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昌河
1
老書記披著大衣,雙手背在身后,踩著薄霜,咔嚓咔嚓走進小露家。大白哦啾哦啾叫著迎了上去,排開翅膀,抻長脖子,腦袋潛伏著,像挺著根長槍,擋在老書記面前。這場面,小露上禮拜還在作文里寫過。作文的題目叫《我家的大白》,她形容大白是位威猛的將軍。將軍這天早上吃了大虧,老書記一矮身,長脖子就被他捏在了手上。老書記拎著它,走到院子里,咳嗽幾聲。
奶奶正在上香,知道是老書記來了,把香插上神龕,連揖都顧不上作,慌張地跑出來,迎在老書記跟前。大白被捏住了脖子,一定難受得要死,所以死勁地撲騰翅膀,小露感覺到一個院子的空氣全部被它攪動了。老書記抓過背篼,將大白塞進去,倒扣在院壩里。大白終于緩過來氣,大聲武氣地叫喚著,哦啾,哦啾。它一邊叫喚,一邊將嘴巴往孔洞里鉆。見它那么著急的樣子,小露心里說,大白,你莫慌,等老書記前腳一走,我就把你放出來。只是這大早的,他跑來是做啥呢?小露的心頭突然閃過“無事不登三寶殿”這個成語。張老師說,成語也不只是四個字,還有五個字的,比如“民以食為天”,還有七個字的,比如“無事不登三寶殿”……
我是為它來的。老書記用腳尖踢了一下背篼。大白被嚇了一跳,叫喚更大聲了。老書記說,大娃他們明天要回來,我問大孫娃子想吃啥,他說想吃鵝肉。他摸出兩張紅票子遞給奶奶,幫我殺了,燙干凈。
2
大白怎么突然住聲了呢?小露扭臉一看,大白的脖子被卡在背篼的窟窿眼里了,嘴巴一張一合,舌頭都吐出來了。
小露慌忙去救它。大白原來還很慌張,翅膀亂撲,雙腳亂蹬,搞清楚小露這是在幫它,一下子就安靜了,乖乖巧巧。小露很小心,背篼是用老竹篾編的,篾條像刀子一樣鋒利,小露生怕傷了大白,大白的脖子很柔軟,也很溫暖,握在小手里鼓鼓脹脹的。
小露說,奶奶,你把剪刀遞給我一下。
奶奶說,你要剪刀做啥子?殺它么?我連水都沒燒。
小露說,大白脖子遭卡住了,取不出來,我要把篾條剪斷。
奶奶說,等它卡,卡死算了,免得動刀。
小露自己去找了剪刀來,篾條太硬,又怕剪刀傷了大白,所以,好大一陣子才將大白救出來。
獲得自由的大白很愉快,撲扇著翅膀,沒幾下就讓凌亂的羽毛重新光順,它在院子里踱步,引頸高歌,哦啾哦啾,真像個驕傲的將軍。
小露手上的電子表滴滴響起來,這是催促她該走了。從家里跑到村口要十分鐘,校車會在那里等五分鐘。小露還沒收拾作業(yè)本,本來計劃洗個頭的,昨天丁老師說她頭上都悶臭了,要她好生洗個頭。時間緊,洗了還要吹,來不及了。
你慌啥子呢?錢也不要了么?奶奶叫住她。
小露收住腳,看著奶奶。
奶奶遞給她兩張紅票。
小露沒有伸手去接。
咋個?不跳舞了嗦?奶奶抓過小露的書包,拉開拉鏈,把錢揣進里頭的夾層,卻并不把書包還給她,而是指著大白,說,你去把它弄了,弄了就趕緊走。
小露看著大白,大白悠閑地踱步,它在等一把吃食,然后就會前往門口的那片冬干田,里頭新生了不少鵝郎草,又嫩又鮮,只是吃得再多也不頂事,它這么大個頭,無論如何,一天也是需要三兩硬食的。
你不是曉不得我不能殺生?奶奶很為難,你又不是曉不得我在神靈面前悔了罪,皈了依的……
小露覺得由她來辦這事并不是十分為難,只是她不希望大白死。但它現(xiàn)在不死,將來終歸會死。她當然知道養(yǎng)寵物這一說,但農(nóng)村里咋會養(yǎng)寵物呢?除了人自己,能叫的,有血有肉的,都是吃食,要么燉,要么紅燒……奶奶從街上鵝鴨販子手里買回它們的時候,就決定了它們的命運。
十對崽兒,個個都是泡酥酥的,東死一只,西死一只,就喂出它一只……我也舍不得呀。奶奶抹起了眼淚,她是真?zhèn)摹?/p>
小露一咬牙,決定不再為此作難了。她進了屋,抓了玉米過來,撒在大白跟前。大白一見硬食來了,高興得撲了兩下翅膀,伏下腦袋,哦啾哦啾叫喚著,向小露道謝,然后戳戳地開吃。幾只雞只敢遠遠張望,根本不敢靠近,它們都見識過這大家伙的厲害。
小露端著碗,看著大白,心想怎么弄它呢?
吃幾口就是了,你快趕不上學了。奶奶說著,將一截布繩子遞給小露,說,你先把它的腳綁起來,翅膀也要扎起來,我去給你拿刀。等奶奶拿了刀,出門一看,小露已經(jīng)不見蹤影了。
鵝呢?
大白被吊在院子里那根晾衣繩上,還在撲騰翅膀,雙腳亂蹬。奶奶被嚇得打了個踉蹌,菜刀落在地上,碗滾了老遠——
這個打短命的天收的喲!
