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志菲
2021年6月29日上午,“七一勛章”頒授儀式在人民大會堂金色大廳隆重舉行。這是“七一勛章”首次頒授。29人榮獲“七一勛章”,與中共同齡的新華通訊社原國際新聞編輯部翻譯和編輯瞿獨伊是其中之一,并且是唯一的新聞界人士。由于身體原因,她沒有出席儀式。
鮮為人知的是,瞿獨伊是時下唯一健在的中共六大見證者,也是共和國第一批駐外記者。1949年10月1日,她作為俄語播音員在天安門城樓用俄語向全世界播出了有關開國大典的報道和毛澤東的講話。她還有一個特別的身份——中共早期領導人瞿秋白的繼女。
長汀,閩西那重巒疊嶂中的一座古城。在城西羅漢嶺的半山腰,屹立著坐北向南的“瞿秋白烈士紀念碑”。當年少有林木的羅漢嶺如今已全然被綠色籠罩著,其中有株生長得郁郁蔥蔥的柏樹,這是1984年9月間,瞿獨伊從北京專程來此瞻仰時種下的。談起瞿秋白的犧牲,瞿獨伊的評價是“無比壯烈”。在長汀,作為中國共產黨的一代豪杰,瞿秋白確實是“無比壯烈”地走完了他36歲生命的最后時刻。
瞿秋白烈士犧牲的那年,瞿獨伊14歲。“父親犧牲的時候,我年紀還小,可他親切的形象,卻深深印在了我的心里。在我模糊的幼年記憶中,父親清瘦、戴著眼鏡、話不多,但很溫和。母親不讓我簡單地叫他‘爸爸’,而一定叫我喊他‘好爸爸’。我就一直這樣稱呼我父親?!痹邛莫氁恋难劾?,瞿秋白一直就是她的慈父。
瞿秋白于1899年1月29日出生于常州,在故鄉(xiāng)他生活了整整18年。常州武進瞿氏,門臺很高,是“衣租食稅”的士紳階級,世代讀書,也世代做官。但瞿秋白的祖父和父親都只有空頭銜,沒做實任的官,早就窮了。瞿秋白幼時只靠叔祖和伯父的官俸過了幾年“少爺生活”,少年時代就在詩詞、繪畫、篆刻、書法等方面顯示出非同凡響的天資。他自幼喜歡詩詞,精諳詩書的母親也常常教他寫詩作詞,待年齡稍大一點就喜歡與“名士化”的少年們一起切磋。父親瞿世瑋的繪畫技藝頗有功力,教小秋白學畫。瞿秋白10歲那年的大年初一,父親給他買了一部《三國演義》,其中插印了許多惟妙惟肖的人物繡像。書一拿到,瞿秋白當即就在走廊里翻看著書上的繡像。如此熏陶教育,瞿秋白十幾歲時就能作很好的山水畫了。
在經濟狀況還不十分窘困時,瞿世瑋到常州玄妙觀、紅梅閣等處游玩會友,也常帶瞿秋白等小孩子去。到了瞿秋白十三四歲的時候,家里就已經很貧苦,連租房的錢都沒有了,只好寄住在瞿氏宗祠。為了家和孩子們,瞿世瑋拋下畫筆,去做自己不喜歡做的“賬房”,不管多少,掙點活命的錢。
1915年夏,離中學畢業(yè)只有半年時間,瞿秋白卻在無奈中輟學了。失去上學的機會后,原本一個好說好動的少年變得沉默起來。他常常悶在房里讀書,往往到深夜還在昏暗的煤油燈下凝神看書,而且飲食很少,每餐不足一小碗飯。雖然會有同學來坐坐、談談,他也偶爾到環(huán)溪大姑母家住些日子,但多是在家孤寂獨處。這對一個才16歲的少年,心理壓力之重可想而知!
