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貞
內容摘要:《當代中國敦煌學研究(1949—2019)》是一部全面反映中國敦煌學研究成果的重要著作。該著融科學性和前沿性于一體,在對百余年來敦煌學發(fā)展歷程的梳理、敦煌學理論的建構、敦煌學學術史的撰寫以及未來敦煌學發(fā)展趨向的展望等方面,都有重要創(chuàng)獲,對于當前及未來相當長一段時間內的敦煌學研究都有一定的指導意義。
關鍵詞:《當代中國敦煌學研究(1949—2019)》;敦煌學理論;敦煌學學術史;敦煌寫本學
中圖分類號:K870.6;G23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106(2021)04-0154-05
Abstract:Contemporary Research in Dunhuang Studies in China(1949—2019) is an important work that presents a comprehensive account of the research results made in Chinese Dunhuang Studies since the middle of the 20th century. The book combines scientific organization and cutting edge methodology to review the significant achievements, academic history, and current trends in the discipline. The authors provide an academic history of Dunhuang Studies, construct a basic theory of Dunhuang Studies, and make a series of observations and predictions regarding the future development of research in the discipline. This text is of guiding significance for current and future research in Dunhuang Studies.
Keywords:Contemporary Chinese Research in Dunhuang Studies(1949—2019); theory of Dunhuang Studies; academic history of Dunhuang Studies; Dunhuang manuscripts
郝春文教授等撰寫的《當代中國敦煌學研究(1949—2019)》是一部全面反映中國敦煌學研究成果的重要著作(以下簡稱《當代》)[1]。該著在對百余年來敦煌學發(fā)展歷程的梳理、敦煌學理論的建構與思考以及未來敦煌學發(fā)展趨向的展望等方面,都有獨到深刻的見解,頗具啟發(fā)和指導意義。
《當代》結構嚴謹,體例新穎,全書分上、中、下3篇,共11章。前言《中國敦煌學研究的分期》作為全書的時間坐標,提出了百余年來敦煌學發(fā)展的四個階段,層次清晰,時代感、畫面感十分強烈,突顯出提綱挈領的作用。正文緊扣前言的“四分法”,按照時間順序,整合為改革開放以前、新時期、轉型期三個歷史分期,分別對應上篇、中篇、下篇,依次論述三個時期的敦煌學成就,層層深入,環(huán)環(huán)相扣,蔚為大觀。結語《用新范式和新視角開辟敦煌學的新領域》,強調未來敦煌學的發(fā)展力求在“三新”方面有所突破和創(chuàng)新。書后附有研究者姓名索引,方便讀者進一步核查和檢索。
