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格西 麻艷霞

內容摘要：日俄戰(zhàn)爭是清末發(fā)生在中國境內的“世界性”戰(zhàn)爭，影響深遠，清末民初有大量的戲劇、詩歌、小說涉及到這場戰(zhàn)爭。尤其在清末的政治時事小說中，有著豐富的、多側面的敘述，表現(xiàn)出中國人對這場戰(zhàn)爭復雜而矛盾的情感認知。文言寓言小說《蝸觸蠻三國爭地記》由于其藝術上的完整性，對歷史進程的宏觀視野及對日俄戰(zhàn)爭的理性評價與反思，使其在這些小說中頗具獨特性。

關鍵詞：日俄戰(zhàn)爭 《蝸觸蠻三國爭地記》 寓言小說

1904年2月至1905年9月間，日本與俄國為了爭奪對朝鮮半島和中國東北的控制權在遼東半島和朝鮮半島一帶進行了一場慘烈的戰(zhàn)爭，史稱“日俄戰(zhàn)爭”。這是20世紀第一次大國之間的戰(zhàn)爭，對世界歷史進程影響甚遠。戰(zhàn)爭最直接的后果是“將日本推上了東亞強國的位置，戰(zhàn)后，日本吞并朝鮮，進而向中國尋求在東北的特殊權益”。[1]對中國來說，九一八及東北事變，偽滿的建立，及日本全面侵華都肇源于此。毫無疑問，“日俄戰(zhàn)爭是日本與俄國在中國領土上爭奪霸權的帝國主義戰(zhàn)爭”。[2]清政府的軟弱無能宣布了“局外中立”，并劃定了“交戰(zhàn)區(qū)”，給中國人民帶來極大的屈辱與傷害。日本打敗歐洲軍事大國俄國，極大地改變了日本在亞洲和國際上的地位，推動東北亞國際體系的重組，同時也鼓舞了亞洲的民族民主運動的勃興。而俄國由于戰(zhàn)敗，加速了國內矛盾，導致沙皇俄國的垮臺，正如列寧所說：“不是俄國人民，而是專制制度遭到可恥的失敗”，“旅順口的陷落是對沙皇制度的罪行所作的一次最重大的歷史總結?！薄坝X悟的無產階級是戰(zhàn)爭這個一切階級統(tǒng)治的不可避免和無法排除的伴侶的無情敵人，它不能 閉眼不看擊潰了專制制度的日本資產階級所完成的這一革命任務?！盵3]

一.“日俄戰(zhàn)爭”與清末政治時事小說

發(fā)生在中國領土上的這一重大的歷史事件，必然在中國人心中造成復雜情緒?！稏|方雜志》《大公報》等報紙都及時地報道了日俄戰(zhàn)爭的情況。而作為當時報刊重要內容的小說也有不少涉及到這一世界性大事件，成為晚清政治小說、時事小說表現(xiàn)的重要內容。自梁啟超倡導“新小說”以來，政治小說成為“新民”“開民智”的重要工具，小說“時事化”“新聞化”傾向嚴重，甲午戰(zhàn)爭、義和團運動以及后來的立憲運動，都在小說中有大量的描寫。而日俄戰(zhàn)爭也不例外，成為清末小說的重要內容。筆者初步輯錄具有代表性的小說如下：

1、《遼天鶴唳記》：最早反映日俄戰(zhàn)爭的是時事小說《遼天鶴唳記》，卷首題“日本東京田太郎著”，看似是日本人所著，可是回目又題有“氣凌霄漢者評話”，非?！爸袊薄２閷O楷第《中國通俗小說總目提要》以及日本學者樽本照雄的《新編增補清末民初小說目錄》，兩書均認為是中國人托名日本人所作，具體原因不詳。[4]前有序文，署“賈生書于趙家干凈室”，序中多使用“我們滿洲土地”“我那同胞的四萬萬眾”“我們大清國”等用語，更是佐證了中國人假托的論斷。第一回有“自開戰(zhàn)至今，業(yè)已七八個月”，可以推斷小說所述戰(zhàn)事僅止于1904年底。

小說諷刺了中國的中立立場，表達了對俄國侵占我國領土的憎恨，同時認為日本對中國有幫扶之功，“幸日本，保全中亞太平局。不惜犧牲其民，誼切同洲”，并且曾對中國善意提醒，“奈我政府未能盡行其言也?！保ㄒ姷谝换兀＿@一見解頗可代表當時一部分民眾的心理?！斑@種對日友善的態(tài)度，并不只存在這部小說中，翻檢晚清1904年前后的《俄事警聞》、《中外日報》、《游學譯編》、《警鐘日報》及《東方雜志》等報刊，可見在戰(zhàn)爭初期，多數(shù)人對日本抱有幻想，‘以俄敗為喜，以日勝為幸”[5]。也有學者尖銳指出“這種是日本為正義之俠客，以為可以以日御俄的心態(tài)正凸顯出作者不識日本深藏之野心與故作寬厚之為善，對其尚持有天真的幻想”。[6]這部小說對戰(zhàn)況的記載多與實際相符，是比較典型的政治時事小說。

