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東強
(中山大學 歷史學系,廣東 廣州510275)
大約在1896年10月倫敦蒙難以后,孫中山在回復英國漢學家翟理斯(H.A.Giles)的信中稱他“十三歲隨母往夏威仁島(Hawaiian Islands),始見輪舟之奇、滄海之闊,自是有慕西學之心,窮天地之想”[1](p47)。孫中山的個人際遇與清王朝被堅船利炮轟開國門后的震撼和走向頗有相近之處,國運與個人命運都朝著向“慕西學”的方向發(fā)展。不過,可能令孫中山始料不及的是,在他此后數十余年的革命生涯之中,輪船及軍艦一直是他發(fā)動和領導國內革命運動的重要依托。
1905年無疑是孫中山革命生涯的一個重要年份。是年8月,孫中山與留日學界及旅日革命黨人聯(lián)手,創(chuàng)建中國同盟會,在革命組織、革命思想與革命方略三方面將中國革命推進到一個新的階段。在此前后,孫中山的言行變化也引起日本方面的注意:“此人近日頗為意氣昂揚,自覺貫徹宿志之時已經迫近”,他的下一步計劃,就是要在舊金山、新加坡等地開設報館,“向各處華僑灌輸自己的主張”[2](p112)。因此,1905年至1911年間,孫中山頻繁地在東亞、美洲、歐洲、夏威夷之間航行,以新政黨及三大主義聯(lián)絡與組織海外華僑共同投身國內革命,成為動員全球華僑的主線。這么頻繁的洲際航行與穿梭能夠成為可能,恰恰是憑借以現代輪船與航海技術為基礎的全球海上交通線。
關于“革命的現代性”問題,學者已經從“革命話語”角度進行了深入的研究①陳建華:《“革命”的現代性:中國革命話語考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應當注意到,“現代性”不僅包括思想和學說層面,還應當包括科學技術及物質。現代科學技術之于孫中山革命活動的重要支撐,是一個值得深入拓展的新課題①武上真理子著,袁廣泉譯:《孫中山與“科學的時代”》,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6年。。既往研究關于孫中山在此時段的海外活動,較多關注海外革命組織、革命籌款及華僑社會等問題,并且已有較為深入的研究②關于孫中山領導的辛亥革命與海外華僑的資料編纂與研究成果,較具代表的有:蔣永敬編《華僑開國革命史料》(臺北:正中書局1977年)、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近代史資料編輯組編《華僑與辛亥革命》(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1年)以及張應龍主編《海外華僑與辛亥革命》(廣州:暨南大學出版社2011年)。。至于孫中山在此期間的航程問題,似尚有專門論述的必要。
表1:1905—1911年孫中山航程表③本表信息析出自桑兵主編,關曉紅、吳義雄副主編《孫中山史事編年》(第1卷,於梅舫、陳欣著;第2卷,安東強著,北京:中華書局2017年)。
自1895年乙未廣州起義之后,孫中山不得不逋逃海外,難以在國內開展革命活動,因此所領導的革命活動形成獨特的“海外策源地”。由海外策源,逐漸影響海內,海內外相互響應聯(lián)動,亦成為辛亥革命的重要模式。而海內外革命聯(lián)動的樞紐,無疑是孫中山及其革命活動。
