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敏
晚清科舉時局動蕩,科考風氣不佳??婆e大廈雖搖搖欲傾,但底層士人仍將實現“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理想一心系于科舉之上。底層士子寒窗苦讀數十載,以科舉為生業(yè),多數士子終其畢生沉浮于科場生涯,只為一朝中舉實現“博祿養(yǎng)親”的美好愿望??婆e入仕是幾乎所有士子讀書學習的目標和動力,無論是教書先生還是求學者都是如此,比如本文所重點研究的兩位底層士人晉中鄉(xiāng)紳劉大鵬和湖北縣城士人朱峙三,就是底層士子典型。由于底層士人人數眾多、規(guī)模龐大,從科舉活動對士人日?;顒拥挠绊?,更能反映科舉以及科舉教育的真實情況。本文以兩位底層士人日記作為重要考察資料,對晚清底層士人的科舉活動狀態(tài)進行研究,并通過與中高層士人科舉活動作比較,進一步分析晚清底層士人科舉活動的世俗化傾向、艱難處境和心理差異。
學界對晚清科舉制度和思想的研究已日趨成熟,但以活動史觀新視角切入,對晚清科舉活動的關注并不多。從晚清底層士子留存的日記中可搜尋大量鮮活的科舉活動史料,這為本研究的開展提供了契機。對晚清底層士人科舉活動的研究不僅為晚清科舉研究提供活動史佐證,而且對晚清底層士人參與科舉的情境性和科考主體的能動性作了更加直觀的還原。
俗態(tài)豐是底層士人科舉生活的底色?!棒~鹽中有大隱,貨殖內有高賢”,鄉(xiāng)風民俗活動充斥在底層應舉士子的日常生活中,科舉活動呈現世俗化傾向。
底層士子的科舉民俗活動一方面體現在祈愿和慶祝中舉的各種儀式節(jié)俗中。士人一生圍繞科舉的活動甚至從母胎胎教時就已經開始。育有子嗣的母親通常會使用鑄有“五子登科”字樣的銅鏡,寓意子孫中舉以光門楣。古人重胎教,“自婦人妊子之時,謹寢食,肅視聽,夜則令瞽誦詩,道正事”[1],孕期女子不僅要注重自己的言行舉止,還要誦詩讀經,才有可能生出及第中舉的才子。如此這般,胎教始成,若家有男嬰降生,將來是有望中舉登科的,一般都會撒給仆人“狀元及第”符錢,取將來殿試第一名的吉祥寓意。
科舉各場考試中榜者也會迎來各種喜報和鄉(xiāng)鄰慶祝活動。參加科舉的士子必須先考取生員資格,成為生員的童生會在府學中受到知府的接待,并舉行拜謁孔子的入學典禮。成為生員后,才有資格身穿官場制服,他們被授予有金花裝飾的雀頂官帽,藍底黑邊的官服,接過學政親授的金花佩戴于雀頂帽冠之上。中榜后會有紅紙花邊的捷報被傳回中試者戶籍地通知其父老親朋,聽差拿到捷報后一般會飛奔至中試者府上,高聲大喊“恭喜中試”并討要賞錢。中試人家不僅要把捷報裝裱懸掛于門庭之內展示,還要宴請親朋接受祝賀。會試中榜舉人還會把自己會試的墨卷進行印刷分發(fā)眾人瞻仰。朝廷一般會為新科進士在原籍豎牌坊以示功績,而對于狀元及第者,族里鄉(xiāng)鄰往往會自發(fā)修建“狀元坊”并把其看做是福澤一方、揚眉耀祖的無上榮光。
