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公司法司法解釋(四)》第二十條規(guī)定,在股權轉讓中,于其他股東主張行使優(yōu)先購買權后,轉讓股東可以反悔。該反悔權的設置在學界引起了極大爭議,關鍵的分歧在于對股東優(yōu)先購買權的立法目理解不同。通過案例分析可知,為實現(xiàn)維持股東間信賴關系的立法目的,股東優(yōu)先購買權應屬于形成權。在此之下,以尊重意思自治、維持有限責任公司的人合性等作為反悔權正當化的理由均不妥適,該權利的設置會與股東優(yōu)先購買權產生沖突。可以說,反悔權是純粹基于表面推理創(chuàng)設的產物。因此,欲通過對該權利加以限制來維持現(xiàn)有的規(guī)范格局亦不可能,建議最高人民法院考慮對《公司法司法解釋(四)》第二十條加以修正。
關鍵詞:股東優(yōu)先購買權;轉讓股東反悔權;股權轉讓;形成權
中圖分類號:D922.291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2095-6916(2021)15-0086-03
“轉讓股東反悔權”(以下簡稱“反悔權”)系由《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法〉若干問題的規(guī)定(四)》(以下簡稱“《公司法司法解釋(四)》”)第二十條所規(guī)定,該權利的作用在于對抗股權轉讓中其他股東的優(yōu)先購買權,即“轉讓股東在其他股東行使優(yōu)先購買權時,可以通過放棄轉讓來阻卻其他股東優(yōu)先購買權的行使,同時其他股東可以主張轉讓股東賠償其合理損失?!盵1]在該司法解釋出臺前后,反對反悔權設置的聲音始終不絕于耳,論者主要以違反誠實信用原則、反悔權與股東優(yōu)先購買權的形成權性質相沖突、反悔權的設置違背股東優(yōu)先購買權的立法意旨為理由[2]。
本文認為,該權利的設置是否合理,有賴于對其在司法實踐運行過程中的進一步檢視,筆者于“威科先行”法律信息庫中,對《公司法司法解釋(四)》第二十條項下中院層級以上的判決進行檢索,共找到50份判決書,其中“鐘家全、楊秀淮股權轉讓糾紛”系列判決最具參考價值。經過對該案件事實和判決的分析即可發(fā)現(xiàn),反悔權似乎并不具有如最高人民法院和一些學者所認為的當然正當性。
一、案例概述及問題的提出
(一)案情及裁判概述[3]
鐘家全、楊秀淮系同昭公司的股東,2017年3月13日,作為甲方的鐘家全與作為乙方的鐘家林等6人以及作為丙方的佳興教育公司簽訂了三方《股權轉讓補充協(xié)議》,約定將其持有的同昭公司34%的股權全部轉讓給乙方和丙方及相應的份額和價款。協(xié)議簽訂后,鐘家全并未向楊秀淮通知轉讓股權的同等條件。2017年8月11日,佳興教育公司向法院提起請求公司變更登記糾紛案的訴訟,要求同昭公司、楊秀淮配合辦理股權變更登記。楊秀淮在簽收起訴狀副本后,方得知鐘家全對外進行股權轉讓一事,遂于同年9月19日向成都市武侯區(qū)法院起訴,要求行使優(yōu)先購買權以上述同等條件受讓鐘家全的股權。鐘家全為阻止楊秀淮行使優(yōu)先購買權,于2017年8月18日與上述股權轉讓相對人另行簽訂補充協(xié)議,將股權轉讓價款提高至原先轉讓價款的13倍,在一審法院認定該協(xié)議因系惡意串通損害他人利益而無效后,其又在二審和再審中主張行使反悔權以對抗優(yōu)先購買權。
二審法院認為,鐘家全并沒有放棄轉讓股權的意思表示,而是欲在行使“反悔權”后提高股權轉讓價格,阻止楊秀淮行使優(yōu)先購買權,此舉不符合《公司法司法解釋(四)》第二十條的規(guī)定,也違反了誠實信用原則。因此,其行使反悔權的主張被駁回。