從題目來看,《當代》是全面反映中國當代敦煌學研究成果的巨著。1949—2019的起止年限,表明該書也是全面反映新中國成立70周年以來敦煌學發(fā)展歷程的著作。但實際上,《當代》從敦煌學的誕生年(1909)寫起,對新中國成立前(1949)的敦煌學研究也作了系統(tǒng)的論述,因此可以說,《當代》是百余年來敦煌學發(fā)展歷程的全面總結,包括對各個時期敦煌學成果及其時代特征的系統(tǒng)評述。這在全書的上篇“敦煌學的興起及曲折發(fā)展”、中篇“敦煌學的騰飛”和下篇“轉型期的敦煌學”都有生動的體現(xiàn)。以上篇第二章“1909—1949年的敦煌學研究”為例,作者指出1909—1930年是敦煌學的興起時期,其特點是以公布資料和目錄為主,同時也以跋、按語和提要等為主要形式在許多方面進行了開創(chuàng)性的研究。1931—1949年是敦煌學研究領域的拓展時期,在歸義軍史、宗教史、古代典籍和社會經(jīng)濟文獻的整理與研究方面都有推進,這主要得益于這一時期敦煌文獻在一定范圍內的豐富和擴大。特別是王重民、向達等學者親赴巴黎、倫敦,通過查閱、抄錄、拍照等方式,接觸到相當數(shù)量的英藏、法藏文書,使得敦煌資料來源發(fā)生了根本變化,為拓寬敦煌學研究領域,深入相關問題的研究奠定了堅實的基礎??偨Y這一階段的研究路徑及特點,可以看出敦煌資料的拓展對于推進敦煌學發(fā)展的重要意義。尤其值得稱道者,全書是一部旨在反映各個時期中國敦煌學發(fā)展路徑及研究特色的著作,但在具體的寫作中滲透著濃郁的國際視野。比如第三章“1949—1978年的敦煌學研究”,表面看來是中國敦煌學成果的評述,但實際上仍與日本和西方學者相比較,指出中國學者在敦煌石窟藝術、瓜沙史地和歷史典籍的研究方面仍略占優(yōu)勢;在社會經(jīng)濟方面,研究深度和廣度不及日本學者;宗教史和少數(shù)民族歷史語言方面的研究明顯落后于法日等國。這種國際層面的敦煌學比較,客觀反映了當時中國敦煌學的某些方面發(fā)展略顯遲滯的真實狀況。
敦煌學是國際顯學。中國敦煌學走向世界,客觀上要求研究者必須具有國際視野。2019年8月19日,習近平總書記在敦煌研究院座談時發(fā)表講話,提到“敦煌文化展示了中華民族的文化自信”“敦煌文化屬于中國,但敦煌學是屬于世界的”“努力掌握敦煌學研究的話語權”[2]。這不僅是中國敦煌學發(fā)展的必然要求,也是時代賦予中國敦煌學人的重要使命?!懂敶吠ㄟ^對新時期和轉型期敦煌學成就的全面回顧,指出“中國學者在國際敦煌學的各個重要領域都推出了世界公認的帶有總結性或具有開創(chuàng)性的成果,掌握了國際敦煌學發(fā)展的主導權和話語權,這是中國的驕傲,也提升了中國在世界上的學術地位”[1]480。這一論斷,極為精準地呼應了總書記的講話精神,顯示出作者高瞻遠矚的較高站位和縱橫開闔的廣闊視野。
《當代》對百余年來中國敦煌學成果的梳理,力求全面準確。作為一門國際顯學,敦煌學在百余年的發(fā)展中,其研究對象及研究內容也是與時俱進,隨著科技與時代的進步而不斷豐富與拓展,一些原來不為學界所關注的領域,比如敦煌文獻的保存與修復、敦煌石窟的保護與監(jiān)測,以及敦煌學理論的建構與探索等,都是新時期敦煌學的重要組成部分,《當代》對此都有準確的表述。尤其在中篇、下篇“敦煌藝術”的有關篇章中重點論述了“石窟保護”的內容,包括石窟環(huán)境監(jiān)測、石窟加固、風沙防治、壁畫病害及修復、石窟保護檔案的編制等,這些以往為學界所忽視或關注不多的前沿問題,作者都給予特別的關照、仔細梳理,體現(xiàn)出全面、系統(tǒng)總結敦煌學成就并力求反映前沿性和科學性的追求。
