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松
我對北京的天氣有一個判斷標準——站在辦公室窗前眺望西山——如果能清晰看到青青的山影,天氣一準是明朗燦爛。否則,必是憂郁的陰天,或者糟糕的霧霾天,或者是也無風雨也無晴的、說不清楚的天氣。
辦公室在十層樓上,單位在東城區(qū)和平里東街十八號,距西山少說也有三十公里吧,或者更遠也說不準。
對于自然來說,理寓于氣,氣囿于形。何謂理乎?在我看來,理就是自然法則,是誰也抗拒不了的天道。而理的根本是生態(tài),理不是單獨存在的,生態(tài)涵養(yǎng)著理。何謂形呢?——山峙水流之行也。山之所以峙,水之所以流,氣使然也,而其中有理存焉。氣成形,理亦賦焉也。
山,乃群峰并起之形。山是個象形字了,前看,后看,橫看,豎看,怎么看都是山。北京三面環(huán)山,西面,北面,東北面,群山連綿,如屏如壁。掰著指頭數(shù)數(shù),至少我能叫出名字的有香山、蟒山、妙峰山、百花山、玉泉山、云峰山、萬壽山、八達嶺、鳳凰嶺等。北京的山不蠻霸,不紊亂,走勢清晰,歸脈明確。一脈曰太行山,一脈曰燕山。兩脈相交擁抱處構成一個山灣——北京城就是含在灣里的珠子。不過,這個珠子的個頭有點大。
北京之南,無山。南面是一馬平川的華北大平原。北京之東,銜津冀與渤海相接,太平洋上掀起的滔天巨浪,可以直接影響北京的天氣。我言之的山及山的輪廓,晴朗之日出現(xiàn)在視野中的——通常稱其為北京西山。
西山,乃北京西部群山之總稱。
從北京作為金元的都城開始,歷經多個朝代,西山便不可避免地與中國的命運緊緊相連。一些重大歷史事件里,總是隱隱約約有西山的影子。越是靠近它,越是能感覺到它的氣息非同尋常;越是了解它,越是能感悟到它的精神和靈魂的存在。
山生萬物,也生云雨。北京有二百多條河流,有一百多條源于西山。河在山中,縱橫交錯,閃巧轉身,堅定向前。八方之水,匯聚峽谷底部,兩邊各起峰巒。干從中出,枝從旁來,過峽穿帳。
如果說山是崇高厚重之所在,那么水就是體現(xiàn)靜動虛實之物了。水善而不爭,卻能容天納地。但無論怎樣,水是有根的,水之根,非它——山也。
然而,永定河的根更遠一些。
北京最大的河,當然是永定河了,之前叫治水、浴水、濕水、桑乾河。河水看似平靜,但有脾氣有性格。它以洪災的形式發(fā)作,洪災泛濫導致沖積扇肆意擴展,無規(guī)則無邏輯。這條野性的河,生生把北京的西山切割出了峽谷,切割出了河道,經海河,頭也不回地流入大海??滴跞吣辏?898年),清政府大規(guī)模疏浚河道,加固河堤??滴鯇⑵涿指臑椤蓝ê?。永定河的源頭不在北京境內,是在山西管涔山。2019年7月間,我曾到過管涔山,探訪過源頭,那里滿山滿嶺都是油松和落葉松。森林里,有野雞、褐馬雞、黑琴雞亂竄,也有狍子、野豬、猞猁、金錢豹出沒其間。山頂終年積雪,崖壁冰層夏季不融。巖洞里,寒氣刺骨,洞口有冷颼颼的風割面。
其實,管涔山與北京西山同屬一脈。
靈山是北京的山的最高峰——海拔2303米。山頂云霧繚繞,山腰奇石成堆,山腳草木葳蕤。靈山算不上北京的名山。北京之名山當推香山、玉泉山和萬壽山。從空中俯瞰,此三山恰好在三點一線上。三山皆不奇崛,也不險要,但卻有故事有傳奇。
