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海濱

1926年，任弼時和陳琮英結婚。1931年3月，任弼時受命去中央蘇區(qū)工作，陳琮英因懷孕臨產在即無法前行。任弼時決定不問男女，給孩子取名“遠志”。1931年3月5日，任弼時離開上海。“父親離開上海7天后，我便出生了。由于向忠發(fā)的招供，我才出生百天，就和母親一起被抓進了龍華監(jiān)獄。”

任遠志回憶說：“我媽媽從國民黨監(jiān)獄里出來，到了上海，出來以后就告訴我舅媽（趙一曼——編者注），說我沒辦法的時候就掐遠志，遠志腿上什么的都青一塊紫一塊。結果我舅媽就說，哎呀，我這個侄女真了不起，從小就參加對敵斗爭，就參加了革命，她說算是母女鬧公堂?！钡菦]有等到任遠志長大，舅媽趙一曼就犧牲了。趙一曼當年留下來的粗瓷大碗一直陳列在任遠志工作單位軍事博物館，后來，任遠志的丈夫白世藻撰寫了懷念趙一曼的文章《一個粗瓷大碗》。

陳琮英出獄不久，接到周恩來電報，讓她立即離開上海，去中央蘇區(qū)工作?！澳赣H當機立斷把我送回湖南老家，托付給54歲的奶奶照看。”1946年解放戰(zhàn)爭爆發(fā)前，任遠志和妹妹遠征才被接到延安。“國共兩黨快開戰(zhàn)了，很危險。王震叔叔派人把我們接出來，去延安?！?/p>

爸爸任弼時與“爹爹”朱德

15歲的任遠志第一次見到父親。她記得那天是1946年7月11日?！叭思腋嬖V我說，你只要看見延安誰最白、最小、最瘦、最矮，那就是你的媽媽。后來，我說我父親什么樣子？他說你父親啊，戴一個黑邊眼鏡，留一點兒胡子，另外還拄一個拐杖，那個就是你的爸爸?！?/p>

當天，任弼時去接從新疆監(jiān)獄里出來的叔叔阿姨了，只有陳琮英一個人來接女兒。在回去的路上，任遠志見到了父親，當時延安只有一條新市場大街，有一輛吉普開了過來。母親就指著從車上下來的人對遠志說：“你快去，那就是你爸爸，你快叫他去吧?！?/p>

遠志激動地使勁跑，跑過去很高興地看著爸爸。任弼時在女兒臉上親了一下，他用手撫摸著遠志的頭說：“大女兒，你回來了?！?/p>

“父親把我抱上車，車上坐滿了人，印象中有三排座，前面坐著朱老總和康克清媽媽，中間坐著父母和我，李伯昭夫婦坐在后面。我一直盯著父親看，鼓起勇氣突然喊出‘爹爹（即爸爸）時，父親卻看也不看我，坐在一旁的朱老總倒爽朗地答應了。我鼓著嘴問：‘你不是我爹爹，你怎么答應？當時，滿車的人都樂了。那時延安的小孩子都把朱老總叫‘爹爹?！?/p>

“我就是叫不出爸爸來，我就摟著爸爸，我就流眼淚了，這是一種幸福的眼淚，我心里在想，這下我不是孤兒了，我也有爸爸，也有媽媽了?！比芜h志流著淚回憶了與父親相見的一幕：一個沒有父親15年的女孩子，從野孩子到有了父母雙親的幸福孩子，怎么會不刻骨銘心記得這一切呢？

任弼時已是中共中央書記處書記、中央政治局委員，工作任務繁重，即使是一起在家，父女倆相處時間也極少。任遠志到延安才住了一個多月，父親便把她送到了延安中學。

那時延安的中小學，生活很艱苦，學校的伙食很差，大多是小米飯和煮白菜、蘿卜?！斑^年節(jié)時才能改善伙食，也只是膻味十足的羊肉煮蘿卜或白菜。冬天氣溫低時，等不到我們動筷子，菜碗里的羊油就結成白花花的一層。對我這個不能吃肉的人來說，簡直是無法生活，只好在白米飯里加點辣椒面，放點鹽用開水泡著吃?！比芜h志回憶說，“每星期日回家，父親也都讓我和戰(zhàn)士們一樣吃大灶，妹妹學校的伙食標準是中灶，她回去可以吃中灶。當然父親也心疼我，也想給我增加點營養(yǎng)，于是想出了個解決的好辦法，就是把父母小灶上打來的飯菜，妹妹中灶上打來的飯菜和我大灶上打來的飯菜放在一起，這樣，我就可以吃到小灶和中灶的飯菜了。其實，當時像我爸爸那樣的中央首長吃的小灶也是苦瓜、辣椒、炒青菜，最好的是菜里加點肉片罷了。”

