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夢茜
程猛,安徽人。北京師范大學法學學士,教育學碩士、博士。清華大學公共管理學院博士后。美國威斯康星大學麥迪遜分校訪問學者?,F(xiàn)為北京師范大學教育學部講師,主要研究方向為教育社會學、教育人類學、教育管理與教育政策。
1989年,程猛出生在一個三縣交界的偏僻村莊,父親是農民,母親當時是村小的民辦教師,既要種地又要教書。從四歲起,他就跟著母親,走過一段段泥濘的鄉(xiāng)間小路和田埂,到鄰村上學。在從村小到鄉(xiāng)鎮(zhèn)中心小學、區(qū)縣初中,再到市里重點高中,直至北京重點大學的漫長求學之旅中,程猛形容自己像一個風箏,一次次離開家,去往越來越繁華的地方,又在一次次的返鄉(xiāng)中,回到線那頭的家,像是穿行在不同的世界。自身的成長歷程使得他對與自己成長經歷相似的農家子弟有著深深的關切。讀博伊始,他便將研究的目光投注到這一群體身上,于是有了這本在博士論文基礎上完善而成的《“讀書的料”及其文化生產——當代農家子弟成長敘事研究》。
近年來,社會上有不少關于“寒門貴子”的討論,但很少有人能關注到他們求學經歷背后的內心世界。如果剝去理論的外殼,這本書最重要的還是在試圖描述農家子弟借助學業(yè)階梯一步一步向上攀爬的過程以及這一過程給個體內心世界帶來的沖擊,講述那些很多時候被忽略或者未得到充分講述的故事,還有那些被壓抑的、難以言明的情感體驗。
這是一場漫長的通過教育向上流動之旅
在“讀書的料”的成長敘事中,最打動人的,是一個個豐富而復雜的內心世界,而不僅僅是那個“走出農村,改變命運”的故事?!八麄兊墓适?,不是一個天賦異稟的故事,也不是一個逆襲的勵志故事。它是一個農家子弟負重前行,充滿了矛盾沖突和困惑掙扎的故事,也會是一個走出不真實的內心投影、重建自我的故事?!?程猛說。
《教育家》:“讀書的料”指代的是什么樣的社會群體?其背后有哪些深刻內涵?
程猛:在村落里生活的人們格外在意自己的子女是不是“讀書的料”。因為農村家庭對教育的投入能力相當有限,他們需要及早確證孩子是不是“讀書的料”,一旦孩子在學業(yè)早期成績比較好,父母內心就會慢慢堅信孩子是“讀書的料”,那就砸鍋賣鐵也要送他們上學。而與“讀書的料”相對的一個概念是“榆木疙瘩”,這兩個隱喻像極了宿命論的說法,有些人生下來就是“讀書的料”,有些人則是“榆木疙瘩”。“讀書的料”是可教、聰慧的,是可能出人頭地、前途光明的。而“榆木疙瘩”則是難教的、愚笨的,不太可能有什么特別的未來。
在博士論文中,我用“讀書的料”來指代這樣一群在改革開放之后出生、通過努力學習進入精英大學的農家子弟。他們在市場經濟的大潮下成長,有著共通的跨越城鄉(xiāng)邊界的求學和生命體驗。在他們身上,交匯著地域、身份和階層三種結構性力量。此外,“讀書的料”不僅僅指向特定的人群,也隱喻了從農村一級級跨越學業(yè)階梯、子不承父業(yè)的生命歷程。
改革開放以來,文憑、學歷在社會地位的區(qū)分中起到愈來愈重要的作用。農民(農民工)不想讓孩子重復自己的命運,往往寄希望于教育。讀書改變命運被視為“正途”,但絕非坦途。農家子弟必須精準進入相應等級的學校,才較有可能越過一個個學業(yè)階梯,走向“子不承父業(yè)”的命運。這是一場漫長的通過教育向上流動之旅。
《教育家》:此前,中國科學院大學工學博士黃國平的博士論文致謝內容在多個網絡平臺走紅,折射出社會對于“寒門子弟”的極大關注。在現(xiàn)實生活中,人們更多討論的是“寒門為何再難出貴子”,而您反其道而行之,關注“寒門何以出貴子”。能否聊聊您的發(fā)現(xiàn)?
程猛:農家子弟非常依賴教育,希望通過教育獲得更好的生存和發(fā)展空間,為他們自身及家庭的命運提供一種改善的可能性。他們取得高學業(yè)成就的過程不僅僅是一個彌補自身缺陷的過程。這個過程中一定有他們獨特的生活實踐與文化生產,有他們自己的創(chuàng)造性和主動性。
在農家子弟的自傳和訪談里,“沒有退路”“走出大山”“超越自我”“出人頭地”“不成為復制品”是經常出現(xiàn)的詞。正是因為他們對自己生命境遇的深刻覺察,才生長出了一種與命運相抗的原動力。
除了想要改變命運,“錢”對農家子弟來說具有非常特殊的意義。在做博士論文期間,僅23篇農家子弟的教育自傳中就有92次提到了錢,相當于每一篇自傳平均提到了4次與錢有關的體驗。他們對錢的記憶是精確的、對錢的態(tài)度是慎重的,與錢有關的畫面是3毛錢的麻花,是5元錢的豬肉,是交學費前的擔心。他們在自己經濟獨立之前花的每一分錢都直接牽連著父母在黑黝黝的土地之上、在燥熱的工地之中、在馬路上的吆喝聲里流下的汗水。
學習對他們來說不只是一種個人事務,而是一種道德事務。只有學習好才能減輕自己背負的道德債務,平衡內心強烈的負疚感,這種道德化的思維模式使得他們更專注于學習,自制而專一,對學習的異常重視可以延伸至生活的方方面面。
從小在尊崇知識、敬重教師、依賴學校的文化生態(tài)中浸潤的農家子弟進行著獨特的文化實踐。學業(yè)于他們自身而言,還有著本體性的價值。他們渴望老師的關注、同學的認同,而這更加依賴于成績。取得好成績幾乎成了取得優(yōu)越感的唯一來源,這種心態(tài)使得他們對自己成績下降的容忍度極低,更努力地去維持優(yōu)秀的成績,生發(fā)出一種學?;男男云焚|。
農家子弟的學業(yè)經歷是不斷向外擴展的,他們要不斷進入一個新的文化道德和情感秩序的環(huán)境里,在那個環(huán)境中不斷適應,主動參與生活的構建,從而找到自己的位置。盡管農家子弟并不具有先賦性的客觀優(yōu)勢,卻因其自身的貧寒處境而自然生發(fā)出向上拼搏的動力,一些不利的文化處境或事件也可能轉化為學習的韌性。上述種種都是他們創(chuàng)造性和主動性的一種呈現(xiàn)。
故事的暗面與真正的陽光
城市與村莊、學校與鄉(xiāng)間屋舍,不僅有空間上的差異、經濟上的差異,更重要的是有文化上的差異。在借由教育的階梯逐級跨越的過程中,農家子弟必須面對這些差異。當程猛回溯自己的高中求學經歷時,曾這樣寫道:“年幼的我總是感覺城市的孩子們衣著總是那么合乎周遭的人和事物,自己總是那么不搭。不搭教師、宿舍、操場,甚至不搭路邊的一棵柳樹。自己的一言一行總是缺少那么一種悠然自得的味道,容易局促、緊張、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