1905年6月至1911年12月,孫中山以輪船為交通工具奔走于亞、美、歐之間,其航程成為倡導革命與組織華僑的重要線索,也構成其革命生涯的重要組成內容。依據《孫中山史事編年》所梳理的史事內容,可將其海上航程粗作統(tǒng)計,約有21次航程(見表1):
事實上,孫中山不僅在國內難以活動,即使在東亞其他國家和地區(qū)也難以公開進行革命活動。在這21次航程中,孫中山有5次是被當地政府勒令限期出境:1907年3月4日離日本、1908年1月24日離越南、1908年12月4日離暹羅、1910年6月25日離日本、1910年12月6日離檳城,或因清政府的交涉,或因當地政府擔心孫中山的革命活動會引起當地華僑社會秩序的騷亂。另外,港英政府對孫中山一直有禁令不許其登岸。1906年,隨著新加坡政府原頒五年不準入境的禁令期滿,孫中山即以新加坡為中心統(tǒng)籌華南革命活動。這也導致清政府多次謀求與英國政府、新加坡當局交涉,希望驅逐孫中山離境??梢哉f,孫中山在新加坡及南洋等地的行動也是受限的。
1910年11月13日,中國同盟會骨干會議在檳城召開,籌劃廣州起義。在計劃制訂之后,孫中山原“本擬遍游南洋英荷各屬,乃荷屬則拒絕不許予往,而英屬及暹羅亦先后逐予出境。如是則東亞大陸之廣,南洋島嶼之多,竟無一寸為予立足之地,予遂不得不遠赴歐美矣”[3](p242)。換而言之,孫中山數次航程的直接原因,是被迫離境。因此,他逐漸將實行中國革命的任務交給黃興等人,自身則不得不航行于亞、歐、美洲之間,尋求外交支持與籌款。
孫中山航程的交通工具自然是輪船,包括法國、德國、日本、美國、英國的郵船。這些郵船成為聯(lián)系全世界民眾的紐帶,既是華僑遠赴海外的交通工具,也是外國人、華僑來中國的交通工具。值得一提的是,清末中國人曾設想開辦中國郵船會社,“分歐洲、澳洲、遠東三線,以惠華工,以惠留學生”,因南洋各島,澳非兩洲,“華僑千萬人”。若能開辦,將獲利頗豐,因華僑重視鄉(xiāng)土之情,遠過他國人,“出洋三年,人殆無不回至本籍者。此千萬人,每三年即往返一次,每年附船者至少三百萬人,運費已不下一二千萬金”。但中國無郵船進行遠洋航運,坐視利歸他人,且使廣大華僑在他國郵船上遭受不公平的待遇[4](p12-14)。當然,即使清政府開辦中國郵船會社,作為通緝要犯的孫中山,也不會貿然搭乘中國郵船。
盡管如此,孫中山搭乘英、法、美、日、德諸國郵船時,仍有被清政府緝捕的風險。原因在于,上述諸國郵船往往途經上海這個東亞的重要港口,而這里是清政府勢力所及之區(qū)。為了躲避風險,孫中山往往在乘船時采用化名——高野或其他姓名。這在外國駐上海領事看來并非秘密。1906年10月,當孫中山由西貢赴日本時,法國駐上??傤I事巨籟達(Ratard)在法輪“都蘭號”的旅客名單上看到有“高野博士”的名字,意識到此人即為孫中山[5](p44-45)。后來,清政府也獲聞孫中山在上海吳淞口海面上停留,嚴斥當地官吏失察。
或因如此,1910年5月30日,孫中山以化名身份違禁抵達日本,經與日方交涉,獲得默許他逗留到能乘坐前往新加坡的日本輪船,但又須避開中途??可虾5妮喆?月25日,他被迫離日時,卻又“依據他本人的愿望,改為乘坐當天從神戶開船的安藝丸出發(fā)”。這一反常的舉動引起日本官方警惕,因“安藝丸”會停靠上海、香港,故日本政府電告他們駐上海、香港的各領事,提醒當該船停泊在上海、香港時,“不要讓清國官方等對他采取逮捕等不法行為”[6](p204-205,208,209)。后來船抵上海、香港時,確實并未發(fā)生意外。