說起北京的山,頭一個必是香山。此山,如龍之來也,漸次隆起,合氣連形。數(shù)個支脈聚合陡然升高,聚成一峰;繼而,分支劈嶺,峰巒疊翠。香山主峰“鬼見愁”南北兩面均有側嶺向東延伸,如同兩臂環(huán)抱著主峰。主峰峰頂有一塊巨大的乳峰石,形狀像香爐,晨昏之際,云霧繚繞。遠望如同香爐里升騰的裊裊煙霧,故名香山。登上“鬼見愁”眺望,大有“萬山突而止,兩崖南北抱”的感覺。
香山的香,原本為花香之意?!跋闵?,杏花香,香山也。”古時,香山的山杏漫山遍野,每年四月杏花盛開時節(jié),清香四溢。有文字記載:“杏樹可有十萬株,此香山第一勝處也?!泵鞔娫疲骸八氯胂闵焦诺佬?,琳宮一半綠云遮?;乩刃≡毫鞔核f壑千崖種杏花?!本徒裉靵砜?,香山上樹種似乎仍以山杏居多??墒牵蛑拍痢八~紅于二月花”的詩句,紅葉的盛名卻壓過了杏花。
杜牧到過香山嗎?未必。一說,杜牧寫的是秦嶺終南山,一說,杜牧寫的是長沙岳麓山,似乎沒有確切證據(jù)證明寫的是香山,不過,這又有什么關系呢?——也正是受這句詩的影響,上大學期間,我與同學登過一次香山去觀賞紅葉。印象中,我們沿著一條羊腸小道攀爬而上,大汗淋漓,氣喘吁吁。書包里揣著面包和香腸,未到山頂就都進到了肚里。分量沒減輕,只不過面包和香腸所在空間發(fā)生了變化。此時正是香山最美的季節(jié),可謂“萬山紅遍,層林盡染”。據(jù)說,呈現(xiàn)紅色的樹葉主要是黃櫨,氣溫越低,葉片越紅。我感覺賞紅葉需遠觀,不可近看。若是近前細看,那種美感和意境也就沒有了。香山因紅葉聞名遐邇,歷代文人贊美紅葉的詩詞歌賦又為香山注入了文化內涵。其實,香山主峰“鬼見愁”海拔不過575米。這對于見慣了高山峻嶺的人來說,幾乎算不得什么。
香山的高度不是問題。比山高的是山上的木,比木高的是山上的人。
1949年3月23日,毛澤東離開西柏坡。3月25日在西苑機場閱兵后,于夜幕中悄悄來到香山。在香山東麓向陽的山坡上,有一排古樸的紅窗白墻的清代風格建筑及一處幽靜的院落——這就是雙清別墅。
雙清別墅有三間平房,是毛澤東工作和生活的地方,中間的是會議室,墻面上懸掛著巨幅作戰(zhàn)地圖。圖上有用紅鉛筆標出的箭頭和圈出的地名位置。會議室東側是毛澤東的辦公室,辦公桌上置放著老式電話、硯臺、筆筒、鉛筆、毛筆、稿紙、報紙、書籍等。西側是臥室,一張木板床占據(jù)了臥室大部分。床邊的衣架上,掛著打著補丁的灰色中山裝和襯褲,一雙粗布拖鞋整齊地擺放在床底。細看就會發(fā)現(xiàn),那雙粗布拖鞋前端,每只都磨出了小洞洞。
房前有一座六角亭,就在亭邊曾拍攝過一幅知名的歷史照片:毛澤東正在專注地讀當天的《人民日報》號外,報紙上“南京解放”四個大字赫然醒目。這是當時的攝影家徐肖冰咔嚓一聲,拍下了那具有歷史意義的瞬間。
毛澤東在雙清別墅里運籌帷幄,簽署了一道道電令,指揮百萬大軍橫渡長江南下,向全國進軍。至1949年9月之前的那段時間,雙清別墅的燈光常常徹夜不熄。在橘黃色的燈光下,毛澤東寫出了《別了,司徒雷登》《論人民民主專政》等名篇。在這里,毛澤東還與張瀾、李濟深、沈鈞儒、黃炎培、陳叔通、何香凝、柳亞子等民主人士,共商建國大計。建國方略中,當然也包括造林綠化問題。
