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純逸
摘? ?要: 美國傳教士林樂知,在華生活近半世紀,擁有傳教士、教員、報業(yè)人和譯者等多重身份?!段膶W興國策》,是林樂知的代表性譯作。本文從人與社會歷史角度出發(fā),基于《文學興國策》,探究林樂知文化適應,釋放民心,以譯傳教的翻譯思想。作為傳教士,林樂知以傳教為目的的翻譯,帶有西方宗教思想滲透的色彩。這種“軟征服”,內里就是西方資本主義掠奪。作為譯者,林樂知客觀上做了一些中西文化交流的工作。我們應給予批判性審視。
關鍵詞: 林樂知? ?《文學興國策》? ?翻譯思想? ?以譯傳教
美國傳教士林樂知(Young J. Allen)于1859年年底來華傳教,在中國生活近半個世紀里,他的活動卻不局限于傳教。作為教員,林樂知曾在上海同文館教書。作為報業(yè)人,林樂知創(chuàng)辦了《教會新報》,后更名為《萬國公報》,成為甲午戰(zhàn)爭前后國內重要的思想刊物。作為譯者,林樂知先后任職于江南制造局和廣學會,留下了《中東戰(zhàn)紀本末》《文學興國策》等譯作?!段膶W興國策》原作者,是日本公使森有禮,主要記錄了西方教育者關于振興國家之法,以助日本開化的回信。該書傳入中國,由林樂知翻譯,任廷旭潤筆。
雖然林樂知翻譯實踐經(jīng)歷豐富,卻較少討論自己對翻譯的看法,為數(shù)不多直言翻譯的文章是1904年的《新名詞之辨惑》。隨著翻譯研究的文化轉向和翻譯學科建設的推進,翻譯界對翻譯思想和翻譯思想史的研究越來越重視[1](72)。翻譯的主體得到更多彰顯,作為“譯/論家”的思想得到更多重視。在此背景下,翻譯思想發(fā)生學研究正在興起,并從文化語境、翻譯實踐和學術基礎等方面,對翻譯思想進行溯源研究[2](13)。擁有多重身份的林樂知,其翻譯思想同樣值得關注。探究其翻譯思想,同樣需要結合發(fā)生學角度進行考量。
1.翻譯思想界定
翻譯思想研究對象一般是具有歷史意義的翻譯家或翻譯理論家的思想或特定時期的社會翻譯思潮[3](129)。不過,值得注意的是,無論是對國內的,還是對國外的翻譯思想研究,學者們很少對“翻譯研究”“譯學理論”“翻譯思想”三者做明確的區(qū)分[4](51)。將“翻譯思想”和“翻譯理論”相等同的做法時常發(fā)生,近年來引起了學者對“翻譯思想”界定的探討。藍紅軍基于前人界定基礎提出了新的界定:“翻譯思想是人們對翻譯作為一種社會存在的理性認識;翻譯思想蘊于社會歷史,寄于翻譯實踐,也現(xiàn)于理論論述;翻譯思想表達個人或群體如何通過翻譯看社會和如何通過社會看翻譯?!盵3](132)這一界定要求從人與自我、人與人、人與社會等不同角度對翻譯思想進行考量。本文將采用這一翻譯思想界定,基于《文學興國策》分析林樂知翻譯思想。
2.文化適應的翻譯思想
作為一名來華傳教士,林樂知一直認為只有在了解中國的基礎上才能更好地傳教。來華路上,林樂知讀的第一本中國相關的書籍是古伯察的《中華帝國紀行》[5](13),其中大量介紹中國文化文明的內容讓林樂知對中國的君臣關系、科舉制度、儒家思想等有了清晰認識。此外,為了學習中文,林樂知還學習了《三字經(jīng)》《千字文》等。對于中國文化的學習都內化在了林樂知的翻譯中,成為他翻譯思想的一部分。
在《文學興國策》的翻譯中,林樂知運用文化適應于翻譯,采用了中文常見的中式書信體、中國典籍警句等。對于森有禮公函和教育者們復函英文信件首句的“dear sir”,林樂知根據(jù)中文語言習慣進行了不同翻譯,分別譯為“敬啟者”和“敬復者”,用以分別表達對于收信人的尊敬和復信的莊重禮貌。這種適應中文語言習慣的譯文,易使中國讀者產(chǎn)生仿佛置身于母語書信中的熟悉感。在信件正文,林樂知格外注意通過引經(jīng)據(jù)典,多用中國典籍名言警句于翻譯以拉近讀者距離。