底層士子科舉活動俗態(tài)豐還體現在士子對鄉(xiāng)風民俗活動的熱衷上。抬閣之日,迎神賽會,迎神百姓中不乏底層士子風采。“遠近人民,全行赴縣。老少婦女,屯如墻堵,農夫庶眾,固不足論,而文人學士,亦皆隨波逐流,肆狂蕩之態(tài)?!保?]8每至迎神賽會,士子文人清酌相邀,面露庶羞之儀,與庶民舞袖齊樂。節(jié)俗照例舉行高架子會,萬人空巷,底層士子亦在其列。木架高兩丈余,扮高之人雙足綁于架上直立而行,且目不能下望,須先派一名仆役手持長柄在前探路,架上之人每行一步都舉步維艱。扮高者皆以花面示人,多扮演鬼物如長舌婦人等。圍觀者熙熙攘攘,爭相昂首探頭駐足觀望,底層士子緊隨其后,或為架上人膽戰(zhàn)心驚,或為其拍案叫絕。每逢廟會,戲臺之下,人頭攢動,自然也少不了底層士子的一片叫好聲。搭臺唱戲是最為頻繁的鄉(xiāng)村民俗活動,除了臘八,其余時間戲子皆連唱戲本。此外,廟會上的“放猖”活動也十分有趣。由人扮惡鬼,手提刀叉,在廟宇中捉拿紙糊的惡人以刀扎之象征除惡。并有將紙人鎮(zhèn)壓鎖于戲臺之下的習俗,寓以去災消病之意。飽讀圣賢書的風雅士子也入鄉(xiāng)隨俗,對此津津樂道。
底層士子雖以科考為業(yè),但士子的科舉生活深深根植于底層民眾的社會生活,體現出世俗化傾向。底層士子雖一心向學,自降生之日就已擔負了中榜登科的使命,但他們并非充耳不聞窗外事,也熱衷于傳統(tǒng)節(jié)日慶典,沿襲著世代相傳的鄉(xiāng)風民俗。無論是迎神賽會的屯如墻堵,節(jié)俗高架會的萬人空巷,還是廟會唱戲時的人頭攢動,都生動還原著底層士子的生活百態(tài),體現著有血有肉的鄉(xiāng)土氣息。底層士人的科舉生活充滿著市井的煙火氣。另一方面,底層士子大多耕讀為業(yè),時常囿于抬擱節(jié)俗和農務生計無暇專心備考。多數士子經年苦讀,期間各類婚喪嫁娶等日常事宜不可避免,娶妻生子已成為多數底層士子科舉生活的必經階段。于底層士人而言,“一心只讀圣賢書”的科舉生活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其科舉生活深深扎根于“田舍郎”的底層生活,這也進一步反映了底層士人科舉活動的世俗化傾向。
書館求學活動是底層士人科舉活動的基礎。底層士子的書館求學活動呈現出學態(tài)頹廢,所謂學態(tài)頹,是指科舉制藝有著嚴格規(guī)制,枯燥學習內容、枯乏的書館求學活動以及求學中繁瑣禮節(jié),使制藝士子陷入頹廢狀態(tài)。下文從入館禮俗繁、講學重“包本”、師資短缺難勤講、課余靜坐僅習帖等方面具體呈現底層士子書館求學活動的頹態(tài)。
入館拜師禮俗繁。新生入館前,先由父輩再三擇選德厚有志之人作塾師,繼而三跪九叩拜謁圣人以行師禮。至于禮金之俗,每生需送贄敬禮一金。開學之初先由師長宴請新生入署中坐席,交由學生自行備辦書本紙墨等物,且上學之日送茶錢與先生。每逢圣人之生忌日,館中必行大禮,此館中之風俗。書館教學雖然簡陋,但繁文縟節(jié)、禮俗脩金尤甚。
館內講學唯重“包本”、課“八股”。“包本”即每背誦完畢一本書,師在書末批注,“某年某月某日某生背誦全部云云”。塾師每日抽查背書情況,在館生晨讀三遍所學時文,師上生書即須背誦之前全本,以抽簽決定背書次序。待所學之書背誦包本十之八九,即可學習作文。作文分八股,須從承題做起,嚴格套其骨架作之。除作文外,亦學詩做二韻,對對子,但僅以開知識為主,不專講。
從八歲入學到十五歲考取童生之前,這段時間的學業(yè)主要以背誦四書五經為中心。對于究竟需要完成多少記憶量,這里初步作了一個統(tǒng)計:論語(11 705 字)、孟子(34 685 字)、易經(24 107 字)、書經(25 700 字)、詩經(39 234 字)、禮記(99 010 字)、左傳(196 845 字),合計共431 286 字。除去“四書”中《大學》和《中庸》與《禮記》重復的部分,這段時間學生需要完成的僅僅是文字記憶量就有43 萬余字,不可謂不驚人。除此之外,還需要學詩作文背八股,繁重的學業(yè)壓力實非稚子童生之輩可堪承受。
