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之
福建閩南人管花生叫“土豆”,就是取土地里面長出來的香美豆粒之意,既形象又直截了當。
花生對故鄉(xiāng)人的奉獻可大了,大人們下酒的菜里,必須要有碟“嘎嘣脆”的油亮亮的爆炒花生仁或白花花的鹽焙花生米。大人往長滿胡茬的嘴里扔一?;ㄉ?,咂一口燒酒,動作豪放而瀟灑。冬日里,曬干的生花生米就蕃薯稀飯吃,那才叫唇齒留香,潤喉暖胃,相當過癮。祭祖供壇上也一定得有碗花生,寓意生生不息。娶來新娘子入洞房后,第一件事得在床上撒把花生等五谷,祝福新人早生貴子。農歷七月二十八“普渡日”,所有做成“團”的、“稞”的祭品,里面全都有紅糖與炒熟并用石臼搗碎的花生粉拌在一起的香甜餡。鄉(xiāng)親們在收完花生后會留下一部分種子,余下的送到鎮(zhèn)上的榨油坊榨成花生油。在接下來的日子里,家家戶戶炒菜時,彌漫在村頭巷尾里的全都是花生油那沁人的香味。
那還是在生產隊的時候,每每從花生地路過都是一件相當開心的事。正是剛剛放學回家的路上,孩童們饑腸響如鼓,小路兩旁都是花生地,正是花生已結果實的季節(jié),埋藏在地里頭的花生雖說不是很飽滿,但也已經有六七分熟了。正因離收成還有十來天光景,生產隊派出的“巡田”人并不是那么勤快、警惕。這時,頑童就會背著小書包往齊肚高的花生地一貓,瞅準那一棵壯實花生叢就使勁往上拔,帶著泥土芳香的一大串銀光閃閃的花生果就呈現在眼前。每棵大概有十來個花生果,孩子快速揪下花生果往口袋中塞,直到把兩個上衣兜裝滿,才意猶未盡地重回壟上土路。然后就邊走邊剝開花生外殼,擷取雪白的果仁放在嘴中大嚼起來,那甜絲絲的鮮果仁,也給放學回家的小家伙們增加了點裹腹的熱量和“偷偷獲取”的樂趣。
花生收成后會曬在大場子上,傍晚拾攏歸倉時,望著那一大堆連著一大堆小山般的花生,已經沒有一個孩子對花生感興趣了,可能是因為物以稀為貴,東西多了就不稀罕了?;ㄉ鷷竦貌畈欢嗫煅b倉入庫封存時,孩童們也會乘著幫忙打雜的機會,大大咧咧地抓一把吃起來,大人們一般都不會說什么。知道這群小家伙并非口饞,而是圖個嘴快,接下來較長一段時間就吃不上了。說來也怪,孩子們總覺得這時的花生沒有偷拔地里的好吃,嚼起來雖說很香脆,卻沒有剛出地花生有股泥土的清爽芳香,只留滿口太陽熱烘烘的味道。
那時,生產隊按人口給每戶分配花生,我家6口人分到30來斤花生。當母親用竹筐將花生挑回家后,父親便準備好一個干燥大酒甕,把花生通通倒進去,并用濕泥土將酒甕口封嚴,放在里屋高處,說是這樣做可以防老鼠、蠅蟲,其實就是防著我這張小饞嘴。那甕花生是接下來一年里讓全家人有盼頭的美味,全家老小一年內肚子里的油水幾乎都仰仗著這一甕花生了。
逢年過節(jié)祭祖敬佛,或家里偶尓來了客人,父親就會神圣地抱出這甕花生,不知用什么“神秘武器”敲開已干透成硬殼的封口泥土,取出大半盆花生。母親剝出花生米,花生殼堆在灶膛中當柴火燒飯,花生米倒在黑黑的大鐵鍋,在薄薄的一層油中翻炒,發(fā)出噼哩叭啦的聲響。不一會兒,一大碗香噴噴的油炒花生米就出鍋了,先敬神明或招待客人。在這個過程中,我的“阿拉液”一直在淌,有時偷偷地從碗中扒拉幾粒花生米,邊往嘴里塞邊跑開,那個香那個脆啊,至今讓我難忘。通常敬過了神明后,母親就會把這碗花生米放在家中那張似乎用過幾代人的破舊杉木八仙桌上,我快活地海吃起來,到了最后被咸得一個晚上都唇干舌燥、頭昏腦脹,半夜爬起來到水缸舀涼水灌了老半天。如果這碗花生米用來招待客人,我只有在三米開外干望眼的份,只要一靠近就會挨姐姐刮腮幫子。當客人離開后,我趕緊跑過去,結果碗里只剩下被油炸過火的黑白相間的鹽巴花花了。
我又想到里屋那邊的甕口不是還開著嗎,便興沖沖地跑過去想拿把花生吃,結果又是一通失望,父親不知何時早已又用濕泥巴將甕口封得嚴嚴實實。小時候認為那就是“雷池”,不敢越一步。后來才知道,只要用拳頭一錘,那層泥巴就被打開了,就能夠獨自坐享其成了。
長大后讀到曹植的《七步詩》: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煮豆燃豆萁,豆爛萁成灰。
骨肉不相殘,何來司馬賊?