雙清別墅庭院里有一株古樹,常有喜鵲光顧,偶爾喳喳叫上幾聲。處理電文或者寫作累了時,毛澤東就走到庭院里,在古樹下轉上幾圈,或三圈或五圈,然后,盡情地深呼吸幾下。延安時期,毛澤東就多次強調要大力植樹造林。1942年12月,他在陜甘寧邊區(qū)高級干部會議上所作《經濟問題與財政問題》的報告中提道:“發(fā)動群眾種柳樹、沙柳、檸條,其枝葉可供駱駝及羊子吃,亦是解決牧草一法。同時可供燃料,群眾是歡迎的。政府的任務是調劑樹種,勸令種植?!?944年,他對陜甘寧邊區(qū)政府提出要求:“每戶種活一百株樹。”1944年5月,在延安大學開學典禮上,他講話說:“要幫助老百姓訂一個計劃,十年內把歷史遺留給我們的禿山都植上樹?!贝藭r在香山,毛澤東抬頭看了看那株古樹聚氣巢云的樹冠,撫摸著斑斑駁駁的樹干,若有所思。那是一株古銀杏,樹齡已有八百余年了。
1949年8月23日,毛澤東離開香山,搬入中南海菊香書屋。也許,毛澤東得到了香山那株古銀杏的啟示,開國不久,他發(fā)出號召——“植樹造林,綠化祖國”。雖然,毛澤東住雙清別墅僅有五個月,但那些載入史冊的日日夜夜,使得香山成為見證歷史的名山。
翻過一山,又是一山——玉泉山。
玉泉山因玉泉而名,位于北京西山東麓,諸多泉水匯聚此地,并騰迸而出,潴為甕山泊(昆明湖)。名字是怎么來的呢?——“土紋隱起,作蒼龍鱗,沙痕石隙,隨地皆泉,水清而碧,澄潔似玉,故名玉泉?!贝怂档刭|斷裂帶深層涌出的礦泉水,水量豐沛,四季噴涌,歲歲不歇。玉泉泉眼至甕山泊落差一米有余。
乾隆來玉泉山調研,在玉泉池畔觀察良久,見之鑒形萬象,莫可擬極,斷定此水必是奇水。旁邊清內務府的人看出了乾隆的心思,便派人驗證水質,并用銀斗稱重,玉泉水每銀斗重一兩。春夏秋冬,早晨中午傍晚子夜,各個不同的時辰稱重,均無明顯差別。
清代,評定水好的標準就一個字——輕。輕則清,清則甘,甘則美,美則強身健體,延年益壽。
我沒有見過銀斗是什么樣子,但覺得這個量器挺有趣的。中國之大,會不會還有比玉泉水更輕的水呢?我能想到這一點,乾隆能想不到嗎?當然他能想到,他早就想到了——他派人遍訪華夏名泉,均取水樣用銀斗稱重。——濟南珍珠泉水重一兩二錢;鎮(zhèn)江金山中泠泉水重一兩三錢;無錫惠山寺石泉水一兩四錢;蘇州虎丘寺石泉水一兩四錢;杭州龍井泉水一兩四錢……看看,一比較就清楚了,玉泉水最輕。水輕,意味著不含重金屬;意味著水質干凈,沒有雜質;意味著沒有毒物,飲之、食之、用之,安全、可靠、放心。
玉泉水被乾隆定為清宮御用。每天天剛蒙蒙亮,就有一支毛驢車隊載著皮囊、載著木桶,從紫禁城出發(fā),去玉泉山運水。紫禁城里,分布著七十二口水井,口口水旺??汕牟伙嬘?,他只喝玉泉水。即便乘船沿運河下江南出巡,也不忘隨船帶上足夠幾個月飲用的玉泉水。
水好,灌溉滋養(yǎng)的作物一定是美物。
享有盛名的“京西稻”就是用玉泉水澆灌的。據(jù)說,此稻是乾隆下江南時帶回的“紫金箍”稻種,在玉泉山腳下的北塢、六郎莊及海淀區(qū)上莊鎮(zhèn)的翠湖濕地一帶試種,面積一萬畝,所產稻米專供皇宮里御用,故“京西稻”又被稱為“貢米”?!熬┪鞯尽绷Ao枬M,蒸出的米飯,米粒豐腴,白中泛青,晶瑩剔透,黏而不糯,香氣獨特。有道是,一家煮飯半街香呀!
