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禹彥 梁日升 上海蘭迪律師事務所
2021年7月中下旬,河南省出現(xiàn)了歷史罕見的極端強降雨天氣,大部分地區(qū)降暴雨或大暴雨,且呈現(xiàn)出累計雨量大、持續(xù)時間長、短時降雨強、極端性突出等特點。
這次突如其來的強降雨導致河南多地發(fā)生嚴重洪澇災害,給當?shù)貛砹司薮髶p失,部分企業(yè)的廠房被淹,車輛、設備等資產損毀嚴重。據(jù)《經濟觀察報》8月7日報道,截至8月3日16時,河南省保險業(yè)共接到理賠報案54.58萬件。
那么,是否所有投保企業(yè)財產險的企業(yè)在這次暴雨及其引發(fā)的災害中遭受的損失都能獲得保險理賠?哪些損失屬于保險理賠范圍?本文基于企業(yè)財產險的保險條款,并結合保險原理、司法判決,對企業(yè)財產險面對此次暴雨災害時可能遇到的理賠疑難問題進行探討,從而厘清此類險種面對暴雨災害時的理賠實踐誤區(qū)。
為便于討論,筆者將以中國人民財產保險股份有限公司的財產基本險條款(2009年版)、財產綜合險條款(2009年版)以及財產一切險條款(2009年版)作為本文開展后續(xù)討論的基礎條款(以上條款均從中國人保官網(wǎng)獲?。?。
“暴雨”作為特定的一類自然災害風險,并非所有財產險產品均將其列入承保范圍。財產險根據(jù)承保風險范圍不同,可分為三類:財產基本險、財產綜合險和財產一切險。
財產基本險(以下簡稱“基本險”)承保的風險包括火災、爆炸、雷擊、飛行物體及其他空中運行物體墜落風險;財產綜合險(以下簡稱“綜合險”)是在基本險的基礎上,增加其他自然災害風險(包括暴雨、洪水、臺風、暴風、龍卷風、雪災、雹災、冰凌、泥石流、崖崩、突發(fā)性滑坡、地面突然塌陷等);財產一切險(以下簡稱“一切險”)是在綜合險的基礎上,增加其他意外事故風險(意外事故是指不可預料的以及被保險人無法控制并造成物質損失的突發(fā)性事件,包括火災和爆炸)。
總而言之,基本險、綜合險、一切險的作用與功能大體相同,差別在于具體承保的風險范圍,大致如圖1所示。
圖1 財產基本險、綜合險、一切險承保范圍
因此,基本險所承保的風險并不包含“暴雨”,僅有一切險和綜合險可覆蓋“暴雨”風險。對于僅投保基本險的企業(yè)而言,在此次暴雨災害中可能無法獲得理賠。
?案例一:(2018)粵民申11656號
A公司為其名下的房屋建筑、機器設備、原材料、產成品及半成品向B保險公司投保財產基本險。A公司與B保險公司簽訂的保險合同明確約定:“在保險期間內,由于下列原因造成保險標的的損失,保險人按照本保險合同的約定負責賠償:(一)火災;(二)爆炸;(三)雷擊;(四)飛行物體及其他空中運行物體墜落。”之后,保險標的物因臺風吹襲受到損毀。A公司向保險公司申請索賠,B保險公司以不屬于保單承保范圍為由拒賠。A公司遂向法院提起訴訟。
法院經審查認為,保險責任范圍條款是雙方簽訂保險合同的基本內容和目的,作為投保人應當清楚和全面了解保險責任范圍的內容。涉案保險條款明確約定了保險責任范圍并不包括因臺風造成的損失。故A公司現(xiàn)有證據(jù)并未能證明其已發(fā)生保險合同約定責任范圍內的保險事故,B保險公司有權拒賠。此外,法院進一步明確,該條款是保險公司對所承保的風險的約定,并非減輕或消除保險人保險責任的約定,保險人無需履行提示、說明義務。
目前,國內大部分財產險條款均將暴雨定義為“每小時降雨量達16毫米以上,或連續(xù)12小時降雨量達30毫米以上,或連續(xù)24小時降雨量達50毫米以上的降雨”。這一定義與氣象部門口徑基本一致。在理賠階段,保險公司也常以當?shù)貧庀蟊O(jiān)測機構的降雨數(shù)據(jù)作為判定是否符合保險理賠條件的依據(jù)。