孫中山航程的目的主要有三方面:其一,尋求歐美外交支持及借款。孫中山1905年冬的法國之行、1911年武昌起義之后的歐洲之行,均屬此列。此外,1908年至1909年間的“中國紅龍計劃”,雖經容閎、布思(Charles Boothe)等人努力,美國銀行家艾倫(W.W.Aleen)提出支持孫中山500萬美元、10萬支槍和1億發(fā)子彈的那個宏大計劃卻最終落空[7](p696-697)。
其二,在華僑集中的各城市或將原有的興中會組織改為同盟會分會,或新建同盟會分會。1906年至1911年間,經過孫中山的努力,南洋、北美、檀香山等地的同盟會分會陸續(xù)建立(見表2)。與此前興中會相比,同盟會是有著政黨綱領性質的組織,并且要逐漸從革命政黨向執(zhí)政黨的進程努力。在與留美學生顧維鈞談話時,孫中山“曾婉轉地敦促每一個有思想的中國人都加入革命黨,以實現推翻清朝,拯救中國”,此后中國要建立一個共和國和新政黨,最終使每一個關心國家幸福的人都應該屬于這個黨[8](p67-68)。盡管在顧維鈞看來,孫中山還沒有充分說明這樣一個政黨應該具有什么樣的綱領,但是可以反映出孫中山在此時已經開始考慮革命黨與執(zhí)政黨之間的角色轉換問題了。
其三,籌集革命經費。由于尋求向美國、歐洲銀行家貸款的計劃落空,因此開展革命的籌款對象只能集中于各埠華僑。關于華僑與辛亥革命的關系,孫中山曾有一個經典的闡述是“華僑乃革命之母”,其革命的呼吁與倡導有時亦概括為“海外華僑捐錢,國內同志捐命”。揆諸史實,這種情形在同盟會時期的1910年11月檳城會議前后表現得尤為明顯。具體所指的是籌劃廣州起義,一舉推翻清政府的統(tǒng)治。而在此之前的幾次革命經費,實際上也主要依靠華僑捐款,故此口號足以概括整個辛亥革命時期的基本特征①有關辛亥革命十次起義經費的問題,參見蔣永敬《辛亥革命前十次起義經費之研究》(收錄《華僑開國革命史料》)一文。。
由于個別起程及抵達目的地時間點不詳,很難精確統(tǒng)計孫中山于1905年6月至1911年12月間在航船上的時間。如果粗略統(tǒng)計一下,則約有接近300天。這意味著,在這6年多時間里,他有約1/7的時間在航船上思考與籌劃革命?;蛟S可以將他這一特殊的革命歷程稱為“船板上的革命”。
表2:孫中山親手創(chuàng)立的同盟會支部、分會
正如前節(jié)所述,由于在東亞各國活動受限,故而“船板上的革命”在一定程度上實為無可奈何之舉。尤其明顯的是,孫中山無法親自到內地,只能通過在船板上與革命同志商議與指示國內革命的組織與領導工作。這樣的事情常常發(fā)生在上海、香港海面上。
1905年10月,孫中山乘坐輪船經過香港時,香港革命領導人馮自由、陳少白、李自重、鄭貫公、李紀堂、容星橋、黃世仲、陳樹人等登輪晉謁,由孫中山親自主持同盟會宣誓式,令少白等一一舉手加盟[9](p70)。次年4月16日,他乘船抵香港海面,又在船上會晤陳少白、鄭貫公等人,解決同盟會香港分會的內部紛爭[10](p222)。秋間,他自南洋赴日本途經香港時,將三箱革命債券交給前來會面的馮自由,并囑馮自由通過郵局分寄海外各埠發(fā)售。同時,另囑同船的香港鴉片承餉公司總辦、南洋吉隆坡同盟會會員陸秋杰給馮自由一張英文手諭,稱“諭煙公司差役知悉,內件經余閱過,并無禁品,不必搜查”,以免泄密。后來,在黃岡、鎮(zhèn)南關、河口諸役中,這批債券被用來籌措經費,“以一種百元鈔票誘人入會,言二年后可持票取銀,故從之者頗眾,并聞在南洋一帶散放最多”[11](p6)。
