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暮
他本就是一粒難能可貴的火星,只需要一陣風的契機,便能燃起燎原的趨勢。
Chapter 1
十二月的榕城氣溫直逼零攝氏度以下,書意裹緊了身上的羽絨服,找了個背風的臺階坐下。她的身后是榕城最大的中心體育館,當紅歌手原野今晚在這里舉辦演唱會。
上飛機前明明被自己裝進包里的門票此刻不翼而飛,書意將包翻了個底朝天也沒能找到,最終被攔在了門外。
場館內(nèi)時不時傳來一陣陣歡呼聲,一墻之隔的書意更是郁悶至極。
幾分鐘前試圖向她高價售票的黃牛大叔一屁股坐在了她身邊,哼著小曲兒刷著手機。
書意偏過腦袋,試探地問道:“您票賣完了?”
大叔覷她一眼,答道:“剛剛碰見幾個女生,最后三張票全賣出去了。
“你票沒找著?我說什么來著,過了這個村可就沒這個店咯。”
書意想起來剛剛自己梗著脖子怒斥大叔:“要這么貴你怎么不去搶?”便悻悻地縮回了腦袋,看來自己注定和這場演唱會無緣。
那就坐在外面聽吧,反正又不是第一次了。
賣光票的大叔心情極好,不計前嫌地想找書意聊天,剛要開口說點什么時,場館內(nèi)一首歌演唱到高潮,空靈澄澈的高音直沖云霄,就連過往的路人也為之震撼駐足。
“昆山玉碎鳳凰叫,芙蓉泣露香蘭笑?!睍饽X海里瞬間浮現(xiàn)起高中時學過的一句詩來。一旁幾個同書意一樣沒能進到現(xiàn)場的粉絲也激動地叫了起來。
盡管她與原野隔著堵墻,但她仍舊能想象出里面的場景。意氣風發(fā)的男人站在璀璨的聚光燈下,連成海的燈牌全都為他而閃爍,他像一個驕傲的小王子,一開口,所有人愿意為他折腰。
想到這兒,書意不自覺地彎了眉眼。她變幻豐富的表情被大叔盡收眼底,大叔眉毛一挑,問道:“就那么喜歡里面那個歌手?”
書意點了點頭,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喜歡?!?/p>
大叔興許見慣了這樣的場面,打趣道:“你那么喜歡人家,人家認識你嗎?”說罷,他又搖了搖頭,“現(xiàn)在的年輕人啊,換偶像的速度太快了,今天說喜歡這個,明天轉(zhuǎn)眼就愛上了另一個?!?/p>
書意笑了笑,沒反駁。
一陣冷風獵獵而過,將場館外掛著的巨幅海報吹得嘩嘩作響,遠處閃爍的霓虹燈光落在海報上,燈光映照的海報上的人和書意記憶中的模樣重疊了起來。她盯著海報看了半晌,思緒被拉得好遠。
她從六年前就開始喜歡原野了。
從他最初籍籍無名,上臺唱一首歌耳朵都要紅半天時就喜歡他,一直到后來,他成為受萬千矚目的歌手,開了好多場萬人演唱會,她仍舊喜歡著他。
那段從荒蕪到繁花盛開的歲月里,他們彼此相伴,跌跌撞撞地走過,于彼此而言,他們又豈止是認識。
盡管書意不搭話,大叔交談的興致仍舊不減:“你們追星的小姑娘不是都喜歡自稱是那些明星的女朋友嗎?我怎么聽說開演唱會這位好像已經(jīng)結(jié)婚了。”
半年前,原野剛拿下國內(nèi)含金量最高的金唱片獎項,便在社交平臺上高調(diào)地宣布了自己已婚的消息,妻子是圈外人,向來被保護得很好,媒體想方設(shè)法也沒能挖出一些相關(guān)信息。
書意終于回過神來,過了好半晌,才回答道:“我知道?!?/p>
關(guān)于他的事情,事無巨細,她全部都知道。
Chapter 2