至今,在京西玉泉山腳下的北塢公園里還存有幾片稻田,年年種稻歲歲豐產。這里種的“京西稻”不在于能收獲多少,而在于供人們參觀旅游,追憶“京西稻”的榮耀與輝煌。可是,今天澆灌“京西稻”的所用之水,還是玉泉水嗎?
三山,已翻過兩山,最后一山——萬壽山,其倒影已映在水中了。
萬壽山,就是能遠遠看到的——頤和園里的那座山。山體魁大,凹似甕形,早年間被稱為甕山。甕山前臉兒的湖泊——甕山泊,被郭守敬進一步開鑿,成了昆明湖。之前甕山泊又稱“西湖”。明人游記述之:“見西湖明如半月,又如積雪未消,柳堤一帶,不知里數(shù),裊裊濯濯?!碑Y山泊東岸有長堤十里,是清淤疏浚挖出的河泥修筑而成。它北起青龍橋,南至麥莊橋,因在京城西面,被稱為西堤。西堤中間位置建有一座龍王廟,即今天昆明湖南湖島上的龍王堂。甕山泊所蓄之水,既有玉泉山的水,也有白浮泉的水。有水口與高梁河相通,水流入玉淵潭、什剎海、中南海,再流經金水河,咕咕向東便與通惠河連在一起了。
水,使得北京城充溢著靈氣,蕩漾著活力。
“山澤通氣”——從生態(tài)學的角度來看,山與水是自然的共同體。水,溫潤而澤;山,堅剛不屈。山,無水不靜;水,無山不動。水為陰,山為陽,一陰一陽謂之道。道,無偏頗,與時間同在。這里的“道”是一種涵養(yǎng),一種平衡,一種生態(tài)吧。然而,當我們的欲望升騰與擴張時,也常常背離了道,焦慮與困惑也如影隨形。
新中國成立之前,北京西山除了寺廟、古剎、囿園、皇家行宮等處尚有些古樹外,植被遭到嚴重破壞,山林已是傷痕累累,殘破不堪。海淀區(qū)園林綠化局局長王志偉告訴我,西山腳下的圓明園是在一片濕地上建起來的。那里原來是萬泉河流域形成的一片沼澤。當?shù)卮迕瘢鄶?shù)是種水稻和捕魚的好把式。占地五千畝的圓明園宮殿樓閣怎樣在大片的濕地上建起來呢?弄不好,建筑物會晃晃悠悠漂在水面上。工匠們把目光投向了西山的森林——砍伐柏樹,制作柏木釘。然后,把柏木釘打入濕地,給建筑物創(chuàng)造一個堅實的基礎——大概類似于現(xiàn)代建筑物的水泥鋼筋樁基吧。西山柏樹,木質堅硬,油性大,可千年不腐。柏木釘直徑二至三寸,長度六到八尺,小頭削成四棱尖。上百萬根柏木釘打入濕地底部,形成密密麻麻的釘陣。上面再鋪設筑基,如此,建筑物便穩(wěn)如泰山了。
然而,歷經一百五十年修建的圓明園竣工時,西山的柏樹已所剩無多。
西山有個炭廠村,村里人祖祖輩輩以燒炭為生。明清時期,這里是供應京城皇宮取暖的木炭基地。炭廠村四周有四十余口炭窯,每日黑煙彌漫,燒炭不歇。燒炭所需木柴原料均是西山出產的硬木。抗日戰(zhàn)爭時期,日寇為圍剿西山八路軍和抗日組織,十三次放火焚燒炭廠村一帶山林,使得山體一片灰燼,滿目瘡痍。加之,門頭溝一帶煤礦和石灰石礦長期超采,挖斷了水脈,導致永定河水量嚴重減少,甚至出現(xiàn)了斷流。地下水也嚴重下降,西山的地下暗流奄奄一息,玉泉山上的“玉泉垂虹”盛景,已成遙遠的記憶了。
林出了問題,山出了問題,水必然出問題。
北京園林綠化局的朋友施海告訴我,新中國成立初期,西山森林覆蓋率低得可憐,可憐得不好意思說出口。
經過近七十年的保護與修復,如今,西山森林覆蓋率高到什么程度呢?他不無得意地舒了一口氣,說:“高到無處造林了。打個比方吧,一群猴子從香山到玉泉山再到萬壽山,無須地面行走,只需蕩著森林里的枝條就可悠悠哉哉過去了。哈!”