不料,更加沉重的打擊接踵而來——1916年春節(jié)剛過,當他在無錫表姐處找工作的時候,他的母親突然自殺了!這場突如其來的變故給瞿家?guī)硖毂赖亓寻愕恼鸷?。母親性格柔中帶剛,情感豐富細膩,對秋白特別慈愛,并寄予極大的希望。家道衰敗,要強的她鼓動丈夫出外謀業(yè),并將婆婆送去大哥世琥處。不料婆婆在大兒子家里亡故,以致親朋們都責怪她害死婆婆。也因為這個緣故,親友都不再對瞿秋白兄弟姐妹六人施以援手。瞿母想:唯有自己去死,才能換來他們對孩子們的照顧。所以,在年前她就準備自盡——趁瞿父和瞿秋白都不在家的時候,要大女兒軼群去舅舅金聲侶家。讓那還不懂事的二兒子阿云買來兩盒紅頭火柴,把劇毒的火柴頭全部剝了下來,然后就是選擇服毒的日子。那次除夕家宴她有意做得豐盛些,丈夫與孩子們都很高興,絲毫沒有察覺到她的異常之處。正月初五的夜里,她吞服了用燒酒拌和的兩盒紅頭火柴頭,次日離世。
這一悲劇給予瞿秋白強烈的心靈刺激,他每說起母親的自盡都沉默很久。母親在世時,瞿秋白最愛也最能體貼母親,而母親也最疼愛這個長子。家庭拮據時,母親決定讓他輟學,找個教學工作,掙點錢,分擔家里的困難,他順從了。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能夠這樣體會母親的心情,替母分憂,難能可貴。
瞿獨伊,浙江人,曾用名沈曉光。1921年11月出生于上海,1928年至1941年在蘇聯生活,1946年被分配到新華社工作,1950年3月和丈夫李何一起受組織委派到蘇聯創(chuàng)建新華社莫斯科分社,1957年回國到中國農業(yè)科學院工作,1978年在新華社國際部俄文組從事翻譯和編輯工作,1982年離休,2021年6月被中共中央授予“七一勛章”。圖為晚年瞿獨伊(吳志菲 攝)
母親去世時,家里最小的孩子才3歲,沒有家產又沒有工作的父親怎能撫養(yǎng)得了6個小孩子?在瞿秋白的協(xié)助下,父親把一個個孩子安排在親人家里生活和受教育,把那個自幼遲鈍、有神經病現象的兒子帶在身邊。瞿秋白一直很關愛弟弟妹妹,努力維系著失去母親后的親情聯系,也一心想把弟弟們教育成才。1916年冬,瞿秋白和三弟一同在武漢黃陂二姑母家,表兄周均量教三弟讀唐詩,因三弟半天背不出一首絕句被罰跪。當時瞿秋白走進書房,大聲喝道:“起來,這成什么樣子!”表兄生氣了,不再教三弟,也不和瞿秋白說話。事后瞿秋白對表兄說,自己不是袒護弟弟,而是反對體罰的教育方法。
1920年瞿秋白赴俄之前,憂煎病迫、孤處異鄉(xiāng)的父親當時在一位好友家做家庭教師。他專程去濟南拜別父親,父子同榻,談了整整半宿。父親對兒子赴俄非常支持,并且寄予深切的希望。瞿秋白將父親的話鄭重記入其著作《餓鄉(xiāng)紀程》,可見他是深有感受而銘記于心的。
“祖母的性情才德和在文化知識、文學情趣上對我父親的教導和潛移默化的影響,都在一定程度上被父親接受和發(fā)揚了。這些和祖父的影響相匯合,為父親形成良好氣質打下受用終生的文化素養(yǎng)的底子?!宾莫氁镣砟暾勂疬@些傳奇的家世與家史感慨萬千。“家庭破滅后,凄慘的現實逼得父親趨向脫離舊環(huán)境,尋求新價值、新出路。也就更容易接受新潮的思想,悖逆原階級,悖逆原來那種大家庭制度下‘昏昧’精神的道路?!?/p>
