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子勇
方物
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一方水土也出一方方物。
方物是人、勞動與天地的合作。人類文明的千姿百態(tài),源自勞動的千姿百態(tài)。不同文明各具特色,各有勝出,面貌迥異,在觀念、制度、器物、文化、社會和心理上別具一格、多姿多彩,是不同生產、生活條件下,不同勞動方式、個性、特點緩慢積淀的歷史結晶。它們之間的一致性、相似性也源于此。近代以降的全球化、現代化,生產生活方式的趨同,工藝、機器和產品的集中化、規(guī)?;?、標準化,使勞動和勞動產品同質化。今天的人類勞動,越來越多地呈現出統(tǒng)一的面貌和特點,人的類本質日益明顯地浮現出來。
琳瑯滿目的中華方物,是物化的中華勞動史,是中華勞動、中華生活、中華智慧的貢獻,是中國人意志、技術、審美、文化的外化。勞動是有目的的活動,是價值的源泉。人類勞動區(qū)別于動物本能,蜜蜂精致的蜂房,來自蜜蜂內嵌的基因信息;人超越本能,在勞動中表達自由的意志。“手藝”是手工的藝術,最能體現勞動之美、創(chuàng)造之美、自由之美。在前工業(yè)時代,手藝是諸種勞動中的經典勞動,凝結最多技能技巧、精神觀念和審美情趣,最能體現物質文明的“道成器身”。
從考古出土的文物中,可以發(fā)現、歸類和闡釋人類早期的文化區(qū)系和類型。這些出土物品是人類早期的物化勞動,是觀念、文化、審美不斷衍變、深化、傳播、融合的物證,因此它們被叫作“文物”—文明流過的痕跡、遺物。
中華文明,在她成長的各個階段,都留下精彩獨特的手工藝術。幾乎所有文明都經歷過石器時代,在博物館里,最先被介紹的史前文明遺存主要就是石器,人類俯拾皆石,石是使用最廣泛的勞動工具,與之伴隨的還有骨器、木器?!笆勒邽橛瘛?,中華先民在石頭中看到了美麗的玉石,并將玉的制作推向極致,加工玉器需要巨量的、高技巧的勞動,中華先民卻樂此不疲,這些玉器是一件件由手藝精心雕琢、完成的精神作品。這些曠古之工,代表從石器時代就開始的中華心意,可以說,中華民族是“銜玉而生”的。中華文明留存了大量的精美玉器,這是八千年的故事,一直傳承至今,以玉為中華文化取象,可也。甚至在文明分期上,也不必跟著西方考古的格式來“填空”,我們完全可以單列一格:玉器時代。
再比如陶器。中國自古就有“女媧補天”“摶土造人”的神話傳說。中國人對土情深意長,金木水火土,土居其中,中國之“中”,也是天地之“中”。天地玄黃,宇宙洪荒,中國人以土觀天下,“補天”“造人”這樣的“太初有言”和“元敘述”,是由水、泥土、石頭這樣的“普遍之物”來完成的。人類掌握火的使用方法,發(fā)明陶器,是諸文明皆有的“一般敘事”,但中國人又一次將它推向極致,發(fā)展出絢麗的陶瓷文化,留下生動鮮明的文明形象。陶與瓷相繼相盛,交相輝映,在世界諸文明中雖非獨有,但最為極致,綿延不絕,影響深遠,西方在很長時期以瓷觀中國,觀東方。
火生土,火生陶,陶瓷的產生和發(fā)展與火的使用密切相關。中國古人用火最有心得,是用火的大師,得火之精髓。脫離茹毛飲血、刀耕火種,開始農業(yè)革命,享用熟食,煎煮烹炸蒸,飲食文化悠久繁盛。中國古代青銅器制作技藝獨步天下,也與冶煉技術中對火的高超使用密切關聯。
中國不僅被視為陶瓷的國度,還被視為絲綢的國度。中國人養(yǎng)蠶繅絲的歷史最早、最久,絲綢長期風靡世界,是古典世界最重要的奢侈品,由于絲綢貿易而興起的絲綢之路更成為文明交流融匯的道路,綿延至今。