北京西山造林始于1952年。
西山是石質山地,造林難度相當之大,必須用鎬和鋼釬鑿坑,鑿得石片上直冒火星。一個人一天最多鑿兩個坑。那時樹苗都是裸根,種下去成活率非常低。后來有人發(fā)明了每棵小苗根部包一個土坨,連土坨一起種下去,再澆水,樹的成活率就上來了。
起初,解放軍是造林的主力,按師團在西山安營扎寨。工兵創(chuàng)造了爆破造林法(用炸藥定點爆破,炸出坑穴),造林的效率就高多了,僅用四年時間就在西山造林七萬余畝。當時,中直機關、北京高校、科研院所及社會力量也參與了西山造林。1962年,北京西山試驗林場成立,有八百余名知青成為林場工人。從此,西山綠化進入一個新的階段——由義務植樹轉為專業(yè)隊造林。
一代接著一代干,造林不止,綠化不休。
幾代人硬是用青春和汗水,改變了西山。
年輪是時間的影像,也是歲月的印痕。當年種下去的筷子一般大的小苗,如今都已長成了大樹。西山人工森林中,最常見的是油松、柏樹、櫟樹、黃櫨和元寶楓,這五種樹構成了西山森林群落的主體。黃櫨和元寶楓是彩葉樹。時令一過霜降,黃櫨和元寶楓的葉子紅得如同火焰一般。油松,生猛強勢,其神態(tài)和舉止都異常神奇、異常另類。它是森林中當然的王,無可爭議地掌控著森林生態(tài)系統(tǒng),掌控者這片競爭激烈的空間。有油松的地方,陽光和水分就難有其他植物的份兒了。北京西山的氣候和石縫里的土壤是最適合油松生長,它占據(jù)著森林中最顯著的位置,在風的鼓動下,制造出一波又一波洶涌澎湃的松濤。從油松樹下走過,松脂和菌類合謀生發(fā)出的氣息,令人想入非非。松果也飽滿,個頭大。一不小心,被風從樹上搖下來,恰好砸在賊頭賊腦的松鼠背上,生疼生疼。
柏樹,挺拔清秀,樹形如塔,葉子極其濃密,優(yōu)雅細膩。所有的葉子都緊致有序,規(guī)規(guī)矩矩,遠遠看去,柏樹呈現(xiàn)著一種雕塑般的美。柏樹也是常綠樹種。它抗性極強,能吸收二氧化碳、氯化氫、氯氣等有毒氣體,凈化空氣。至于它的木質特性,圓明園的造園工匠們已經有所認識,建筑下面的柏木釘足以說明一切。但柏樹的藥用價值,卻總被我們忽略——柏根、柏葉、柏皮、柏籽皆可入藥,能殺菌、止咳、祛濕、補心、安神。柏樹是慢性子,不急不躁,也不游手好閑,無所事事,浪費時間。它的使命,就是努力向上,接近陽光。
櫟樹,也叫橡子樹、柞樹。葉子經霜后,呈金黃色。早年間,櫟木是制作木車輪的上等木料,也是燒木炭的佳品。炭廠村為皇家燒制的木炭多半用的是櫟木。櫟的果實被稱為橡實或者橡子,生有一個殼,像古時的量器——斗。野豬尤喜歡食用橡實。深秋時節(jié),如果發(fā)現(xiàn)櫟樹下的腐殖層或者土壤,有被野生動物翻拱過的痕跡,不用奇怪,那一定是野豬干的。
忽然想起共和國第一任林業(yè)部部長梁希先生說過的名句——“無山不綠,有水皆清,四時花香,萬壑鳥鳴。把河山裝成錦繡,把國土繪成丹青?!笔堑?,在人的努力下,在時間和空間的并置中,西山及其森林重現(xiàn)了生機。
