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曉民 李文勇 于飛
7月29日下午,大連街頭,涼爽的海風微微吹拂著。一位瘦小精干的老人在對面的馬路上向我們頻頻招手。這就是我們要采訪的傳奇人物——“海上花木蘭”文淑珍。
83歲的文淑珍身體相當硬朗,就像六七十歲的樣子。她領著我們走進一座舊樓。這里是她和老伴兩個人生活的地方。在一個明亮的客廳里,她將我們帶入了在獐子島趕海的那些日子。
獐子島對她來說,是夢中反復回放的影片,是生命中永恒的記憶。這記憶早已刻進生命的深處。
當年那座貧瘠的海島啊,就像母親的臂彎一樣,親切而溫暖。
獐子島嗚咽的海風和褐色的土房
在文淑珍的記憶里,湛藍的天空,被霞光染過的大海,嗚咽的海風,伴著潮漲潮落的聲音,海邊那嶙峋的白色石頭,海邊的古老木船,這就是站在獐子島鎮(zhèn)沙包鄉(xiāng)包子村的村頭看到和聽到的一切。漁村里有一條長長的海溝,沿著海溝的兩側,錯落分布著用泥土堆砌的土房,和海島的褐色礁石、黃色的土地合為一體。村里人大部分姓文,前輩是闖關東從山東來到獐子島的。島上的漁民臉色都是黑紅黑紅的,那是海風吹拂的結果。從此,這些漁民祖祖輩輩生活在這個島上,性格普遍直爽,說話開門見山。同時,都很實在,心地善良。
文淑珍1939年4月出生在島上,她的祖輩都是漁民。干冷的、帶著咸味的海風一遍遍在海溝里嗚咽著,像哭泣的聲音。村里有精瘦的大黃狗偶爾“汪汪”狂吠幾聲,讓孤寂的海島有了幾分生氣。
冬季里,海邊那一條條木船,那褐色或土色的桅桿在風中瑟縮著。而一到春季,就像復活一般,揚帆遠行,在浩渺的大海上披著金色的陽光變成一個個小點兒,漸漸地,消失在天的那邊。漁村的船都是用吉林長白山的紅松木建造的。長白山的紅松木造船是有歷史的。資料記載,明代開始砍伐長白山的紅松木用于造船,長白山還建了造船基地。村里漁民以打漁為生,還有少許的土地可以種點玉米、蔬菜等等。小時候的文淑珍記得,父親常年在外面跑海,很少回家。父親給別人打工,掙些辛苦錢。船員的臉是有標志的,都帶著被海風吹拂的痕跡,那黑里透紅的顏色,從遠處就會被認出是船員。那粗獷的臉龐,是漁民世世代代的印記。
文淑珍兩歲的時候,也就是1941年,當時這一片土地還在日本鬼子的鐵蹄踐踏之下,她家搬到了金州的大孤山,也是個漁村。就在那一年,她的父親行船遇到大風,船翻而亡。她的記憶還很模糊,但從此她家的日子變得拮據(jù)了。她的母親以做針線活兒謀生。她8歲那年,她的母親得了傳染病,也撒手人寰。她和兩個哥哥分散到各個親屬家撫養(yǎng)。她又回到獐子島的三姨家生活。三姨家日子也很艱苦,三姨家和公婆一起住在四間褐色的平房里,她有一位哥哥,還有妹妹。有時候,他們要上山挖野菜。
文淑珍就是在三姨家長大的。
大海上大風大浪的日子
15歲時,文淑珍在島上的魚干加工廠干了兩年。接著,她就開始跟著一個叫楊競魁的老船長打漁。漁村多少年傳下的規(guī)矩,女人沒有上船的。但她堅信,男人能干的,女人也能干。于是,她成了村子里第一批上船的女孩子。楊競魁有兩艘船,她在頭船干了兩年。她學會了看指南針,看羅鏡,在舵樓上看海圖。她學了一年,這些技術都學會了,能夠在茫茫大海上辨別船的位置。她還學會了落帆、拋錨、撒網(wǎng)。就拿撒網(wǎng)來說吧,一般都要四五個人干,可她一個人就能利落地完成。
1958年,文淑珍19歲時,開始與另外三個女青年駕船出海。1960年,獐子島對只有四個姑娘的兩艘船命名為“三八號”船,一艘船兩個人。文淑珍也成為當時全國第一個“三八號”漁船首任船長。