書館生多師少,教學參差,難以詳授勤講。入館學生年齡不一,有大學生和小學生之分,大學生多為師長助手,代為管理學務。同一書館內教學參差,以至出現大學生作八股,小學生對對子,幼童讀書識字,年幼者尚未能讀寫的景象。師僅一人,時常顧此失彼難以照顧周全。加之,大多數底層人家子弟,入書館求學專以讀書認字為要,一兩年即出館謀生,而一館中欲以科舉為進身之階者僅四五家。書館教學粗淺,流于形式。
課余靜坐僅習帖,偶有研學觀摩活動。課業(yè)煩悶不說,課余小憩,塾師也僅安排館中學生習帖練字、潛心靜坐。如有慕名來館請教的學士拜訪,學生只可在塾師的應允下觀摩學習、相互研討。學生中也不乏私下閑仿雜文子集以解課業(yè)苦悶者。朱峙三在其日記中寫道:“師授予以制藝試貼,尚不得徑竅,恨其枯燥無味也。課余訂一竹紙簿記每日事,閑仿《聊齋志異》《閱徽草堂筆記》一類短文,釋心郁而已?!保?]56
底層士人書館求學活動枯乏,而中高層士子往往能進入官學體系獲取較為豐富的教育資源。尤其高官子弟大多直接進入中央官學國子監(jiān)內學習,不僅有大批學識淵博的翰林博士生,濃厚篤學的學術氛圍,還有汗牛充棟的藏書和豐厚的辦學經費,這些都不是地方私學書館能夠與之相提并論的。清代科舉必由學校,官學教育受到朝廷重視,順治帝下旨“朝廷建立學校,選取生員,免其丁糧,設祭酒、司業(yè)及廳堂等官以教之,各衙門以禮相待,全要養(yǎng)成賢才,以供朝廷之用”[4]。與中高層士子相比,底層士子大多家境清寒,只能就讀于地方私塾書館一類民間辦學場所,加之捐官棄學之風盛行,書館師資短缺、教法落后,底層士子能獲取到的教學資源十分有限。
科舉考試活動是底層士人科舉活動的核心。清代底層士子的科舉應試活動呈現出考態(tài)艱的畫面。所謂考態(tài)艱,是指科舉考試活動艱辛而復雜,備考、赴考、應考無不透出艱難?!氨鼱T夜讀備考艱”“跋山涉水赴考難”“九天三試應考苦”正是這種艱辛的生動寫照。
晚清科考內容繁雜,士人朝夕用功,不敢茍閑??瓶际孔映吮亻喨鍖W經典和《四書義》《應試必讀》《康熙字典》等考試資料書以外,誦讀各類時文子集、綱鑒闈墨也必不可少。晚清科考重時務西藝,士人多購《時務通考》、洋版《綱鑒》等拓寬眼界,各省中舉者闈墨也為士子所搶購。加之,晚清科舉俗尚浮華,“京都凡取士,總以字為先,以詩賦為次,文藝又次之”[2]61,向學之士讀書備考之余,還需每日以練字為要。
底層士人秉燭夜讀,備考環(huán)境簡陋。適以夏日,煩悶燥熱不說,且蚊蟲甚多。有士子在桌下放置空甕燃燒草藥來驅蚊,即使油燈熏煙刺眼鼻,亦秉燭達旦,筆耕不輟。一如朱峙三在其日記中寫道:“夜間看書心靜,青油燈伴讀至雞鳴初次乃寢……洋油光大,照眼,每每黑煙撲鼻孔內難受?!保?]135相比之下,中高層士人備考環(huán)境更加優(yōu)渥,不僅在高級官學里接受優(yōu)質的教育資源,且往往有書童在側陪讀侍奉。富家子弟備考尚無衣食之虞,而底層士子大多耕讀為業(yè),囿于農務生計無暇專心備考。尤以秋成之時,士子白日忙于田場農事,無暇顧及讀經閱史,只得夜晚藉以昏暗油燈奮筆疾書。而猶有時人舌耕云:“此某某也,尚在田中耕種,毋乃不類乎?”底層士子的科舉生活清貧艱辛,清人彭元瑞有一對聯(lián)嘆曰“何物動人,二月杏花八月桂;有誰催我,三更燈火五更雞”,以杏花喻二月的會試,以桂花喻八月的鄉(xiāng)試,生動描摹了底層士子為那二八月的花香而艱辛苦讀的畫面。