六年前的榕城,中心體育館這一帶還未開發(fā),坐落在這兒的是一座小劇院。那時的書意在榕大讀大三,最大的業(yè)余愛好是寫劇本。
那天書意慕名去看當?shù)匾晃挥忻膭∽骷?、導演的話劇,結(jié)果因為記錯了場次而錯過了時間,就在她轉(zhuǎn)身準備走的時候,忽然瞥見了熟悉的身影。
林之蔚是大書意一級的學長,這段時間正在學校大張旗鼓地追求書意。他是榕大赫赫有名的風云人物,家境殷實,人也過分優(yōu)秀。
偏偏這樣的人浪漫細胞還格外發(fā)達,毫無戀愛經(jīng)驗的書意在他的猛烈進攻下暈頭轉(zhuǎn)向,卻又礙于女孩子的矜持,一直在猶豫要不要答應他試試看。
而此刻,知曉書意一切心理活動的室友周筱正站在林之蔚身旁,親昵地挽著他的胳膊。
如此戲劇性的一幕讓書意原本雀躍的少女心霎時碎了一地,隱隱還生出幾分被背叛的難過來。見親昵的兩人一同進了劇院,她猶豫了三秒鐘,跟了進去。
劇院里正在舉辦一場小型的商業(yè)晚會,林之蔚是這場晚會的主持人,書意潛伏在后排的角落里等了老半天,才看見了周筱,她站在聚光燈下,唱了一首當下最流行的動漫片尾曲《大魚》。
書意騰的一下從座位上站起來,轉(zhuǎn)身離開了觀眾席。
后臺演播室的大門被砰的一聲撞開時,原野剛剛放下話筒,氣息還未來得及緩和,轉(zhuǎn)頭就對上了女生一雙充滿不可思議的眼眸。
原野眼明手快地關(guān)掉了話筒,還未開口,就被閃光燈晃了下眼睛,門口的書意得意地朝他揚了揚手機道:“哦?原來是假唱呀?!?/p>
周筱前兩天感冒嚴重,嗓子啞到根本不可能唱上去高音,所以她一開口,書意就知道其中必有蹊蹺。
被人當場抓包,原野的臉瞬間通紅,囁嚅著想要辯解幾句,卻又半天說不出話來。
演播室內(nèi)亮堂堂的,明亮的燈光傾瀉而下,男生的窘迫無處遁形,書意瞥見他紅得快要滴出血的耳尖,霎時玩心大起。
她朝前走進了幾步,卷起手中的節(jié)目單輕輕戳了戳原野的耳垂,壓低了聲音道:“說,他們給了你多少錢讓你唱歌?
“我書老板給你三倍!”
書意話音剛落,兩個戴著工作證的人員就一人架著她的一只胳膊,以“無關(guān)人員擅闖后臺”為由將她趕了出去。
臨出門之前,書意分明聽見那個臉頰紅紅的少年輕輕笑了一聲。
他眉眼一彎,右臉頰邊還漾起一個小酒窩。
Chapter 3
書意將拍到的照片發(fā)給了周筱和林之蔚一人一份,自此之后林之蔚再未出現(xiàn)在她面前過,寢室的氛圍也因為這件事降到了冰點。
這學期課少,書意不愿意待在寢室里,本著“藝術(shù)源于生活”的原則,她決定去榕城影視基地看看。
恰好碰上正在拍大型宮廷劇的劇組招募群演,書意沒多想就去報了名,等到開拍才知道自己要演的是一個慘兮兮的宮女。她被人陷害挨了五十大板,推搡著扔出了門外。
書意沒什么經(jīng)驗,開機后,實打?qū)嵉厮ぴ诹说厣希迷诘诙螘r導演就喊了“過”。
一貫嚴肅的導演難得地夸了書意一句“不錯”。書意卻當了真,顧不得身上的疼痛,從包里翻出了自己寫的劇本,趁著休息的空隙往導演身邊湊。
她原本只是想讓導演指導幾句,可卻被會錯了意,被一旁的助理拉著趕出了片場。未裝訂好的劇本散落在地上,書意身上還穿著臟兮兮的戲服,蹲下身去撿的時候,鼻尖忍不住泛起一陣酸意。
透過朦朧的視線,書意看到一只骨節(jié)分明的手出現(xiàn)在眼前,地上的紙被人輕輕撿了起來,還被小心翼翼地拍了拍灰塵。