如翻譯“what is true of one man, is thus, within the limits of proper application, true of a nation”[6](29)時,原文只提及個人與國家間的關系,林樂知在翻譯時補充了家和天下的要素,變成“即自修身而推之,至于齊家、治國、平天下,其理一也”[7](14)。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說法源于《禮記·大學》,是儒家關于自我修養(yǎng)的經(jīng)典論述。此處,林樂知將原文個人與國家的表述往儒家對于自我的修養(yǎng)引導,通過中國主流思想文化強化了譯文說服力。又如,在譯文補充“所謂‘百工居肆以成其事者,此也”[7](10),通過引用《論語》對于作坊工作的描述對翻譯進行進一步解釋說明,拉近讀者。利用讀者對于《論語》思想的高接受度,引導讀者理解并接受其翻譯內容。
林樂知在翻譯中,尤為注意清末封建社會等級制度的劃分,適應了當時中國讀者心中對于階級的固有想法。如原文中“for the information of the Japanese Government and people”[6](1)將日本政府與人民相并列。林樂知譯為“上呈有司,下示人民”[7](1),特意加入了上和下,將官吏和人民進行了地位上的區(qū)別對待。林樂知的這一區(qū)分,迎合了《文學興國策》譯本的主要目標讀者士大夫階層,有利于譯本的傳播。再如,對于原文中的“wants begin to classify labor, and this classify men”[6](32),林樂知細化了其所表達的人事分工,并按照貫穿中國漫長封建文化的“四民”既“士農(nóng)工商”進行了翻譯,“工作既分,而士農(nóng)工商之人類,亦與之俱分”[6](16)。用“士農(nóng)工商”這一中國讀者熟悉的職業(yè)劃分,不僅細化了人事分工,還符合士為先為尊的理念,迎合了目標讀者。
通過學習適應中國文化,并運用于翻譯之中,林樂知拉近了與知識分子讀者的距離。以文化適應的翻譯思想作為“敲門磚”,進一步貫穿他翻譯的深層次思想,通過翻譯促進傳教思想的滲透。
3.釋放民心的翻譯思想
林樂知曾多次提及“釋放”一詞,如討論譯名的文章《新名詞之辨惑》直言道德學問進步與“言語文字大得釋放”[8](605)。林樂知在《文學興國策》序言中指出,翻譯此書是“欲變文學之舊法,以明愚昧之人心,而成富強之國勢”[7](3)。這意味著,林樂知以釋放民心為翻譯此書的目的。
《文學興國策》原作標題為Education in Japan,比起直譯為“日本的教育”,林樂知作出了改變以適應中國讀者。以儒家所重視的廣義上的文學代替教育,而又省略了日本這一限定,補充了興國這一目的。既表達了宣傳西方教育觀念,又傳遞出希望中國能重視文學育人的意味。同時,中譯本并非對全部原作的翻譯,而是通過林樂知的選擇刪節(jié)編排形成選譯本。在翻譯中,林樂知刪去了信函前長達數(shù)十頁的日本國情介紹,淡化了信函對于日本的針對性,強化了對于中國讀者的適用性。林樂知對文中的英法德等國的舉例,并沒有采取翻譯上的刪減,而是直截了當?shù)亟o出具體國家名稱。對于原文末尾所附的美國教育制度介紹,林樂知也進行了詳細翻譯介紹。唯獨對于日本一國,林樂知避而不談。譯者的這一考量,既是出于中日甲午戰(zhàn)爭致使國民對日排斥態(tài)度的原因,又是出于通過翻譯這一手段,以中國代替日本直接成為接受興國建議對象,達到更好地“釋放民心”效果的期盼。避談日本以中國代之的翻譯做法,同樣貫徹在正文細節(jié)中。林樂知常采用“貴國”以代替日本,如“竊謂貴國一得其利,必將推行于東方諸國矣”[7](34),給讀者以收信人是中國國民的印象,強化文中觀點的針對性。