2、《蒙邊鳴筑記》：該小說作者是南社成員葉楚傖，文言小說，最早發(fā)表于1915年的《小說大觀》第2集，1917年上海文明書局出版單行本，并于1921年、1929年再版。[7]《蒙邊鳴筑記》主要寫了日俄戰(zhàn)爭之后中、日、俄、朝四國在滿蒙地區(qū)的斗爭與博弈，圍繞“滿蒙地理秘冊”，描寫了日本間諜與中國人鐵鷂王、江南生之間你來我往的斗爭。而一對朝鮮母女又對日本間諜進行復仇。日俄戰(zhàn)爭之后，東北為日俄勢力盤踞，其中商業(yè)爭斗也異常復雜，小說真實地表現(xiàn)了日俄在中國境內的侵略行徑及搶奪礦產資源的歷史事實。該小說明顯同情和歡呼日本戰(zhàn)勝。

3、《旅順實戰(zhàn)記》：這部小說是日本人櫻井忠溫所著，作者本是日本士兵，曾任松山步兵第二十二連隊副少尉，在旅順戰(zhàn)役中負傷回國。他以親身體驗寫成的《肉彈》于1906年出版，成為戰(zhàn)爭文學的代表作，而1909年黃郛翻譯成中文，書名為《旅順實戰(zhàn)記》，由東京武學編譯社出版，1909年1月在中國上海新學會社出版，北京的新學會社于2月、6月、8月出版了三版，足見銷量很大。[8]這本小說充分張揚日軍將士的“忠勇”精神，全書敘述了從日本宣戰(zhàn)、出征、登陸、戰(zhàn)爭膠著到勝利的過程。[9]由于作者參加實戰(zhàn)，戰(zhàn)爭過程寫得生動淋漓，但是，由于其日本人立場，對中國的苦難毫無同情，甚至多有鄙視之態(tài)。

4、其它部分涉及日俄戰(zhàn)爭的小說：其它一些涉及到日俄戰(zhàn)爭的小說還有《癡人說夢》《中國興亡夢》《孽?；ā贰段迨瑰h(huán)略》《宦海升沉錄》《黃金世界》等，但均不是正面描寫，或者作為背景，或者寫到部分事件，或者寫到日俄戰(zhàn)爭之后的東亞形勢。

在當時的報紙上還發(fā)表過一些關于日俄戰(zhàn)爭的短篇小說，如《日俄媾和條約之秘密》（《新新小說》1908年4月2日）?！稌r報》1904年9月連續(xù)刊載了陳景韓的《馬賊》（1904年9月21日）和競公的《中間人》（1904年9月24日），前者寫到東三省馬賊與日軍呼應，侵擾俄軍，毀電線桿，拆除鐵路，與官府“中立”旁觀立場對比，更引人同情，同時與古代的俠義小說相聯(lián)系。而《中間人》，以“壯士”比喻日本，以“劇盜”影射俄國?！爸虚g人”則指軟弱無能的清政府，諷刺意圖明顯。

在這些敘述“日俄戰(zhàn)爭”的政治時事小說中，《蝸觸蠻三國爭地記》則顯得尤為獨特。

二.《蝸觸蠻三國爭地記》的版本、內容及獨特性

《蝸觸蠻爭地記》署名為“蟲天逸史索隱，雕蟲小技生箋”。據阿英考證，初載于雜志《著作林》（1907-1908年），開始為6回，后來加上康梁變法情節(jié)，擴展為16回，1908年出版了單行本。作者蟲天逸史的具體情況不詳。[10]

《蝸觸蠻爭地記》是一部寓言形式的章回體文言小說。書中運用了隱喻和象征的手法，以蝸國喻中國，觸國喻日本，蠻國喻俄國，小說在“蟲天世界”的大背景下，觸、蠻兩國在蝸國境內展開了一場爭地之戰(zhàn)，結局以觸國大勝蠻國，卻在蝸國的領土上瓜分權益。小說生動敘述了日俄戰(zhàn)爭前后中國割地賠款的屈辱歷史，也表達了中國（蝸國）變法圖強以求復興的愿景。