書意仰起頭,眼睛一彎笑道:“原來是你呀,假唱小哥哥?!?/p>
原野低垂著眼眸沒有說話,卻向書意伸出了手,躊躇了幾秒鐘,書意還是借著他的手從地上站了起來。
待到書意站穩(wěn),原野的手立馬收了回去,他從口袋里掏出了什么東西戴在耳朵上,這才溫聲開口問道:“你說了什么?我剛剛聽不見?!?/p>
書意這才意識到他戴的是助聽器,心中不由得閃過幾分悲憫,但又很快換上了笑容,她朝原野眨了眨眼睛,回答道:“我說,原來是你呀,唱歌很好聽的小哥哥?!?/p>
猝不及防被夸獎,原野彎了下嘴角,一抹紅暈爬上耳邊。他向書意解釋了那天替人假唱的事情,女主唱因感冒開不了嗓,他是被臨時拉過來救場,并且反復強調(diào)自己沒有收錢。
書意被他嚴肅認真的表情逗笑,隨口問道:“怎么不直接換你上去唱?”
原野頓了頓,視線躲閃道:“我沒有上臺唱過歌,沒有舞臺經(jīng)驗?!?/p>
書意不以為然,追問道:“多上幾次臺不就有經(jīng)驗了,你唱歌那么好聽,難道就甘心一直做幕后英雄?”
原野沒回答她的話,反倒將手中的保溫桶遞給了書意:“還沒吃飯吧,請你吃?!?/p>
書意早就饑腸轆轆,再一看手機已經(jīng)錯過了發(fā)盒飯的時間。原野拉著她找了塊空地坐下,揭開了保溫蓋,飯菜的香氣撲鼻而來,引得書意原本想要婉拒的話怎么也說不出口。
吃人嘴軟,書意一邊大快朵頤,一邊變著法夸身邊的原野人帥心善,歌聲動聽,等到畢生所學的形容詞都用了個遍時,一直悶著頭不說話的原野耳尖又變得通紅。他偏過頭望向書意,一雙澄澈的眸子里閃著細碎的光,書意愣怔了幾秒鐘,聽見他溫和卻又有些小心翼翼地問道:“你真的覺得我唱歌好聽嗎?
“不會覺得很怪嗎?”
原野的嗓音天生就偏細,說起話來不像其他男孩子那么渾厚,唱起歌來更是像女聲,青春期的少男少女們性別意識特別強烈,因為這一點,原野被恥笑過太多次。
再加上由于天生聽力弱的原因,原野的心思較普通人更為敏感。漸漸地,就連他也覺得自己是怪物,不敢再在人前唱歌。
那天躲在演播室里替別人假唱的幾分鐘,在他看來,是獨屬于自己最隱秘的快樂時光,卻沒想到被眼前的女生撞了個正著。
她沒有皺眉,反而大張旗鼓地闖進了他的小世界里。
書意吃掉了最后一塊鍋包肉,心滿意足地擦了擦嘴,這才站起身來,面對著原野,她舉起三根手指道:“我發(fā)誓,你的歌聲是我聽過最好聽的天籟之音了,騙人是小狗。
“每個人對于美都有不同的定義,原野,你的人生是一片遼闊無邊的原野,而那些無關(guān)緊要的雜草,是無法阻擋你奔向遠方的。”
面前的女生足足比他矮了半個頭,半仰著腦袋望著他,目光堅定又從容。原野心中那座凍結(jié)已久的冰山驀地破開了一個缺口,溫暖的陽光爭先恐后地涌入,映出一片晴朗。
原野彎了彎眼睛,抬手輕輕抽走了書意懷中的劇本。察覺到書意不解的眼神,原野溫聲解釋道:“我?guī)湍惆伞?/p>
“剛剛那個導演是我爸?!?/p>
Chapter 4
書意做了個夢。
夢里無論她走到哪兒都能碰見一個人,那人還總是眼里噙著淚花兒,委屈巴巴地看著她。醒來后,她才發(fā)現(xiàn)夢境中的那張臉與原野重合了。
書意后知后覺,有一點后悔那天朝原野發(fā)了火。
她分明真心實意地覺得原野唱歌好聽,卻在原野說出那句“導演是我爸”時,以為原野誤會自己說這么多只是為了利用他。
怒氣攻心的書意從他手中收走了劇本,臨走之前還氣勢洶洶地說了句:“不識好人心!”