出海并不像人們想象得那樣輕松。遇到大風大浪是常有的事兒。剛上船,有的姑娘就禁不住顛簸而暈船嘔吐,經(jīng)過一段時間,姑娘們才漸漸適應。她們有時在近海打漁,有時又到遠海打漁,最遠時要走七八天才能回來,到過舟山群島、呂泗陽等地。出海的時候,往往幾天都不跟家里聯(lián)系。如果實在有緊急的事情,就通過岸上指揮部的電臺聯(lián)系家人。每次出發(fā)前,她們都要帶上淡水、米面油、蔬菜,還要帶上裝著藥品的小藥箱,里面有紫藥水等,以備受傷時用。剛開始的兩年,“三八號”船是木質(zhì)船,船員要搖大櫓,那是最累的活兒,尤其對女孩子來說,是很苦的。第三年改為機械船,漁民就可省下力氣,干些別的活兒。木質(zhì)船要靠風向來駕駛。那時,岸上有指揮漁船的指揮部,通過電臺聯(lián)系溝通。每次撒網(wǎng)打上魚,都要向指揮部匯報情況,這樣也利于指揮部調(diào)度指揮各個船到魚多的地方來打漁。
文淑珍平時很親切,但在海上也發(fā)過火。船遇到大風大浪,如果船員還慢騰騰的,她就會瞪起眼睛,高聲喊幾句。多年的磨練,文淑珍知道在哪里可以下網(wǎng)。她會根據(jù)水流情況下網(wǎng)。魚有順流走的,也有逆流走的。下網(wǎng)分為不同層次,有底層網(wǎng),有中層網(wǎng)。一般走四五十分鐘就收一次網(wǎng),拖著漁網(wǎng)走一陣子。漁網(wǎng)都是“褲襠網(wǎng)”,殺傷力是很大的。此外,她們還學會了測量水深、流速、風向等技術。
“三八號”漁船打上最多的是黃花魚,此外,還有偏口魚、對蝦、白漂魚、鲇魚、刀魚等,有一次還打上來一條鯊魚,那是一條小鯊魚。她們打上來的魚都賣給供銷社。在這些海物里,對蝦是最值錢的,一塊錢一斤,當時這些野生對蝦都是出口的。舟山群島海域刀魚特別多。早期,她們把魚打上來后,都要用鹽腌上,否則就放壞了。腌好后,她們把魚干放在魚艙里。船上有幾個魚艙,不同種類的魚放在不同的艙里。后來,她們不再腌魚了,而是在艙里的魚身上放上冰塊,以保持魚的鮮度。船上有個專門放凍冰的艙。打上來魚后,就把冰塊砸碎了,放在魚身上。
船在海上航行的時候,船員的旅伴就是海鷗。海鷗成群結隊地在船頭船尾盤旋、滑翔,那鳴叫聲在遼闊的海面上與海浪的聲音相伴相和。一年又一年,海鷗總是如期而至。海鷗在船的頭頂上看到船上的魚,會像閃電般撲下來,抓起一只魚就輕盈地飛向蔚藍色的天空。有時候,她們會把一些破了的魚丟給海鷗吃。海鷗就像隨行的旅伴一樣,讓她們減少了孤獨感。
后來,文淑珍的船大了,船員也多了,有二十幾個人。在她的船上,有大副、二副,有水手,有大車、二車,有廚師,有站崗的,有看機器的。其中,大車、二車就是船的駕駛員,都必須有駕駛證的。文淑珍也有駕駛證,有資格駕駛500噸的船。遇到大事,船長文淑珍都要跟大副、二副研究,比如,到哪個漁場捕魚。正是文淑珍的人格魅力,營造了“三八號”和諧而溫暖的氛圍。
船上的生活是異常艱苦的,船上人的衣服很長時間才能洗一次,要先用海水洗,然后用淡水漂一次,因為船上的淡水金貴。女孩子在海上就更苦了。文淑珍的手因為經(jīng)常拽纜繩,手掌上起了一層厚厚的繭子,臉也曬得黑里透紅,就像那些獐子島上的歷代漁民的那張臉一樣。船員們都戴手套,有線的,也有膠皮的,女船員還要扎著圍巾。
冬天的時候,不能出海了,船員們就在島上補補漁網(wǎng),刷刷船漆,堵堵船上的漏洞。
茫茫大海上的多次歷險
在海上那幾年,文淑珍也遇到了幾次危險,這也是她生命中最難忘的記憶。
