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雨

“山西出祖宗”

河東，泛指山西，原本主要指山西西南部。其地處黃河東岸，故有“河東”之名。名字聽起來平平無奇，但這塊地方著實了得。傳說中堯、舜、禹的都城，都是在晉西南，所以李零先生曾詼諧地寫道，“山東出圣人，山西出祖宗。有人說，山西有兩大優(yōu)勢，一是挖煤，二是尋根”。

堯舜未必是信史，夏代總有人半信半疑，但考古學者順著傳說的線索到晉西南去，確實找到了非常輝煌的史前文化遺存，比如陶寺遺址。實物和傳說的對照需要詳加論證，但這些考古發(fā)現(xiàn)至少表明，晉西南是宜人之地，且人們在這里創(chuàng)造了高度的文明。

商人源自東方，河東之地距其核心統(tǒng)治區(qū)略顯偏遠。但考古工作者在晉西南發(fā)現(xiàn)了垣曲、東下馮兩座始建于二里崗下層文化時期的商城，表明商人很早便開始在這片地方布局。除城址之外，河東之地還出土了明顯帶有商人風格的青銅重器。相較于一般青銅器，大型青銅器的鑄造更加費物費力，它們的出土，更佐證了商人對此地的重視。通常認為，商人之所以看重河東之地，可能是出于兩個考慮。

首先，河東為夏王朝故地，商人繼夏人而起，為防止夏人反撲，重點布局防范控制，理所應當;其次，河東有兩項重要資源，讓商人欲罷不能——鹽與銅礦。運城夏縣以西有大型鹽池，而晉西南的東南邊界中條山地區(qū)富藏銅礦。近年來，中國國家博物館、山西考古研究院等單位在中條山北麓發(fā)現(xiàn)的西吳壁遺址，正是一處冶銅遺址，由此證實了中條山一帶在商代青銅器生產(chǎn)中的重要價值。

商晚期之后，河東地區(qū)的形勢變得復雜起來。從考古發(fā)現(xiàn)來看，晚商遺址的數(shù)量相較于早商遺址大幅下滑，這表明，商人對這一地區(qū)或許正在漸漸失控。正因如此，酒務頭墓地的發(fā)現(xiàn)令人興趣盎然。這處墓地屬于晚商時期，其墓葬形制及出土的青銅器組合與商文明高度一致，且等級頗高。據(jù)銅器銘文，這處墓地可能屬于“匿”族?！澳洹弊宀灰娪谑份d，其真實身份成謎，但其與商文明的密切關聯(lián)，為我們追索商代晚期商王的縱橫捭闔開辟了新的空間。

叔虞的任務

武王伐紂，西周分封。晉國是西周的封國，其出現(xiàn)和一個著名的故事有關，即“桐葉封弟”。按照《史記》的版本，說是周武王的兒子周成王即位的時候年紀尚小，有一天和弟弟叔虞玩耍，隨手把一片桐葉剪成了玉圭的形狀，說拿這個封你。史官說，請您選一天封叔虞吧。成王想賴賬，我就是說說而已嘛。史官教育成王，天子無戲言，于是成王就把唐封給了叔虞。

在《呂氏春秋》的版本里，教育成王的角色不是史官而是周公。這個故事“雞湯味”很重，同時又有點不合情理，卻也會被司馬遷選用，或許說明歷史的書寫者多少還是有點“資治”的奢望，想通過講故事的方法給帝王上課。成王自己尚因年幼而由周公攝政，周公（或者史官）怎么放心分封比成王還小的叔虞去充任一方諸侯？這么做，成王倒是無戲言了，周公可當真是拿祖宗基業(yè)當兒戲了。

西周建立，看似天下歸心，實則情形復雜。西周大封諸侯，固然有論功行賞的意味，但更重要的是穩(wěn)定局勢。因此，如何分封，著實需要精心布局。司馬遷在講述“桐葉封弟”的故事前說了一句話，道出了分封叔虞的背景，“武王崩，成王立，唐有亂。周公誅滅唐”。滅唐之后如何管理，是擺在周公面前的大問題。