瞿秋白的感情如同他的精神和思想一樣富有,一生有兩次愛情相伴隨。第一個愛人王劍虹,是著名作家丁玲在上海大學的摯友,是一位聰慧、有很高天資的時代女性。1923年8月,兩人相識、相愛,不到半年即結合了。由于兩人都有志于革命,并且都喜愛文學,都有著詩人的氣質和才華,便常常寫詩來抒發(fā)情感,使他們婚后的生活充滿了詩歌的浪漫和詞賦的情趣。遺憾的是,結婚僅7個月,王劍虹就因患肺結核而去世。瞿秋白曾在給丁玲的信中表白說“自己的心也隨劍虹而去”。然而,不多時一位叫楊之華的女性走進他的世界……
楊之華于1900年出生于浙江蕭山,是家道中落的士紳門第小姐、當地的名美人,曾就讀于浙江女子師范學校。20歲出頭的時候,她和浙江有名的開明士紳沈玄廬的兒子沈劍龍相愛成婚。沈劍龍才貌出眾,喜歡詩詞、音樂,也曾與楊之華一起立志自謀生活,不依賴家庭。但是他和朋友一起到上海以后,經不起十里洋場、燈紅酒綠生活的引誘,墮落了。這時,楊之華已生下一個女兒,將她取名“獨伊”,意即只生你一個,可見她心中的怨憤之情。1922年楊之華只身跑到上海,參加婦女運動,并認識了向警予、王劍虹等人,并于1923年年底報考上海大學,被社會學系錄取。
瞿獨伊早年與父親瞿秋白、母親楊之華在莫斯科
瞿秋白當時是社會學系主任,講授社會科學概論和社會哲學兩門課,以他優(yōu)雅的風度、淵博的學識、雄辯的口才,在上海大學師生中贏得了很高的聲望。楊之華第一次聽瞿秋白的課就對他留下了難以忘懷的印象。
楊之華學習很努力,并且熱心參加社會活動。當時她還在國民黨上海執(zhí)行部婦女部擔任部分工作,與中共中央婦委書記向警予在一起。為人正直、純樸的楊之華,工作踏實、熱情,給向警予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向警予在上海大學沒有擔任職務,就積極向上海大學的黨支部書記瞿秋白推薦楊之華。作為勤奮好讀的學生與社會活動的積極分子,瞿秋白對她顯然是熟悉的,她對待婦女解放事業(yè)的熱忱和卓越的組織才能,更使瞿秋白覺得這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堅強女性。于是,瞿秋白決定做她的入黨介紹人。后來,在斗爭中他們的感情益發(fā)加深。
漸漸發(fā)覺瞿秋白對自己的感情有些異樣,而自己內心對他的翩翩風度和絕世才華也十分傾慕,楊之華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于是回蕭山母親家里,暫時回避瞿秋白。面對著這人生的重大抉擇,瞿秋白也苦苦地思索:“既然沈劍龍已經背叛了楊之華,為什么我不能去愛?既然我真心地愛她,為什么不敢表示!她心里究竟怎么想的,也應該問個明白。”于是趁放暑假的機會,瞿秋白也來到蕭山楊家。楊之華的哥哥和沈劍龍是同學,見到這種情況,他把沈劍龍也請到家里來。
誰知沈劍龍和瞿秋白一見如故,沈劍龍對瞿秋白的人品與才華十分尊敬、仰慕,然而面對著復雜的感情問題,內心又充滿了矛盾。于是他們三人開始了一場奇特的又是千真萬確的“談判”:先在楊家談了兩天,然后沈劍龍把瞿秋白、楊之華接到他家去談,每個人推心置腹、互訴衷腸,又談了兩天。最后瞿秋白把沈劍龍和楊之華接到常州去談,當時瞿家早已破落,家徒四壁,連張椅子都沒有,三個人只好坐在一條破棉絮上談心。談判結果,在邵力子主辦的上海《民國日報》上同時刊登三條啟事:一是瞿秋白與楊之華結婚啟事,二是沈劍龍與楊之華離婚啟事,三是瞿秋白與沈劍龍結為好友啟事。
1924年11月7日,十月革命紀念日這一天,瞿、楊在上海舉行了結婚儀式,沈劍龍還親臨祝賀。從此,瞿秋白和沈劍龍也成了好友,經常書信來往、寫詩唱和。特別有意思的是,沈劍龍送給瞿秋白一張六寸照片——沈劍龍?zhí)旯饬祟^,身穿袈裟,手捧一束鮮花,照片上寫著“鮮花獻佛”四個字,意即他不配楊之華,他把她獻給瞿秋白。