路遠費貴,家貧者往往困于盤纏而裹足不前。赴考前夕,往往有鄉(xiāng)鄰來送行,饋送贈儀幾金、喜炮幾墩,或蔬果梔圓幾包。中國社會向來注重讀書應舉,清寒士子在應鄉(xiāng)、會試之前,父老鄉(xiāng)鄰也會伸以援手,盡力資助族中子弟中榜以光門楣。但鄉(xiāng)鄰之援多出于情分,以寓良意,量微力薄,于趕考之費只是杯水車薪。雖然清廷對各地舉人進京趕考有一定的盤纏補給,地方官也會給予一定物資補助并設宴為士子踐行,但實際上遠遠入不敷出,加之官吏克扣,趕考費巨仍是士子應考一大阻礙。
加之晚清科考時局動蕩,考期錯亂、考點變更,底層士子趕考負擔格外加重。洋夷肆掠,濫傳其教,不僅考試被打亂,底層士子還被洋夷蠻橫地剝奪應考權利。以晉省為例,“太原府屬向在五六月間歲考,頃聞十二月間才考,尚不準在省垣學院開棚,移到徐溝書院作考棚,且不準凡誅洋夷之州縣一切生童應試”[2]103。官府雖作出將考點移至他省的妥協(xié),不僅阻礙了科舉考試的正常運轉,也徒增了底層士子的趕考開銷。
即使寒門之士籌得資斧進京趕考,也難擋長途跋涉,途中疾病災害多發(fā)。底層士人往往深居遠鄉(xiāng),會試舉人需要進京趕考,一路舟車勞頓,正所謂“一路春光對面迎,公車逐日不停征。乘風破浪于今歷,半月方才到北京”[2]39。士子常年備考,終日坐學,體質羸弱,長途跋涉時常體力不支?!陡翱肌芬晃闹杏袑κ孔油局屑膊⊥话l(fā)的真切描寫:“抵濟寧,舍舟從陸,氣益蒸炎,弱不受穢,至東平,漸漸眩頓,見食欲嘔矣。宋麟假道臨清,臨別黯然,將逾梁山,病發(fā)市中,自度前途尚遠,不堪頹頓……”[5]趕考途中底層士子還需冒難以預料的危險,如有士子趕考需渡江湖,再碰上夏日疾風驟雨,溺水慘劇時有發(fā)生,而朝廷僅能給予受難者“訓導”頭銜以示寬慰。
歷經萬難抵達京都,尋覓寓所和拜同鄉(xiāng)京官也并非易事。凡來京會試舉人多寓南城,臨近場期才搬入大城,寓貢院左右,名曰小寓。鄰近貢院的寓所大多炙手可熱,尤其貼上“狀元吉寓”喜帖的居所更為吃香。大多底層士子窘于盤纏,所選寓所多不佳,門臨街市且受臭蟲蚊蠅干擾,極難安寢。而中高層士子往往定居于京都省會,無需長途跋涉趕考,即使赴考也有仆童小心侍奉起居飲食,首選貢院最佳寓所入住。此外,拜同鄉(xiāng)京官也為底層士子所惱。來京會試者首要之事當屬拜訪同鄉(xiāng)京官,以獲取作為參加舉人覆試憑證的京官印結。在拜訪各級京官方面,中高層士子本就有著得天獨厚的背景和資源優(yōu)勢,無奈底層士子還需來回奔波提厚禮拜訪。拜客之俗繁雜,拜官先后次序及拜禮極有講究,凡新來會試者最煩此俗。士子拜完同鄉(xiāng),整頓寓所,小憩片刻后便需奔赴考場附近書肆購買時務書和“場具”,提前做好應試準備。
科舉考試的場所被稱為“貢院”,貢院占地面積很大,內部由成千上萬個如同馬廄般的號間組成,號間彼此獨立,外部由狹窄逼仄的號筒和甬道相連,應試士子即將在如同監(jiān)牢的格子間里完成九天三試的闈場生活。
士子入“闈場”前需經歷領票卷、響三炮、點名和搜身等一系列嚴苛繁瑣的候考環(huán)節(jié)。
開考前夕考生須領取卷面履歷,并填寫投納至貢院禮部書判處,每人繳納三十余錢小費,繼而領取禮部印票于考試當日入場之用??荚囍粘宽懭?,考試以炮聲為號,雞鳴時響頭炮即起,響二炮用進場飯,三炮既響進場候考。雞初鳴,寓所店家呼考生吃飯,名曰“進場飯”。此飯向來豐盛也頗有寓意,比平日要加錢一倍,亦加菜及肉元,魚菜共八碗,八人一桌??忌钞呄噘蛇M場,等候貢院點名。