也是在香山東麓,離雙清別墅不遠,是另一處著名的建筑——香山飯店。若干年前,著名設計師貝聿銘在設計改造香山飯店時,遇到了棘手問題——那棵古樹迎客松(油松)該怎么辦?為了保全它,貝聿銘幾易設計圖紙,把四層樓改為兩層,并毅然決然從圖紙上抹掉了三十個房間。貝聿銘的用意,起初曾使一些人不可理解。這不是巨大的浪費嗎?三十個酒店房間,意味著巨額房費每年白白損失掉了。然而,貝聿銘嘴角動了動,只是微笑。待到工程施工完成之后,當人們看到,古色古香的香山飯店,與綠色華蓋似的迎客松相擁相抱,建筑與自然形成一個完美的整體時,無不為眼前的奇妙勝景發(fā)出由衷的贊嘆了。
春去春又來。三天前,我看到一則消息,心里生出一種暖意。北京今后幾年的森林改造,將重點考慮樹種結構問題——加大蜜源類食源類樹種營造比例。比如構樹呀、火棘呀、荊條呀、槐樹呀、核桃呀、板栗呀、懸鈴木呀、柿子樹呀、文冠果呀,等等。這些開花時間長,蜜源充足,果子結得多,掛樹日子久的樹種,為鳥類、蜜蜂、松鼠和各種野生動物提供更多的食物。
什么是倫理?什么是文明?此時不會有人回答我,山也不會回答,但是,山一定知道——山里的喜鵲一定知道;山里的蜜蜂一定知道;山里的松鼠一定知道。
山,意味著什么?山,代表著某種高度;山,代表著某種思想;山,代表著某種品格和精神。也許,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座山,或泰山、或黃山、或華山、或井岡山、或長白山、或武夷山、或喜馬拉雅山,或者是故鄉(xiāng)的某座無名小山。總之,我們置于山中時,山也置于我們心中了。
山,不以形媚人,卻以理釋道。
人世的興亡盛衰,成敗榮辱,聚散分合,恩義情仇,或平常、或曲折、或悲壯、或豪邁,最終都將化作塵埃。然而,山還在那里。山,從不言說,只以四時行焉,只以草木榮枯暗喻自然法則的不可抗拒。
北京的山與北京城是怎樣的關系?北京的山與北京人的現(xiàn)代生活有著怎樣的聯(lián)系?這些問題——我哪里能說清楚呢?也許,我們應該像山那樣思考了。
歷史,飽含著人類以往的全部榮耀與苦難。在一定意義上說,北京的山是歷史的發(fā)生地和見證者。山,是觀察歷史的坐標。它以萬變而不變之法觀察世事的變化萬端。山,使不可見的歷史事件在空間的動感中顯現(xiàn)出來。當然,我們還不能說與山的距離有多遠,我們離文明的差距就有多大。然而,又怎能說我們對待山的態(tài)度和理解,不是度量現(xiàn)代文明的尺子呢?
這一天,恰好是個周日。清晨,屋外的窗臺上有兩只喜鵲昂首翹尾喳喳喳地叫個不停。喜鵲是從山里飛來的嗎?有什么事情提醒我嗎?我有多久未置身山中了?之于我,山是不是漸漸生疏了?此時此刻,我作出一個重要決定。
——走,去看看山。
責任編輯 侯 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