3
奶奶坐在門檻上,思來想去,要想明白一些事情。又哪里有那么容易呢?咋會是他呢?那么一個小溝坎,車上七個人,咋就只他受了傷呢?兒媳婦也在車上,連臉上的胭脂都沒掛花一點。如果自己不出面去幫他貸這個款,他就買不成那個車,沒有那個車,自然就出不了那個事……
奶奶忍不住瞥了一眼那只懸在那里的鵝,它已經(jīng)筆直了,一動不動。奶奶起身進了灶房,開始燒水。灶膛里的火燃得呼呼響,鍋里很快就有動靜了,滾開了,噗噗騰騰掀動鍋蓋。
奶奶剛揭開鍋蓋,白色水汽就像沖天的浪濤一樣,淹沒了整個灶房,奶奶頭臉一熱,什么都看不見。
——這多像那天早上的霧啊。
霧是半夜起來的。當時還看得見路,奶奶趟著薄霧,沿著小路走向村東頭。路繞,還窄,好幾次都差點摔倒。一個晚上都心慌慌意亂亂,咋也睡不著,雞叫就想離開。他不讓,她也覺得乏,那就躺躺吧。后頭終于睡著了,睜眼一看時間,呀,她差點把衣服都穿反了?;厝サ臅r候他送她,霧太大,白茫茫一片。他說走大路吧,時間也快些,再說,他們看見又咋樣?我看哪個龜兒子敢胡說八道!
回到家中,小露還在熟睡。她終于松了口氣。但床那頭呢?咋空著呢?兒子呢?
兒子掛在門栓上,垂著一張慘白的臉。
白霧散盡,奶奶感到臉上一片冰涼。她抹了一把臉,是水汽,也是眼淚水。奶奶將開水舀進桶里,拎到院子里。
大白懸掛在晾衣繩上,筆直,一動不動。
奶奶心驚肉跳地走向它,手還沒摸上去,大白突然一陣撲騰,奶奶驚叫一聲,后退幾步,腳下一絆,跌倒在地上,她忍不住又順口咒罵起來——
這打短命的喲!
4
校車屁股冒著黑煙,下了坡,車頂晃晃就不見了。小露扶住膝蓋,弓著腰背,呼呼喘息。上午注定是要曠課了。從村上到學校,二十多里,走得再快,攏街也差不多是中午。二年前還在村小,那會兒真好,散散漫漫上學,慢慢吞吞回家,三五成群,打打鬧鬧,還可以順帶摸個蝦,逮個小鳥,掏幾窩花生,扒幾根紅苕。
后來突然就要集中到鎮(zhèn)上去了。鎮(zhèn)上念書當然好啰,操場那么大,又平順,想怎么瘋跑就怎么瘋跑,圖書館里有永遠也不可能看完的書,老師用電腦給大家上課,廁所比家里灶房還干凈,午餐吃得比過年還好……但就一樣不安逸,不自由。每天念書就像打仗一樣爭分奪秒,別說什么睡懶覺,稍微慢一點,就落得這個下場。
只有再一再二,沒有再三。這是班主任張老師剛接班就定下的規(guī)矩。張老師很嚴肅地跟小露說,楊小露同學,如果你遲到三次的話,就不準進校!回去告訴你媽媽,必須住校!我這個人可沒那么多虧欠講的!
小露點點頭。
張老師只說遲到,沒說曠課。曠課一次肯定重過三次遲到,看樣子是必須住校的了。其實住校多好啊,有營養(yǎng)早餐,晚上自習過后還有一個加餐面包呢,同學們一起跑操、早晚自習,有不懂的找老師,成績肯定好過現(xiàn)在……
但媽媽說,你放心讓你奶奶一個人住在家里么?她一個人,會吃虧的!
有輛轎車,無聲地就滑過來了。車子又高又大,又寬又長,又黑又亮,十分豪華的樣子。
小露趕緊緊貼到路邊上。
并排滑行了一陣,小露按捺不住心口的狂跳,她在電視里見過綁架,——車門打開,一把拽進車里,一把封口膠貼過來……就在她準備跳下溝坎的時候,車窗滑下來——
嗨,女娃……
聽聲音很柔和的,小露以為這是要問路。
你是小露吧?
車窗上探出顆腦袋,又圓又亮。這不是林狗娃么?隔壁五道河村的。小露可是沒少聽說他的事,說他一個晚上就能輸贏幾十萬,說他在云南邊境上種鴉片,說他在各處都養(yǎng)的有婆娘。
而現(xiàn)在,他的車上,就坐著個女人,抱著條小狗。
沒趕上校車?快來,我送你。林狗娃下了車,打開車門,哎,你就是小露吧?
小露點點頭。
皮都沒長抻展,就把人家名字記這么清楚!那個女人懷中的狗,沖著小露叫喚起來,搖頭擺尾。
你曉得個錘子。林狗娃沖那個女人瞪了一眼,這是楊九哥的女兒,楊九哥,你曉得不嘛?當年我包工程,楊九哥給我拉砂石,過年了,債主把門檻都踩斷了。楊九哥也來了,是最后一個來的。我跟他講,九哥,只剩命一條了。楊九哥笑嘻嘻地說,曉得你娃造孽。他從包里摸了一條煙兩瓶酒,還有兩百塊錢,要我先把年過了……
一邊講,林狗娃的眼睛一邊就紅了,眼淚水也出來了。他沖那個女人勾勾手,女人有點不大情愿地遞給他幾張紙巾。
如果不是他剛才這些話,小露是不肯上車的。當然,如果不是那個女人和那只脆生生叫喚的小狗,小露也不會上車的。那個女人很好看,那條小狗更是逗人愛,一對眼,它就跟你搖頭晃腦,逗你開心,討你的好。
只是剛到車門口,小露才發(fā)現(xiàn),后座上竟然已經(jīng)坐著了兩個人。說是坐,其實他們更像是臥著,衣領(lǐng)統(tǒng)著腦袋,像是睡著了。那兩人慢吞吞擠到一邊,給小露讓出了一小塊地兒。小露先將書包擱上去,再將屁股嵌進去。
小露心想,如果將今天這事給人講了,聽的人一定會瞪大眼珠子,說她不是膽子大就是心眼粗。只怕那些粗野的男生也會從此對她刮目相看的。她聽男生們講過林狗娃,說紅黑白三道都恨他,又都怕他,說愛城有個黑社會老大叫吳毒娃,見了他一個馬撲就跪下去,磕頭作揖……
我一眼就認出你來了。林狗娃側(cè)臉看了小露一眼,說,你爸爸走的時候,你才三歲吧?我來送過他,你的眉眼跟你媽媽一個樣,就像一個模子里印出來的。你媽媽可是五道河最有名的美女喲,村花喲,你長大可能比她還要漂亮呢。嗯,你現(xiàn)在都比她漂亮。
看到前頭!那個女人說,要不要把車子停邊上,把她抱到懷里好生看個夠嘛!
