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前程
親戚朋友問我,怎么想到去新疆支教?
我笑答,造化使然。
事實上,造化的蝶破繭翩躚,歷經了十幾年的光陰流轉。
山丘火種
很小的時候,我在村組里“發(fā)門”(鄂西方言稱初入學堂為“發(fā)門”)。學校孤零零地坐落在離家不遠的山丘上,蓋著瓦片的兩間校舍均只有一層。烏黑斑駁的圍墻外,是各家各戶的農田,有油菜、茶苗,還有紅薯和土豆。有時上課時,偶爾能聽見田間地頭的幾聲吆喝和鐵鋤撞擊石塊發(fā)出的脆響。長大后,我才驀然意識到,近二十年來,我的生活幾乎全在圍墻里頭,父輩的生活則始終在圍墻外頭。
當時學校只有一位老師,姓劉,三十歲出頭。她同時教語文和數(shù)學,是我的啟蒙老師。工作日的清晨,她踏著六七公里的土路趕來學校,可謂“披星戴月,風塵仆仆”。我家在她趕往學校的必經之路上,因此,她總是順道捎上我。有時不巧,我還沒有吃完早飯,她便等我。
當時學校有三個年級——學前班、一年級和二年級,更高年級的學生年紀大些,腳力尚可,便去七八公里外的村級小學上學。因為只有一個老師,所以三個年級不得不擠在一間教室上課。一個年級的學生不多,我們那屆最少,只有四個人。課堂上,劉老師把課程安排得井井有條,給一個年級講課的時候,便讓其他兩個年級做練習。整間教室,唯獨劉老師,絲毫不得空閑。
學堂的時光很是歡樂。在院壩大小的操場上,春天能摘野花,夏天能捉蟋蟀,秋天則可以放風箏;唯有冬天,有些難熬:天寒,我們??s在教室里,然而教室的窗戶沒有玻璃,呼呼的冷風便從曠野灌進教室,再灌進我們的褲筒里、衣袖里。因此,那時的我們,手上有一兩處凍瘡是很平常的事。后來,劉老師搞來幾張塑料薄膜,把它們固定在窗戶上,用以抵御寒風。她還找來一個破舊的火盆,將它支在教室的后部,并讓我們各自從家里帶些柴火或一些玉米芯來。次日,柴堆漸高,熊熊的火焰也在教室里燃起來了,我想這就是所謂的“眾人拾柴火焰高”吧。之后,一下課,我們便擠在火盆旁了,劉老師是“生火員”,也是“安全員”?;鹋枧晕恢猛粔?,劉老師要么撤到離火盆很遠的地方,要么就挪到濃煙熏眼的方位。
后來有一日,村級小學的校長來我們學校,他端看著校舍的墻壁,操一口方言說道:“嚯!是有這么長一條裂縫咧。”“原本就一小道,興許是前一陣子暴雨……”劉老師應著。此后不久,便傳來學校存在安全隱患的消息。我們所有學生因此被轉到村級小學去了,我也提前兩年走上“披星戴月,風塵仆仆”的求學之路。
村級小學要大許多,但教室的窗戶仍沒有玻璃,只是塑料薄膜厚些。幾年后學校新修了一棟教學樓,“玻璃”的事終歸有了著落。在村級小學,我再次遇到劉老師,也遇到很多位像她一樣的好老師。
后來,我到鎮(zhèn)上念初中。初一時,我們班來了一位年輕老師,他給班里帶來歡笑,帶來新的學習方法,也帶來更廣闊的視野。我現(xiàn)在還記得他的名字:杰哥。杰哥教我們語文,他懂得多,人也風趣幽默,很受學生喜歡。一次,我見他在教室里頭頭是道地給一個同學講英語句式。語文老師還能教英語?我有些驚詫,自此,對杰哥多了一份敬重。我和杰哥拍過一張合影,他把它夾在一本相冊里。一日,他在辦公室里給我看這張照片,順便給我看了一圈他的其他照片。其中一張我印象深刻,他站在長城上,臉上掛著大大的笑容,和照片里的陽光一樣燦爛。在當時,他是我唯一認識的到過長城的人?!安坏介L城非好漢”,我扭過頭看他,又多了一份特別的敬重。杰哥露出招牌式的笑容,囑咐我好好念書,以后多出去看看。幾個月之后,杰哥要走了,我才意識到,他是會走的。我們舍不得他,他也舍不得我們。“天下無不散之筵席”,是我從他那里學到的最后一句諺語。
再后來,我以不錯的成績考入市里最好的高中。2015年高考失利,讀過《各自的朝圣路》后,我選擇復讀。2016年我考到千里之外的天津大學。象牙塔里的生活很美好,忙碌但自由。偶爾出去轉轉,津城廣廈萬千,華燈璀璨。有一天,我突然意識到,我已到了杰哥當年的年紀。這時,我大二。隱隱地,我覺得心頭似有一?;鸱N,迷離撲朔,渴望燃燒。嗬,我漸漸認出它了,它取自山丘學舍的火盆,也蘸著故鄉(xiāng)穹頂?shù)男禽x。
那便,隨它燃燒。
流星劃過
我在大四報名參加中國青年志愿者扶貧接力計劃研究生支教團項目,并最終入選。2020年,我同伙伴一起踏上赴疆旅途,來到離家三千多公里的“童話邊城”布爾津。從武陵山到渤海灣,再到西北境,我自西向東,又由東折西。