在前工業(yè)社會,中國的手工技藝一直走在世界前列。手藝在生產、生活中代表實踐能力的深化和對精致生活的追求,最能體現中國人的心靈手巧。從勞動角度看,手藝是農耕社會的復雜勞動,需要腦與手、心與手的配合。“腦”代表智慧,“心”代表情感,“手”代表勞動?!笆帧笔恰澳X”與“心”的外化、物化。手藝需要嚴格的訓練,體現人的智慧和創(chuàng)造。中國人講“技”與“道”,“技”的最常解就是“技術”“手藝”,“技”“道”相聯系,“技”通向“道”,體現“道”?!凹伎山醯?,藝可通乎神”,中國人的“技”與“道”是形神兼?zhèn)?,是實踐美學,是生活藝術,是“形而上”“形而下”為一體。
宜興的細陶,在陶器中雖不是最早的,但一直流傳下來,成為陶器中最美、最精致、最有影響的代表性方物之一。宜興除了陶土原料獨特,更重要的是富庶的江南水鄉(xiāng)對精致生活有較大的社會性需求,需求拉動手藝人精益求精,制作技藝臻于化境。生產的分工、分化,促進文化和社會的復雜化。中國的手藝,包括宜興紫砂藝術,是古代農耕生活結出的果實。魏晉南北朝之后,經濟重心逐漸南移,精耕細作的江南水鄉(xiāng)有更多剩余的物產,滋染工商之氣。涓涓財富細流澆灌出眼光、靈氣、品位和講究。過去,比較富裕的地方,手藝也往往比較豐富多彩、興旺發(fā)達,生活文化的積淀也比較豐厚,成為魚米之鄉(xiāng)、工商之鄉(xiāng)、手藝之鄉(xiāng)。今天,往往也是這樣的地方現代化程度最深。宜興丁蜀鎮(zhèn)紫砂村村民今天的生活已經完全現代化,生產生活的性質發(fā)生了巨大的變遷,但紫砂藝術保存了下來,并有所發(fā)展,為今天所用,這個綿延千百年的根脈沒有斷裂。陶藝大師們今天的手藝,是在傳承和發(fā)展經典的中華勞動和文化審美。
工業(yè)
從工業(yè)革命到今天,生產力發(fā)展,社會化分工爆炸性發(fā)展,科學昌明,技術進步。在人類勞動內部,堆積、橫亙著綿延萬里、種類繁多的工具、機器、流水線、產業(yè)鏈……大大延長了勞動的鏈條,勞動日益簡單、重復;分工協作、組織方式日益復雜;工業(yè)造物的類別、數量巨量增長,推動生產的社會化、全球化。勞動完全被工具化、社會化了,單個、零散、獨力完成的生產勞動,幾乎難以存在;單槍匹馬,赤手空拳,幾乎無法勞動。所有的生產活動,都被織成一張日益繁密、龐大、無限的網。一是一切,一切是一。所有勞動都被焊接、鉚牢在一起,成為須臾不離、關系復雜、無法抽脫的整體。
工業(yè)生產的特點是標準化和批量復制。一件產品和一萬件產品越是毫無差別,越是代表工業(yè)生產工藝的質量和水平。巨量的生產也使人類進入消費時代,生活中彌漫、充斥著花花綠綠的一次性產品或近乎一次性的產品,改變了人與物的關系—正是這種“不惜物”的消費行為,這種“不惜物”的態(tài)度,支撐著時尚和流行。今天扔掉的東西,可能正是幾十年前日思夜想而不可得的東西。從產品匱乏到奢侈浪費的轉換,更像是“因果報應”。所有的物品沒有用到應有的使用年限,就被丟棄、清除,“意外死亡”了。社會的物質生活、情感生活乃至記憶、思考、聯系……呈現膨脹、擴張、流動、暫時、表面、淺嘗輒止、一閃而過、半生不熟、生吞活剝、多變凌亂,興奮不已而又心煩意亂的特點和氣息。
我們要在這樣巨大變遷的勞動、物品、消費和生活中,才有可能定義和思考手藝的根基、價值和走向。手藝和工業(yè)相對,工業(yè)從手藝中不斷生長出來的過程,就是個持續(xù)的“弒父”過程。在過去,手工藝、工藝美術代表傳統(tǒng)社會物質生活最精致的一面,有用且美,稀有非凡,不同尋常。但工業(yè)和技術的進步,使整個社會的產品、物品世界,都精致起來了。機器制造的線條、色彩、材質、工藝、功能、難度、效率……在宏觀和微觀、功能和美觀、日常生活和公共領域,都遠遠超過了手工,而且近乎無限量地被生產出來。手藝的空間被急劇壓縮,被重新定義,但手藝不會死。人不光是生產和消費的動物,人有心,有情感、審美和精神需求,有獨特的心理寄托。面對眼花繚亂的技術、物品和生活的變化,人也更加進入紀念、緬懷的時代。人向前看多遠、走多快,也就能向后看多遠、走多慢。人的“天眼”是前后貫通的,同時向著前后兩個方向射出炯炯的光。我理解的手藝,就是在前后兩個方向上找到準星,擊中歷史和未來,這是今天的“新手藝人”應該具備的一種視域。