開門炮鳴響禮畢,書判執(zhí)簿點名。貢院點名自寅時起,在點名處立一高桿,每點完一撥士子便在桿上掛一盞燈,依次遞增。待至天亮之后則改“高桿掛燈”為“立一面大旗”,在旗上寫明已點至幾路幾撥(見圖1)。一般要侯至次日傍晚時分才點畢,若遇到惡劣天氣或緊急情況則又順延幾日,屢有士子負笈站立數日還未開考就已經體力不支。
圖1 科舉點名入場的標志
清代有個士子沈廷桂寫文逗趣點名時的生動情形:“八股立,三場設,秀才集,貢院塞,覆壓九千余號,不見天日,行臺北構而西折,直登文場。一位主司,各謹關防,頭炮警眾,三炮開閣,聽點傳呼,爭先捷足各抱考具,鋪陳緊縛,挨挨焉,擠擠焉,凳腳籃頭,猝不知為何人跌落?!保?]貢院點名,九千士子爭相入闈,場面繁雜壯觀躍然紙上。
在點名的同時需要按特定程序嚴格搜身。一般考生的考籃或挑子中都裝有考具、食物等,其中還有用來防水防臟的油布卷袋和遮光擋雨的門簾,物品繁雜極易挾帶。為此清代專門有針對搜查夾帶的明文規(guī)定,從士子服飾的用料、款式,到所攜帶考具的規(guī)格、陳列,再到所帶食物都有嚴格要求。比如在對清代士子攜帶考具方面就有如下條文:“卷袋不許裝里,硯臺不許過厚,筆管鏤空,水注用磁,木炭止許長二寸,蠟臺用錫,止許單盤,柱必通心通底……”[7]雖然搜身環(huán)節(jié)如此繁復嚴密,但仍有漏網者通過一些魚目混淆的障眼法把考試秘笈隨身帶入考場。有些考生直接把經文抄于貼身襯衣上,內容可達70 萬余字之甚(見圖2)?;驅⒌鋾蛹s抄摘錄藏于筆管、考籃、被褥衣物中,還將夾帶之物含于口中,若遇搜檢則吞咽腹中,甚至有一整個書肆藏書量的書籍被縮抄成袖珍本帶入(見圖2),更有帽頂兩層鞋靴雙屜者,作弊之功力令人咋舌。
圖2 作弊袖珍本
點名搜身事畢,繼而封門出題,對號入座,開啟士子艱苦的闈場生活。
闈中飯菜粗糲且量少。為官者中飽私囊,克扣科考經費,有甚者低價購買劣等食物供給士子。變味豬肉,蟲蛀陳米,著實讓人難以下咽。還有一些士子連粗糲飯菜也領不上,饑餓時便食用自帶的已經變質干硬的包子,解決溫飽都成闈中難事。官府雖偶爾會給應考士子發(fā)棉衣姜湯御寒,但飲食粗劣、營養(yǎng)缺乏,又需應對龐大的題量,士子常常答卷至三更才和衣而睡,五更起來繼續(xù)答題,因體弱不支而落第者屢見不鮮。
號間環(huán)境簡陋。號舍由木板簡易搭至,一般長4 尺、寬3 尺、高6 尺,空間十分狹小。士子只得白日作文于木板之上,至夜間將上下兩層木板合為一處作為床鋪,雙足無處安放只能置之號外(見圖3)。八月鄉(xiāng)試正趕上秋日炎熱,不僅蚊蟲干擾,且號中氣味熏人,疾病多發(fā)。二月會試恰值乍暖還寒之際,夜間寒風蕭瑟難入寢,士子唯有坐以待旦再提筆作文。若遇到雨水天氣,考生在缺少門簾遮擋的號間,必須竭力保護好答題紙不被雨水淋濕污損,即使自身渾身濕透也要護好這珍貴的幾折本。夜間筆耕不輟,點燭答題尤要謹慎燭油滴落毀壞答紙。雖然只是幾折薄紙,但應試士子日夜守護這科舉的“生命紙”不可謂不如履薄冰,兢兢業(yè)業(yè)。應試士子需要在如此密閉幽狹的隔間里待上整整六天,艱辛可想而知。
圖3 號舍內部設置
中高層士子往往憑借背景或打點關系在號中受到更多特殊照顧,而底層士子疏于通絡只能被分到劣等間。分布在近煙囪、墻角、風口甚至廁所附近的號間,即使有門簾遮擋,亦擋不住躁臭之苦。還有品行下流之士,為圖省事大小便皆在號中,殃及周邊號舍,鄰近士子苦不堪言。號場待遇之殊令人嗟嘆。更何況尚有眾多中高層士子入國子監(jiān)肄業(yè)后直接授官,他們通過學校取士和階級優(yōu)勢避開了慘烈的競爭,更無從談起應考的艱苦。