本案后經再審,再審法院認為《公司法司法解釋(四)》第二十條規(guī)定的“不同意轉讓”應理解為放棄本次轉讓,而非永久放棄轉讓,也非無條件地放棄轉讓,因此對一二審判決予以撤銷并駁回了楊秀淮的訴訟請求。
(二)問題的提出
在本案中,轉讓股東通過不告知同等條件、惡意提高股權轉讓價款等手段,使其他股東無法行使優(yōu)先購買權,該行為顯然違反了善良風俗和誠實信用的原則,不被法院支持乃屬當然。但是,在反悔權被提出后,無論轉讓股東先前實施何種不當行為,均可毫無懸念地阻止其股權通過優(yōu)先購買權流轉于其他股東之手。在此,轉讓股東除可能承擔締約過失責任外,其實質利益未受任何減損。此嚴重違背法感情的判決結果表明,對反悔權的正當性進行更為深入的探討極為必要。
在法理論中,權利的性質及行使效果為何,將直接對其正當性產生影響,不同性質的權利其正當化的理由亦不相同。因此,在判斷反悔權的正當性前,應對其性質及法律效果預先加以明確。由于反悔權專為對抗股東優(yōu)先購買權所設,因此股東優(yōu)先購買權的性質及行使效果即直接決定了反悔權的性質及行使效果。故對于股東優(yōu)先購買權的探討成為上述兩個問題解決的前提。
對于以上問題,不僅在實證法中沒有明確規(guī)定,而且在學理上亦未形成通說,并且優(yōu)先購買權和反悔權彼此交織纏繞、相互影響,需要對二者進行準確界定,下文即以此為脈絡,借助案例分析和理論探究,對反悔權的正當性展開論述。
二、判斷反悔權正當性的前提:股東優(yōu)先購買權的性質及行使效果
對于股東優(yōu)先購買權的性質,可以說是眾說紛紜,目前主要以請求權說和形成權說最具優(yōu)勢[4]。
(一)從立法目的看股東優(yōu)先購買權的性質
通說認為,《公司法》第七十一條第三款的立法意旨是為了維持有限責任公司的人合性,如上所述,最高人民法院亦持這一觀點。然而,需要看到的是,維持人合性的終極目標是為了保護在有限責任公司中基于“身份聯(lián)結”而產生的人身信任關系[5],使得相互了解信賴的股東之間可以更好地團結合作,從而令有限責任公司獲得長足發(fā)展。若按照上述理解,當有限責任公司股東之間的信賴關系不復存在時,再固守其表面的“人合性”即不具任何意義。
股東對外轉讓股權的原因雖然多樣,但實施這一行為至少可以表明其經過理性權衡,認為與繼續(xù)留在公司相比,轉讓股權退出公司可能獲得更大的收益。在股東萌生退意之時,很難再認為該股東和其他股東會保持如同在公司初創(chuàng)之時的強大信賴關系。因此可以肯定,股東欲對外轉讓股權即代表著公司的信賴已經減損,而非僅存在有使第三人進入公司導致信賴減損的可能。
毫無疑問的是,將股權對外轉讓予外部第三人會導致公司股東間信賴的進一步減損。但是,繼續(xù)使欲對外轉讓股權的股東留在公司亦不會使信賴恢復,此時,唯一可以恢復并且提升信賴的方法即是將該部分股權集中于未生離開公司意愿的股東之手。如此,一方面,使欲對外轉讓股權的股東退出公司,減少離心因素;另一方面,由于股東數(shù)量減少,向心因素較公司初創(chuàng)之時更強,整體上提升了有限責任公司的穩(wěn)定性,此即股東優(yōu)先購買權所要解決的問題。
綜上可見,股東優(yōu)先購買權一經行使,應使行使該權利的股東可以確定地取得轉讓股權,而非僅生阻止外部股東進入公司的對抗效力。與此相匹配的學說則為形成權說和附強制締約義務的請求權說。在附強制締約義務后,請求權說與形成權說的界限已變得日益模糊[6],最終均可在優(yōu)先購買權人和轉讓股東之間以對外轉讓的同等條件成立股權轉讓合同,唯在前者的理論框架下,當事人之間仍須進行要約—承諾的形式締約程序,徒增交易成本,拖延契約成立時間,并無必要[4],故直接將優(yōu)先購買權定性為形成權即可。