等到冷靜下來,她才意識到或許是自己先入為主了,原野只是單純地想幫她,沒有其他意思。
而她之所以那么敏感,究其原因還在于那天出門前,周筱將她攔在樓道里說的那番話。
狹窄昏暗的樓道里,一束光線透過天窗照了進來,能看見細小的塵埃在空氣中浮動。兩人相對而立沉默了半晌,書意才聽見周筱開了口,她說:“書意,沒有人能永遠甘心只做一粒塵埃,只有和林之蔚那樣的天之驕子站在一起,我才能擺脫這樣的命運。
“我參加了那么多場試鏡都沒有成功,陪林之蔚參加一場晚宴,就能拿到一個角色?!?/p>
那是書意第一次覺得,和她朝夕相處了很久的人是那么陌生。
周五最后一節(jié)選修課結(jié)束,書意隨著人流朝教學樓外走,剛穿過大廳,就看見了原野。
他孤身一人站在那兒,余暉不偏不倚地籠在他周身,洶涌的人群自他身邊擦肩而過,他靜默著,好似周遭一切喧囂都與他無關(guān)。
不知為何,書意忽然想起了暑假去過的一座古寺。古寺在山頂上,她爬了好幾個小時才上去,樹林茂密,萬籟俱寂,甚至有一種陰森恐怖的感覺。就在書意失望地轉(zhuǎn)身準備離開時,若隱若現(xiàn)的太陽終于沖破云層的束縛,金色的光芒噴薄而出,灑在了這座千年古剎上。
書意被那個瞬間久久震撼,眼眶忍不住濕潤起來。
而此時此刻,不遠處的原野在看到她的那瞬間,眉眼忽然生動起來,望向她的眼睛里染上星星點點的笑意,仿若那座古寺一般,重新煥發(fā)了生機。
有那么一瞬間,書意鼻腔里涌起一陣酸意。她快步走上前去,將原野拉至僻靜的地方。
等到原野戴好了助聽器,書意才開口:“你是來找我的?”
原野的語氣溫溫柔柔:“我是來給你道歉的,我知道那天你說的都是真心話,我很感激,所以才想要幫你,沒有其他的意思?!?/p>
書意一顆心臟早就酸軟起來,嘴上卻還要逞強:“哦,知道了。”
原野繼續(xù)溫聲問道:“那書老板原諒我了嗎?”