闈場投機舞弊,苦讀士子共憤之。由于科考如此艱辛費力,妄圖通過舞弊手段謀取功名的考生亦不在少數。投機士子的作弊花招主要可分為挾帶、槍替、換卷三種。挾帶主要是考生將有關資料隨身攜帶入考場內,通過如前文所述各種方式在搜身環(huán)節(jié)逃過監(jiān)察官員的法眼從而蒙混過關。槍替即為雇人代考,主要出現在富家子弟的童試之中。最為嚴重的一種作弊方式是龍門掉卷,是指應試者提前賄賂監(jiān)考官,將考生與槍手安置一處,以便二人考完后試卷互換??婆e舞弊往往須耗費巨資,“通關節(jié)”“龍門掉卷”的背后其實是雄厚的背景和財力支撐,實乃為天下寒窗苦讀志士所共憤之。
入場后第三日放牌出場,士子交卷領簽而出。一輪應試結束,考生將所帶物品悉數整理,把答卷交于公堂,從考官處領取一根五六尺長,一半染色朱紅的竹簽。每至交卷人達百生,即開啟貢院大門,考生依次憑竹簽出場。戌時進行考后夜間“掃場”,待至下半夜考生又須再次候至貢院前聽候下一場點名。直至三輪應試結束,艱苦的闈場生活才落下帷幕。
科舉心理活動是底層士人科舉活動的內化和延伸。古代科舉是寒士謀取功名的唯一出路,底層士子心理活動隨著應考過程也發(fā)生著跌宕起伏的變化,集中體現著底層士子科考心態(tài)苦的特點。底層士子心理苦態(tài)主要表現為考前焦慮、侯榜忐忑,金榜題名喜極而瘋的悲哀,下第舉子嗒然若死的無奈。另一方面,由于底層士子和中上層士子在科舉及第預期和入仕選擇空間方面存在的差異,二者科考心態(tài)形成了鮮明對照。
晚清科考時局動蕩,廢科舉呼聲甚囂,科改新令頻出,士心惶惶。底層士子苦讀數十載,以科舉為生業(yè),一旦科考廢除則前途盡毀、博祿無望。底層士子一邊在科舉大廈將傾的恐懼中惶惶度日,一邊又沉浮于科考大軍中苦讀備考。
考前焦慮,侯榜忐忑。應考前夕士子心情焦慮,既盼望一朝中舉名揚天下又憂心“三年辛苦磨成鬼”。如《朱峙三日記》中記述:“予與稚松均初次考縣試。八時半消夜后,十時寢,輾轉不成寐,轉鐘四時即起?!保?]108底層苦讀士子大多以科考為生業(yè),寄功名于科考,“博祿養(yǎng)親”的科場情結令他們背負著巨大的心理壓力,至候榜期間士子更加心懷忐忑,夜不能寐。清末鄉(xiāng)試放榜日期大多集中于九月中旬左右,中試者名單以縣為單位,按鐘表盤順時針排列。放榜之日,士子悉數聚集于貢院門口,來來回回踱步不安。
金榜題名喜極而瘋的悲哀。有金榜題名者,四處煥發(fā)“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的中舉得意之情。而底層士子從“田舍郎”到“天子堂”的角色轉換背后,實則是底層士人把生業(yè)系于科舉,仕途懸于一線的悲哀。即使一朝中舉,他們儼然已成為科舉控制下的傀儡?!斗哆M中舉》一文通過士子金榜題名后喜極而瘋的戲劇性表達,深刻折射出底層士子的悲哀:“自己把兩手拍了一下,笑了一聲,道:‘噫!好了!我中了!’說著,往后一跤跌倒,牙關咬緊,不省人事……”[8]范進作為底層士子的代表,終其畢生趕赴科場,考試二十多次,年近半百才中秀才,底層士人對科舉的瘋狂令人唏噓。