至1908年,孫中山途經香港時會見革命黨人已是公開的秘密。1908年3月10日,香港《德臣西報》(ChinaMail)撰文追記前事,稱自1901年3月4日放逐令期滿以來,孫中山已先后多次秘密造訪香港,雖不能登岸,卻常常在途經香港的停留期間,在船上召集香港革命黨人商議要事,并對當地的革命團體具有很大的影響力[12](p19)。
1910年7月4日,孫中山乘坐“安藝丸”由日本赴新加坡時,盡管日本方面一再保密,可是俄國駐香港代理領事獲聞到孫中山的行蹤,并表示極大興趣,遂向日本駐香港領事詢問,日方“僅把吾國報紙上刊載的極具不明確的消息給他”[13](p210)。據稱,在此次抵香港時,孫中山曾提出“上岸省其母,又為該地政府所不許;不得已囑人迎其母至船,慰問備至,船將動輪乃別”[14](p722)。7月19日,楊太夫人在九龍逝世,享年八十三歲。這遂成為孫中山母子的最后一次會面。
孫中山于公于私都與香港海面締結下不解之緣。1911年12月,當他歸國組建新政府時,雖已獲得英國殖民當局允許其在香港登岸,但在21日抵香港時,仍然選擇先在船上與胡漢民等人討論革命建國問題。據稱,上午9時船抵香港,即有廣東都督胡漢民、廖仲愷、謝良牧等乘小輪到郵船謁見,隨后有同盟會會員李紀堂、陳少白、容星橋等也乘小輪至船先后晤談十時余。后又赴胡漢民乘坐來港迎接的江固兵輪,談至12時半。此后,才乘廣州小輪由三角碼頭登岸①孫中山登岸一事,黃宇和在《中山先生與英國》(臺北:學生書局2005年,第340頁)一書中認為此次孫中山并未登岸,是為了躲避港英政府關于允許他“路過”香港的政治風險,且通過1912年4月24日港英政府不允許孫中山在香港登岸一事,認定孫中山在1911年12月并未上岸的決定是正確的選擇。然而揆諸1911年12月香港中英文報道,孫中山確實上岸,并在干諾(Connaught Road)一家華人會館(Chinese Club)中參與歡迎談話,并發(fā)表提倡借外債的演說?!兜鲁嘉鲌蟆飞踔练Q這是“孫逸仙醫(yī)生在香港短暫停留時最引人注意的事情”(China Mail1911.12.22)。,相約至蘭室公司聚話,并接見粵省七十二行、九善堂、總商會所派來港歡迎代表。不久,仍回郵船,與胡漢民乘船赴上海[15](p2)。
在1906—1907年,類似的情形也常發(fā)生在上海吳淞口海面。1906年7月初,孫中山離日本赴南洋,船經上海時,約請熊克武、但懋辛等國內革命同志在船上相會②《孫中山年譜長編》原據熊克武回憶的“陰歷五月”,暫系于陽歷6月(陳錫祺主編:《孫中山年譜長編》上冊,第372頁)。有學者指出,考慮到孫中山派人接章太炎來日,而馮自由記載稱孫、章隨后在日本多次晤談,故以章太炎7月初抵日本的行蹤來看,孫中山離日本的時間應該在6月末7月初(段云章編著:《孫文與日本史事編年(增訂本)》,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141頁)。如果《國父實錄》所記孫中山介紹章炳麟加入同盟會的時間無誤,那么孫離日本的時間應在7月初,仍在熊克武所謂陰歷五月的范圍之內。。當時熊克武、但懋辛奉同盟會總部之命負責往來日本、上海、內地同志的聯(lián)絡接洽工作,在船上向孫中山報告了內地的情況,“臨走時,中山先生說他需要一千塊錢,我們答應設法籌措,后由秋瑾送去一千元”[16](p4)。
1907年3月,孫中山被迫離日赴新加坡,亦曾在上海海面停留。不久,此事被放大并傳聞到清政府耳中,遂成“孫文由日本至吳淞,并秘密上岸”。清政府電詰江蘇大吏緣何疏忽縱釋[18]。其實,孫并未登岸。但傳聞愈演愈烈,甚至稱“孫文前被日人迫令出境,聞近日潛返中國”,鎮(zhèn)江官吏奉兩江總督之命捉拿[19]。