書意頓住了腳步,故作思索了幾秒鐘,手往旁邊的宣傳欄一指,回答道:“你和我一起組隊參加比賽,我就原諒你?!?/p>
榕大學生會每年都會舉辦一場大型城市生存挑戰(zhàn)賽,參賽者至少兩人一隊,被投放到一座陌生的城市里,沒收一切現(xiàn)金和支付工具,只提供五十元的啟動資金,為期五天,最終獲得收入最多的隊伍獲勝。
書意拉著原野填好了報名申請表后,這才大方地拍了拍原野的肩膀,笑道:“現(xiàn)在書老板原諒你啦?!?/p>
三天后城市生存挑戰(zhàn)賽正式開始,書意拉著原野在陌生的城市里轉(zhuǎn)了半天,才找到了第一份工作——快餐店里刷盤子。
書意在家偶爾幫忙刷刷碗,干起活來還像模像樣,可原野卻是十足嬌生慣養(yǎng)的大少爺,連著打碎兩個盤子后,老板黑著臉發(fā)話了。
書意再三保證不會再出現(xiàn)意外,這份工作才得以保住,她給原野搬了張凳子來,叮囑他不要再動手了。
原野乖乖坐在一旁給她遞盤子,書意時常察覺到有兩道灼熱的視線盯著自己,等她抬起頭去看,那人又慌亂地垂下腦袋,只看到紅紅的耳尖。
書意表面不露聲色,暗中卻不自覺地彎了嘴角。盯著少年烏黑的發(fā)頂,她在心里盤算著自己的計劃。
第四天中午,刷盤子二人組被快餐店老板趕了出來,理由是速度越來越慢。書意的手不小心被劃了兩個傷口,又因為長時間在水里浸泡,有些發(fā)炎了,自然影響了刷碗的速度。
原野剛剛才發(fā)現(xiàn)。他心疼書意,拉著還在跟老板求情的她走出了快餐店,一路上沉默不語。
他讓書意坐在廣場上等著,自己去街上找工作,可他們的比賽只剩一天半時間,很多店都不收短工,原野轉(zhuǎn)了一大圈仍舊一無所獲。
暮色四合,廣場上的人越聚越多,一位胡子花白的老人在表演手風琴,四周圍了一大圈人。書意拉著喪氣的原野擠了進去,一曲罷,周圍響起了熱烈的掌聲,有不少人往老人面前的琴盒里放錢。
書意被熱鬧的氣氛感染,臨走時也跟著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紙幣扔了進去。走出去好遠,原野聽見書意懊惱地啊了一聲:“我剛剛好像放了五十進去……
“我記得明明拿的是五塊啊,昨天的碗白刷了?!?/p>
原野被她欲哭無淚的表情逗笑,一整個下午籠罩在心頭的陰霾終于一掃而空。
書意見賣慘奏效,更是委屈巴巴地補充道:“本就不富裕的家庭更是雪上加霜。”
不知是天氣太冷還是捕捉到了某些曖昧的字眼,原野的耳尖唰地紅了。
書意乘勝追擊:“原野,我想干一票大的,你相信我嗎?”
迎著書意殷切的目光,原野被蠱惑般,不假思索地點了點頭。
Chapter 5
書意用剩下的錢去音像店里租了一套音響設(shè)備,拉著原野來到了夜市最繁華的路口。設(shè)備都調(diào)試好了,卻遲遲沒有人開口。
原野抿著唇盯著一處地方發(fā)呆,不知在想些什么。書意靠了過去,將一只話筒遞給他,然后從包里翻出一頂黑色的鴨舌帽戴在他頭上。
“你看,這里來來往往的全都是陌生人,你唱的好與壞,于他們而言也只是一首歌的時間。
“所以原野,想唱就唱吧,不用管別人說什么,你是你自己啊。
“你不要擔心和害怕,要是唱得不好,我就拉著你跑,跑到下一個沒人認識我們的地方,大不了重新來過嘛。”
原野垂眸,蹲在面前的女生正半仰著臉看著他,一張小臉素白干凈,橘黃的燈光落在她的瞳仁里,水光瀲滟,生出許多溫柔。