瓜婆娘,盡亂說!林狗娃腳下加大了油門,車子跑得風快。林狗娃摁上車窗,車里暖和倒是暖和了,只是一股子煙油味兒,難聞。
那只狗趴在女人肩頭,沖著小露不停叫喚。女人側(cè)臉跟她說話,你這女娃子,咋不開腔呢?沒聽見我們家珍妮跟你打招呼么?
小露抬頭看著那只狗,那只叫珍妮的狗。
你跟她打招呼呀。女人說,你叫她珍妮,你叫一聲嘛。
珍妮。小露輕輕喚了一聲。
這叫珍妮的小狗“汪汪”地叫了兩聲,像是在高興地應答,它晃著小腦袋,一副樂不可支、真高興認識你的樣子。
想不想抱一下嘛?女人問。
小露搖搖頭,她又垂下腦袋,她覺得自己又傷心了,因為她想到了大白。
出門的時候,她就努力不去想它。她有這個能力,說不去想,就可以不去想,她有辦法用別的事情像掩埋一樣將那件讓她痛苦難受的事情壓住,壓在心底。但現(xiàn)在不能,因為這只叫珍妮的小狗太可愛了,像大白一樣可愛,你叫一聲大白,它老遠就向你應答,遇到它高興了,它還會撲扇著大翅膀,向你飛奔過來。
但是現(xiàn)在它呢?它可能已經(jīng)被奶奶燙成了個光胴胴,腦袋耷拉在桶沿上,渾身冒著熱氣,等著奶奶拿剪刀來開膛破肚……想到這里,小露的淚水就要往外滾。
她不想讓他們看見,掉過頭去,看著窗外,作勢手一抬,裝作捋頭發(fā)的樣子,揩去了眼淚。
林狗娃正要說什么,小露身邊那人突然彈起身來,半個身子側(cè)著看著身后。
那輛車又跟過來了。他說。
所有人都緊張起來,那個女人和另一個也要起身往后張望,被林狗娃一聲吆喝,都坐好,慌啥子。
那女人聽話地坐好身子,但是眼睛卻直往后視鏡上打望。車牌號碼好像不是一樣呢。她說。
換了嘛。林狗娃嘆口氣,說,真他媽的陰魂不散喲!
咋辦?小露身邊那人聲音打著顫。
咋辦?涼拌!那女人冷笑一聲,說,有出息就直接沖過來嘛,跟在屁股后面舔啥子灰呢?
林狗娃黑沉著臉,眼睛不住往后視鏡上瞄。整根煙來。他說。
女人嘴巴上栽上兩根煙,打火機點著,吸兩口,才取下一支,遞給林狗娃,后排兩個人也點上了。
小露忍不住咳嗽起來,林狗娃一把將所有的車窗都摁了下來。風打在臉上,冷得刺痛,風往鼻子里灌,吸一口,腦門被激得刺痛。林狗娃先丟了煙,那女人也丟了,前窗關(guān)上了。后頭兩人抽了兩口,也將煙頭彈了出去,然后關(guān)上車窗,又將身子縮回到座椅里。
林狗娃腳下一使勁,車子躥了出去,小露感覺到就像有誰推了自己一把。
上了坡,就看見土鎮(zhèn)了。
車子進了土鎮(zhèn),街上到處都是人。
你曉得你爸為啥叫楊九哥么?林狗娃問。
小露沒回答,爸爸死的時候她還小,她對爸爸都沒有記憶,有時候她覺得很羞愧,但又覺得這似乎不能怪罪自己。
你爸爸愛喝酒,沒幾個是他對手。現(xiàn)在社會上有個順口溜,叫一兩二兩漱漱口,三兩四兩不算酒,五兩六兩扶墻走,七兩八兩墻走我不走……這是你爸爸首創(chuàng)的呢,曉得不?林狗娃來了興致,還要往下說,但是學校到了。
林狗娃意猶未盡地踩住剎車,正要下車去給小露開車門,那女人一手把住他的胳膊,緊張地說,又跟過來了。
林狗娃愣了片刻,還是下了車,給小露拉開車門,還幫忙將書包提到她手上。
小露,走了?。×止吠薷πΓ箢^張望了一眼,那輛車停在街口,就像一枚隨時準備發(fā)射過來的炮彈。
小露禮貌地給林狗娃欠欠身子。林狗娃的車子從眼前滑過,拐過街頭,不見了。那輛車也從她跟前滑過,拐過街頭,消失了。
小露剛轉(zhuǎn)身,就看見了張老師。張老師站在鐵門后面,冷冷地看著她。小露感到一陣涼意襲來,不禁打了個寒噤。
5
奶奶在屋后敲了一陣土疙瘩。這片地是一個月前請王大娃順便幫忙犁起來的,沒花工錢,只管了包煙,一頓酒飯,看起來是撿了個便宜,實際上慪了一肚子氣,現(xiàn)在想起來都還犯惡心。
奶奶對男人一直是警覺的,也早就聽說王大娃的爛名聲,只怪自己貪便宜呀,信了他的嘴巴甜,也以為自己真的老了,丑了……他才掛四十呢,相差近二十呢!咳,男人這個怪東西啊,自穿上封襠褲那一刻起,壞心眼也就兜上身了,不落土眼兒里去,那顆壞心眼就不會死。
那天大上午,他從地邊過,老遠就跟她打招呼,楊表孃,挖地呀?她直起腰來,看見了他挎在肩膀上的犁鏵和牽在手上的牛。哦,王大娃呀,犁完了呀?王大娃隨手放下犁鏵,說,挖起來做啥呀。奶奶說,種點洋芋,我們露娃子就喜歡吃洋芋了。
你看你挖得好辛苦喲,這么大把年紀了。王大娃說著,提著犁鏵下了地,牽過牛來,吆上枷。奶奶說。我沒錢給你開呀。王大娃說,說啥錢喲,管頓便飯就是了,婆娘又回娘屋去了。
奶奶趕緊回家準備午飯。割了肉,買了煙,買了酒,還泡了杯茶。沒等奶奶去喊王大娃吃飯,他自己就吆著?;貋砹耍f犁完了。
要靠奶奶一鋤頭一鋤頭地挖,一個禮拜也不見得挖的完。奶奶真高興,夸王大娃能干,心腸好,王大娃也很高興,夸奶奶做的菜好吃,酒也好喝。
他喝著酒,吃著煙,兩眼在奶奶身上瞄來瞄去,嘴里的話漸漸不正經(jīng)起來。
奶奶一下子跳到堂屋外,說,王大娃,你亂毬說啥子,貓尿喝多了啊?