在支教服務地,我擔任八年級七個班的地理老師。班里的孩子,少數(shù)民族居多,有哈薩克族、蒙古族、塔塔爾族等。他們的眼睛,有黑色、藍色、琥珀色……就像五彩的寶石。他們的名字別致動聽,且各有寓意,“波塔”是小駝羔,“海拉提”是堅韌,“森巴提”是漂亮……
還記得初上講臺的時候,四十多個孩子眼巴巴地看著我,讓我有些緊張。盡管提前把這堂課的內容備了好幾遍,正式授課時的效果仍不盡如人意。師傅指點我說:“孩子們基礎較差,你往往需要適時調整授課節(jié)奏,多給一些引導?!蔽胰粲兴?,之后的課程便更加細致地備課,預測學生會在哪些知識點上產生怎樣的疑問,也常向其他班的老教師討教授課技巧。當端坐在教室后排的空位上聽其他老師上課時,我頗有一種“重返初中時代”的穿越感。后來,我和孩子們越來越“默契”,授課效果也越來越好。一次課堂上,講到中國的鐵路干線,我設置“小組比拼”環(huán)節(jié),邀請每個組的學生走上講臺,在多媒體設備上勾畫鐵路干線。一些學生面露難色時,我便從旁引導。引導之后,不乏重開笑顏的豁然開朗者。實在答不出的,便有同組的學生振臂高呼“熊大有困難,熊二來幫忙”,課堂氛圍逐漸高漲起來,不少學生爭先恐后,躍躍欲試。這時,我便應他們:“下一個,就有請?zhí)觳磐ㄌ觳磐莿赢嬋宋铮┏鰣觯 蓖瑢W們笑,然后齊刷刷將目光投向黑板。
我見過孩子們笑,也見過他們落淚。阿斯恒是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蒙古族女生,我在一次課堂提問上記住了她的名字。我點她回答問題,她站起來,卻不作聲。然后,她的周圍開始響起一些窸窸窣窣的聲音,幾個男生將目光投向她,略帶一絲壞笑。我示意阿斯恒坐下,卻見她簌地落下兩行眼淚。我連忙走到她的身邊,詢問原因。她沮喪地趴在課桌上,小聲抽泣著說:“我答不上來,他們笑我。”我安慰她:“沒關系,問題不好回答,老師清楚的?!比缓螅肄D過身來對學生說:“這個問題有些難度,老師和大家一起來分析下?!毕抡n后,我找了那幾個男生談話,也向班主任進一步了解阿斯恒的情況,這才知道她性格內向,學習基礎不好。后來,我便時常在課前課后給她答疑解惑,除了地理,偶爾也講數(shù)學和英語。這時候,我想起了教語文也教英語的杰哥。阿斯恒在學習上也越來越主動,我常見她在地理課上時而抬頭聽課,時而低頭做筆記。元旦假期前的最后一天,阿斯恒和幾個學生一起來到我的辦公室,他們相視一笑,然后把目光投向我,一起說:“嚴老師,元旦快樂!”然后又笑。我回他們:“老師也祝你們元旦快樂,記得把地理課本帶回家復習?!彼麄兿仁遣恍α?,轉而又愉快地和我道別。
班里還有一個孩子,讓我印象深刻。元旦之前,我們支教團打算用前期“暖冬義賣”所得善款用于困難學生的家庭慰問。我們了解到,我所教的班級里有一個孩子家庭非常困難,孩子母親多年前因燒傷毀容,孩子父親不久前意外身故,他家中還有一個念小學的弟弟。元旦假期最后一天,我們支教團便和校方一起去他家慰問。從縣到鎮(zhèn)再到村,驅車一個多小時,沿途的房屋越來越少,也越來越低。孩子早早地在路口迎接我們,落落大方地將我們領進屋,向母親介紹我們,也向我們介紹母親。房子很小,只有一個客廳,一間臥房。我們在客廳和他母親交談,他從旁一直緊緊拉著母親的手,有時見他眼里閃著淚光,但眼神堅毅。他不忸怩,也不畏縮,向我們說起元旦假期生活,說起自己的理想,說他會把母親照顧好。他也對我說,正在好好復習地理課本。臨行前,我們把一點微薄的慰問金和慰問品遞給孩子母親,讓孩子換上我們買的新衣服,并將他一并帶回了學校。我不禁感慨:我們教孩子知識,孩子教我們堅強,我們和孩子在一同成長。
一年的時間不長,我有太多話想講給孩子們聽。課堂上,學到中國的自然資源時,我給孩子們講:西部地區(qū)自然資源豐富,西部地區(qū)的進一步開發(fā)建設等著大家。我也給孩子們講一些課本上沒有的東西,我告訴他們重慶是“山城”,上海是“魔都”,“硅谷”為什么叫“硅谷”。我還給孩子們講我的求學之路,講大學生活,也講我最近學到的“固定型思維”和“成長型思維”……
有人說,教育的本質是一棵樹搖動另一棵樹,一朵云推動另一朵云,一個靈魂喚醒另一個靈魂。我想,我曾遇到的鄉(xiāng)村老師和支教老師皆為點點春雨,無言地澆灌了我心底“逐夢”和“支教”的種子。多年后,我從西部奔赴更遠的西部,決心用一年的時間守護一些新的種子生根發(fā)芽,也算是應了機緣造化吧。
巧的是,在新疆禾木,雪山之頂,我人生第一次見到流星劃過。
(作者單位:天津大學)
(插圖:譚曉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