背景是一片喧囂,煙熏火燎的燒烤店,街頭小販的吆喝聲,在這個處處充滿著人間煙火氣息的陌生地方,原野身上的枷鎖終于肯松動。
他眸光微動,正想說些什么,書意卻先他一步起了身,打開了伴奏音樂。書意嗓音清亮,但因為緊張,聲線還有絲絲顫抖,三三兩兩的路人圍觀起來,她紅著臉,朝原野伸出了手。
她唱:“陪你把沿路感想/活出了答案/陪你把獨自孤單/變成了勇敢?!?/p>
終于,原野握住了她的手。
這是自初一那年藝術(shù)節(jié)表演,原野在一片起哄聲中下臺后,第一次在大庭廣眾之下拿起了話筒唱歌。
陌生的地方與身邊勇敢的姑娘,讓原野生出無限膽量來,后來的原野回憶起這天晚上,總覺得即使用“瘋狂”二字形容也不為過。
兩人相貼的掌心溫熱,仿佛有源源不斷的能量正輸送進他的體內(nèi),他忘記了自卑和怯懦,忘記了曾經(jīng)那些詫異的目光和不解的眼神。也是在這天晚上,原野才認清自己的內(nèi)心,原來他是如此熱愛唱歌,原來他不是不渴望歡呼和掌聲。
是書意帶著他打敗了盤踞在心里的怪獸,將他拉入一個連風聲都自由自在的世界里。
一直到十點過,圍觀的人群才漸漸散去,書意拉著意猶未盡的原野坐在路邊的椅子上休息,原野擰開一瓶水朝下灌,喝得太急有水珠順著下顎滾落,書意掏出紙巾替他擦。
還未觸碰到他的皮膚,書意就被人一把抱緊在了懷里。
溫熱的氣息縈繞在耳邊,書意看不到他的臉,卻能想象出原野眉開眼笑的模樣,他說:“書意,謝謝你。
“今天是我最開心的一天。”
兩人賣唱賺的并不多,剛好把租音響設(shè)備的錢補回來,書意仍舊高興極了。臨走時兩人還被旁邊燒烤店的老板叫住,說是感謝他們?yōu)榈昀飵砹丝土髁?,送了他們一個大份燒烤和幾瓶桂花釀。
書意嘴上說著只嘗一口,卻是忍不住貪了杯,最后原野拉著暈乎乎的她朝回走。
書意走路不穩(wěn),好幾次險些摔倒后,原野干脆蹲下將她背在了背上。
十月的晚風帶著幾分涼,書意趴在原野溫熱的背上,干脆連臉蛋也埋進了他的頸窩里。
“原野。”她小聲地叫他的名字,溫熱的氣息噴灑在脖頸處,帶著若有若無的癢意和桂花的清香。
仿若背上背著的是珍寶,原野每一步路都走得很穩(wěn),她叫一聲,他就輕輕應一聲。
“為什么你每次見到我才戴上助聽器?”
“平時怕吵,所以干脆不戴。但我想聽你說話?!?/p>
背上的人靜默了好一陣。
忽然,書意手一揮,指了指不遠處的兩個人,問道:“原野,你說這次比賽我們能贏過他們嗎?”
原野順著書意指的方向看過去,發(fā)現(xiàn)是林之蔚和周筱兩人,作為學生會會長,林之蔚帶頭參加了這次比賽。
原野偏過頭,溫聲問道:“書意,你想贏嗎?”
書意的聲音忽然沾了點委屈,答道:“想啊?!?/p>
原野無聲地笑了笑:“你想的話,我們就能贏。
“書意,我擁有的不多,但只要你要,只要我有?!?/p>
Chapter 6
第二天醒來,書意發(fā)現(xiàn)了桌上放了一杯蜂蜜水和一張字條,字條上是一個地址。
書意找到那個地址的時候,原野正站在臺上,紅著臉被一群大媽簇擁著起哄“再來一首”。
市中心的商場新開業(yè),為了做宣傳招募業(yè)余歌手去唱歌,一個小時三百塊。原野昨晚在燒烤店里看到了宣傳單,把書意送回住的地方后,他打電話報了名。
商場的人太多了,書意被擠在角落里,原野一時半會兒沒看見她。臨時搭起來的舞臺十分簡陋,音響效果也很差,盛情難卻之下,原野被迫唱了首《好運來》。
書意忽然意識到,那天晚上她說錯了,原野這樣的人,哪里需要被她拉著跑呀。他本就是一粒難能可貴的火星,只需要一陣風的契機,便能燃起燎原的趨勢。
