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記營
《故都的秋》中提到了“秋士”一詞,引起了我的深思。我特地把這段文字從文章中抽取出來:“不過在中國,文字里有一個‘秋士的成語,讀本里又有著很普遍的歐陽子的《秋聲》與蘇東坡的《赤壁賦》等,就覺得中國的文人,與秋的關系特別深了。”這段文字初讀起來并不艱深,無非是講中國的秋士易于感秋傷情罷了。但仔細揣摩后又覺得文字背后的深意仿佛未能解讀到位,我與郁達夫之間似乎隔著一個“秋士”的距離。如果想讀出隱藏在文本背后的作家來,體悟出一個血肉豐富的郁達夫,就必須弄清楚“秋士”的內涵。
研讀課下有關“秋士”的解釋:古時指到了暮年仍不得志的知識分子。解釋很簡單也很明確,但指向性卻有些模糊,從數(shù)量上講,究竟是指古時所有到了暮年仍不得志的知識分子,還是指一小部分到了暮年仍不得志的知識分子?從程度上講,究竟是指從青年到暮年一直不得志的知識分子,還是指曾經得過志卻在暮年時失志的知識分子?從內涵上講,究竟是為了強調知識分子的不得志,還是為了強調不得志的知識分子的品秋情趣?從情感上講,究竟是對所有到了暮年的仍不得志的知識分子的同情,還是對專指以歐陽修和蘇東坡為代表的有著極高文學修養(yǎng)和藝術修養(yǎng)卻到了暮年仍不得志的知識分子的仰慕與同情?編者所加的“古時”與“暮年”兩詞究竟是對“秋士”概念內涵的特有限定,還是為了強調“秋士”概念的歷史淵源?如果是概念內涵的特有限定,那么郁達夫這個深受傳統(tǒng)文化熏陶的現(xiàn)代知識分子就被編者用兩個無意識的特定概念有意識地排除在了“秋士”的行列;如果只是為了強調“秋士”概念的歷史淵源,那么毫無疑問作為文化傳承者且有著極高文學修養(yǎng)和藝術修養(yǎng)的郁達夫也應該是一個郁郁不得志的“秋士”。
我們要弄清楚郁達夫究竟是不是一個郁郁不得志的“秋士”?自然是要從文本中尋找答案,而我們上文摘取的文字就是尋求答案的“牛鼻子”。這段文字至少有如下兩層意思。
第一層,強調“秋士”這個特定的成語。按照古人造詞與用詞的習慣,如果把“秋士”一詞拆分一下,僅從字面上解釋,一是強調秋天這個特定的季節(jié),二是強調讀書人這個特定的群體,三是強調讀書人這個特定的群體對秋天這個特定的季節(jié)的一種感傷的情感。
如果僅從字面解釋和文本細讀的角度來看,毫無疑問,郁達夫是一個典型的“秋士”。在中國古典文學中,“春女善懷”與“秋士易感”是一種普遍適用的文學現(xiàn)象,約定俗成之后,便成了文人筆下特有的情感宣泄方式?!按号边@個典型意象,特指在暮春時節(jié),女子往往會因為看到落花而陡然失落,會在不自覺中由落花而聯(lián)想到自我,從而生出紅顏易老、時光飛逝的感傷來。但中國古典文學中對“春女”意象的塑造與刻畫,往往是由男性作家所創(chuàng)造,明面上是寫女性,骨子里還是寫男性自我,明面上寫女性紅顏易老、時光飛逝的傷感,其實是寫男性自己年華老去、懷才不遇的抱怨之情。
古典文學的含蓄與蘊藉,解讀起來好像隔著一層紗,成了橫亙在讀者面前一道難以逾越的鴻溝。于是,便有文人另辟蹊徑,提出了“秋士”的意象。所謂的“秋士易感”,便是指在秋天這個特定的季節(jié)中,萬物處于一片肅殺之中,秋風掃落葉,繁華落盡,滿目蕭瑟,進入暮年而又郁郁不得志的文士難免產生時光易逝、英雄末路的傷感。漢代的劉向在《淮南子·繆稱訓》中寫道:“春女思,秋士悲,而知物化矣?!泵鞔_地點出了“春女善懷”和“秋士易感”與相應季節(jié)的意象密切相關,這是較早提及“春女”與“秋士”兩個意象的歷史文獻,也表明了兩者之間有著緊密的聯(lián)系。清代的車以遵在《蟋蟀》一詩中也寫道:“那能驚懶婦,秋士但增悲?!彼呀洸辉僦苯犹峒啊按号保侵苯訌娬{了“秋士”,這一點也充分說明了兩者之間的相關性與傳承性。