唐國具體在哪里，歷代多有爭論，大體當在河東之地。周人的大本營在今陜西關中平原一帶，這個地方對于統(tǒng)治天下來說太偏西了。正因如此，周武王、周公、周成王不惜血本營建成周洛陽，就是想在東方建立重要據(jù)點，加強對東方的統(tǒng)治。就地理位置而言，河東地帶位于關中平原和洛陽的正中，是兩都溝通的腰脊之地。周人想要兩都并行，對天下實施有效統(tǒng)治，非保障河東地區(qū)的安全穩(wěn)定不可。

因此，在河東地區(qū)，一定要安插親近得力、值得信任的人去經(jīng)營。成王的弟弟，當然是最好的人選。

晉國的春秋霸業(yè)會給我們一個錯覺：叔虞當初獲封的是一大塊地盤。但其實，晉國初獲冊封時，地盤不過是“方百里”，其封國的都城應是今天的天馬-曲村遺址一帶。而如今通過綜合分析文獻和考古材料可知，同在晉西南地區(qū)的封國應當還有二三十個。這些國家確實不大，方七八十里、方三五十里的都有，但數(shù)量眾多，關系復雜。雖然都屬西周封國，但其對西周王朝的忠誠度如何，卻很不好說。

西周分封的諸侯，固然有王室親族、建國功臣，也有殷商遺民和其他地方勢力。分封制的弊端在于，封國都有一定的獨立性，造反相對容易。而殷商遺民和與周人親緣關系較遠的地方勢力，當然是最不穩(wěn)定的。為了防患于未然，分封的安排很有講究，殷商遺民的封國周邊安插幾個姬姓王族封國以做監(jiān)視，是常見的做法。叔虞獲封，大概便肩負這樣經(jīng)略一方的任務。

同一地域幾十個其他國家，只是晉國初立時“國際形勢”的一個方面。叔虞之封，《左傳》記錄有這樣幾句話，“分唐叔以……懷姓九宗，職官五正……啟以夏政，疆以戎索”。這句話學界有不同的理解，但“啟以夏政，疆以戎索”這兩句話中的關鍵詞“夏”和“戎”，暗示了叔虞面對的情況。河東地區(qū)是夏王朝的故地，叔虞所統(tǒng)治的人群中，可能仍有夏人的后裔，而“戎”則表明，叔虞要打交道的人群里，還包括這戎狄。實際上，晉國周邊，各種各樣的戎狄很多。即便是晉國內(nèi)部，封給叔虞的“懷姓九宗”，可能也是狄人。

晉南地區(qū)的兩處重量級發(fā)現(xiàn)——山西絳縣衡水倗氏墓地、山西翼城大河口霸氏墓地，墓葬形制與姬姓貴族不太一樣，可見非周人之族類。其墓主族群均不見于史載，從青銅器金文推斷“倗氏”“霸氏”很可能均屬晉國附庸“懷姓九宗”。外有一眾小國、戎狄，內(nèi)部人群結(jié)構(gòu)復雜，在復雜的國內(nèi)外局勢面前，不知叔虞是否會感到頭痛？

小國內(nèi)斗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晉國只是河東諸多小國中稍大的一個。它成長為大國的轉(zhuǎn)折點在于春秋早期的晉獻公時期。晉獻公擴軍拓土，“并國十七，服國三十八”。這位“滅國狂人”，最著名的一戰(zhàn)可能是“假道伐虢”。晉獻公的兒子重耳踩在他的肩膀上成為春秋一代霸主。這些故事膾炙人口，不必贅述。但是君位傳承來講，晉獻公-晉文公這一支的國君之位本身并不算名正言順，是之前他們的父輩、祖輩內(nèi)斗搶來的。

2005-2006年，考古工作者在曲沃縣史村鎮(zhèn)羊舌村發(fā)現(xiàn)了一處春秋早期的晉國墓地，其中最大的一號墓已經(jīng)被盜，由于文物信息不全，故而墓主人的身份有些爭議，或認為是晉文侯，或認為是晉昭侯，或認為是曲沃桓叔。這幾位人物，都是晉國君位易主過程中的重要角色。晉昭侯的父親晉文侯是護送平王東遷的諸侯之一。晉昭侯將自己的叔叔成師——也就是晉文侯的弟弟——封在了曲沃，號稱桓叔。