此外,釋放民心的翻譯思想還體現(xiàn)在文中的翻譯細節(jié)處理上。如對于美國設立公學之成法的介紹中,林樂知在翻譯“邦各數(shù)城”“由城而分之則為鎮(zhèn)”“由鎮(zhèn)而分之則為鄉(xiāng)”還分別補充解釋“如中國直省之府州”“如中國州縣之制”“如中國之市鎮(zhèn)”[7](69)。林樂知不僅通過翻譯介紹美國設立公學的方法,還通過補充解釋,試圖讓中國讀者對美國的方法有更具體的感知掌握,以中國州縣與美國城鎮(zhèn)類比,給讀者提供可行的方法。對于釋放民心所急需的思想譯入,林樂知也有自己的考量。針對中國的情況,林樂知刪去了黑人兒童教育的相關介紹,表明他在翻譯中對于釋放民心有選擇性與針對性,是基于譯者對目標讀者所處環(huán)境的考量,而做出的有選擇性的思想傳播。
4.以譯傳教的翻譯思想
在林樂知來華傳教之前,監(jiān)理會及其他所有教派常見的傳教程序是每天在一個小教堂里布道,并向城里的人分發(fā)有宗教內容的小冊子[5](16)。早期大多數(shù)傳教士大多認為可以憑借大炮和不平等條約為傳教助力。然而事實是,直到十九世紀七十年代初,教徒人數(shù)也未破萬[9](177)。林樂知來華后,意識到傳教阻力主要來源于儒家思想根深蒂固的士大夫階層。為此,林樂知作為第一人,在主編的《教會新報》上提出“耶穌心合孔孟”的觀點,成為傳教士中倡導孔子加耶穌以傳教的第一人。想要改變士大夫階層的想法,便需要長期的曲線傳教。在傳播西方知識的同時,又將傳教夾帶其中,逐步滲透,以譯傳教。
林樂知擅長通過翻譯西方教育者這一第三人關于基督教的看法進行傳教。比起傳教士這一目標明確的傳教集體,西方教育者則隱蔽很多。在中國淪為半殖民半封建社會,國內救亡圖存呼聲高漲之時,知識分子熱切渴求救國方法。林樂知選擇翻譯《文學興國策》正瞄準了這一時機。作為《萬國公報》的主編,林樂知翻譯內容的選擇與自由度得到了充分保證,而在有意識選擇性刪減《文學興國策》內容的情況下,林樂知卻盡量保留了散落在各篇幅中的西方教育者對于基督教的思想。在正文部分翻譯的13封回信中,有4篇將基督教思想與文明開化相聯(lián)系,展開了詳細論述,試圖通過翻譯對中國國民進行西方宗教思想滲透。
此外,林樂知注重以儒家思想翻譯傳教相關內容,以強調傳教思想與儒家思想的相似性。早在林樂知創(chuàng)辦的《萬國公報》中,他就不止一次選擇信徒所寫討論中國經(jīng)典著作和基督教一致觀念的文章進行發(fā)表,其中包括早在《文學興國策》翻譯前二十年的1876年,由劉常惺所作的《摩西“十誡”與儒道相合說》。文中強調摩西“十誡”“前四條是仁人心,后六條是義人路;前四條是致知,后六條是格物”[10](18)。以儒家推崇的仁義和格物致知的觀念與摩西“十誡”相呼應,強化基督教義。在《文學興國策》的翻譯實踐過程中,林樂知將以譯傳教融入其中成為翻譯思想的一部分。華爾賽復函中,林樂知在翻譯中將“在國為忠臣,在神為信徒”[7](3)相并列,加之以前文提及的“孝子”“良友”,將“忠孝”這一儒家重要思想與信徒身份相并列,透露出譯者認為忠臣孝子與信徒身份,可以兼而有之。又如在赫普經(jīng)復函中,林樂知通過譯者的身份毫不避諱地直譯出“夫論泰西教化之所以異人者,由其以基督之道為本耳”[7](42)。并緊接其后保留了關于《圣經(jīng)》觀點的大段議論,在翻譯中采用“倫常”等儒家思想對基督教思想進行了解釋,暗示兩者有相似之處,使傳教思想更容易披上翻譯的外衣,為士大夫所接受。
5.結語
在中國生活的近半世紀里,林樂知雖然先后從事了教員、報業(yè)人、譯者等多份工作,但始終不忘本職是傳教。在翻譯中,他通過學習中國文化而踐行的文化適應的翻譯思想,是林樂知對于人與自我的翻譯考量。以文化適應為工具,以助于傳播西方文化制度。最終,文化適應和釋放民心的翻譯思想,共同服務于林樂知的傳教工作,形成林樂知從人與人角度出發(fā)以譯傳教的翻譯思想。
林樂知致力于傳教,他的適應文化、釋放民心的翻譯思想,都是為了一個核心:以譯傳教。對中國進行思想軟征服,分明帶有西方資本主義的掠奪色彩。林樂知作為譯者,客觀上做了一些中西文化交流的工作。我們應給予批判性審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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