從內容來看,《當代》以典型的案例、翔實的文字,梳理了各時期有關問題的學術脈絡,向學界充分展示了學術史撰寫的一般程式與基本路徑。通常來說,學術史的梳理應從問題的提出寫起,按照問題的推進、深入和全面討論的邏輯,以時間先后為序,條分縷析,依次評述相關的研究論著,直至該問題當前的新進展。這種旨在勾勒學術脈絡的梳理方式,是目前學界慣常采用的作法?!懂敶返膶W術史撰寫,作者在“后記”中提出了目錄式、介紹式、學術史式和學理分析式依次遞進的“四重境界”,強調要分析論著的成就、特點和不足,展示該論著在相關研究歷程和學術脈絡中的地位,并要從理論和方法層面分析寫出高水平成果的原因和路徑。這種“學理式”的寫法,在全書中有至為明確的體現(xiàn)。比如上篇第二章有關歸義軍和金山國的學術史梳理,作者指出孫楷第先生的兩篇文章(《敦煌寫本〈張議潮變文〉跋》和《敦煌寫本〈張淮深變文〉跋》)將歸義軍政治史的研究范圍擴大到西北各族變遷史的廣闊領域,“開創(chuàng)了以文學體裁的文書研究歷史問題的先例”。向達《羅叔言〈補唐書張議潮傳〉補正》“首次利用莫高窟供養(yǎng)人畫像題記探討歸義軍史的有關問題,擴大了歸義軍史的史料范圍”。王重民《金山國墜事零拾》“填補了張氏歸義軍和曹氏歸義軍之間的一段歷史空白”,“作者公布的資料至今仍是研究金山國史的基本史料”[1]73。這些畫龍點睛之筆,高度概括了上述論文在歸義軍史研究中的重要地位。又如中篇第六章的王梵志詩研究,作者指出張錫厚《王梵志詩校輯》盡管在校釋方面存有瑕疵,但畢竟是“國內外對王梵志詩第一次全面整理輯校,首創(chuàng)之功仍不可沒”。朱鳳玉《王梵志詩研究》增錄了新見王梵志詩的內容,“將王梵志其人及其詩作的研究進一步推向前進”。而新時期最重要成果當推項楚《王梵志詩校注》,該書的最大特點是“釋文準確,解決了很多以往誤讀誤釋的文字”,成為目前最完備可靠的王梵志詩“全輯本”[1]211。這樣的學理式分析,基本厘清了以上三位學者的研究特色及學術貢獻,有助于增進學界對王梵志詩研究狀況的準確了解。
早在2005年,榮新江教授在《中國敦煌學研究與國際視野》中說“迄今為止,我們還沒有一部真正意義上的敦煌學史,沒有‘辨章學術,考鏡源流的敦煌學史,更沒有‘評判高下,辨別優(yōu)劣的敦煌學術史”[3]。隨后,王素《敦煌學當前工作漫議》指出,由于敦煌學的學術史的清理工作做得不夠,導致原創(chuàng)性研究日益減少,重復性研究日益增多,因而敦煌學的學術史應進行全面系統(tǒng)的清理[4]?,F(xiàn)在看來,《當代》對敦煌學學術史的梳理與撰寫,不僅有“四重境界”的理論總結,而且也有各重要論題梳理的具體實踐,完全達到了“考鏡源流”“辨別優(yōu)劣”的標準與要求,因而可以視為“一部真正意義上”的敦煌學學術史。
從特色來看,《當代》對敦煌學理論的建構和思考尤其精彩。全書的中篇和下篇分別是新時期和轉型期敦煌學的論述,其中都設有“敦煌學理論與概說”的章節(jié)。大體涉及敦煌學內涵、定義及性質的探索、敦煌寫本學、敦煌學史以及敦煌資料的數(shù)字化和數(shù)據(jù)庫、知識庫等內容,顯示出作者對于敦煌學學科性質及新世紀以來敦煌學向何處去的深刻思考。我們知道,敦煌學理論的研究起步較晚,在很長時間里一直糾結于“敦煌學”是否為一門有內在規(guī)律、成體系、有系統(tǒng)的學科,因為學者關注不多總體呈現(xiàn)出理論薄弱的現(xiàn)象,由此也衍生出對于敦煌學性質及內涵的模糊認識。郝春文教授結合自己長時期的宏觀思考,對敦煌學的內涵及其交叉學科的性質作了充分論述,強調敦煌學的空間范圍應該限于歷史時期的敦煌,“敦煌學是由在敦煌地域空間內交叉的諸多學科的相關部分組成的新的學科體系”[5],這是敦煌學區(qū)別于其他學科的特點和標志。這一判斷很好地解決了敦煌學的認識論問題,恰到好處地糾正了當前出現(xiàn)的一些敦煌學泛化的現(xiàn)象。