哎呀,你這么大聲干啥嘛,又不是啥子壞事,不是我夸你,你看起來一點都不顯老,白白凈凈的,嫩齁齁的呢。你該不是嫌棄我吧?站屋外頭干啥子呢?進來嘛,又沒哪個曉得。王大娃說著就要來捉她,一見她手上捏緊了把鐮刀,黑沉著臉,又坐回到凳子上,端起酒杯,捏上紙煙,沖她嘿嘿一笑,說,你看你,楊表嬢,我跟你開玩笑的。
我才不是開玩笑的喲!奶奶狠狠地將鐮刀啄在門枋上。
敲了一陣土疙瘩,奶奶心頭亂糟糟的。連日來的霜凍,犁起來的泥土被凍透了,一敲,就酥散了,并不怎么費力。洋芋種也背回來了,好多人家都已經(jīng)下了種,但奶奶確實沒心思繼續(xù)敲這塊地了,她的心像這酥散的泥土一樣亂糟糟,眼前老是那只晃蕩的鵝,晃晃蕩蕩的樣子總是和兒子的影子疊在一起,讓她感到眩暈,心慌。
奶奶壯著膽子,用鋤頭戳了那只鵝一下,它晃蕩了一下,沒別的動靜。
奶奶認為它已經(jīng)死透了。當她燒好水,走出白霧蒸騰的灶屋,走到院壩里,剛要從晾衣繩上取下它時,它又動了,雙腳亂蹬,翅膀撲騰……
6
天冷,村頭沒幾個人。
奶奶去找了村衛(wèi)生站的黃醫(yī)生。黃醫(yī)生是個熱心人,心腸也好,老遠見了她,以為她是來拿藥,就問,楊表嬢,你腰還沒好?。?/p>
奶奶說,我想請你幫個忙,就看你走不走得脫。
黃醫(yī)生問啥事。奶奶說了。黃醫(yī)生是理解的,一點都不覺得奇怪,就是沒法脫身,因為馬上有人要來送藥,電話都打了。
又找了個人,這個人就不理解了,大聲武氣,驚惶火扯——
殺鵝?我只聽請人殺豬,哪里見請人殺鵝的?好簡單的事嘛,一刀下去!要不然拿繩子勒,或者干脆逮住兩手一扭……三歲娃兒也做得了嘛!你主要是怕拉命債哇?
聽的人都笑。
有人是曉得底細的,悄悄跟身邊人講,說楊表嬢十年前就懺了悔,不光不殺生,連肉都不吃。
這一下又有人奇怪了,說,楊表孃,你連肉都不吃,還殺鵝干啥呢?
馬上有人替她回答,說,楊表孃不吃嘛,有人吃嘛!
這些對話,這些人的態(tài)度,叫奶奶又惱又怒,但還不好發(fā)作,只能把所有的不高興和難堪都堆了臉上。
王大娃騎著摩托車過來,停車熄火,聽到了那些人的嬉笑。一個人正說,楊表嬢不止是連殺生都悔了,肉也不吃了,聽說連那些葷腥事也都忌諱了呢,這還真是有點不簡單喲!王大娃上前就杵了那人一拳頭,說,你個老瓜娃子曉得個錘子!
那人吃了一記挨,當然不高興,唬著臉,說,王大娃,你搞啥,老子不曉得,你曉得?
王大娃說,我看你個老瓜娃子皮子發(fā)癢呢!
那人曉得王大娃是個莽東西,打婆娘可以從田這頭打到田那頭,不敢硬惹,悻悻說道,人家?guī)讉€沖幾句殼子,你不問青紅皂白,打啥子抱不平嘛。
楊表嬢那么大歲數(shù)了,你看你幾個還取笑人家說閑雜話,嚼啥子舌根嘛!
真沒說啥。一旁人幫襯說,都是擺閑條,楊表嬢找人去幫她殺鵝……
王大娃兩手叉腰,擺出一副要討個公道出來的樣子。奶奶看不下去了,不管王大娃咋個討好她,她都看他不順眼。這個家伙,那天晚上都半夜了,又來敲門,她以為他是賊心不死,怒氣沖沖地抓起把菜刀,還沒開門,就聽見他扯起哭腔,在門外哀告求乞,要她千萬不要把今天的事情給人講。
這也算是男人,敢做不敢領(lǐng)。奶奶透過門縫,啐了一個字,滾!
奶奶轉(zhuǎn)身剛走了兩步,王大娃就在身后叫住她,說,楊表嬢,這個事情簡單,你交給我來辦,我不僅可以給你殺了,還能給你燙得白白凈凈的。
奶奶正要賞他一句,“不勞你的神”,話還沒出口,就見一旁的店子里鉆出個人來,手里捏著電話,沖王大娃吆喝道,王大娃,快點快點搞快點,送我上街去,土鎮(zhèn)下場口發(fā)生槍戰(zhàn)了,已經(jīng)打死十幾號人了!
7
張老師早就希望能跟小露推心置腹地好好談一談,她是兩個月前接的齊老師的班。齊老師的老公在愛城被人捅死了,跟學校請了長假。齊老師的老公是個干部,在歌舞廳唱歌,被服務員給捅了一水果刀。他死了,那個服務員卻沒事,聽說連拘留都沒有,因為是正當防衛(wèi),他要強奸人家。真是太丟人了。齊老師是個好面子的人。
張老師好面子也好強,她想要帶領(lǐng)大家創(chuàng)造奇跡。我希望大家都能進入愛城中學,有沒有信心?她大聲問道。
小露和大家一樣高聲應答,有!