上海處于清政府勢力所及的范圍,故孫中山在上海吳淞口海面停留時比較小心。不過,孫中山所乘輪船都是外國郵輪,因而清政府無權查知乘客姓名,外國領事卻可以獲知各輪船的乘客姓名。在這種形勢下,孫中山也在船板上開展了對外革命聯(lián)絡與宣傳工作。
1905年10月11日,孫中山乘船過吳淞口,在船上會見了法國軍事情報部門的布加卑(Boucabei11e)上尉。此次會面,緣于法國政府對中國革命態(tài)度的變化。1905年3月間,法國軍事情報部門建立了一個主要針對南部中國的特別情報網。7月,陸軍部長下令法國駐華占領軍任命布加卑上尉為分支機構領導。布氏來華前,曾與法國外交部一代表會晤,后者告以中國南方動亂的根源在于蓬勃興起的共和革命運動。8月底、9月初,布氏途經河內時,會見總督府秘書長布洛尼(M.Broni暫時代理總督),并與河內廣東幫一位李姓首領取得聯(lián)系,李將布加卑介紹給一位何姓華人,后者告訴布氏,一場強大的反清運動正在中國南部興起,亟盼建立一個聯(lián)邦共和國,并告以在香港的獨立主義小組一位戴姓成員。布氏寫信給戴,對方要他與在日本的孫逸仙聯(lián)系。布氏復寫信安排與孫于是日在吳淞登輪相見。會談歷時八小時。布加卑開始即宣稱是由法國陸軍部長派來與之聯(lián)系,“為陸軍部擬訂防衛(wèi)印度支那、抵制侵略的方法提供文件,這是我的任務。我知道你遵循一個創(chuàng)建華南割據獨立國家的綱領,如果你向我證實貴黨強大有力,很可能敝國政府會對你的努力感興趣?!阌幸粋€諜報網,把他們交給我支配。他表示同意。他的諜報人員將回答我們的問題”[20](234,235)。
據稱,法國政府先此曾電告印支總督慎重介紹,總督托河內幫長楊壽彭告知此事,將其人名片撕裂為二,一片由壽彭轉寄孫中山,一片交給布加卑。當二人相見時,將名片驗對符合,乃可洽商。至此日,布加卑登船后由船長介紹與孫中山相見,各舉密證相驗,乃入艙密談。布加卑傳達法國政府有贊助中國革命事業(yè)之好意,問:“革命之勢力如何?”孫中山略告以實情。又問:“各省軍隊之聯(lián)絡如何?若已成熟,則吾國政府立可相助。”孫中山答以未有把握,請其派員相助,以辦調查聯(lián)絡之事。旋招胡毅生讀一段英文報紙,孫中山告胡曰:“此為法國在天津駐屯軍之參謀長,奉政府命,與吾黨聯(lián)絡,彼欲派員赴各省調查吾黨實力。如確有實力,則法國將欲助吾黨獨立建國。余已允派人隨之同行。惟天津法軍營中,須得嫻英文者一人長駐,翻譯文件,東京本部不知有何人愿往而能勝任者?”胡以廖仲愷對,孫中山以為可。遂命作書告之,書交布加卑帶至滬郵寄[21](p360)。
1906年,布加卑考察團在孫中山指派的革命黨人的陪同下到南方調查革命形勢。6月,考察團結束調查,布加卑對中國南方反清運動有深刻印象。他認為孫中山的支持者是無數的,“十分之九的中國留學生支持孫中山;運動已深入到中國社會的各階層,包括政府官員和各省駐軍司令。孫中山沒有夸大他影響的范圍,他自己的情報是準確可靠的”?!爸袊戏降钠鹆x不久將會爆發(fā),并將導致清朝的垮臺,至少會在長江以南建立起以孫中山為總統(tǒng)的‘獨立共和國’?!薄胺▏鴮@一事態(tài)不應當憂心忡忡,如果法國允許讓河內作為孫中山發(fā)動起義的基地,就更沒有理由感到憂慮。”他強調孫并無排外情緒,“孫中山已說服某些法國議員同情他的事業(yè),其中包括印支副總督德隆克勒(Deloncle)先生;孫甚至同外交部的貝特洛先生討論過他的計劃”。法國駐華使館武官指出,“布加卑少校把孫中山的主張看作是神圣的真理”。