有一次刻圖章,瞿秋白對楊之華說:“我一定要把‘秋白之華’‘秋之白華’和‘白華之秋’刻成3枚圖章,以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無你無我,永不分離之意?!睏钪A聽了笑說:“倒不如刻‘秋之華’和‘華之秋’兩方更妥帖、簡便些。”后來,瞿秋白終于刻了一方“秋之白華”印章。
瞿獨伊說:“為了紀念他們的結合,父親在一枚金別針上曾親自刻上‘贈我生命的伴侶’7個字,送給母親。這一愛情的信物,后來一直伴隨著母親度過了風風雨雨的幾十年?!倍?,每當瞿獨伊看到父母留下的這件遺物,就宛若看到相伴相依的父母還生活在自己身邊。
后來從新疆出獄后,母親楊之華擔任了中央婦委委員、晉冀魯豫中央局婦委書記,參加土改;新中國成立后歷任全國婦聯黨組成員、副主席,全國總工會黨組成員、女工部長,八屆中央監(jiān)察委員、候補常委。她在群眾中一直有很高聲望,做監(jiān)察工作時被稱為“包公”。
曾有人問楊之華:“在革命戰(zhàn)爭的年月里,喪偶是經常發(fā)生的事。有些人重新結婚了,生活得很幸福。你為什么不再結婚呢?”她這樣回答:“這并不是由于我封建,這是因為我感到沒有人比秋白對我更好的了?!苯涍^多年努力,楊之華終于在福建長汀找到了瞿秋白的骸骨,并運回了北京,1955年隆重地安葬在八寶山革命公墓。周恩來總理親筆題寫了“瞿秋白之墓”的碑銘。楊之華的心得到了安慰。在38年的時間里,她懷念、銘記著瞿秋白,直到自己生命終了。
“文革”中,瞿秋白墓被砸,古稀之年的楊之華亦遭誣陷,被“監(jiān)護”了6年。1973年9月,瞿獨伊才被允許探望母親。一見到已身患骨癌而癱瘓在床的母親,瞿獨伊心都碎了,但她強忍著淚水,為母親梳頭、洗澡、洗腳。臨別了,骨瘦如柴的楊之華神志還很清醒,還巴不得多和女兒談談。
瞿獨伊要求護理病重的母親,專案組不同意,僅允許10天探望一次。10月17日那天,瞿獨伊突然被提早了幾天通知立即去探望。她料想不妙,果然,母親已奄奄一息。這時,專案組才同意將楊之華轉到北大醫(yī)院搶救。已病入膏肓的楊之華出來只“呼吸”了不到3天的自由空氣,10月20日就與世長辭!瞿獨伊說:“盡管母親是憤然離世的,但她至死都深切懷念著父親!”
瞿秋白和楊之華婚后,生活十分美滿。但在幸福之中,楊之華總感到心里少了什么似的——沈家不讓她去看女兒,可她卻非常想念自己的女兒瞿獨伊。瞿秋白十分理解楊之華這顆做母親的心,想盡一切辦法安慰她。
在瞿秋白的積極支持下,1925年春天,楊之華來到浙江鄉(xiāng)下的沈家接女兒。后來,經過一番努力,瞿獨伊終于來到了楊之華與瞿秋白的身邊,才有了一份健全的母愛與父愛。
瞿獨伊回憶起母親當年講述的往事,自己又沉醉在這些盡享天倫之樂的時光。“母親忙于工運,無暇照料我。父親對我十分慈愛,不管多忙,只要有一點空就到幼兒園接送我。在家時,他手把手地教我寫字、畫畫。”
1928年4月,瞿秋白同周恩來提前到蘇聯,參加中共六大在蘇舉行的籌備工作,后在駐共產國際代表團工作兩年;同年5月,作為中共六大代表的楊之華帶著瞿獨伊也秘密來到莫斯科,同行的還有羅亦農的夫人李哲時(又名李文宜)等。那時,瞿獨伊已6歲半,開始記事?!傲笤谥泄矚v史上是很特殊的,會址不在國內而在國外。我還記得,會議是在莫斯科郊區(qū)一座別墅里舉行的,我當時去過,每逢他們休會,我常常給那些代表唱歌、跳舞,當時很天真活潑的?!?/p>
