話久違?！?/p>

此后又有5批戰(zhàn)犯先后被特赦。然而，前后6批特赦名單中都沒有文強的名字。這使他感到有些悲涼和失望。出身軍統(tǒng)的徐遠舉對他說：“看來你我的情況比較特殊，特別是你，從中共高干到軍統(tǒng)高干再到國軍將領，沒有誰的歷史有你復雜。所以，恕我直言，你想早點出去，唯一的辦法就是給你表哥毛澤東寫一封信?！蔽膹姴桓桑f：“我出不出去跟他沒有關系，他要想救我，我就不會進來了?！?/p>

1975年3月17日，第四次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二次會議討論了毛澤東、黨中央提出的關于特赦釋放全部戰(zhàn)爭罪犯的建議，決定對全部在押戰(zhàn)爭罪犯實行特赦，并予以公民權。在293名特赦戰(zhàn)犯的名單中，文強位列前十名。3月19日，當最高人民法院的大法官在特赦會宣布特赦“給予公民權”時，文強熱淚長流。至此，文強長達26年的改造生活畫上了句號。

特赦之日，文強興奮之余，回想自己從戰(zhàn)犯走向新生的漫長之路，不禁百感交集，揮筆寫下了一首七律，題為《頑石點頭難》：“頑石點頭實還難，幾多惡夢聚心田。沙場敗北留孤憤，野火燒身視等閑。金石為開真理劍，春風化雨感人篇。當年痛惜江南淚，醒后方知悔恨天。”

每到一地，文強必談鄧小平，希望“有生之年寫出一本《鄧小平主義》”

文強獲得特赦后，向黨和政府表達了他定居大陸的堅定心愿，他利用自己在國共兩黨中的關系，多方聯絡和溝通，為臺灣回歸祖國和和平統(tǒng)一作貢獻。1978年中秋節(jié)，他寄給臺灣友人一首詩，以表達他盼望祖國和平統(tǒng)一的殷切之情，開頭第一句寫道：誰道蓬萊島有畛，海天原是一家親。

1983年5月8日，文強當選為第六屆全國政協委員。他在即席發(fā)言中指出：

實現祖國統(tǒng)一，是全國各民族、各階層人民的心愿。六屆政協的新陣容，反映了我國人民的大團結達到空前廣泛的程度。我們政協文史資料研究會有八位專員當上了政協委員。我們這八個人都是當年黃埔軍校的畢業(yè)生，都是被特赦釋放的前國民黨將領。過去我們對人民犯了罪，現在我們成了新人。我們要‘八仙過海，各顯神通。這個各顯神通，就是要利用我們自己有利的條件，為祖國的統(tǒng)一大業(yè)獻計獻策。這是歷史賦予我們的責任。我衷心希望臺灣的故朋舊友，以國家民族為重，與共產黨攜起手來，共圖民族的振興大業(yè)。

當選全國政協委員后，文強開始積極做兩件事，一是撰寫回憶文章在海內外發(fā)表，喚醒海峽兩岸故交舊友的情誼，二是參與組織黃埔同學會。1984年，他擔任全國黃埔同學會理事和北京市黃埔同學會的第一副會長，廣泛聯絡海內外黃埔軍校校友。他還身兼中央監(jiān)察委員、民革中央顧問。他參政議政的意識特別強，只要收到會議通知就一定到會。

1985年，蔣經國的學生蔣志云邀文強去美國作客。文強正好因公訪美，蔣志云告訴他，臺灣存有他的100萬美金，是他在大陸坐牢期間臺灣方面發(fā)給他的“工資”。文強對蔣志云說：“我要是拿了這筆錢，人家會說我這個人錢能買得動，這有辱于我們祖宗，有辱于文天祥，這個錢我不能要！”文強說當時有兩點考慮：一是這錢不是好拿的，雖說蔣經國不會要他反共，但至少要有不利于共產黨的言行，他不是這種人，他對共產黨什么時候都是感恩的;二是他在監(jiān)獄花很長時間學過辯證法，如果拿到這些錢，他連一天的好覺都睡不安穩(wěn)，在大陸對不起鄧穎超等政協領導，就算去了臺灣也抬不起頭做人……

文強非常崇拜鄧小平。1985年去美國探望老友時，在美國的3個月，文強跑了10個州，會見了許多老朋友，包括特赦后到美國、臺灣、香港等地定居的老熟人。他在美國的一子一弟以及在臺灣的弟弟也特地趕來與他團聚。每到一地，文強必談鄧小平，他認為改革開發(fā)使中國走上了騰飛之路，“若能在有生之年寫出一本《鄧小平主義》，是最愉快的事情了”。

文強生性樂觀，直到90歲高齡時仍覺得自己“像小伙子一樣”。他說：“從1949年1月10日我被俘那一天起，我認為自己一直在紅旗下生活。我家20代以內都沒有90歲以上的人，我活到現在90多歲，還在活，我們這些人還是沾了共產黨的光，特別是沾了鄧小平的光，才活到今天?！?/p>

2001年10月22日，文強以94歲的高齡辭世。新華社發(fā)出報道，高度評價了文強獲得特赦后為黨和國家的發(fā)展所作的貢獻：他勤勤懇懇、盡心竭力地參加文史資料的撰寫和研究工作，并擔任全國政協文史專員學習組組長、文史軍事組副組長。文強同志擁護中國共產黨，熱愛社會主義，刻苦學習馬克思主義、毛澤東思想、鄧小平理論，擁護改革開放以來的路線方針政策。在病重期間，文強同志還在關注建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偉大事業(yè)，熱情期盼祖國早日統(tǒng)一，并為此作出了不懈努力。

（責編/陳小婷 責校/李志琛、李希萌 來源/《國民黨首要戰(zhàn)犯改造秘檔》，史文編著，臺海出版社2013年6月第1版;《毛澤東表弟：從中共高干到軍統(tǒng)特務》，游慧冰/文，人民網2015年4月23日;《文強的人生四步曲》，羅軍生/文，《黨史文苑》2008年第7期;《“頑固派”文強：最后一批被特赦的國民黨戰(zhàn)犯》，嚴農/文，《法制博覽》2015年第21期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