(二)作為形成權的股東優(yōu)先購買權的行使效果
通說認為,作為形成權的股東優(yōu)先購買權一經行使,即能在權利人與轉讓股東之間成立一個股權轉讓合同,且其內容和轉讓股東與第三人約定的完全相同,比較法上亦持此種見解[7]。因此,當該權利被行使之后,若轉讓股東與第三人的合同未以優(yōu)先購買權人不行使其權利為停止條件,且該合同本身不具有效力瑕疵,即在事實上存在兩個有效且內容完全相同的股權轉讓合同。為達到使行使優(yōu)先購買權的股東取得股權的目的,應適用《民法典》五百八十條第一款第(一)項之規(guī)定,將轉讓股東與第三人之間的股權轉讓合同視為法律上履行不能之合同[8],僅使行使優(yōu)先購買權的股東的合同得以實際履行,第三人則可向該轉讓股東主張損害賠償?shù)倪`約責任。
三、對反悔權的理論質疑:價值判斷的悖謬與緩和的困難
前已述及,股東優(yōu)先購買權的行使效果為以同等條件創(chuàng)設股權轉讓合同,而反悔權之行使則可依其單方意思表示消滅雙方之間的合同關系。因此,反悔權的性質必為形成權。
私法自治的要義在于,法律關系所涉之人,必須有其意志參與其中,而形成權僅需單方意思表示,即可對他人的法律地位產生影響,為避免與私法自治相沖突,形成權之享有需要具備特別的正當性。正當化的依據(jù)有二,一為當事人約定,二為立法者的價值判斷[9]。在約定形成權的場合,當事人的意思已然介入,符合私法自治的要求,正當性由約定過程自證。而對于法定形成權,須視不同的權利對其正當性進行個別考察。
因此,反悔權是否具有正當性,需對其價值判斷進行深入的考察分析。
(一)反悔權正當化的價值考察
1.尊重意思自治
如上所述,支持反悔權的重要理由之一是,“基于契約自由原則,老股東不能強迫已放棄出讓股權計劃的股東繼續(xù)向自己出讓股權”[10],此乃意思自治原則在合同法領域的體現(xiàn)。
根據(jù)契約嚴守的原則,通過行使優(yōu)先購買權設定的股權轉讓合同,除非其成立或內容違背當事人真實意思導致可撤銷抑或存在根本違約等解除事由,雙方當事人即應依約履行,當一方不履行時,另一方有權請求其承擔強制履行的違約責任。同時,因合同相對性原理的限制,轉讓股東放棄對外轉讓股權,對該股權轉讓合同的效力不產生任何影響。此正是契約自由原則的體現(xiàn),而非違背契約自由原則。
對此,需要考察的是,若不存在反悔權制度,股東優(yōu)先購買權會對轉讓股東的意志自由侵犯到何種程度?因“同等條件”的限制,行使優(yōu)先購買權的股東與轉讓股東之間的股權轉讓合同內容與轉讓股東與第三人之間的股權轉讓合同內容完全相同。而后者的內容完全取決于轉讓股東的自由意志,享有優(yōu)先購買權的股東無法對其施加影響。因此,優(yōu)先購買權行使后,轉讓股東無法決定的僅系交易對象,而其實際經濟利益不發(fā)生任何減損。
股權轉讓合同不同于委托、加工、承攬等注重相對人、強調人身信賴關系的合同,一般而言,其主要目的為獲取經濟利益,只要合同能夠順利履行,相對人為誰事實上無關緊要。因此,“由誰來支付該股權轉讓款,或者說股權轉讓給誰,不應構成轉讓人實質利益的內容”[1]。由此可見,優(yōu)先購買權的行使并未侵犯轉讓股東的核心意志自由,在其意思形成階段無任何外力干擾,作出表示時亦未發(fā)生任何錯誤,該行為對私法自治的介入程度完全無法同重大誤解、受欺詐、受脅迫以及危難被乘相較。退一步來說,即便奉行嚴格的契約自由原則,認為優(yōu)先購買權之行使侵犯了轉讓股東的合同主體自由,但衡諸維持有限責任公司和其他股東整體的人合性利益,轉讓股東在形式上對其意志自由的“侵犯”應當予以容忍。