但是,保險實踐中的統(tǒng)計方式與氣象部門的觀測口徑仍略有不同:其一,氣象部門所公布的日降雨量數(shù)據(jù)統(tǒng)計的時點一般是0時至24時或者第一天的6時至次日6時,即連續(xù)12小時或24小時的降雨總量。而保險條款中所定義的暴雨標準包含三類,即1小時內、12小時內以及24小時內。因此,對于短時間內的強降雨天氣是否構成“暴雨”,被保險人與保險公司之間很可能發(fā)生爭議。其二,現(xiàn)實中還存在同一區(qū)域內實際降雨量分布不均的情況,可能導致氣象部門公布的全市/縣的平均降雨量不能真實反映局部地區(qū)降雨情況。在此情形下,被保險人與保險公司之間亦可能發(fā)生爭議。
為解決事實層面的上述爭議,實務中通常是向氣象部門申請查詢保險事故發(fā)生地最近氣象觀測站的數(shù)據(jù)或事故發(fā)生當日小時降雨的詳細數(shù)據(jù)。此外,在司法實踐層面,對于“暴雨”之認定仍存在以下問題:
《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保險法〉若干問題的解釋(二)》第十七條規(guī)定,保險人在其提供的保險合同格式條款中對非保險術語所作的解釋符合專業(yè)意義,或者雖不符合專業(yè)意義,但有利于投保人、被保險人或者受益人的,人民法院應予認可。
因此,法院認可保險公司對非保險術語的解釋之前提是符合專業(yè)意義。如保險條款中對“暴雨”的定義與氣象部門的界定標準發(fā)生沖突,則法院很可能認定保險公司對“暴雨”的定義條款有違專業(yè)標準,進而認定保險公司對“暴雨”的定義條款無效。
雖然絕大多數(shù)保險條款中已有專業(yè)術語的解釋條款,但實務中仍不排除有這種情況:保險公司認為“暴雨”是專業(yè)術語,國家已有相關標準的規(guī)定,無需在條款中專門列明其定義或對其進行解釋。
但是,保險公司這一“疏忽”可能帶來較為不利的法律后果。例如在“李清、安邦財產保險股份有限公司江西分公司財產保險合同糾紛再審”一案中,江西高院認定保險公司所提出的“暴雨”標準(即氣象部門對暴雨的認定標準)與被保險人的主觀標準(“降水量非常大的雨”),已構成對“暴雨”這一格式合同條款的兩種不同的解釋,最終依據(jù)《保險法》第三十條之“不利解釋原則”采取有利于被保險人的解釋,要求保險公司承擔相應保險責任[(2017)贛民再3號]。
當然,筆者認為,該案裁判觀點仍有可商榷之處?!侗kU法》第三十條規(guī)定:“采用保險人提供的格式條款訂立的保險合同,保險人與投保人、被保險人或者受益人對合同條款有爭議的,應當按照通常理解予以解釋。對合同條款有兩種以上解釋的,人民法院或者仲裁機構應當作出有利于被保險人和受益人的解釋。”由此可知,適用不利解釋之前提是雙方對該條款的理解均不構成通常理解。然而,本案中保險公司所提出的暴雨之界定標準系由我國氣象部門確立的國家權威標準,在此情形下將其認定為對“暴雨”的通常理解具有合理性。在未明確“暴雨”是否存在通常理解的前提下,本案法院徑直適用“不利解釋原則”進行裁判,其妥適性存疑。
由哪一方來承擔證明雨量是否達到保險合同約定的“暴雨”之舉證責任呢?目前司法實踐主流觀點認為,投保人、被保險人或受益人在保險事故發(fā)生后所需承擔的對保險事故的舉證責任程度應限于《保險法》第二十二條所要求的“應當向保險人提供其所能提供的與確認保險事故的性質、原因、損失程度等有關的證明和資料”。
如保險公司認定保險責任事故未達到保險合同約定的“暴雨”,則應由保險公司承擔相應的舉證責任。如保險公司未能提供充分證據(jù),則應承擔相應的舉證不能之后果。
