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專稿 時保進
有的人的一生,仿佛是一首歌。一如外婆,把一生的喜怒哀樂都烙印在這片土地上,不經(jīng)意間拯救了這片土地。每次我站在這片土地上,遙望遠方,思緒總會轉個彎。那一刻,生命里疼我的人也會一一浮現(xiàn)出來。
三月,燦爛無比,那些涂了胭脂的各種花變著法地炫耀著。起初是迎春花,接著就是一望無際的油菜花,油菜花開得“驚心動魄”。我就是沿著那一地的油菜花去到外婆家的。屋后是一座小木橋。小木橋搭在小河上方,橋下終年河水潺潺。一過小橋就能聽到外婆唱著“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陽”。仿佛是一種無言的默契,每次我走到橋頭,外婆似乎總能預知我會到。于是你看吧,不久后的一方小院里,炊煙升起,空氣開始氤氳著飯菜的香味。
跑得快了,常常會跌倒,我趴在地上,哭著,等著外婆來扶,聞訊而來的外婆一臉擔憂和愛撫。摔倒成了我的第一次成人禮:你必須恭敬地貼緊地面,才能接受土地最好的生命啟蒙。
兒時,在外婆家,印象最深的是那一片蛙鳴,仿佛是辛棄疾先生從遙遠的宋朝穿越,在稻田里看著天上舒朗的星辰低吟??梢赃@么說,兒時的夜晚,都是在青蛙悅耳的歌聲中度過的。我童年的搖籃,少說也被幾百萬只青蛙搖動過。
小時候的我,看見月亮就有一種莫名的歡喜,夏天的月色是最美的。夏天總是熱得要命,一到晚上,人們便聚集起來開始他們的消夏晚會,這消夏晚會沒有紛繁復雜的形式,只是簡簡單單的聊天,就為從那淳樸的鄰居們的唇齒之間流淌出的歡聲笑語來趕走一天的疲乏。那時,我對大人們的談話沒有一點興趣,只是趁著月光在菜園里捉蟋蟀,這個大自然的音樂家對我實在是有吸引力,不注意間,身上已經(jīng)被蚊子咬上好幾個大紅疙瘩。癢得厲害的時候我就去找外婆,當然少不了外婆的訓斥,但是后面總會加一道愛的程序,外婆從她母親那里學到的關于愛的方法一字不差地如法炮制于我的身上:外婆會在我紅腫的皮膚上拿一種植物的葉子輕輕地擦拭,起先感覺到的是清涼,隨后便是一種疼痛漸漸消失的舒適感。不僅如此,外婆的懷抱自然得有一種溫暖,那種感覺心有靈犀。于是,那奇怪的叫聲被我拋之腦后,一到晚上我便黏在外婆身邊寸步不離,外婆拿著那蒲扇搖呀搖,那種舒服的節(jié)奏最讓我難以忘懷,連帶著,我的耳朵也享受了一場饕餮盛宴,因為從外婆的嘴里,我聽到了那些浪漫有趣的故事,從女媧補天、盤古開天辟地到牛郎織女,那些美麗的故事讓我心馳神往,思緒翩躚。
一過小滿,滿地的小麥就像一個個吃飽的胖娃娃撐得直不起腰。外婆佝僂著背,看著滿地的金黃,眉頭被豐收的麥穗熨平了。
華北平原上,五月多雨,外婆就帶著全家人搶收。那時,一家人常常會因為天上的一片烏云而膽戰(zhàn)心驚,又會因為云開霧散而喜上眉梢。畢竟,農民一年的“殺伐決斷”常由一場雨決定著。
等麥收結束了,我們小孩子就挎上小籃子,也許是從小繼承了母親能干的基因,到麥地里拾麥穗,我總是拾得最快最多,因此會收到外婆的表揚?;氐郊?,細心的外婆會把麥穗曬起來,一顆一顆搓成粒,然后把帶著泥土芬芳的麥子碾成粉,揉成面團,做一碗香甜的湯面。幾滴香油,一把韭菜丁,倒點香醋,瞬間就俘獲了我的味蕾,喝一口齒頰留香。所以,盡管小時候物質還很匱乏,但外婆總能從那滿是寶貝的土地里刨挖出地瓜、土豆等玩意,我因此也吃成了一個小胖墩。
麥田和玉米地,只隔著一條田埂,他們是一對上千年的老鄰居,是芳鄰。他們相對而立,似乎在猜測著對方的冷暖和心事。他們似乎也暗中喜歡著對方,經(jīng)?;ハ嘟粨Q些小禮物?!巴吨蕴遥瑘笾岳睢?,玉米把蜻蜓說給他的秘密傳過去,小麥就把寬裕的月光沿溝渠送過來。那時候,喜歡串門的青蛙是善意的信使,聒噪的它一到晚上就收起大喇叭,靜靜聽兩者竊竊私語。那時候,我站在小麥地里聽到了從對面玉米地里傳來的甜甜的歌聲。她是一個皮膚白凈,眼里滿是笑意的姑娘,眼睛深邃而迷人。我清晰記得她把煮熟的甜玉米拿給我吃。我那顆懵懂的心也突然掀起了巨大的波瀾。
后來,上了高中,鐵打不動地兩天會給外婆打一個電話,時間久了總是覺得,幾個電話到底單薄無力,便改為寫信。雖然是一些吃得好睡得好報平安的話,但是我能想象一個只上過五年級的老人一字一頓讀書信的有愛畫面。
我也不曾想到外婆給我來信了,沒有啥文化的她竟然和上三年級的小妹學會了查字典。她在信中說到了這樣的句子:“杏子熟了,給你留著,落了一顆,又落了一顆,你還沒有來”。我讀了拍案叫絕,簡直是一首詩么!