第二層,強調了“秋士”的文化傳承。關于《故都的秋》的解讀,如果從表現(xiàn)對象的角度入手,錢理群先生認為是強調“故都”之秋:“郁達夫,作為一個曾居住于北京,深知其‘味的文化人,他以‘北京人的眼光看(體驗)北京的秋天,自覺地從中尋求審美滿足,并訴諸文字(在他的筆下,“北京人”對待自然、生活的品味已經成為一種“文化”),他就成了真正的‘北京文化的欣賞者與表現(xiàn)者?!标惾樟料壬J為是強調“郁氏”之秋:“故都的秋,與其說是故都所獨有的,不如說是專屬于郁達夫的,全然只是郁達夫的秋?!毙ふ鹕较壬J為是強調“文化”之秋:“它傳達了郁達夫悲秋心理背景下的文化鄉(xiāng)愁?!绷浩较壬J為是強調“生命”之秋:“文章的最高意味在于,通過故都之秋與南國之秋的對比,象征性地表明了兩種不同的生命形態(tài),并選擇、贊美像故都之秋一樣‘清、靜、悲涼的生命形態(tài)。”
我認為這四種說法都有可取之處,如果從強調地點“故都”的角度來講,一個“故”字又何嘗講的不是文化傳承呢?自古以來,文化傳承都有其歷史淵源,而秋士所感之秋,從地域與特征上看,絕大多數(shù)應該是指北國之秋,而故都北平作為北國最典型最具代表性的地域,自然而然就成為了很多秋士抒發(fā)情感的宣泄口,也為郁達夫這個現(xiàn)代的秋士觸發(fā)情感提供了必要的契機。在眾多的秋士中,郁達夫選取他最感興趣且最具代表性的兩個人物:歐陽修和蘇東坡,并且另辟蹊徑,以歐陽修的《秋聲賦》與蘇東坡的《赤壁賦》為抓手,特意強調“秋士”這個概念,看似是閑筆,卻在“故都”這個特定的地點,“秋天”這個特定的季節(jié),點出了秋士所具有的文化傳承。具體而言,它強調的是文化傳承的地域性特征。如果從強調“自我”的角度來講,郁達夫筆下的秋天具有鮮明的個性化特點,所選畫面,所選景物無不從自我感悟出發(fā),就連對秋士的理解,也是選取自己最感興趣的歐陽修和蘇東坡,而他們兩人與郁達夫在文化上有著共通之處。從歐陽修和蘇東坡身上看到的秋士特征又何嘗不是作者自我的寫照?
從古至今,文化都是一脈相承的,文化影響了文人的精神,自然,秋士的精神也應該是一脈相承的,從這一層面上講,郁達夫感覺與故都之秋的感情在無形中加深了,這無疑是強調文化傳承的個性特征。如果從強調“文化”的角度來講,作為文人的郁達夫,身上有著秋士的特質,而這種特質自然是文化傳承的結果,這種傳承是潛意識的,會在寫文章的過程中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來。閱讀郁達夫的這篇《故都的秋》,你會感受到一種濃厚的文化氣息,這種濃厚的文化氣息在字里行間流淌,是作者濃厚文化品味的外顯,也是他自身秋士精神的內化。毫無疑問,這強調的是文化傳承的內斂化特征。
如果從強調“生命”的角度來講,需要深入至秋士的暮年心境中去,在古人看來,秋季即是一年四季的暮年,和人生的暮年無二,秋士的心境是共通的,一旦進入暮年而功名無成,傷感便是難免的。這種傷感的情感自古同理,應該與人的暮年心境息息相關。而這種自古同理的情感大概也是一種文化傳承吧,自然強調的是文化傳承的生命化特征。
郁達夫把筆墨傾灑在了“秋士”上,并對“秋士”的內涵進行了挖掘與延伸,概括其背后的原因,無非具有以下幾種理由:一則是為了強調個人尋求和具有的“秋士易感”的文化心理,二則是為了強調個人繼承和發(fā)揚了“秋士易感”的文化傳統(tǒng),三則是為了強調個人注重與契合的秋士身份,四則是為了強調個人蘊含和表達的秋士情感。