下第舉子嗒然若死的無奈。與金榜題名時的得意形成鮮明對照的便是下第舉子心的凄哀。朱峙三感嘆自己落第光景時寫道:“船名江東,予等笑曰:此真無面見江東者也。船上盡是落第考生,相與嘆息而已?!保?]120科舉落第之苦只有寒窗數十載的底層士子才能感同身受。蒲松齡《聊齋志異》中對士子從參加科考到落第的心理刻畫得淋漓盡致,對落榜士子典型的七種形態(tài)變化作了精彩的表述。初入闈場,士子挑箱擔篋,負重而行筋疲力竭形如乞丐;點名搜身,兵卒叱罵,如待囚犯;對號入座,翹首以待開考,如同嗷嗷待哺之幼蟲;三試結束,體力不支步履蹣跚,如籠中脫逃的病鳥;等待放榜之際,坐立不安抓耳撓腮,似拴住雙足之猿猴;落榜結局已定,形同死尸,如中毒之蒼蠅嗒然若死?!板释麍笠玻菽窘泽@……行坐難安,則似被絮之揉。忽然而飛騎傳人,報條無我,此時神色猝變,嗒然若死,則似餌毒之蠅,弄之亦不覺也?!保?]落第士子的無奈,只能化作一聲“科名有定,豈在人謀”的凄嘆。而時日一長,落第者求功名心切,又重振旗鼓投身下一輪科考,畢生沉浮于科舉生涯,此時恰如破殼而出的雛鳥,一切又重頭來過。
相比之下,底層士子的科考心態(tài)同中高層士子形成了鮮明對照。
一方面,底層士子和中高層士子對中舉及第的心理預期不同。底層士子大多背負“博祿養(yǎng)親”的眾望,期以十年寒窗一朝中舉改變自己的人生命運,一旦落舉則生業(yè)盡毀。而中高層士子不盡如此,他們大多無養(yǎng)家之虞,更無須藉以科舉擺脫底層社會。中高層士子對科舉的熱衷更多地出于他們的士人理想,一種對高級儒家知識的探索與渴望,一種與翰林同僚切磋研習的愿景。如果說科舉考試對于底層士子來說是“博祿養(yǎng)親”之生業(yè),那么科舉于高級士子而言則更是一種學術理想的追求和自我價值的證明。
另一方面,底層士子和中高層士子的入仕選擇空間不同。對于大多數高級士子來說,科舉取士并非唯一入仕途徑。高級士子還可以通過學校取士的方式,層層升學至國子監(jiān)肄業(yè)后直接為朝廷授官任用。此外,中高層士子憑借身世門第往往還存在頂職入仕和舉薦入仕的現象。晚清科考風氣不佳,富家子弟捐金買官的現象也屢見不鮮。清廷為賠洋款下令各省捐金以敷缺漏,以致捐官風盛行,“各處捐賠洋款,士多借此捐納職官,富者以己之捐項,或買人之捐項,以百金買千金,如是者紛紛”[2]102。相較而言,底層士子的處境更為艱難,他們幾乎沒有入仕選擇的余地,只能將仕途系于一線,寄希望于科舉謀取功名,一旦科舉落第則入仕無望。以此觀之,正是由于科舉及第預期和入仕選擇空間方面的較大差異,使得底層士人的科考壓力遠甚于中高級士子,二者的科考心態(tài)存在明顯差異。
晚清科考時局動蕩,底層士子的科舉活動狀態(tài)呈現出俗態(tài)豐、學態(tài)頹、考態(tài)艱、心態(tài)苦四態(tài)并舉。鄉(xiāng)風民俗活動是底層士人科舉生活的底色,俗態(tài)刻畫民俗活動的豐富,生動還原著士子眾生百態(tài);書館求學活動是士人科舉活動的基礎,學態(tài)呈現求學活動的枯乏,書館師資短缺、教法單一令底層士子頹倦;科舉考試活動是科舉活動的核心,考態(tài)描摹應試活動的辛繁,從備考、赴考、應考三環(huán)節(jié)體現底層士人考態(tài)之艱;科舉心理活動是科舉活動的內化和延伸,心態(tài)聚焦科舉心理活動的起伏跌宕,以同情之理解的方式分析放榜士子辛酸百態(tài)。與中高層士子相比,底層士子的科舉活動特點體現為世俗化傾向、艱難處境和心理差異。晚清底層士人的科舉活動狀態(tài)既表現了底層士子以科舉為生業(yè)的辛酸無奈,也滲透出了寒門士子在科舉動蕩時代的吶喊和抗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