按照史料提供的線索，晉昭侯這個分封，堪稱謎之操作：一來，桓叔比晉昭侯大，政治經(jīng)驗豐富，擅長籠絡人心，二來曲沃比自己的都城翼還大，等于是拱手送叔叔一個更雄厚的根據(jù)地。為什么要縱虎歸山呢？如今不得而知。但自此，晉國開始了翼與曲沃的大宗小宗之爭。至曲沃桓叔的孫子曲沃武公，曲沃勢力終于擊敗晉國正宗嫡系，取而代之，稱晉武公。晉武公正是晉獻公的父親，晉文公重耳的祖父。晉國小宗大宗之爭，所反映的可能正是兩周嬗代之際的時代變局，而從斗爭中走出來的曲沃一支，則將晉國推向了空前的強大。

晉國局勢雖早早大變，但青銅器的風格變化卻未與之同步。這或許是因為，春秋時期，周天子雖地位下降，但仍有名義上的號召力，因此強國的策略通常都是挾天子以令諸侯，登上霸主之位之前要讓天子承認自己，這個過場終究還是要走的?？赡苁鞘艽饲閯萦绊?，春秋早中期，大多數(shù)諸侯國的青銅器仍保持著西周風格。至春秋晚期，周室日衰，諸侯國對抗兼并日趨激烈，各國青銅器這才擺脫了原有的束縛，綻放出自身的想象力來，由此地方差異日益明顯。晉國青銅器也不例外，大體也是在這一浪潮下形成了自己的風格。

晉國的故事至戰(zhàn)國似乎戛然而止。三家分晉，列國中不再有晉的名號，但晉文化的脈絡仍然在趙魏韓的身上延續(xù)。無論是旁人還是趙魏韓自己，都認可其身上晉國傳統(tǒng)。比如魏國，就很喜歡以晉國自稱，顯然是自命為晉國的正宗傳人。如以結(jié)果論，秦國終究還是統(tǒng)一了六國，趙魏韓到底還是被滅了，晉國最終還是消逝了。

真的是這樣嗎？

歷史書寫總是屬于勝利者的，但并不代表失敗者了無痕跡。李斯著名的《諫逐客書》表明，秦國之盛在于海納各國人才，而各國人才對秦國的改造靈感，則是來自于天下各方。細究秦國壯大的歷史，幾位關鍵人物和三晉脫不了干系。比如商鞅，雖祖籍衛(wèi)國，但其變法思想?yún)s是成型于魏國，來源于魏國初期的李悝。商鞅變法，秦國始強，這情形很像是三晉的人才及理論儲備，遇到了能夠執(zhí)行實踐理論的秦國，兩相結(jié)合，方才為強國奠基。

后來三晉又為秦國提供了張儀、范雎等人才，讓秦國進一步擴大版圖。若說這些三晉人才，在建設秦國的過程上，沒有帶上點三晉的色彩，恐怕也并不符合實際。李斯的老師荀子是趙國人，而法家最著名的代表人物韓非，是韓國人。三晉醞釀的思想內(nèi)核，終究成為秦國一統(tǒng)天下的利器。從這個角度來看，晉國雖早亡，但其魂魄或許一直都在。

“吉金耀河東”展匯聚了大量最新的重量級發(fā)現(xiàn)，如此全面的晉系文物精品集體亮相，或許尚屬首次。沉浸在這用青銅器編織的晉國史中，看到的是物質(zhì)史料展現(xiàn)出的現(xiàn)場感和復雜感。在我們熟悉的晉國故事里，晉國似乎是河東土地上唯一的主角。但考古挖到的現(xiàn)實，讓我們帶著晉國的視角一起回到了最初受封創(chuàng)業(yè)之際面對的復雜情景：封國林立，艱苦圖存。

時光穿行，迷霧與遺憾常在，但歷史的朦朧之美或許也在乎其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