“我的父親,的確無愧于‘好爸爸’這個稱呼,他給我?guī)頍o限溫暖和快樂?!宾那锇字廓氁料矚g吃牛奶渣,每隔一星期,他下班回來,路過店鋪子,總不忘記買一些回來,帶到幼兒園去給獨伊吃。夏天,他們在樹林里采蘑菇,瞿秋白畫圖折紙給獨伊玩;冬天,地上鋪滿了厚厚的雪氈,他把獨伊放在雪車里,自己拉著車跑,故意把雪車拉得忽快忽慢,有時假裝拉不動了,有時假裝摔了一跤,用手蒙了臉哭了起來,這時候獨伊就向媽媽叫起來:“媽媽……你看好爸爸跌一跤就哭了!”瞿秋白放開手,哈哈大笑。獨伊也很高興,拍手大笑。
到蘇聯后,一時找不到合適的幼兒園,瞿獨伊便被送到了一家孤兒院——里面收留的本來都是些街頭流浪的孩子,瞿獨伊在這里待了三四個月,后來住進了森林兒童院。在森林兒童院,為了講究衛(wèi)生,無論男孩女孩一律要剃光頭,瞿秋白知道后立刻來信安慰:“獨伊:我的好獨伊,你的頭發(fā)都剪了,都剃了嗎?哈哈,獨伊成了小和尚了,好爸爸的頭發(fā)長長了,卻不是大和尚了。你會不會寫俄文信呢?你要聽先生的話,聽媽媽的話,要和同學要好。我喜歡你,乖乖的小獨伊,小和尚?!冒职帧?/p>
“我永遠也忘不了在莫斯科兒童院時的一件事。那次,爸爸和媽媽來看我,帶我到兒童院旁邊河里去撐起木筏玩,爸爸卷起褲管,露出了細瘦的小腿,站在木筏上,拿著長竿用力地撐,我和母親坐在木筏上。后來,父親引吭高歌起來,接著,我和母親也應和著唱,一家人其樂融融?!宾莫氁琳f,“每當回想起來,都使我受到鼓舞,感到有力量,也很溫馨?!?/p>
在蘇聯,瞿秋白常和楊之華一起帶瞿獨伊去俄籍友人鮑羅廷家做客,讓女兒稱他和他的夫人為“爺爺”和“奶奶”。鮑羅廷夫婦有兩個兒子,長子弗雷德,次子諾爾曼。1930年瞿秋白從蘇聯回國主持黨的六屆三中全會,糾正“立三路線”,楊之華也一同回國,把他們年僅9歲的女兒瞿獨伊一個人留在莫斯科國際兒童院。
瞿獨伊回憶說:“國際兒童院像一個和睦的大家庭,我們來自幾十個不同的國家,很多兒童剛來的時候不會或不太會講俄語,那些大些的兒童都很愉快地教這些弟弟妹妹,帶那些不同國家的小朋友一起做各種游戲?!?/p>
那么小的孩子,雖說能在提供食宿的國際兒童院里受教育,可完全沒有家庭溫暖,總讓人放心不下,瞿秋白夫婦便把瞿獨伊托付給鮑羅廷夫婦看管。每逢假期,每當小獨伊生病的時候,或者需要別的照管看護的時候,鮑羅廷夫婦就把她接到家里來,給她家庭的溫暖、親人的愛。鮑羅廷的小兒子諾爾曼也樂于以“保護者”自居,愛護和關照小獨伊。
數十年后,瞿獨伊還常常銘記著“最疼愛”她的“爺爺奶奶”鮑羅廷夫婦和有“騎士風度”的、很愛護她的諾爾曼。瞿獨伊說,當時鮑羅廷在主編用英文出版的《莫斯科新聞》,“幾乎每晚都工作到深夜。我時常在夜間醒來,從自己的地鋪朝寫字臺偷偷地望去,總會看見他在臺燈下伏案工作的高大身影,同時聽見他的鋼筆在紙上劃過時發(fā)出的聲音。”
瞿秋白在離開上海到蘇區(qū)的前夕,在許許多多重要的事情需要緊張地處理的時候,在許許多多紛繁復雜的心思攪擾著他的時候,瞿秋白仍然十分惦念遠在蘇聯的女兒獨伊,自言自語地念叨:“獨伊怎么樣?我的親愛的獨伊怎么樣了呢?”
一次,父親給她寄來了一張印著一個大飛艇的明信片,上面寫著“你長大了,也為祖國造這樣的大飛艇”。細微之處,父愛躍然而出。的確,瞿秋白對瞿獨伊的愛,是他心靈圣潔的表現,是他高尚人格的表現。在監(jiān)獄里,即將告別人世時,他還在惦記著獨伊,誰又能夠說,獨伊不是他的“親生女兒”呢?