有一年秋天,大約是9月份吧,正是收獲對蝦的黃金季節(jié)。“三八號”漁船行駛在長??h小長山和海洋島之間的那一片水域,突然,天上的凝云翻滾,從天邊黑壓壓地壓下來,就像人黑著臉一樣,怪嚇人的。遠處的山被霧氣遮蔽了。起風了!剛開始風小,但越來越大,海上就像開鍋一樣響,嘩嘩嘩,怒濤卷起像雪一樣翻飛的浪花。文淑珍感覺腳下的船在飄蕩,她決定讓船拋錨,但纜繩在風中亂顫,也來回晃蕩。大浪飛起來有一人多高。船尾的大浪飛過船身,“啪”的一聲直拍在船頭,有千鈞之力。文淑珍和船員都穿著“油衣”在船上盯著海浪。什么叫“油衣”?用桐油抹在純白布衣服上,是防水的。收網(wǎng)的時候,船員都要穿“油衣”拽纜繩。錨拋到海底,但那天因風浪太大,連丟了三條錨,風浪把一根纜繩都打斷了。一般情況下,她們出海都帶好幾條纜繩。一個浪掃來,舵把子把文淑珍的腿打得烏青。那天,大風刮了一宿,大浪也鬧騰了一宿。文淑珍一宿也沒敢合眼,她必須時刻盯著海上的情勢,確保船不出現(xiàn)問題。第二天,風小了,海面漸漸平靜了,文淑珍一顆懸著的心才放下。
還有一年的9月,“三八號”船行駛在海上,大浪滔天,一個又一個浪頭向船上拍來,纜繩顫顫巍巍。文淑珍去查看纜繩斷沒斷,一個突然襲來的大浪一下就把她拍在船板上。她爬起來,只感覺胳膊有些疼,動一動,感覺胳膊不聽使喚了,不一會兒,就腫得像饅頭那么大。她感覺胳膊摔斷了,用紅藥水處理處理,就趕快往回返。岸上的指揮部也知道了這消息,讓文淑珍馬上返航。四五個小時后,“三八號”船才靠岸。當她到醫(yī)院一檢查,胳膊真的斷了。她在醫(yī)院住了三個月,才治好了摔斷的胳膊。
有一次,“三八號”漁船航行到山東煙臺。海事部門聽說船上都是女同志,就寫了一篇消息刊登在“海訊喜報”上,“海上花木蘭”的美譽不脛而走。
還有一次,在浙江水域,“三八號”船把另外一艘船撞了。那艘船是當?shù)氐拇Ψ骄驼驹诖^沖著“三八號”船喊道:“船老大在哪里?”文淑珍站出來說:“我就是!”那名五十多歲的船長看了一眼年紀輕輕的文淑珍,不屑地說:“你不是船老大!”無論文淑珍怎樣解釋,但那人就是不相信她是船長。無奈之下,文淑珍找到當?shù)氐臐O政部門。通過漁政部門的溝通,對方才知道這個年輕的女子竟然是大名鼎鼎的“海上花木蘭”。后來,文淑珍給對方修了船,對方也向文淑珍鄭重道歉。幾年下來,海上許多船的船員都認識這個爽快的女船長,遠遠地,就跟她打招呼。
1962年10月,文淑珍率船出海僅僅10天,就捕獲了60000余斤海鮮。還有一次僅一天就捕獲了15000余斤對蝦。1962年,文淑珍提前20多天完成全年任務?!叭颂枴睗O船連續(xù)多次被評為全國、省、市先進集體。文淑珍連續(xù)多年被評為全國、省、市勞動模范,全國三八紅旗手。
為了留住文淑珍,鎮(zhèn)黨委讓共青團和婦聯(lián)一起為她物色對象。后來,鎮(zhèn)共青團書記給她物色了一個獐子島本地的帥氣的年輕人,他在旅順口當兵,部隊轉(zhuǎn)業(yè)分配到獐子島糧站工作。兩人在一家旅行社見過面后,都很滿意。經(jīng)三四年戀愛后,文淑珍覺得這個年輕人心地善良,就結婚成家了,他就是文淑珍現(xiàn)在的老伴。
當年,文淑珍從“三八號”船長升為長海縣縣領導之后,也分管漁業(yè)。每年她都帶著漁政人員坐船出海三四次,每次都要走四五天。多少年來,她對漁船、大海的那份感情始終是濃厚的。
講起這些往事,文淑珍的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今天的獐子島變得更美了,島上的房子也建得更多了。她的兒子在獐子島捕撈公司當司機,讓獐子島這個她永遠牽掛的故土離她更近了一步。
她驕傲地告訴我們,獐子島的水清澈透底,透過湛藍的水一眼能看到水底。文淑珍那種自豪的神情,深深地印在我們的心里。而她那海上的傳奇經(jīng)歷,也深深地感染了我們。
那永遠的海上傳奇,那永遠的“海上花木蘭”……編輯/纖手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