?案例二:(2019)陜民申187號
2016年8月,寧某作為投保人為案涉車輛在乙保險公司投保了相關車險。保險合同約定“……暴雨……導致車輛受損的,保險公司承擔保險責任”。而后,2017年4月當?shù)匕l(fā)生短時強降雨,案涉車輛因降雨而浸水。寧某遂向保險公司申請理賠,保險公司審查后認定本案未發(fā)生保險事故,不存在“暴雨”。為此,保險公司提供了當?shù)厝姓w氣象資料、降雨量分布圖。
陜西高院認為,客觀上確實存在即使是一個市區(qū)雨量分布也會不均勻的現(xiàn)象,因此是否達到“暴雨”,必須經過實地測量方能做出準確判定。如保險公司要證明其無需承擔保險責任,需承擔相應的舉證責任。但本案中保險公司收到出險報案后未及時在發(fā)生事故的當?shù)厝?,且其目前提供的氣象資料、降雨量分布圖均無法證明事故發(fā)生地的準確雨量,故保險公司應承擔舉證不能的法律后果。
企業(yè)財產險作為一種損失補償保險,被保險人、受益人所能獲賠的保險金僅以保險標的實際損失為限。但是,對于“實際損失”的內涵,被保險人、受益人往往缺乏了解。基本險、綜合險和一切險可覆蓋的損失范圍對比如表1所示。
表1 基本險、綜合險、一切險可覆蓋的損失范圍對比
由表1可知,基本險、綜合險和一切險可覆蓋損失范圍的主要差異體現(xiàn)在是否包含“三停損失”。所謂“三停損失”,是指因保險事故引起停電、停水、停氣以致造成保險標的的直接損失。例如,部分生產企業(yè)在其生產環(huán)節(jié)中需要連續(xù)一段時間保持某種環(huán)境才能完成生產,若生產過程中水、電、氣等能源供應突然中斷,將導致生產設備以及在產品遭受不可逆的損失。
由于基本險、綜合險和一切險對是否賠償“三停損失”之表述散布于保險責任條款、除外責任條款或責任免除條款等多處,故實務中對此理解不一,有必要進一步厘清:
1.財產基本險不賠償任何“三停損失”
基本險的保險責任條款中并未列出“三停損失”,且在除外責任條款中明確列明“任何原因導致供電、供水、供氣及其他能源供應中斷造成的損失和費用”不予賠償。由此可知,基本險不賠償任何“三停損失”。
2.財產綜合險僅賠償有限條件下的“三停損失”
綜合險往往在保險責任條款中明確規(guī)定:“被保險人擁有財產所有權的自用的供電、供水、供氣設備因保險事故遭受損壞,引起停電、停水、停氣以致造成保險標的直接損失,保險人按照本保險合同的約定也負責賠償?!痹诒kU理賠實務中,該條款包含以下適用前提:
(1)“被保險人擁有財產所有權的自用供電、供水、供氣設備”必須是完整的、能獨立供應生產所需能源的成套設備,如包含發(fā)電機、變壓器、輸電線路在內的成套設備等。倘若僅是被保險人自有的輸電線路損壞導致外部供電中斷,進而造成保險標的財產損失,綜合險并不負責賠償。
(2)被保險人必須擁有上述能源供應設備的財產所有權,故融資租賃設備、臨時借用設備等被保險人僅享有使用權的情形并不屬于綜合險的賠償范圍。
(3)上述自用能源供應設備的損壞必須是保險合同所列明的保險事故造成的。
(4)上述自用能源供應設備本身并不要求屬于保險標的財產范圍。
3.財產一切險可賠償除公共能源供應中斷以外的所有“三停損失”
一切險條款中對于“三停損失”往往表述于除外責任條款中:“下列損失、費用,保險人也不負責賠償:……任何原因導致公共供電、供水、供氣及其他能源供應中斷造成的損失和費用?!币簿褪钦f,除了因公共能源供應中斷(如地震造成公共電網(wǎng)大面積癱瘓)所導致的保險標的物質損失和費用外,一切險可賠償非公共能源供應(無論是自有能源供應還是非公共以外的任何第三方能源供應)中斷導致的保險標的財產損失。相較其他兩類財產險,一切險實際覆蓋的“三停損失”范圍更為寬泛。