1983年2月13日,陳云在北京會見瞿獨伊(左五)等革命烈士子女
1930年,瞿秋白夫婦取道歐洲秘密回國,不料這次分別竟是女兒和父親的永訣。瞿獨伊回憶說:“1935年的一天,我正和一批兒童院的孩子們在烏克蘭德聶伯羅彼特羅夫斯克參觀休息。忽然,我見幾個同學圍觀一張報紙驚訝地議論著,還時時看著我,然后傳給其他同學看,唯獨不給我看。我感到非常奇怪,非爭著要看不可。于是,一把搶過來,原來是《共青團真理報》上詳細報道了我父親于6月18日犧牲的消息,并附有一張4寸大小的半身照。一直想念好爸爸的我驚呆了,隨即失聲痛哭起來,暈倒在地……”
1935年8月,楊之華第二次來蘇聯出席共產國際第七次代表大會。會后,楊之華到國際兒童院看望女兒時,許多中國孩子都跑來圍著她,親切地叫她“媽媽”,要她講他們的父母在國內的情況。此時,楊之華留任莫斯科國際紅色救濟會中國代表。這期間,她把瞿獨伊接出兒童院與自己一起生活了幾個月。每當夜深人靜,只剩下母女倆相對無眠時,楊之華翻看著瞿秋白的遺作與信件,看著看著,忍不住悲從中來,淚珠不停地往下掉。每逢此時,瞿獨伊就安慰媽媽:“媽媽,我給你唱個歌吧。”于是,一口氣唱起《馬賽曲》《兒童進行曲》等好幾首歌曲,母女倆就這樣相互慰勉著度過了最悲痛的一段時光。
然而好景不長,不久楊之華再度遭到了王明等人的無情打擊,職務被撤了,組織生活停止了,還不讓她與瞿獨伊見面。相依為命的母女再次被拆散。1938年8月,黨中央派任弼時接替王明的工作,為楊之華平反后,母女倆才得以再次相聚。
因為蘇德戰(zhàn)爭的爆發(fā),瞿獨伊結束13年旅居異國的生活,于1941年隨母回國,到新疆時被地方軍閥盛世才無端逮捕。由于久居蘇聯,她的中文程度很差,在獄中她補習起了中文,同時還當上了俄文老師,并在這期間收獲了愛情,與李何結了婚?!霸谛陆蔚娜兆邮呛芸嗟?,住在一個陰暗潮濕的破廟里,饅頭是被有意摻了沙子的,吃的菜沒有油,每天兩餐清水煮白菜。”在獄中,她和大家一起參加靜坐絕食的斗爭要求改善牢獄生活,參加悼念難友犧牲的紀念和抗議活動等。
“當時被關押在那里有150人,除了我們這些蘇聯回來的路過人員,還有八路軍辦事處來新疆的一些工作人員等。我們待了4年,出獄時只有130人,好些不是病死了,就是犧牲了,或者早就叛變了。在獄中,我耳聞目睹并親身經歷了許多對敵斗爭的事情,曾被國民黨審訊過兩次。為此,我懂得了更多的革命道理?!宾莫氁粱貞浾f。
抗戰(zhàn)勝利后,經過黨的營救和張治中將軍的努力,在新疆的被捕人員獲得自由。1946年6月10日,新疆監(jiān)獄里釋放出的人員分乘10輛大卡車,于7月10日抵達延安,受到毛澤東、朱德、林伯渠等中央領導的接見。8月,瞿獨伊光榮地加入了中國共產黨。不久,瞿獨伊和李何一道被分配到新華社工作,起初住在清涼山。在戰(zhàn)爭年代,他們隨新華社不斷行軍轉移各地,并以積極的工作迎來了全國的解放。
開國大典舉行時,瞿獨伊為蘇聯文化友好代表團團長法捷耶夫一行當翻譯。當時,瞿獨伊還用俄文廣播了毛澤東主席宣讀的中央人民政府公告。瞿獨伊在開國慶典期間接待翻譯上的出色表現,引起了廖承志的注意,后來他推薦瞿獨伊到廣播臺當播音員。可是,很快瞿獨伊又和丈夫李何再度前往蘇聯,籌建新華社莫斯科分社。
當時,莫斯科分社里就只有他們夫婦,“我們每次采訪要通過蘇聯外交部新聞司批準,他們很刁難的。寫好稿子,還要翻譯成俄文,到蘇聯外交部送審,才能回寄國內。我們一般不發(fā)電報,電報很貴。住醫(yī)院也貴,比他們本國人貴到5倍左右,他們實在不像一個‘老大哥’?!痹谶@“夫妻店”似的莫斯科分社,瞿獨伊沒有周六周日,整天忙得團團轉。采訪時,瞿獨伊戲稱夫婦倆是“八大員”(譯電員、翻譯員、交通員、采購員、炊事員等)。