在敦煌學理論的探索中,《當代》對敦煌寫本學的闡述引人矚目,頗具啟發(fā)意義。如所周知,百余年來學界在敦煌文獻和敦煌藝術方面孜孜不倦的耕耘與探索,不斷豐富和深化了敦煌學的學科理論。比如關注寫本特點的敦煌寫本學,就是長期以來敦煌學人在對敦煌寫本的文獻學研究中,在關注寫本的物質形態(tài)(如書法、紙張、印記、朱筆、簽署、騎縫等信息)、裝幀形式、正背關系、寫本符號、寫本斷代、寫本特征、寫本辨?zhèn)渭皩懕揪Y合等有關問題的基礎上而漸次形成的敦煌學新分支。面對這一新興研究領域,《當代》結合作者多年來整理敦煌社邑文書、英藏敦煌社會歷史文獻的實踐經(jīng)驗和切身感悟,以及對于實用文書與非實用文書、正式文本與隨意抄寫文本在性質和功用上的差異,從理論的層面對敦煌寫本學的含義、研究對象、分期及研究內容做了界定[6],指出敦煌寫本學重在關注敦煌手寫文本的特點,如寫本的材料(絹、紙)、書寫工具、書寫者,以及寫本的形態(tài)和文本內容方面具有的一般性問題和方法問題[1]306。這些理論層面的論述一方面有助于增進讀者對寫本學及寫本文化的理解與認識,另一方面也便于從性質上與古文書學相區(qū)別,為人們準確地理解敦煌寫本,正確地利用敦煌寫本提供方便。
應當說,《當代》的創(chuàng)獲還有很多。比如第一章對國內外不同機構藏品數(shù)量、來源等情況的介紹和考察,得出“全世界的敦煌遺書總計70000多號(件)”,這應是一個最新的統(tǒng)計。對于英、法、中、俄、日五國所藏敦煌遺書的論述,作者征引豐富,涉及早期敦煌文物流散及有關藏品目錄的著述,信息量極大。鑒于國內外公私機構藏品目錄的刊布比較分散、讀者難以檢索和查閱不便的問題,本書尤為重視敦煌遺書目錄的介紹并著力將新公布的有關散藏目錄匯集、整合后統(tǒng)一著錄,并對轉型期的公私機構如中國書店、首都博物館、青島市博物館、傅斯年圖書館、濱田德海、務本堂、成賢齋等收藏的敦煌遺書亦有介紹,方便學者進一步利用與研究。正是基于館藏目錄有待更新、公私藏品目錄切需整合的現(xiàn)狀,作者在結語中說,編纂一部包括全世界各地收藏的敦煌遺書總目錄,已是敦煌學的當務之急。
近二十年來,學界普遍思索“敦煌學向何處去”的重大問題。在敦煌資料的刊布工作即將完成之際,21世紀的敦煌學還會是學術新潮流嗎?尤其是進入新世紀,敦煌學在繼承與發(fā)展的基礎上該如何轉型?對于這些問題,學界從不同的角度作了回答。盡管目前尚未達成共識,但越來越多的學者傾向于“讓敦煌學回歸各學科” “應當利用各個不同學科的方法來研究敦煌吐魯番材料,用開放的眼光來看待敦煌的問題”[7]。未來敦煌學的發(fā)展,《當代》指出,在資料的整理、刊布及目錄編纂方面,在對敦煌資料的綜合研究方面,仍有許多工作尚待完成;但更為重要者,要積極探索用新范式和新視角來開辟敦煌學新領域。這個“三新”的提法某種程度上呼應了陳寅恪《敦煌劫余錄序》的經(jīng)典論述:
一時代之學術,必有其新材料與新問題。取用此材料,以研求問題,則為此時代學術之新潮流。
如果說陳寅恪提出的“新材料”“新問題”與“新潮流”重在強調“新材料”(敦煌遺書)具有的重大學術文化價值,那么本書的“三新”無疑旨在表達“新范式”在敦煌學研究中的引領意義。比如用寫本學范式來研究敦煌寫本即為一種可能的路徑,而從文獻學范式向歷史學范式轉換已有成功的范例。這些真知灼見,看似平淡無奇,但實則凝練了作者多年來敦煌學研究的真切感悟,也融入了郝教授近二十年來從事中國敦煌吐魯番學會管理工作、推動敦煌學走向國際化的寶貴經(jīng)驗??傊懂敶敷w大精深,視野開闊,融科學性和前沿性于一體,可以說是一部全面總結20世紀中國敦煌學發(fā)展歷程和展望21世紀敦煌學發(fā)展趨向的重要著作。這部繞不過去的著作對于當前及未來相當長一段時間內的敦煌學研究都有一定的指導意義,相信必將成為未來敦煌學子的案頭必備之作。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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