郁達夫所具有和尋求的“秋士易感”的文化心理,與他本身所具有的文學素養(yǎng)與文化品位密不可分。郁達夫雖然留學東洋,但傳統(tǒng)文化素養(yǎng)深厚,這一點兒在他的很多作品中都有深刻的表現(xiàn)。特別是在這篇傳世散文《故都的秋》中表現(xiàn)得尤為明顯,最明顯的一點就是把古典詩歌的意象意境之法用在散文的寫作中,重點通過北國之秋的典型意象,如秋院、秋槐、秋雨、秋果等,營造悲涼卻不頹廢、蕭瑟卻不衰敗的意境,透出古典味濃厚的詩情畫意。一個長期經受傳統(tǒng)文化熏陶的現(xiàn)代文人,其骨子里流淌的正是傳統(tǒng)文化的血脈。而這種傳統(tǒng)文化的浸潤,正是作者本身所具有和尋求的“秋士易感”的文化心理的一種自然流露。
郁達夫所繼承和發(fā)揚的“秋士易感”的文化傳統(tǒng),正傾注在他筆下所描繪的北國之秋中。他在文章的開端便把“秋士易感”的文化傳統(tǒng)展現(xiàn)了出來。他先強調無論什么地方的秋都是“好的”,這正是“秋士”對“秋”這個季節(jié)特有的情愫,感觸獨特卻又情感深厚。然后,作者筆鋒一轉,過渡到北國之秋的特征上來,“卻特別地來得清,來得靜,來得悲涼?!备娮髡邔Ρ眹锏那橛歇氱姡瑸榇俗髡卟贿h千里,輾轉杭州、青島,然后來到了魂牽夢繞的北平,只為“飽嘗一嘗”故都的秋味。作者雖然不是北平人,內心深處卻把北平視作自己的“精神故鄉(xiāng)”,一日不見,如隔三秋。這正是作者繼承和發(fā)揚了“秋士易感”的文化傳統(tǒng),才能寫出如此感情真摯的散文佳作來。
郁達夫所注重與契合的秋士身份,卻隱藏在《故都的秋》的文字背后。這篇散文寫于1934年8月,作者時年38歲,這個年齡放到現(xiàn)在而言,非常年輕,但放在郁達夫所處的時代,說進入暮年一點也不為過,此刻,郁達夫的心境與古之秋士的心境毫無二致,家國的不幸,應在他心頭魂牽夢繞,揮之不去。據(jù)相關資料講,郁達夫的長子就夭折在北平這座故都里,應該講,這是他的傷心之地,自然極易觸發(fā)他的傷情來。另者,此時的日本人正對北平虎視眈眈,故都上空籠罩著陰霾,郁達夫是一個有著強烈愛國情懷的文人,對北平命運的擔憂也是他觸發(fā)傷情的另一原因。秋士雖然強調的是到了暮年仍不得志的知識分子,但我們要看到不得志的背后卻是對國家的強烈責任感和濃烈的報國心,放到郁達夫身上正合適不過,這與他所注重與契合的秋士身份是完全一致的。
郁達夫所蘊含和表達的秋士情感,在《故都的秋》中指向性是非常明確的。從表層義上講,就是個人情感的宣泄。對故都之秋清、靜、悲涼意境的營造,表達出作者內心的悲傷、凄涼,對故都之秋市井味的品嘗,又反映出作者對故都之秋的摯愛與眷戀。兩種情感的交織,使作者處于一種矛盾的狀態(tài)上不能自拔。從深層義上講,上升到了家國情懷的高度。作者所選取的故都之秋的意象,所刻畫的故都之秋的意境,都具有平民化的特征,這充分表明他對北平平民生活的關注,更是對故都平民的關心。他從平民的角度來寫故都之秋,除了對平民生計的關注外,還有對故都命運的隱隱擔憂,這種平淡祥和的生活狀態(tài)會不會被外在“秋”的肅殺特性所干擾,這里面應該有對家國的強烈使命感。
綜上所述,郁達夫身上有著濃厚的秋士情懷和強烈的秋士特征,他把這種秋士情懷融入到筆下,寫出了不一樣的《故都的秋》。
(本文系江蘇省教育學會“十三五”教育科研規(guī)劃課題“以核心素養(yǎng)為導向的高中語文課堂教學改革研究”的成果,課題編號:19B9J2SZ78)。
作者單位:江蘇省昆山市柏廬高級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