財產險實質上是財產損失保險,而財產損失包括直接損失和間接損失。值得注意的是,無論是基本險、綜合險還是一切險,均已明確將“保險標的遭受保險事故引起的各種間接損失”列為除外責任范圍。因此,對于損失性質的確定,將直接關系到被保險人、受益人的利益。
根據(jù)中國保險行業(yè)協(xié)會擬定的《保險術語(GB/T36687-2018)》之規(guī)定,直接損失是指風險事故導致的財產本身的損失,間接損失則是指由直接損失引起的額外費用損失、收入損失和責任損失,如生產經營中斷所導致的預期利潤損失等。
對于直接損失和間接損失的劃分標準,實務中往往從以下幾項標準加以界定:
1.直接損失應當為保險標的財產的實際減少
實務中,保險事故造成的被保險人收益的減少、價值的降低以及支出的增加等,均不屬于企業(yè)財產險中的直接損失。
2.保險事故與保險標的損失之間應當存在直接因果關系
所謂直接因果關系,是指作為原因的現(xiàn)象直接引起作為結果的現(xiàn)象而不存在中間現(xiàn)象傳遞的關系。在判斷某一保險事故的發(fā)生與損失之間是否符合直接因果關系時,主要取決于保險事故是否直接促成了該損失的發(fā)生,不存在任何中間因素。
例如,因暴雨天氣致使廠房中的設備被淹,導致工廠數(shù)月停工。在此情形下,設備損失與保險事故之間的因果關系鏈條為:暴雨→設備進水受損,故二者構成直接因果關系,屬于直接損失。而工廠停工損失與保險事故之間的因果關系鏈條為:暴雨→設備進水受損→工廠停工,損失與保險事故之間還存在“設備進水受損”這一中間因素,故停工損失僅能認定為間接損失。
?案例三:(2014)浙衢商終字第123號
2011年5月16日,甲水電廠向乙保險公司投保企業(yè)財產綜合險。2012年2月6日,當?shù)仄战当┯?,河水上漲,造成甲水電廠橡膠壩中段坍塌事故。后甲水電廠與保險公司之間就損失理賠金額發(fā)生爭議,遂至訴訟。
法院認為,甲水電廠主張的橡膠壩、圍堰工程損失系此次保險事故造成的直接的物質損失,保險公司應當予以賠償;但甲發(fā)電廠的發(fā)電損失(停工損失)屬于間接損失,并非甲水電廠現(xiàn)有財產之減損,不屬于保險理賠范圍。
保險實務中,財產險往往僅承保保險標的的直接損失,最主要的原因在于間接損失的范疇很廣,保險精算存在困難,若將各種間接損失也列為企業(yè)財產險的保險責任,在此情形下即使保險公司提高保險費率,也難以保證所承保的風險可控。因此,保險公司往往選擇將間接損失排除于保險責任范圍之外。
但值得注意的是,現(xiàn)有財產險產品的條款中一般并不列明間接損失的具體內容和界定標準,過于模糊的條款表述導致實務中常常對某類損失是否構成間接損失發(fā)生爭議。
?案例四:(2015)甘民二終字第20號
2010年3月26日,A公司在C保險公司處投保了財產保險綜合險。保險條款第十條第一款約定,保險標的遭受保險事故引起的各種間接損失,保險人不負責賠償。
在保險期間內,當?shù)乇┌l(fā)洪水,A公司遂申請理賠。雙方對事故后設備、廠房殘骸清理和拆除費用屬于直接損失還是間接損失問題產生爭議。
當?shù)馗咴赫J為,雖然在保險合同的責任免除條款中雙方約定保險人對于保險標的遭受保險事故引起的各種間接損失不負責賠償,但C保險公司未能提供證據(jù)證明其已就間接損失的種類和范圍向A公司作出了明確的說明和提示,故C保險公司并未盡到對此免責條款的說明義務,進而認定該條款對A公司不產生效力。C保險公司應當予以賠付。
由此可見,對于一些常見的間接損失,如上述案例中清理和拆除受損設備、廠房產生的費用支出等,保險公司仍應當在條款中予以明確,以免產生不必要的法律風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