在誦讀這首詩時,眼前浮現出母親炒花生米時的情景,那燒得冒著紅彤彤火苗的花生殼,以及油鍋中活蹦亂跳的花生米,口水還直咽呢,哪有心思去理會曹植詩歌的意境。
春節(jié)過后一直到農歷二月底都是農閑,故鄉(xiāng)的天空會落下毛毛細雨,冷颼颼的雨沒完沒了,一下就是一二十天。這時,生產隊會喊婦女們到倉庫剝花生仁。一來賣錢創(chuàng)收,添置些農具;二來當生產隊長開心時放場露天電影,請支布袋戲(木偶戲)什么的,也用這筆賣花生的錢;三來開春后作為花生種子播種。
時值青黃不接,不管大人小孩肚子里在春節(jié)攢下的一丁點油水早已回歸田野了。婦女們剝花生的日子里,在隊長、倉管員檢查不嚴的空隙里,多多少少會“順捎”一點花生米,混在可以帶走的花生殼中拎回家。但母親從不跟風故意“遺漏”大把大把的花生仁在殼中,每每在母親拿回家的花生殼里,我翻了老半天,最后都大失所望,僅能找出三五?;ㄉ剩贿^,那也是當時我最絕佳的美味了。
桃花凋謝,燕子低飛時,正是播種花生的日子,這對頑皮的村野小子來講也是個難得打牙祭的好光景。上午大人們在地里頭播下花生粒,下午小子們一壟一壟挖出來就地消滅殆盡,然后擦擦嘴,心滿意足地跳下溪里逮小魚了。這扒拉地里頭的花生種子很有講究,得把握好時機,種下第二天去的話,花生粒在土地里悶了一夜,第二天鐵定“水腫發(fā)胖”,吃起來水滋滋的沒有味道,如同嚼蠟。后來生產隊發(fā)現整壟整壟的花生都沒有發(fā)芽抽苗,就知道是有小毛孩把種子扒拉吃了。
為了應付再有小孩偷吃地里的花生種子,第二年,生產隊就把花生種子倒進拌有六六粉農藥的草木灰中,和一和才下地播種。當這群饑腸轆轆的鄉(xiāng)野小子再去挖花生種子時卻發(fā)現不對頭,田地里的花生粒表面怎么變得黑乎乎像木炭一樣。膽子大的孩子顧不了那么多,放在手掌中胡亂搓幾下就塞進嘴里。心細的孩子會把花生米先裝進衣袋中,到小溪邊清洗清洗再慢慢吃。但是,孩子們吃了拌著農藥的種子后當天晚上就出事了,膽子肥大的小子中毒后,上下嘴唇腫得像紫茄子一般,連夜緊急送醫(yī)搶救,幾天后才病怏怏搖搖晃晃回村。心思謹慎的小子拉了一整夜的肚子,腸子都快扯直了。從今往后,生產隊地里的花生再也沒有丟過一粒,長勢喜人。
那年母親病重,期間我請假回老家照料。在老人家彌留之際,有一天拉著我的手含含糊糊地說:“阿兒啊,房前屋后還有幾壟花生,長得正旺呢。”姐姐在一旁喊道,“命都快沒了,還惦記著花生干啥?”后來,慈母安祥地離開了我們,料理完后事,在啟程回南京的前一天,我特地在老人家居住的老房子里呆了一整天,并到房前屋后的花生地轉轉走走。那時花生藤枝葉蔓長得特別高大特別茂盛,我邁入花生叢中,一陣晚風拂過,花生們隨風起伏跌宕,好像小時候看到慈母正在暖暖的太陽底下,抖動拍打著那床曬了大半天、伴我幼兒到童年的棉被,那有陽光的味道和慈母的味道。
姐姐跟在我身邊,淚眼婆娑地說:“小弟呀,媽媽知道你愛吃花生,你出門這20多年來,老人家年年都會種上幾壟花生,等待你回家吃呢。前些年田地被政府征收蓋樓房和廠區(qū)了,母親就在老厝前前后后開辟出幾塊地種花生,直到重病住院腿腳邁不動。媽媽常說,看到綠油油的花生叢,就像看到穿著綠軍裝的小兒在身旁?!苯憬阏f著說著已泣不成聲。
當晚夜深人靜時,我一個人蹲在老房子大門口左側的花生叢中,哭得不能自已,只有花生叢喑啞的唦唦聲,以及孤零零掛在西山頭那冷冷清清的月牙伴著我。(本文原載于微公號“澤被萬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