父親逝世30余年后，任遠志去拜訪老前輩時，他們回憶說：“你爸爸嚴格要求你們，一家五口吃三種灶傳為佳話，我們在教育戰(zhàn)士時，經(jīng)常舉這個例子?！?/p>

在延安中學時，有一次任遠志生病了，好幾天吃不下飯，同學劉少奇之子劉允若只好向食堂要來點白面和鹽，用罐頭筒做成的缸子煮點面糊糊給任遠志當病號飯?！皩W校把我生病的消息通知了爸爸媽媽，我本以為他們會派人來接我回去治病，可是幾天過去了，并沒有人來接，直到周末按慣例父親才派人來接我回家?！币灰娒妫五鰰r見遠志真的病了，人也瘦了一圈，心疼地說：“我還以為你不習慣陜北的生活，吃不了苦鬧情緒呢！我希望你在學校鍛煉得更好些，才沒派人去接你，不怪爸爸吧？”

延安實行“供給制”，一切都由公家發(fā)，包括衣服、被褥、牙膏、牙刷等。任遠志回憶說，有一次日用品用完了，我和妹妹跟著陳心良叔叔來到倉庫，趁叔叔給我們拿牙膏的時候，我妹妹好奇地參觀起倉庫來了。雖然當時的延安物資匱乏，但中央機關的倉庫內還是有些紙、筆、本一類的東西，這在我們的眼中已算是琳瑯滿目了。一摞紅皮小本深深地吸引了她，當時學生用的練習本都是麻紙做的，哪里見過這樣漂亮的本子，陳叔叔違反一次制度給了妹妹一本。妹妹帶回家后，就用小手帕包好收了起來，但畢竟她才10歲，沒事時，常常拿出來看看。有一次被弟弟發(fā)現(xiàn)了，就向她要，兩人正爭得不可開交時，被父親發(fā)現(xiàn)了，對妹妹說：“小女兒，這種本子可不是給小孩子用的，快去還給陳叔叔，不是按規(guī)定發(fā)給你們的東西，什么也不許要?！?/p>

短短的時間讓任遠志對父親有了極深的感情。

沒有見面的時候，任弼時給女兒寫了很多信，這些信都被任遠志珍藏著?！拔野职质且粋€特別多才多藝的人，他書畫都特好，原來在武漢做地下工作的時候就開了一個畫室隱藏身份?！痹谌芜h志展示的父親寫給他的書信上，筆畫工整，字跡秀美，溢滿了對女兒的愛。

“平時爸爸就老問我們的學習，他特別關心學習，總說要好好學習，長大了以后為人民服務?！痹谘影矔r任遠志和周總理、毛主席住得很近，“毛伯伯他們也總是跟我說要好好學習，他們都關心這個?！?/p>

除了寫信，任弼時會給任遠志講行軍故事，講舅媽趙一曼和英雄劉胡蘭的故事，還講老三篇《為人民服務》《紀念白求恩》和《愚公移山》?！案赣H還教育我們與敵人斗爭時應如何堅守黨的秘密，并講述了允若的母親是怎樣在南京被反動派殺害的。允若哭了，我們也流下了眼淚。爸爸撫摸著我們的頭，安慰教育我們說：不要哭，要懂得憎恨，要化悲痛為力量！”

延安的“大女兒”

1946年7月國共談判破裂后，胡宗南進攻延安?！拔覀?月底入學后基本上沒有好好上課，大部分時間用于造地雷、堅壁清野，男同學到山上采石頭，在石頭上挖洞，女同學四處找硝。轉戰(zhàn)陜北期間，上課時只能在樹上掛一塊小黑板，同學們盤腳坐在山坡上聽課，晚上就趴在地上圍著油燈學習?！?/p>