于唱歌而言是這樣。于她的心而言也是這樣。
下午五點鐘,本次城市生存挑戰(zhàn)賽正式落下帷幕。回程的大巴車上,書意將潤喉糖一顆接一顆地往原野嘴里塞。原野被薄荷味刺激得眼淚汪汪,眼巴巴地望著書意,書意手一頓,慌亂地錯開視線,卻還嗔怪道:“都不知道保護自己的嗓子?!?/p>
原野咧嘴一笑,孩子氣地說道:“書意,我們贏了?!?/p>
憑借著書意給他的勇氣,他替她贏了比賽,與此同時,他也贏了過去那個懦弱的自己。
比賽所有的收入最后都捐給了山區(qū)的學校,榕城下初雪的那天,書意收到了山區(qū)小朋友寄來的賀卡。
她拉著原野在雪夜里散步,將卡片一張張念給他聽。驀然,不遠處的江面上升起了煙花,原野第一反應是伸手捂住書意的耳朵。
書意笑著轉(zhuǎn)過身去,在最后一簇煙花從原野眼中湮滅時,開了口:“原野,只要我有,只要你要?!?/p>
原野瞬間想起那天背著書意時自己說的話,他聲音那么輕,本以為她不會聽見。
旁邊一群高中生模樣的男生嬉笑著跑過,沒認真看路,狠狠地撞了原野一下。原野的助聽器掉在了地上,他慌亂地蹲下身去撿。書意等了半晌,卻不見他站起身來。
書意蹲下身時,發(fā)現(xiàn)原野捂住了眼睛。
她扳開他潮濕的手掌心,幫他將助聽器戴好,然后語氣溫和道:“原野,這些都沒關(guān)系啊,大不了以后我做你的耳朵。
“那天你說的話我都聽到了,你不承認也沒關(guān)系,反正往后你若是退一步,我就往前挪兩步?!?/p>
她如同初見時那副耀武揚威的模樣一樣,朝他揮了揮手,語氣頗有幾分得意:“這樣你就永遠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了?!?/p>
原野笑了下,沒說話,卻是回握住了書意的手。
誰都沒想到書意拉著原野在街頭唱歌的視頻會意外在網(wǎng)絡(luò)上走紅,評論雖是褒貶不一,但好評卻是占了上風。原野常年未更新的社交賬號被網(wǎng)友翻了出來,漲了許多粉絲,走在學校里還總會被人認出來。
書意窩在原野公寓的沙發(fā)上,翻看手中幾家經(jīng)紀公司寄來的邀請函。
“簽約前兩年內(nèi)不允許談戀愛?!?/p>
“必要情況需配合公司捆綁CP?!?/p>
書意邊看邊皺眉,最終勉強挑了家沒有那么多條條框框的公司,她問原野:“你有想去的嗎?”
原野正準備接過她手里的東西,旁邊亮起的電腦卻響起了郵件提示音,原野點開查看,片刻后聲音有些發(fā)顫:“意意,我收到了國外頂尖音樂學院的通知。
“我做夢也沒想到我能收到它?!?/p>
他欣喜若狂地將她擁入懷里。
殊不知,有人為了成全他的夢,悄悄做了多少努力。
原野出國的前一天晚上,他陪著書意去看了一場話劇。
在他們初次相遇的那家小劇院里,這一次終于沒有記錯場次。書意還有幸爭取到了和她喜歡的這位話劇老師交流的機會。
從劇院里出來時,人群早已經(jīng)四散,走著走著,書意忽然停了下來,原野跟著停下腳步,等待著她做些什么。
書意開口道:“分別之前不知道送什么禮物好,唱首歌給你聽吧。
“不過這首歌我唱不好,你能不能,摘掉助聽器。”
原野佯裝沒聽出她隱約的哭腔,順從地摘掉了助聽器。書意后退了幾步,唇齒張合。
有那么一瞬間,原野有一種想要退掉機票,不顧一切地留在她身邊的沖動。
他克制地走上前去握住書意的手,溫聲問道:“唱的什么?”