這本小說之所以在清末民初關于“日俄戰(zhàn)爭”小說中具有獨特性，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其一，該小說構筑了一個完整豐富的寓言故事來隱喻日俄戰(zhàn)爭，而且比喻準確生動，敘述夾敘夾議，回環(huán)曲折，與其它直接敘述戰(zhàn)爭的小說更具有文學性。小說的“題辭”中對該書作了點評：“隱射雙關，鉤心斗角，涉筆成趣，妙語解頤，莊列寓言，主文譎諫。古人稱賈君房言語妙天下，蘇東坡嬉笑怒罵皆文章，不是過也。洵為稗史中別開生面之作，凡喜讀虞初者，當同深嗜癩之癖焉?！盵11]讀完全書，此評當不為過，的確是別開生面之作。比如，小說中論述蝸國選擇中立的決策過程：

蝸牛王召三大臣計事。左丞相阿諛，免冠叩頭曰：“臣愚，幸得備位宰相，然茲事體大，非臣愚所敢妄參末議，唯陛下圣衷自斷?！蓖獠看蟪剪煤驮唬骸皟蓢鴴]兵，所謂鷸蚌相持，漁翁得利也。吾姑作壁上觀，中立以待其釁，乘其弊而擊之，此上策也?！庇邑┫鄳曉唬骸吧??！庇谑请姼娓鲊贾辛?。策既定，三大臣以為晏然無事。湖山歌舞，粉飾太平，日于半閑堂斗蟋蟀為戲。

此段描寫，生動形象地將朝中君臣的愚蠢得意之態(tài)刻畫得入木三分。此外文中穿插各種批注，畫龍點睛，諷刺高妙。小說還探析了選擇中立的原因：“蓋前者幾經敗衄，故一遇敵人，即膽小如鼷，至是遂變排外為媚外，而畫中立之政策焉?！睂嵲诜e弱難返，一語中的。小說序詞中作者提及“猶幸斯記乃蝸牛王命其臣話東，以國書蝌蚪大篆，作紀功碑，大書深刻，摩崖勒石，雖雨淋日灸，尚有偏旁點畫可尋。亟命蟲天逸史氏譯述之。好古之士，以覽觀焉。”頗有古典小說“史傳”的點評傳統(tǒng)。

其二，將中國（蝸國）放置于與日俄同等的地位上敘述，綜合敘述了戰(zhàn)爭的社會風貌，這與其它小說只敘述日俄爭斗相比，更具有歷史全景的眼光。同時，這本小說出版于1908年，國人對日俄戰(zhàn)爭已有一定冷靜反思，敘述上更具廣闊的視野。而《遼天鶴唳記》是敘述戰(zhàn)爭前期，《蒙邊鳴筑記》敘述戰(zhàn)爭之后，《馬賊》則只敘述其中一個側面。

該小說不僅寫日俄戰(zhàn)爭，而且對甲午戰(zhàn)爭、戊戌變法，義和團興起，革命黨的暗殺活動都作了簡要交代。比如寫義和團事變：“居無何，攻觸蠻二國使館，殺其使臣金翼使及其書記生蒲廬。二國大怒，率聯(lián)軍而攻之。妖民紛紛藉藉，各鳥獸散。蝸牛國大敗。不得已，為城下之盟。議賠款，償兵費，遣使謝罪，并為使臣立螭碑，以存紀念?！?/p>

日俄戰(zhàn)爭中，日本與俄國都是資本主義大國或后起之秀。而中國則在兩國之間求榮。小說寫到了這個背景，“至于蝸牛國內之羹沸，外交之波詭，殉國之血枕，革命之風險，其他政界學界，以及社會之種種現(xiàn)象，皆足以考見世變焉?！痹趹?zhàn)爭結束后，中國的“漁翁得利”的想法化為泡影，不僅如此，當初的中立態(tài)度，竟也成為了被繼續(xù)侵略的一個借口?！笆且垡?，蠻國戰(zhàn)敗之艦隊，駛入蝸牛國境內。幾經交涉，始將軍裝卸去。又侵入東省中立界內。蝸牛國不能禁止。至是，反援以為口實。繼自今東省鐵路，當讓諸觸，東省金礦，當讓諸蠻。”簡潔的語言寫出了清政府的困境。

其三，該小說雖為寓言式寫法，但對何以日勝而俄敗的原因做了深入可信的探討，這比其它小說具有更高的理論價值，而不是單純的“抒憤”。

在這場戰(zhàn)役中，兩方實力差距本就懸殊，為何最終俄國會大敗于日本，進而喪失其在遼東半島的既得利益？小說寫到蠻國（俄國）率先攻擊，卻沒有明確的作戰(zhàn)計劃?！捌鋷煴?，群蠻聚焉，蜂屯蟻聚，不可爬梳。然輕而不整，漫無紀律?！倍毡炯o律嚴明，戰(zhàn)略部署清楚“蠻王命海軍四十艘，蚊子船八十艘，繞出好望角，直襲觸國之海馬島。觸王先命水師大將水潛龍，伏而代之。水鱉蟲高豎降旗，慘敗之水師以降，蠻國之水師殲焉?！弊髡哒J為其原因是：“魋結夜郎空自大，誰知吞象有巴蛇”，是俄國自大輕敵的后果。這一論述是有事實依據的。