手工造物和工業(yè)造物應當相互觀想,各自表達,不要簡單將它們對立起來或混為一談。手藝人要思考手工造物和機器造物的區(qū)別,手藝要始終瞄準的,是機器生產的反面—機器做不到、做不了、做不好的,而這正是手藝開放、生長的土地。
玫瑰本不在園中。工業(yè)的玫瑰是玫瑰園中的玫瑰,它們本質上是一個品種,一樣的形態(tài)、顏色和香味,千畝萬畝,成行成片,一同盛開和衰敗;而手藝的玫瑰,在天地間,在人心里,每一朵都不一樣,都有獨特的個性、生命和無法取代的豐富氣質。如同在“小王子”的星球上,那唯一的一株玫瑰被“馴化了”,它的生活、生命和命運與“小王子”緊緊焊在了一起,這是生命、生活和藝術的本質。今天的“新手藝人”,應該看看《小王子》這本童書,在工業(yè)造物的時代,培植你自己的玫瑰—玫瑰園外的玫瑰。
鄉(xiāng)愁
在大文明的視野中,華夏文明具有特殊的延續(xù)性,生生不息,綿延不絕。在大部分的歷史歲月里,中華民族人口最多,不斷融合發(fā)展,血脈悠遠清晰,慎終追遠,在世界諸文明中擁有最為完善、龐大和復雜的譜牒傳統(tǒng)。我們的族群一直生息在這片土地上,家園一直在這里,是世界上最典型的原住民系統(tǒng),培育了家族、家園、家國意識最深厚的文明,也從中滋養(yǎng)出天下、大一統(tǒng)、和合有序的文化觀念。我們的文字幾千年一直延續(xù)下來,今天的小孩子稍加訓練,還能辨識源于殷商的甲骨文,體味到祖先最初的心思。我們有世界上最多的古代典籍,敬惜字紙,從民間到廟堂,對文化的敬重和愛惜滲透到文明體的肌膚血肉之中,而且一直以來就有晴耕雨讀、耕讀傳家的生活理想。
我們的傳統(tǒng)文化“多元一體”,這最大的“體”和“元”、最粗的根和脈,是農耕文明。在世界諸文明中,中國的農耕文明最遼闊、最深厚也最為典型和精致。一直到20世紀80年代,我們介紹國情時,還有一句經典描述:“人口多,底子薄,十億人口,八億農民。”中國的鄉(xiāng)村一直是臥虎藏龍的地方,歷史上的精英豪杰,幾乎皆出自鄉(xiāng)野,不管走多遠、飛多高,最后也都愿意終老故里,葉落歸根,與血地、祖先廝守在一起。
今天的中國,正處在人類歷史上最大規(guī)模的城市化、工業(yè)化的場景中,現代化是中國近代以來的最大夢想,中國正走出一條人類歷史上獨特的現代化之路。在這條路上,包括手工藝在內的非物質文化遺產的繼承、轉化與創(chuàng)新,給我們以文化的源泉和靈感,賦予我們特色、身份與個性。
習近平總書記說,要讓人們“望得見山,看得見水,記得住鄉(xiāng)愁”。鄉(xiāng)愁是人類普遍的生命情感體驗,但這種離愁別緒,在今天又景色殊異,具有特別的意義。五千年綿延不絕的歷史文化,給我們以文化鄉(xiāng)愁;八千里壯麗河山,給我們以故園之愁。在各種文明中,中國的農耕生活和農耕文化規(guī)模、面積最大;人煙、血緣、方物最稠密;歷史、文明最漫長久遠,也最為經典和精致。這一切的交織,積淀出獨特的經驗、心理,散發(fā)著經久不息的精神鄉(xiāng)愁。特別是在快速現代化的進程中,中國人的一往無前、未來感和急切腳步,遠行途中的“長亭更短亭”,心情、心理的溯源回流、深深眷戀,同時涌動和交匯,如同滔滔江河,朝著“源”和“?!眱蓚€方向奔流,同樣洶涌澎湃,同樣波濤滾滾。這也許是當下最為復雜、巨大和醒目的心靈景觀。我覺得,從鄉(xiāng)愁看文化、看旅游、看經濟、看社會,是個很好的視域。人的需求,無非是生理需求和心理需求,生理需求或許和經濟、物質生產有關,龐大、重要,但并非全部;而心理的、精神文化的需要,則幾乎沒有止境。這兩者是交匯的、滲透的、轉化的,那些能同時滿足兩者的領域,最有發(fā)展?jié)摿屯顿Y價值。文旅融合,“以文塑旅、以旅彰文”,要“投資鄉(xiāng)愁”,再造一個中國人特有的家園;同時,振興鄉(xiāng)村、建設生態(tài)文明、傳承文化、發(fā)展經濟,都可以從“鄉(xiāng)愁”中找到切口。