“等你回來我再告訴你?!?/p>
“好?!?/p>
Chapter 7
演唱會結(jié)束后,原野在一家便利店找到書意時,已經(jīng)快凌晨兩點了。
書意抱著手機趴在桌子上昏昏欲睡,看清楚來人,忍不住軟聲控訴了起來,從飛機晚點講到不小心弄丟了票坐在門外聽完了大半場演唱會。
原野蹲在她面前,認真地聽她講完。然后他幫書意系好了圍巾,轉(zhuǎn)過身去將背朝向了她:“走吧,書老板,作為安慰,我背你回家?!?/p>
出門時,書意才發(fā)現(xiàn)外面下雪了,地上鋪了薄薄的一層白,過幾天就是元旦了,路兩邊的樹梢上掛起了紅色的燈籠。
很快又是新的一年了。
是她認識原野的第七年,成為原太太的第三年。
原野側(cè)過頭,第六百零二次問書意:“當初去機場的前一天,唱了什么歌?”
書意再一次敷衍地轉(zhuǎn)移了話題。
不是不敢回答,而是書意實在不愿意再回憶一遍那個時候矯情的自己。
那時候的書意幾乎做好了放棄喜歡原野的準備。
她和原野之間遙遠的距離與永遠無法同步的時差讓她的心屢屢生出挫敗感。她喜歡的人終于在那片遼闊的原野上馳騁,奔向更光明的未來。
而她呢?
堅持了好幾年的劇本創(chuàng)作收獲卻寥寥無幾,大四做畢業(yè)設(shè)計,因為和導師的理念不合,差點延期畢業(yè)。
書意最灰心的那段日子里,每次看見原野因著時差而熬夜跟她視頻時,她都會覺得,自己或許才是原野人生里的那叢雜草。
那些他退一步她便追兩步的勇氣不知何時已經(jīng)消失殆盡了。
她永遠無法也不能阻擋他奔向更遼闊的遠方。
剛出國的那半年里,原野每天都過著兵荒馬亂的生活,語言不通,課業(yè)繁重,再加上書意失聯(lián)。
他在唱歌這件事情上的天賦被越來越多的人認可,他站到了更加盛大的舞臺上,卻再也找不回那個晚上在街頭唱歌的快樂。
原野離開后的第二個元旦節(jié),書意加完班,坐最后一趟地鐵回家,剛走出地鐵口,就看見了闊別很久的原野。
他同往常無數(shù)次一樣,笑著將手中滾燙的烤紅薯掰成兩半,遞了一半給她,開口時,聲音卻帶了幾分哽咽:“書意,我從來沒有想過要放棄你。
“也請你不要放棄我好不好?”
那一刻,書意才明白,真正互相喜歡的兩個人,不該為了成就對方而將他推開,而是要做彼此的藤蔓,借助彼此的力量和愛意,相互纏繞,一起向上攀爬。
Chapter 8
很久之后的某次采訪中,主持人問了原野一個老套的問題:“一路走到今天,你最感謝誰?”
“我的妻子?!?/p>
對原野的婚姻生活好奇了好多年的媒體更是不愿錯過這個機會,追問道:“方便詳細說說嗎?”
興許是那天天氣晴朗,原野罕見地多說了幾句。提起書意時,那個望向鏡頭的男人滿臉溫柔。
“是她替我收集了我唱歌的所有視頻和相關(guān)資料,悄悄寄到國外的學校,我才有機會拿到offer。
“她曾為我唱過一首歌,后來每當我想要放棄時,聽一聽那首歌,渾身就又充滿了力氣?!?/p>
分別前的那天晚上,書意唱的是他們第一次遇見時,原野唱過的那首《大魚》。盡管當時原野聽不見,可他太熟悉那首歌了,看口型一眼就能認出來。
“怕你飛遠去,怕你離我而去,更怕你永遠停留在這里?!?/p>
原野永遠也忘不掉,唱到這一句時,書意眼角淌過的那一滴眼淚。
從此以后無論他飛得多高多遠,這地面上總有他的心之所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