以日俄戰(zhàn)爭為中心，小說還“幻想”了蝸國變法圖強，最后戰(zhàn)勝二國，收復失地。第十六回正是“征二國奉藩返侵地 朝四夷垂拱頌光天”。此時蝸國變法學習電學、絲業(yè)，武器先進，“蝸牛王遂召見朱知，詢以所發(fā)明之電學。乃以磁鐵螺絲圈，制天網，張之空中，凡數(shù)百里以內之飛彈，皆能吸收入網，亦以己名名其網，曰朱知網。自此學發(fā)明，凡空中電雷、空中飛彈、空中飛艇，皆無所施其技。蝸牛王聞之，大喜。”這段描寫兼具晚清譴責小說與科幻小說的特點，想象奇特?！坝|王既敗，大懼，盡返所遂之地。自蜈蚣嶺以東，蠮螉塞以西，壤地數(shù)千里。蠻王不得已，遁入牛角尖島?！币郧迥嶋H看，這完全是想象性“故事”，但作者認為以變法為切口，學習西方先進技術，最后使“蝸國”雄居世界文明之林，也代表了晚清有識之士的普遍愿望。

三.寓言小說的魅力

發(fā)生在中國領土上的日俄戰(zhàn)爭，前承甲午戰(zhàn)爭，后與九一八事變、1937年日本全面侵華都有密不可分的關系，是世界局勢轉變的關鍵戰(zhàn)役。同時也是“遠東乃至世界歷史的一個重要轉折點”。[12]黃種人戰(zhàn)勝白種人的神話更是讓中國人也津津樂道，這種“自豪”多少有些尷尬。這場戰(zhàn)爭初期，就有大量文人以詩歌、戲劇、小說、彈詞等形式敘述這場戰(zhàn)爭。與這些小說相比，文言寓言小說《蝸觸蠻爭地記》以寓言的形式，不僅準確地敘述了日俄戰(zhàn)爭的基本過程，而且分析了中國面臨的嚴峻形勢，探討了日本戰(zhàn)勝，甚至日本強大的原因，表達了中國可以通過學習西方先進技術實現(xiàn)“天朝”復興的道路。雖然想法及描繪的藍圖還顯幼稚，其意識形態(tài)仍然是站在清王朝的視角上看待此次戰(zhàn)爭。但是，作為一部由舊向新過渡的文言寓言小說來說，無論是藝術上，還是敘述方式上都具有獨特的魅力。反觀中國人一百年的奮斗歷程，作者對中國落后的“反思”及對“中國夢”想象與期待，都不失為一幅壯麗的“民族史詩”或“民族寓言”。

注 釋

[1][日]和田春樹.日俄戰(zhàn)爭：開戰(zhàn)與起源（上卷）[M].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18：15.

[2]張海鵬，李細珠.中國近代通史（第5卷）[M].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7：75.

[3][俄]列寧.旅順口的陷落//列寧全集（第9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155.

[4]見孫楷第：《中國通俗小說總目提要》，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1990年版，第921頁?！缎戮幥迥┟癯跣≌f目錄》中稱“絕非日本人，而為中國人托名‘氣凌霄漢者之‘賈生”，齊魯書社，2002年，第417頁，劉永文《晚清小說目錄》還錄有一版署“無名氏著”，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287頁。

[5]朱紅娟.晚清國難小說研究[D].上海師范大學，2013：23.

[6]任增霞.日俄戰(zhàn)爭與晚清時事小說[J].明清小說研究，2001（4）：169-177.

[7][日]樽本照雄.新編清末民初小說目錄[M].濟南：齊魯書社，2002：470.

[8]劉永文.晚清小說目錄[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290.

[9][日]藤村裕一郎.一本“戰(zhàn)記”小說的日中轉換——從《肉彈》到《旅順實戰(zhàn)記》[J].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09（2）：44-57.

[10]阿英.小說三談[M].北京：中華書局，1959：11.

[11]蟲天逸史.蝸觸蠻三國爭地記//奇天異地[M].沈陽：遼沈書社，1990：4.

[12][美]斯塔夫里阿諾斯.全球通史[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557.

基金項目：大連外國語大學2019年度大學生創(chuàng)新創(chuàng)業(yè)項目：“清末民初小說中的‘日俄戰(zhàn)爭敘述”，項目編號：201910172076

（作者單位：大連外國語大學漢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