張老師看著手表,說,我希望我們抓緊時間,開誠布公。你能做到嗎?
小露點點頭,又補充說,能!
上樓的時候遇到丁老師。丁老師跟張老師互問好。都走過了,丁老師在身后叫住小露——
楊小露同學,夏雨通知你沒有?中午吃了飯,到排練廳集合,咱們得抓緊排練一下。
進了辦公室,張老師給小露倒了杯水,要她坐下。
你暫時不用把我當老師,我們就像兩個朋友。張老師和藹地問,行嗎?
小露接了水杯,也坐下了,也回答了行,也想像張老師說的像兩個朋友那樣??墒遣恍校械骄执?,不安,就像她做過的那些不好的事都會在下一刻敗露似的。
你將來想干什么?張老師看出了她的緊張,微笑說,丁老師說你想當舞蹈家,是嗎?
小露不置可否。因為,她的將來可沒想到那么遠,如果把“將來”換成“愿望”的話,那就好講多了……
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想當歌唱家,我媽媽帶我去找了聲樂老師,老師說,當個愛好可以,但往“家”方面發(fā)展有些困難,這是要講天分的。張老師伸手拍拍小露的肩膀,小露不禁哆嗦了下,縮起脖子。張老師一笑,說,丁老師說你在舞蹈方面有些天分……
小露低聲道,我沒有……
咋會沒有呢?去年六一,你在愛城的第一名是怎么拿回來的?那個比賽我看了,你的節(jié)目我印象很深呢,要自信!爭取這回的節(jié)目被愛城春晚選上!有信心吧?
張老師問第二遍的時候,小露才點頭,又低聲回答說,有。
你要把握好這個機會!丁老師私下和我交流過這個情況,說只要你努力,肯下功夫,他就能把這個節(jié)目送上春晚舞臺。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
小露是知道的,因為丁老師可沒少跟她講過,意味著她被特招進愛城中學,她將優(yōu)先獲得獎學金,還會出名,上央視也說不定,拍電影當明星也有可能……因為丁老師有關(guān)系,有熟人。
但你不能因此驕傲自滿啊。張老師說。
小露吃驚地看著張老師,她不知道這個說法是怎么來的。
我跟其他幾個老師都溝通過,數(shù)學趙老師,英語劉老師……他們都說,自從你六一拿到那個比賽第一名后,各方面的表現(xiàn)都不像以前了,是怎么回事呢?你自己分析過沒有呢?
小露不知道該怎么回答。老師總是提一些讓人不好回答的問題,而答案,他們又似乎早已掌握。
剛剛是怎么回事?張老師話頭一轉(zhuǎn),送你到學校的那個光頭是誰?
張老師的表情很嚴肅,小露知道,這是一個需要嚴肅對待的問題。
他叫林狗娃,是我爸爸當年的結(jié)拜兄弟。
我聽說你爸爸早不在了。
我三歲的時候他就死了。
我聽說你媽媽也很少回來。
小露點點頭。
你媽媽有多久沒有回來了?
小露咬著嘴唇。
張老師目光溫和地看著她,說,告訴老師,老師需要知道這些。
一年零九個月二十五天。小露眼中噙著淚水。
張老師眼圈也濕了,她拉過小露的手,想要將她擁抱在懷里,但不能,她感覺到小露的手上透著一股抗拒之力。不過小露接受了張老師給她揩眼淚的舉動。她的眼淚也并沒有像別的女孩那樣越揩越多,她立即就止住了眼淚。
傷心只是一分鐘內(nèi)完成的事。
有個事,本來是今天語文課才講的,但我現(xiàn)在很高興,忍不住先表揚你,你的那篇作文——《我家的大白》,寫得真好,簡直把大白鵝寫活了!我也預先告訴你,上課的時候,我會安排你讀這篇作文的。
不要,老師。
為什么?
它死了。
死了?怎么死的?
被我吊死的,今天早上。
為什么?
老師,養(yǎng)它不就是為了吃它么?小露對張老師流露出的驚詫感到好笑,千疼萬愛,它也只是一道菜——我奶奶時常這么說呢。
8
張老師并沒有遵守約定,她拿出了那篇作文。小露馬上就對張老師不高興起來,但馬上又覺得沒有必要,自己雖然提出不要在課堂上講這篇作文,不過張老師也沒表示同意,也就是說,她們倆并沒有達成約定。
不過,張老師還要求她當堂誦讀這篇作文,明顯就不對頭了。她怎么可能讀這篇作文呢?又怎么讀得出來呢?一想到大白,她就難受,它是那么可愛,二十只小鵝崽兒,毛絨絨的,捧在手心里,又輕巧又溫暖……她也是第一次真正地看清楚這原來就是鵝黃色呀,就像她第一次把手從雙腿間拿出來,對著陽光,看微涼指間的粘滑的紅,哦,這就是長大了呀?她還記得當時心頭的感覺,就好像身體里某處被點亮了,彌漫著溫暖的奇妙的光。
在張老師聲情并茂的朗讀聲中,小露始終埋著腦袋,緊咬著嘴唇,她的耳朵邊全是大白的叫聲。
它們小時候的叫聲可真動聽,就像小鳥兒,啾啾啾。但聲音一天天減少,因為它們在不斷死去。
每當發(fā)現(xiàn)有小鵝死去,奶奶就會叫罵,罵那賣鵝崽的販子,將病鵝賣給她了,罵死去的鵝崽也罵還活著的鵝崽,罵死去的鵝崽對不起她的辛苦,她待它們就像祖宗一樣,它們還無情的死去。罵活著的鵝為什么不一氣兒也都死去,這樣一來她也就解脫了。記憶中,奶奶似乎也罵過她,罵她對這些鵝崽不過不問。她并不生氣,她已經(jīng)習慣了,奶奶有時候一個人呆著,連自己都要罵,還扇自己耳矢。初次經(jīng)見,可把她嚇壞了。奶奶也被嚇住了似的,愣怔怔的,好半天才恢復兇巴巴的樣子,沖她喝道,我不打自己,我打你呀?你挨得起呀?你嫩骨頭牙牙的。
每兩天,就會有一只鵝崽死去。開頭幾只,奶奶并不太當回事。她見小露傷心,還以逗笑的口吻安慰她,說,皮毛骨肉血的東西,哪可能有一樣存一樣?我懷了三胎生了兩個,也就養(yǎng)成你爸一個。我娘家有個李大娘,坐了二十幾回月子,也才養(yǎng)成一個,還跟你爸一樣,老早就夭壽了。
眼見鵝崽一天天減少,奶奶坐不住了,除了罵,也開始了還擊。她反擊的方法又粗暴又簡單,在死去的鵝崽腳上纏條細繩子,再掛上粒石子兒,然后往高高的樹上一扔,它就那么掛在了枝丫上,黃黃的,隨風搖擺,活像果實。
小露覺得這樣不好,比往茅坑里扔還不好。她知道等待它們的將是什么,綠頭蠅,白米一樣的蛆,一粒粒的雨點一樣掉落,落在行人的頸窩里,落在地上,最后掉落的是骯臟的枯干的皮毛,骨頭。
奶奶憤恨地說,我花了錢買它們回來,還喂了它們那么多糧食,它們不好好活著,這是活該!