布加卑的結論是“中國革命有成功的可能”,故而他“極力主張法國政府做出同情孫中山的姿態(tài),以便為未來的法中關系鋪平道路”。但是,考察團的沃代卡上尉和布里索·戴馬伊埃(Brissaud Desmaillet)少校則不認為法國支持孫中山會從中得到任何好處。法國駐華使館武官及新任駐華公使埃德蒙·巴普(Edmond Bapst)也反對布加卑與孫中山有密切關系。由于法國殖民部和外交部都對布加卑采取不愿支持的態(tài)度,而樂意于維持中法兩國關系的現狀,故布加卑考察團的活動只是使孫中山產生虛幻的希望,也使中國政府對法國的政策喪失信任[22](p233)。
法國內部對孫中山革命工作的認識存在分歧,也促成了法國駐上海領事與孫中山暗中接觸。1906年4月22日,當孫中山船經上海時,法國駐上海領事巨籟達便直接與孫中山晤談。
當時的孫中山剛剛結束歐洲之旅,在法方看來,自孫中山“在法國和英國同一些人,尤其是一些政治家會晤后,他前往東京無疑是要為中國革命黨力爭博得目前日本當政的自由黨內閣某些成員的好感”。至于“他將得到日本政府怎樣的接待呢?這卻很難預料,因為中國總的局勢顯得那么混亂”,日本政府不會感情用事,只會按照其利益行動。孫的理想是建立一個共和國,但在法國駐上??傤I事巨籟達看來,“還頗不相信革命黨能取得最后的勝利,但不管發(fā)生什么情況,日本都是這一事件中唯一的獲利者”[23](p31-33)。
再如,“桌子上的蠟燭有心哩”這句本首花兒的點睛之句用擬人修辭來烘托“傷離別,夜漫長”之氛圍,故修辭異化保留,英譯成 “Even the candle won’t let you go”?!把蹨I”既是指戀人傷離別之淚,也是指蠟燭燃燒了漫長一夜之淚,故用了“her tears”。
10月4日,當孫中山自西貢赴日本途經上海時,法國駐上海領事巨籟達暗中派人來訪。據稱,孫中山“不敢在此上岸,在吳淞口依靠期間,他一直待在船上”,巨籟達隨即采取必要的措施,并委托同情孫中山事業(yè)的人對他進行采訪,但又絕對不能讓孫知道自己被法領事派去的人所采訪。
巨籟達根據他們的談話,判斷孫中山“始終認為中國的總形勢和精神狀況對于他所支持的事業(yè)都相當好。他肯定地說他的信奉者人數與日俱增。但他也不得不承認,由于缺乏起碼的資金,他被迫推遲發(fā)起革命的日期”。在資金方面,他最近還在報上呼吁公眾購買革命債券,“以一元票據的形式,許諾在革命成功后歸還十元”,但仿佛成效不大,“偉大的革命家在這方面顯得相當失望”。此行赴日本將停留三四個月,靜待事變,“尤其是要同在日本上學的大量中國留學生進行接觸,這些留學生幾乎全部是他的信徒。他的目的仿佛是要把他們按省份組織成精悍的地方宣傳單位。他的注意力將全部放在這項組織工作上”。
總體而言,孫中山“對他的計劃能否在最近成功已不如上次經過上海的時候那么有信心了,他大不如過去那么樂觀”。一方面,孫知道自己的支持者受到嚴密的監(jiān)視,尤其是在長江流域。另一方面,清政府擬預備立憲,受到國內知識階層及開放港口、新加坡、巴達維亞與海峽殖民地等僑民的歡迎,這直接影響到孫中山向南洋華僑的籌款,“很可能就是使對高野博士(即孫中山)的宏業(yè)必不可少的會費來源枯竭的主要原因之一”[5](p44-45)。
或因如此,法國方面對孫中山革命的態(tài)度漸趨悲觀。1907年6月13日,法國駐華公使巴思德(Bapst)致函本國外務部長時,甚至認為孫中山作為中國革命運動的靈魂作用,實在是被革命黨人過分地夸大了。他稱:
