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思嘉
說李碧華,冷冽、極致、奇情、毒舌似都合宜,但又都缺了幾分味道。若偏要以一詞概括李碧華的風(fēng)格,“文妖”倒像是真見了她似的。讀她的作品,仿佛書中有一個妖魂——她血肉模糊、啼血帶淚,但又沖著你笑,笑得攝人心魄、勾人神魂。你感到頭皮發(fā)麻、毛骨悚然,但又像中了咒似的不愿撒手。為何這般“中毒”?究其緣由,讓讀者恐懼而又入迷的上癮心態(tài)來源于作者的“矛盾”寫法。
(一)似真似幻,喧囂后的冷寂。
李碧華總愛寫繁華熱鬧的景象,浮光掠影、燈紅酒綠,如《霸王別姬》中的戲臺、《胭脂扣》中的沙塘咀,它們呈現(xiàn)出“盛世”光景,賓客盈門、高朋滿座,你似在酒醉中看到粉墨扮相引得臺下叫好連連,又似在迷離中瞥見嬌俏面孔送往迎來,好不風(fēng)流。忽的,若南柯一夢,一切在瞬間轟然倒塌,徒留一片廢墟頹然。風(fēng)情萬種的如花只是靠一絲殘念游離在這孤城的鬼魂,昔日的段老板與程老板亦是老態(tài)龍鐘的小樓和蝶衣。“如夢如幻月,若即若離花”,這是十三少贈予如花的聯(lián)對,倒也像是在說我們的夢。朦朦朧朧,辨不清往昔盛況是真是幻,留得讀者獨(dú)自站在原地發(fā)憷,不舍得忘記紙醉金迷,也不敢憶起時過境遷。至此地步,若哭,胸中淤塞,若笑,亦是含笑帶淚。
(二)喋血情緣,難辨深情與執(zhí)念。
我想嘗試給“愛情”下一個定義,絞盡腦汁而不得。
看世間的“愛情”,是“你若安好,便是晴天”,是喜其所喜、哀其所哀,是人世間最有溫度的東西。
而在李碧華筆下,為了“愛”把自己弄得面目全非的狠角兒數(shù)不盡數(shù),甚至出現(xiàn)病態(tài)的“吞并式愛情”。如《餃子·吃嬰胎的女人》中的菁菁,為了“回春”以贏回男人心而不惜吃嬰胎餃子,最終變成第二個媚姨般的妖婦;又如《胭脂扣》中的如花,不惜“謀殺”十三少,只為與其共赴黃泉。再如《潮州巷·吃鹵水鵝的女人》中的母親,為了“留住”父親而讓其破功自殺并以其尸首作料熬制極鮮陳鹵,做出鹵水鵝秘方。如果要用一種顏色形容這種“愛情”,那該是血紅色,她們愛得“深情”,愛得血肉模糊?!拔覀儛垡粋€人,也會一口一口咬他,把對方吞進(jìn)肚子中,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這是李碧華在《胭脂扣》中的描述,聞一多的詩句“黃昏偷來你的肋骨,釀成酒,百年后醉得有血有肉”,倒是與李碧華式的“愛情”有異曲同工之妙。
為“愛”毀掉對方、毀掉自己,你說她們不愛嗎?為了不可名狀的“愛”毀身誅心又如何不愛。正是如此這般深愛,她們把“愛情”奉為圭臬,不許它摻半點雜質(zhì)。而當(dāng)發(fā)現(xiàn)老公出軌、情人離去時,“愛情”便沒有那么純粹了?!卑妆诼浠?,這也是她們無法容忍的——守不住便毀滅,將他們?nèi)谌胱约旱墓茄?,倒換得個完完整整,生生世世。為了心中那抹“白月光”,哪怕以命為代價也不可惜。
毀滅又真是愛嗎?得到了,奔著一世,得讓對方死,得不到呢,那就同歸于盡吧,如此“愛情”怕世上也沒幾個人承受得起吧?!皭矍椤笔请p方的東西,而毀滅,無論是單方毀滅還是共赴黃泉,無疑是她們自己的執(zhí)著,因此與其說是“愛情”,不如說是執(zhí)念。執(zhí)念蒙蔽雙眼,由愛故生恨,眉頭一皺,殺心四起。
李碧華慣常寫這種扭曲而畸形、極端而病態(tài)的愛戀,愛恨并蒂,血肉相連。她洞悉一切,目光穿破華美的表皮,直擊最深刻、最直接的人性與欲念。用最簡單的話說最復(fù)雜的情,用最純粹的詞解最琢磨不透的人心,讀者只得深陷其中,欲罷不能。
(三)矛盾心理,打破世界又與世界和解。
“婊子無情,戲子無義”,這是李碧華《霸王別姬》的開頭,也是當(dāng)時社會的普遍觀念??墒抢畋倘A作品中,妓女如花為愛赴死并在死后也不放手,妓女菊仙毅然追愛、不離不棄。戲子呢?借電影《霸王別姬》中蝶衣的臺詞——“說的是一輩子!差一年,一個月,一天,一個時辰都不算一輩子!”書中的程老板雖沒有如此吶喊,亦執(zhí)著于與一生一世與師兄一雙人?!盁o情”與“無義”又不是在說他們?比起麻木大眾,他們倒多了幾分深情。
深情又總喋血,帶溫度的“愛情”與冰冷的死亡相戀相依。李碧華與世間的一切總那么格格不入,仿佛故意在背叛世界,逃離世界,可是我們又可以感受到李碧華嘗試在與世界和解。比如《霸王別姬》,電影中的“虞姬”終自刎,轟轟烈烈,動魄驚心,而書中的程老板在歷經(jīng)滄桑后終究變回蝶衣,在垂垂老矣之際與小樓相聚,也不過笑看往昔,如此云淡風(fēng)輕。
我曾看到《霸王別姬》的編劇對于“虞姬自刎”結(jié)局的解釋——以程蝶衣的性情,他是怎么也無法接受這樣的愛情:霸王已無用武之地,要在“她”鉛華盡洗之際茍延情感,是難堪的局面?,F(xiàn)實生活里,程蝶衣是個放縱的人,卻也因此,“她”不能接受現(xiàn)實走到惡劣之境。主角二人的感情根本無法走出“霸王別姬”這個典故,是最合理最戲劇化的處理。但戲劇并非現(xiàn)實,它是因現(xiàn)實生活中的矛盾沖突無法調(diào)解而被搬上戲臺。相反,書中的平淡結(jié)局則更像是與現(xiàn)實和解,與世界和解。不止于此,《青蛇》中的白素貞最終回到花花世界,《胭脂扣》中的如花也在這一世最后一次遇見十三少后放下執(zhí)念,開啟下一世的新人生……所有的轟轟烈烈、羅愁綺怨在末了都?xì)w于平靜,像暴風(fēng)雨后的海面,宛若新生。所有的不甘與執(zhí)著也在此刻與世界和解。
李碧華總是打破常規(guī),打破世界,卻又在風(fēng)風(fēng)雨雨后與世界和解。她在糾結(jié)矛盾中明了,洞悉一切,而讀者也跟隨著她的步伐在審視這個世界。我們琢磨糾結(jié),只是我們終究未必能做到如她那般釋然。真與幻,愛與恨,繁華與冷寂,破除與和解,李碧華總能在矛盾中尋求平衡,在矛盾心理中審視自己與世界,給讀者創(chuàng)造出非凡的閱讀體驗。
(福建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