因此,股東優(yōu)先購買權的行使對意思自治的影響與意思表示瑕疵并不具有相當性,且從維護意思自治出發(fā),反悔權的設置最終反而可能產生破壞意思自治的效果,因此,以意思自治作為反悔權正當化的理由并不妥適。
2.維護有限責任公司的人合性
前文提到,最高人民法院認為,股東優(yōu)先購買權的規(guī)范目的在于維持有限責任公司的人合性,而并非使行使優(yōu)先購買權的股東實際取得股權。轉讓股東放棄對外轉讓時,則有限責任公司的人合性未受影響,股東此時享有反悔權具有正當性。
然而,前已述及,維持公司形式上的人合性并無意義,其關鍵在于能夠維護公司股東間的信賴關系。股東對外轉讓股權多是因為其與其他股東之間存在矛盾,此時再將該股東留在公司對于公司股東整體信賴有減無增。在此情況下,當公司股權集于更少股東之手時,反倒能增強股東相互之間的信賴[3]。因此,反悔權的設置不符合股東優(yōu)先購買權制度的規(guī)范本意。
(二)緩和還是摒棄:維持現(xiàn)有規(guī)范格局的可能
經過本文以上論述即可發(fā)現(xiàn),在系列價值衡量的斗爭之中,反悔權已然落敗。但是,為維持現(xiàn)有規(guī)范格局的穩(wěn)定,是否可以通過緩和反悔權制度,以消除其弊端?對此,諸多學者提出應限制反悔權的濫用。
《民法典》第一百三十二條明確規(guī)定,禁止權利濫用原則與作為其上位原則的誠實信用原則一般,難以概括構成要件,需借助判例及學說對其加以類型化[9]。這就導致在實踐中無法完全統(tǒng)一判定反悔權濫用的裁判規(guī)則,例如在上文所列的鐘家全與楊秀淮股權轉讓糾紛系列案中,二審法院即認為鐘家全行使反悔權時并未放棄轉讓股權的意思表示,而是欲將股權轉讓價款提高后繼續(xù)對外轉讓股權,該行為因違反誠實信用原則而不被支持,但是再審法院卻并未認為該行為屬于權利濫用,對其行使反悔權的行為予以支持。
在“同等條件”已可保障轉讓股東的經濟利益不受損害后,其反悔轉讓“可能是因為轉讓股東與其所協(xié)商的外部受讓人之間還有其他的安排,以使其獲得額外的利益”[1],以此為動機放棄股權轉讓,已涉嫌違反誠實信用原則,那么,是否應將其歸屬于權利濫用而加以禁止?若持肯定回答,則大部分反悔權的行使行為都將因違反禁止權利濫用原則而無效,反悔權之規(guī)定將成為具文;若持否定回答,則此等違反誠實信用之行為將借助反悔權制度轉化為正當行為,勢必加劇轉讓股東不誠信行為的發(fā)生。
因此,對反悔權加以限制恐怕并不能實現(xiàn)維持現(xiàn)有規(guī)范格局穩(wěn)定的目標,反悔權之設置對股東優(yōu)先購買權乃至整個有限責任公司股權轉讓制度造成了巨大沖擊,背離了《公司法》第七十一條的意旨。
綜上所述,對于轉讓股東反悔權,最高人民法院應盡快啟動修正工作,以避免這一制度繼續(xù)在實踐中產生負面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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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石劍橋(2000—),男,漢族,山西太原人,單位為廣西師范大學法學院,研究方向為民商法。
(責任編輯:王寶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