1957年瞿獨伊回國,“被迫”改行到中國農業(yè)科學院工作。1964年,李何因不治之癥去世;半年后,在中國人民解放軍軍事工程學院讀大學的兒子李克林竟又因病英年早逝,接連的打擊使瞿獨伊和母親因過于悲痛而受刺激很大。1978年,瞿獨伊才回到了新華社,在國際部俄文組從事翻譯和編輯工作,直至1982年離休。在晚年,瞿獨伊多次重訪莫斯科,追尋早年在那里曾留給她的青春夢境。
瞿獨伊說:“說實話,我不愛回憶往事,因為內心的傷痛實在太深?!比欢?,她又不得不說,“為了后人能了解歷史”。談及父親的英勇就義時,她老淚縱橫,“‘文革’時,‘四人幫’為了改寫整部黨史,抓住毛主席1962年曾對《多余的話》說過的幾句個人意見,便不顧事實,硬把我父親打成‘叛徒’,使父親的英魂在九泉之下遭受莫大凌辱?!睋f,“文革”后,瞿獨伊在眾多前輩的鼓勵下向中紀委進行了申訴,為此,中紀委成立了“瞿秋白復查組”,復查組跋山涉水,在全國范圍內進行外調與核查?!岸夷兀瑒t帶著女兒直接去找了對我父親執(zhí)行槍決的原國民黨36師師長宋希濂——他是個獲赦戰(zhàn)犯。我去見宋希濂,于我而言,實在是一件痛苦無比的事。而宋希濂見到我,也是渾身不自在,一臉難堪相。但這是沒辦法的事??!我們這兩人必須見這一面?!彼蜗eト鐚嵪蝣莫氁两榻B了情況,說瞿秋白在臨終時高呼“共產黨萬歲”等口號,神態(tài)從容地環(huán)視刑場上的松樹與草坪,微微地笑道:“此地很好?!睜柡?,慷慨就義……“那天,我和女兒是一邊流著熱淚,一邊記錄證明材料的。而中紀委復查組則以更大量的材料,有力證明了‘四人幫’強加給我父親的‘叛徒’帽子,完全沒有一點根據!”瞿獨伊感嘆:“今天,父親如有知,可以含笑九泉了?!?/p>
如今,“秋之白華”的女兒已是百歲老人了,離休后的生活還很充實。剛離休時,她曾專門學過畫畫、鋼琴、書法,后來因為忙于尋訪有關父親生平活動的知情人、搜集整理有關材料而又將這些愛好放棄了。晚年,瞿獨伊參與編寫過《憶秋白》《回憶楊之華》等書。剛離休時,愛運動的她每周游泳兩次,每次300米,每天做做健身操,堅持散步,并樂于參加中直機關的交誼舞比賽及新華社的社慶活動等,曾獲得北京市中老年交誼舞大賽一等獎,在老年模特表演上也得過個人第一名??磿?、看報,也是瞿獨伊晚年生活很重要的一部分,在她家筆者看到她訂了不少的報刊。每年,瞿獨伊以個人獨特的方式紀念自己的好爸爸與好媽媽。這些年來,她到常州參加過四五次瞿秋白生平與著作學術研討會。
老人很開朗、樂觀、健談。有一次,采訪不知不覺進行了兩個多小時,這時,瞿獨伊的家政服務員提醒筆者“不便談得太久,最好下次接著談。老人談多了,晚上會失眠的”。告別時,瞿獨伊深有感觸地說:“革命者是人,不是神。父親首先是一個人,一個真正的人。他和普通人一樣,也有七情六欲,對家庭、愛情和婚姻方面也表現了一個共產黨人的寬闊胸襟和高尚情操。”并在筆者的留言本上筆錄下瞿秋白的詞句“信是明年春再來,應有香如故”,且用俄文簽名……
2021年6月底,“七一勛章”首次頒授。瞿獨伊是獲得者之一,她的心情也是非常激動。據了解,老人家里的電話一時已經被“打爆”。淡泊名利的她從不向黨伸手,從不搞特殊化,始終保持共產黨員的精神品格和崇高風范。作為賡續(xù)紅色基因的革命先烈后代,問起什么是父母留給她最寶貴的東西,瞿獨伊的回答是:“愛祖國!”
20世紀50年代初,在蘇聯工作的瞿獨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