如果他(孫中山)在中國冒險,那他還遠遠不能激起人們對一個正在進行一場苦戰(zhàn)的黨派領袖應有的狂熱崇拜。他太注意使自己遠離危險,而其他人卻在冒著風險??墒?,中國政府終究是用他的名字來指稱那股威脅它的力量的,而給這個人以庇護就成了中國政府眼里明顯的敵對行為。所以如果我們不想使中國政府不滿,那我們就得同孫和他的事業(yè)分開。也許是我弄錯了,反正我不能相信,我重申一遍,我不能相信孫逸仙是一股有前途的力量,同他聯(lián)合有什么好處。在我看來,即使?jié)M清皇朝垮臺了,他也不會被請來當中國的領導人。[24](p56)
這也許可視為一個外國人對孫中山遠離革命戰(zhàn)場,而選擇遠洋航行的批評。辛亥革命以后,孫中山的政敵們也以此攻擊孫中山對革命的領導與貢獻,甚至有傳聞“革命黨視孫中山為懦夫,而不急盼其回國”[25](p106),這恐怕還是失之偏頗。畢竟,如果沒有孫中山穿梭在東亞、歐洲、美洲之間,以政黨組織聯(lián)絡各處華僑,籌集國內起義的經費,承擔實行革命工作的革命黨人更難以維持組織與謀劃舉事。
孫中山在香港、上海兩港的海面上實施“船板上的革命”,是比較集中的。除此之外,同盟會時期有關孫中山在航行中的言行,相對較少記載,但仍有特例,如他與張靜江的結識。
1906年初,孫中山、張靜江在法國輪船上相識①據吳相湘《孫逸仙傳》,孫中山在此次行船途中與張靜江相識,張表示愿為革命盡力。馮自由《革命逸史》則記兩人相識于1905年。陳錫祺主編:《孫中山年譜長編》上冊,第367頁。。張自報姓名,而問孫:“你是主張革命的孫某嗎?”經確認后,張稱:“你是主張革命的,我也是很贊成革命的,我老實告訴你吧:我在法國做生意,賺了幾萬塊錢,你發(fā)動革命的時候,我目前可以拿五萬元來幫助你,打電報的時候依著ABCDE的次序,A字要一萬元,B字二萬元,E字要五萬元,這就算是你打電報給我要錢和要多少錢的密碼呢!”幾個月后,當孫中山和胡漢民在西貢籌劃革命缺錢,即依此約定,獲得張靜江六萬元的匯款[26](p188-189)。
然而這樣的奇遇實為特例,特別是1907年以后,為了避免清政府所派密探與刺客的加害,孫中山在郵輪上都非常謹慎,很少與陌生人進行接觸,更遑論坦誠地對話,自然也很難被同船的乘客所認出。
由于相關記載的限制,探討1905年6月至1911年12月間孫中山的海上革命之旅,大抵是費力不討好的事。尤其是既有關于孫中山的研究、華僑與辛亥革命的研究,早已不勝枚舉。然而若要將問題與史事一一印證,則仍有許多未解的問題。正如本文所呈現出來的,即使有關孫中山的文獻整理與研究成果已經很多,但是若要將其同盟會時期的數次航程弄清楚,仍有許多困難。
以孫中山1905年冬自西貢赴歐洲之行為例,相關記載少之又少,但有待解決的問題卻很重要。孫中山為什么在中國同盟會成立之后選擇赴歐洲?到底到了哪里,見了哪些人?對于他此后1907—1908年密集在兩廣、云南邊地實施起義有何影響?目前所見的最重要的資料,恰是法國駐上海領事巨籟達于1906年4月與孫中山在上海吳淞口海面見面后的報告,稱孫中山剛在英、法“同一些人,尤其是一些政治家會晤”。
如果此言屬實,且能查證相關人事與言論,有可能會重新認識和理解同盟會的革命策略與實施計劃。畢竟,在此次航程之前,孫中山與黃興等同盟會首腦剛剛確定“邊地革命”策略。而在此之后,1907—1908年,他們又在英屬新加坡、緬甸與法屬越南等地實施了所謂的“邊地革命”。這就有待于新資料的發(fā)現予以解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