人的進化是算術級的,技術進步是指數級的,我們是以一個個“采集人”“狩獵人”“農耕人”的身體,一路狂奔在技術爆炸的信息社會,現代性的種種困惑、困擾、焦慮、不適和無奈,其實就存在于這樣一個巨大的、難以克服的落差和悖論里。要緩解、減輕和釋放這樣的壓力,需要更多能夠滿足鄉(xiāng)愁的產品、作品、場景和服務,來對沖、平衡、調適和修復。手藝的發(fā)展、工藝的創(chuàng)造,要瞄準鄉(xiāng)愁,創(chuàng)造轉換,融入生活。
當代
“創(chuàng)造性轉化、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是當代藝術的主課題。從某種意義上說,繼承和創(chuàng)新是一回事。無創(chuàng)新便無所謂繼承,無繼承從何創(chuàng)新?真正的新人、荒路巨子,都是深諳傳統(tǒng)又不被陳規(guī)陋習束縛的人。這是同一道題,要始終把繼承和創(chuàng)新聯系思考,加減乘除,不能割裂、對立起來。而且從根本上講,這是實踐問題,不是抽象理論。一沓的方案、設計,都不如理性、冷靜又生動活潑的實踐更有說服力。實踐走在理論前面,實踐更具有現實的、直接的力量,是實踐在證偽、在修正、在探尋、在開辟前路?!安煌緛恚胀鈦?,面向未來”,“三方會談”之中,當代居中,氣吞八荒,合縱連橫,融于自體。從這個意義上看,“你在什么地方、什么時間,你就是什么”,不是消極的,恰恰是積極的、有方向的、樂觀沉靜的現實主義。對于手藝而言,也是如此。接過傳統(tǒng),立足當代,開辟未來,包含文明信仰,直面現實需求,以時代和人民為中心、有方向、有追求的手藝,也必將是大有希望的。
當代城市是工業(yè)化、現代化的結果。工業(yè)化、城市化使生活環(huán)境和日常用品更加精致,有一種機器生產帶來的“普遍光澤”。我們所接觸的一切,越來越精美,越來越標準化、同質化、巨型化。但是人類永遠追求個性、特色,追求多元、多樣。本鄉(xiāng)本土的村民從事紫砂手藝,要從工業(yè)生產的反面去思考,從文化的個性、特色上去思考,滿足人們差異化的需求。工業(yè)生產有工業(yè)生產的邏輯,手藝有手藝的邏輯,但并不只是對抗、對立,它們并行不悖,需要相互學習,和而不同。機器是冷峻和精準的,能做出很規(guī)則的線、面、塊,但那是機器的痕跡。不要和機器比均勻、光滑、規(guī)整,手藝之美是不重復,是細微精妙的即興創(chuàng)造,是差別和個性,是人心和指尖的旋律顫動,留下的是生命感和生活印跡。
機器可以展示人工智能,但永遠代替不了人類的心與手,它的本質是模仿,它永遠跟在心與手的后面。圍棋天才柯潔以0∶3敗給AlphaGo,好像人工智能的算法是無比強大的。但算法本身有一個無法克服的局限,就是無論怎樣強大,也無法認識自身,它不自知,不知道“自己”是誰,在干什么,有什么意義。機器、人工智能沒有自我意識,沒有自由意志,沒有心靈、情感。它們的這種限度,為人、為藝術、為手藝留下主體地位和空間。我們要經常思考工業(yè)生產、機器生產的特點,思考生產、生活性質的變遷,思考人性和心靈的需要,在手藝中采用逆向思維方式,走一條逆工業(yè)生產的突圍之路。
中國古人講“道法自然”,畢加索說要用一生去學習像兒童那樣畫畫。藝術,包括手藝,當然需要專門的知識和技能訓練,但任何時候都要傾聽內心的召喚,永葆初心,返璞歸真,培養(yǎng)創(chuàng)造的原力和個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