小露說,它們又沒讓你買它們回來,它們根本就沒想過要變成鵝,要來到這世上。
奶奶的手段似乎并不見效。它們還是在死。還剩下最后一只了,都在等它也死去,死亡卻停止了。唯一的幸存者,大白。大白孤獨,頑強,而且活得越來越強健,越來越不可一世。奶奶喜歡它,但它跟奶奶一點都不親。小露懷疑它聽得懂人話,看得穿奶奶那養(yǎng)在單薄瘦小的身體里的復雜打算。
奶奶之所以要逮那么多鵝崽兒回來,是準備養(yǎng)肥它們,然后賣了,完成很多置辦?,F(xiàn)在就一只大白了,剛好夠給小露置一身新的羽絨服。人窮,可以窮在肚皮里,但不能窮在臉面上。奶奶說,我吃沒吃,吃的是陳米還是爛糠,隔著一層肚皮,誰能看得出來呀?但顏面上就不一樣了,臉要洗干凈,衣裳要穿抻展,臉洗干凈是為了笑起來好看,衣裳穿抻展是為了兜得住心里生的傲氣。
這些話大白一定聽明白了,自己將會成為小露的羽絨服。但它一點都不恨小露,它跟小露最親,每天小露上學,它都會送她到路邊,傍晚,它還會守在院子里張望,一聽到小露的聲氣,就哦啾哦啾地叫喚。到了院子門口,小露蹲下身子,大白還會撲著翅膀,一路奔過去,將自己肥大壯實的身子送入小露的懷抱,將長長的頸項搭在她的肩膀上。
奶奶說,我活這么大,還是第一回見鵝跟人擁抱的呢。奶奶不覺得大白特別,她認為小露有魅力,扁毛畜生都這么喜歡呀!
六一得了舞蹈比賽第一名,奶奶十分高興,時常問她,下一回比賽又是什么時候呢?
兩個月前,小露跟奶奶講,丁老師說要送個節(jié)目上愛城春晚。奶奶一聽就很高興,說,上春晚好啊,這樣一來,全愛城的人就都認識你了,我孫女就要成為大明星了!其實小露是不準備去參加這個節(jié)目的。丁老師說,你如果不參加,我就沒有必要接這個活兒,又是編舞,又是編曲,還得排練,可費精力和時間了。而且,就他們撥的那點經(jīng)費,根本就別想置辦像樣的服裝,要想節(jié)目大獲成功,不往里填個萬兒八千,就甭想出效果。
小露當時心想,那這樣最好了。
可是丁老師話鋒一轉(zhuǎn),說,我就是因為你,才接下這個節(jié)目的,你天賦好,就缺一個證明自己展示自己的機會!這不僅是我的看法,也是全校師生的希望,更決定著你的未來!如果你愿意,就認真跳好舞,聽我的話,做好所有的動作,其他的困難,由我來解決,好嗎?
小露猶豫一下,還是點了頭。
丁老師跟她談了很久,問了家里的情況,問到奶奶,問到大白。丁老師說,你跟那只大白鵝感情很好嗎?小露說是。丁老師說,那好,咱們這個節(jié)目,就叫“牧鵝少女”。小露問,我扮演鵝嗎?丁老師笑了,刮她鼻子,擰她臉蛋,說,你是我的小可愛,可不是挨刀的大肥鵝!
丁老師給她置辦了一件花裙子,她回家穿給奶奶看,奶奶贊不絕口,夸小露真像小仙女。小露也高興。根據(jù)丁老師的安排,這只是排練服,正式演出服將會根據(jù)她的身材尺寸,在愛城專門的店里定制。
這個費用不在經(jīng)費里頭,因為金額太大,上頭不同意,我已經(jīng)跟他們講好了,由我們自己置辦!丁老師咬咬牙,像發(fā)誓似的說,這是一筆投資,必須的投資,為了效果,為了成功,也為了轟動!
小露忐忑難安。丁老師所說的“我們”是指誰呢?是由自己和他來分擔嗎?他不是說全部由他解決嗎?丁老師像是看出了她的疑慮,說,我說過,問題我來解決,但你也得表示你的誠意,也就是說,你也得付出!
正式演出服三千八,他出三千,小露出八百。丁老師看著她,問,有問題么?