對于外婆,我到底是愧疚的,我原本以為自己將來可以給外婆買一大堆好吃的東西,幸福終老,可終究沒了機會。誰都沒有料到,外婆會被一場無情的車禍奪去生命。
我在想,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一生堅強的外婆會不會慌亂。從二舅的口中,我聽到了外婆的不舍,外婆的那份安詳和掛念讓我始料未及。我仿佛突然拾到了上帝遺落凡間的信箋,也許這個信箋可以有個更可怕的名字,叫“生死簿”,上面列著上帝為眾人安排的命運,包括死亡。
這世間,一個生命的離去,就像浩瀚星空的一粒流星,一瞬即逝,對于蕓蕓眾生,再平常不過了。只不過,有的人的消逝,一定是那碾落塵泥的落花,花蕊曾經(jīng)寫滿溫情,化作養(yǎng)料,滋養(yǎng)大地。最讓我痛心的是,外婆走時,我不在身邊。我多么希望時光倒流,在她走時,我在她身邊;我多么希望她可以看著我,讓最后疼愛的光亮,像淡淡的紫薇花瓣落下,落在我的臉上,留在這個世上。
母親過生日,我破天荒給母親買了她最愛看的書,我看到她渾濁的眼里有亮亮的東西閃現(xiàn),我的舉手之勞,一定在她心里掀起了波瀾。我的母親,這個小時候因貧窮而無法上到更高級學府的人,多年之后仍然保持了對讀書的熱愛。我笑看可愛的母親,心里慚愧,從前的日子,我疏忽父母太多。好在還有當下的日子,我可以彌補。
我癡癡地想,上帝是疼我的,送她們走來,就是為了來疼我的。世間的美好,原是這樣的愛寫成的。上帝也是冷酷的,生來就決定了每個人的命運。
……
很多年的某個午后,陽光不算太熱,出門,微風輕拂。午后的村莊,安靜得很像一捧流水。只剩下老人和孩子了——其實,孩子也沒見著幾個。只有幾只狗,像主人似的,滿村莊溜達,不時吠上一兩聲。我以為,它們是寂寞了。
不知不覺轉入田間。關于外婆的很多記憶一股腦涌入我的腦海。這里,那里,都留有我少年時的光陰,滴落過外婆的汗水。我在地里挑過豬草、羊草,掰過玉米,拾過棉花。我熟悉很多植物,如數(shù)家珍。而這些都是外婆教我的。那一蓬一蓬的蒲公英,在風中起舞,它們讓我的目光在上面逗留了很久。
前面,一個老婆婆在溝邊鋤草,身子幾乎貼到地面。她頭上花頭巾的一角被風撩起,露出里面灰白的發(fā)來——竟是那么的老!記憶中,她辮一根烏黑的長辮子,健壯結實,挑著擔子也能健步如飛。她的背影像極了外婆,我真想從背后抱著她。我終究還是忍住了。畢竟,那一刻的幻想是個夢吧。
當我讀到艾青的詩歌《我愛這土地》,讀到“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時常常會熱淚盈眶。是啊,于清風明月間,藍天白云下,不知不覺,我已經(jīng)成了這片土地最虔誠的信徒。我喜歡聽豆莢炸裂的聲音,那是世上最飽滿、最幸福、最美好的聲音;我喜歡聽老牛呼朋喚友的長哞;喜歡秋葉飄落的聲音;也喜歡踩著松軟的白雪發(fā)出咯吱咯吱的響聲。來到一個向陽的山坡,安靜地面對著一片為著靈魂的豐盈和喜悅的一地生靈,連呼吸也是幸福的。面朝土地,謙恭地低下頭來,手捧一抔黃土,拾進籃子里,轉眼變成一首好詩,仿佛是《詩經(jīng)》里的最美好的低吟。
歲月如梭,幾乎目不識丁的外婆包括我的母親,披一身稻花麥香,在阡陌上走了幾十年,我以為她們只是在琢磨農事,為了生計和銅錢幾兩。可是,當現(xiàn)代化的機器無情地碾壓了這片土地,看到無數(shù)高樓拔地而起,那片土地上種植了茂密的鋼筋水泥,然后無限期地轉租給再也不分泌露水,不生長蛙歌,僅僅隸屬于機械和水泥的永恒荒蕪時,我才突然明白:那些疼我愛我的人兒,縱橫奮斗一生,其實是在固執(zhí)地走進一首詩里,一直都在挽救那首可能真的要失傳的田園詩。
常常以為是土地拯救了農民,恰恰相反,是農民拯救了土地。
有外婆,有母親在,有他們在,村莊便永遠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