小露沒有說有問題,也沒說沒問題,她低頭走開了。丁老師說,沒問題我就付錢了啊,那是定制,是不能退的。
回到家中,小露跟奶奶說要出服裝費的事。奶奶問她多少,她本來是說八百的,開口卻說成了兩百。
好!奶奶說,奶奶拿得出來。
一連兩三天,奶奶都沒開口提說服裝費的事。卻突然在今晨,來個人,出兩百塊買鵝,然后奶奶轉(zhuǎn)手將錢塞到她手里,說這是她的服裝費,——然后,大白就沒了……
張老師把作文讀完了。開始點評,什么描寫生動啊,什么情感真切啊……直到下課鈴聲響起,她都沒提說大白已經(jīng)被殺死的事,就好像從未聽小露說起過。
9
暮氣上來了,一切都變得影影綽綽的,唯獨那只鵝除外。它還掛在晾衣繩上,脖子被它肥壯的身子墜著,抻得老長。它的翅膀早就垮下了,但它還沒有死,奶奶剛剛又為它燒了一鍋開水。她已經(jīng)絕望了,遠遠地看著它,它是那么白,白得透亮。
老書記來取鵝了,一進院子就愣住了。大白鵝被掛在那里,閃著光,昏暗的院子都被它點亮了。接著,他看見了倚在墻角的奶奶。
你咋把它掛在那里呢?咋還沒弄干凈呢?老書記走過來,戳了鵝一指頭,大白鵝晃晃悠悠,亮光在他臉上一閃一閃。奶奶看清楚了他的臉,看清楚了他臉上褐色的斑,花白的胡茬子,深深的皺紋,也看清了他嘴里的爛槽牙和亮澄澄的假牙,還看清了他心臟上的進口支架……一路看下去,她當然也看見了他的年輕,他在草垛上的狂野,他在主席臺上的正經(jīng)……
呃,同志們呀,這個問題??!
一路看下去,奶奶終于看清楚了,看明白了,看到他骨子里去了,看到他靈魂里去了……她感到憤怒,感到悲哀。
你咋個能這樣對我?在暮色中奶奶的聲音哆嗦著,就像撲閃著受傷翅膀的鳥。你咋個能這樣對我?
我咋個了嘛?老書記長聲吆吆地呻喚道,這么多年,我對你還虧欠啰?
這么多年,我就像狗一樣,被你喚來喚去,你要我怎樣,我就怎樣……
你都十年不讓我碰了!——這就是你該對我的么?我看你不是狗,只是你的良心被狗吃了!
那只鵝垮掉的翅膀突然抽動了一下,這讓奶奶心頭一悸,那根晾衣繩顫跳著,仿佛哀傷的琴弦。奶奶的眼前,又浮現(xiàn)出了那在今天無數(shù)次浮現(xiàn)的兒子蒼白的臉,現(xiàn)在,她就像再也經(jīng)不起折磨,心都快碎掉了。
我的兒啊!她悲喚道。
我不看他是你……的兒,我會給他跑貸款?還不上的那些款子都是誰給還的?你覺得我還沒做夠么?你還要我咋個做?
他死的時候,你在干啥?
我在干啥?這么多年了,我咋記得起來?他喝酒開車,自己把自己整成絕病,怪哪個嘛?
他不是害病死的,他是吊喉死的!吊喉?。?/p>
晾衣繩還在顫悠,那只鵝又動彈了下。
他也不是中午死的,他是你把我叫到你家里那天晚上死的,早上我從你那里回去,他都冰了,硬了……我抱著他捂了一個上午都沒捂熱乎,衣服都穿不上啊——我的兒??!奶奶被悲痛噎住了,她捶打著胸口。
老書記呆立片刻,走向奶奶,要想扶住她搖搖欲墜的身子,幫她撫撫后背,好讓那悲痛滑下胸口。奶奶伸出手,堅決地擺動著,不要他的靠近。你別過來,她往后退著身子,躲避著。老書記往前一步,奶奶往后退一步,她的手上摸到了插在墻縫里的鐮刀,她不再退縮了。
老書記出了院子。他身子晃蕩著,腳下踉蹌著,從這院子一進一出,他就像是瘦了一大圈,矮了一大截,變得輕飄飄的了。
奶奶跟他講了,要他明天一早來取鵝,她會給他弄得干干凈凈的,還有一個晚上,它會死去的。
奶奶走到院門口,依靠在矮墻上,等小露回家。
10
奶奶把半邊身子都靠麻了,腿腳都冷硬了,小露才回來。和往常一樣,小露背著書包,走到奶奶跟前,攙扶著她往屋里走去。和往常不一樣,她沒有跟奶奶講離家這陣子的經(jīng)見所聞,奶奶也沒說在家這陣子的事,她們甚至連招呼都沒打一個,小露沒有喊奶奶,奶奶,你咋不進屋等我啊,外頭冷。奶奶也沒有喚小露,露娃子,回來啦,今天學習累不累哦……
和往常不一樣的是,四周都很清靜。因為大白鵝沒有出聲,它還掛在那里。小露站住腳,看著它,它和早上剛掛上去時并沒什么兩樣,只是不再撲騰。
咋回事?小露奇怪。
還說呢,今天柴都給我燒貴了,奶奶笑著說,燒一道開水,它不死,再燒一道,它還不死……它的命咋這么長喲!
哦。小露明白了,她松開奶奶,走到墻邊,從墻縫里拔出那把鐮刀,回到院子里,回到大白鵝跟前,手起刀落,就把大白鵝割下來了。只是腦袋還掛在上頭,隨著晾衣繩一起上下顫跳。
小露拎著鵝,進了灶房,放進桶里。等她出來,奶奶還站在院子里,神情恍惚。
奶奶,快燒水,燙它。小露說。
哦,哦。奶奶魂不守舍地在院子里兜了幾個圈子,進了屋,進了灶房,坐在灶膛前,往灶膛里塞柴禾……火燃了,呵呵地笑。
這時候,她聽見一聲狗叫,脆脆的,很細,很小,像崩出灶膛的火星子。
接著又是幾聲。
哪里來的狗叫?奶奶問。
沒人應答她。
小露在床上躺著,她覺得冷,覺得很不舒服。
狗叫聲來自床下,是珍妮。大半個下午它都安安靜靜地呆在書包里,它被那些槍聲、那些喊叫嚇壞了,一直都在哆嗦?,F(xiàn)在,它被小露抱出來,四腳落了地,側(cè)耳傾聽著這寧靜,歪頭看著這柔和的燈光,走到被扔在墻角的書包,嗅嗅,沖著床上的小露“汪汪”叫喚兩聲,表示歉意。因為突然從驚恐中回到安靜,它沒能忍住,在里頭撒了泡尿。
午休的時候,好多師生都往校門外涌,去安公堤看熱鬧。安公堤距學校有三公里,那里發(fā)生了槍戰(zhàn)。槍聲當然不可能傳到學校里來,但各種消息在放學的那一會兒功夫,就傳遍了整個校園,然后混合著食堂里那難以描述和形容的大鍋菜的味道,迅速發(fā)酵,所有人的好奇心都在快速膨脹,像蒸過火的饅頭開了花……
是林狗娃,他們被警察包圍了,他們先開槍,打死了一個警察。然后警察開始還擊,他們不肯投降,負隅頑抗,于是來了特警。林狗娃四個人全死了,三個男的,一個女的。那個女的最兇悍,犧牲的警察就是中了她的彈,她是被特警狙殺的,爆頭,呯!
那只狗呢?小露問。
什么?講的人看著她,你說什么?
還有只狗,珍妮。小露說。
什么狗?講的人說,你在說什么?
小露也想出校門,但是還在食堂門口就被丁老師攔了下來。你這也是要跟這些人一起去攆熱鬧嗎?丁老師看著往外涌動的人群,嗤笑一聲。不等小露回答,他又說,時間這么緊,你總該知道的吧?大家都在上頭等著你了呢!
排練廳什么都沒有,就丁老師和她。
有幾個關(guān)鍵動作,先給你分解一下。丁老師說,來,你跟我來。
丁老師把她帶到排練廳的一角,那是臨時隔離起來的換衣間。丁老師遞給她一個盒子,打開,是一件新裙子,演出服,抖開來,很漂亮。
我……我只有兩百塊,在書包里。小露囁嚅著,就要出去,去教室里拿錢。
這件衣服三千八,是我根據(jù)你的尺寸專門定制的。丁老師微笑著,示意小露換上它。
他扯上了簾子。
小露沒有去上課,她一直坐在換衣間,什么話都不說。她的沉默讓丁老師很慌張,也不知道他怎么跟張老師講的,他竟然將小露的書包拎了上來,還給小露拿了瓶礦泉水和一盒餅干,然后跟她說,你就在這里休息吧,我會一直陪著你。
但是他并沒有一直陪在這里,他一會兒出去,一會兒進來,不時還可以聽見他在樓道里跟其他老師大聲說話和打招呼。就像故意讓小露聽見似的,他說排練非常成功,這個節(jié)目一定會上愛城春晚,一定會大獲成功。
當他再次進入排練廳,小露已經(jīng)將書包里的課本什么的一股腦兒傾倒在地上,然后擰著空書包就要往外走。
你去哪兒?你這是要去干什么?丁老師非常緊張,試圖要攔住她。
走開啦!小露大聲吼叫道。
丁老師慌忙將手縮回來,讓到一邊。
小露挎上空書包,出了排練廳的門,往樓下去。她很難受,她緊咬著牙,慢慢地下著樓梯。
丁老師悻悻地跟著她。
走到校門口,門衛(wèi)攔住了她。
我要出去。小露說。
上課呢,去哪兒呀?熱鬧還沒看夠啊?
小露回頭看著丁老師,丁老師猶豫著,最后還是走到門衛(wèi)跟前,說,讓她出去吧,她家里有點事……
小露走到大街上。丁老師還不放心似的,要跟著。小露扭頭瞪著他。丁老師說,你去哪兒,去干嘛呀?
派出所!小露說。
丁老師就像遭到了雷擊一樣,木然地站在那里,面色蒼白。
小露沒有去派出所。她去了安公堤。她覺得珍妮還活著,就藏在什么地方等她。
河堤是古時候一個姓安的人修筑的,樹也是他栽種的。為了紀念他,圍繞這段古老的河堤,還建設(shè)了個公園,里頭塑著這位叫“安公”的像,他雙手背在身后,凝望著遠方,樣子看起來一點都不開心。
小露并不知道槍戰(zhàn)發(fā)生在哪里的,就往人多的地方去。看熱鬧的人還很多,有人在找血跡,有人在找彈殼。小露問了幾個人,看見狗沒有?一只小狗?都說沒有。小露就不再問了,四處找,一邊找,一邊大聲喚,珍妮,珍妮……呼喚幾聲,就停下腳步,側(cè)耳聆聽。小露的聲氣都喚沙啞了,終于聽到了一聲“汪汪”,脆生生的,怯生生的。
是它,珍妮!珍妮藏在路邊的一截水泥管里,屁股抵在角落里,渾身直打哆嗦。小露趴在那里,喚了半天,珍妮,珍妮,它才終于走了出來,走到小露跟前。
小露剛把珍妮抱上床,奶奶就進來了。
硬是只狗呢,我還以為我人老耳朵背,聽錯了呢。奶奶上前摸摸珍妮,問,哪來的?
撿的。小露說。
撿的?奶奶有些不相信。
嗯,撿的。小露說,它叫珍妮。
珍妮?
小露從床上坐起來,把珍妮抱在懷里,跟它說,珍妮,奶奶叫你,快跟奶奶打招呼。
珍妮“汪汪”地叫喚兩聲,沖著奶奶又是搖頭又是擺尾。
奶奶眉開眼笑,說,硬是乖呢,聽話呢,就是小了點……只能長這么大么?喂養(yǎng)東西還是要揀長得大的,肯出肉。
肯出肉就死得快。小露說。
奶奶想想,點點頭,說,倒也是。
小露躺下身子,攏上棉被,她很冷,她感到身體里的熱氣正從那個破洞往外泄露,她擔心自己會一點一點冰涼過去的。珍妮伸出熱乎乎的小舌頭,輕柔地舔著她的臉,依偎過來,往她懷里鉆,要抱緊她,要她抱緊它。
奶奶在堂屋的神龕前禱告,磕頭,作揖,扇自己耳矢,啪啪的聲響在屋子里回響。
責任編輯?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