1947年3月，胡宗南部號稱調集23萬大軍，進攻延安。任弼時和毛澤東、周恩來被迫轉戰(zhàn)陜北。4月13日，黨中央在陜北安塞的王家灣暫住下來。“在王家灣，黨中央的領袖們一同住在老鄉(xiāng)薛如謝家的一孔窯洞里。窯洞分為3間，毛主席住在左邊，周恩來和陸定一住在中間，我和遠征隨父親住在右邊?！?/p>

任弼時一手拉著遠征，一手攙著遠志走進他的窯洞里。正對門的炕，是周恩來、陸定一共用的辦公室和宿舍，左邊是毛澤東的辦公室兼臥室，右邊的炕是任弼時的辦公室和床?！霸诎职值目活^有個很深的洞，這是老鄉(xiāng)存糧食的地方，這時變成了我和妹妹的宿舍。當爸爸指著這個炕洞對我們說：這就是你們的床?！比芜h志和妹妹異口同聲問：“這么深的洞，下去上不來，怎么睡呀？”任弼時說：“這個村子很小，我們來的人又多，你們就湊合睡在這里吧，爸爸每天拉你們出來就是嘍！”任遠志和妹妹就在寬剛夠躺下、而長卻不足以將腿完全伸直的炕洞里安頓下來。

任遠志有一次看見被子臟了，自己去河溝里洗。然而，4月的陜北仍然寒冷，洗完被子，任遠志就受涼后發(fā)起了高燒。部隊醫(yī)藥奇缺，只能用涼水毛巾冷敷降溫。

這次生病，父親、毛伯伯和周伯伯的關心讓任遠志牢記了一輩子。深夜，任弼時坐在小炕桌上聚精會神地批改文件，起草電報。一會兒，他擰一條冷毛巾輕輕敷在遠志的額頭上，過一會兒，再換一條。“不時用面頰貼貼我的額頭，看我退燒沒有，接著繼續(xù)工作?！?/p>

周恩來也過來幫著照看：“好些了嗎？大女兒，還有哪里難受？”他一邊跟任弼時談工作，一邊換冷毛巾為遠志降溫，“接連幾夜都是這樣”。

白天，毛澤東常踱到窯洞，用家鄉(xiāng)話問遠志：“大女兒，好些了嗎？還燒不燒？以后水太冷就不要到河里洗被子了，臟就臟點兒吧?，F(xiàn)在是戰(zhàn)爭時期，等條件好些咱們再去講衛(wèi)生嘛！”他對警衛(wèi)員說：“去問問咱們的醫(yī)生，還有沒有退燒藥，拿來給咱們的大女兒吃！”

任遠志說，自從和父親見面之日起，所有的伯伯們都叫她“大女兒”。

王家灣蚊子和臭蟲特別多。每到晚上，任遠志和妹妹遠征就用繳獲的洋蠟，順著窗子縫燒得臭蟲噼啪響，任弼時說她們在“炒芝麻”。周恩來看見也逗她們：“大女兒，今晚還要給我們‘炒芝麻。”

“父親和毛澤東、周恩來、朱德四個人經(jīng)常工作到深夜，他們只有一件軍大衣，常常是你給我蓋上，我再給他披上。那段日子，我能真切地感受到大家之間的相互關心，整個部隊就像一個大家庭一樣?！?947年6月初，中共黨中央準備轉移。任遠志和任遠征也要隨中央機關的工作人員東渡黃河到晉綏根據(jù)地。

“我真舍不得離開父親和伯伯們。我決定請毛伯伯在我心愛的小本子上為我題詞?！泵珴蓶|坐在帆布椅上，摸著遠志的頭說：“大女兒，要過河了，給你題什么字呢？”思索片刻，他揮筆寫下“光明在前”的題詞?！案赣H也為我寫下‘努力學習的題詞?！?/p>

任遠志說，記得父親當笑話講給她一件事。有一段時間，中央機關住在王家灣，任弼時和周恩來的窯洞是里外間。清晨任弼時起得早，常去營房和馬號附近轉轉，為了讓周恩來多睡一會兒而不受驚動，他不走過道，小心翼翼地打開自己窯洞的小窗，從窗口跳出去。

一天早上，他又從窗口跳出去了。周恩來醒來，看看窯洞門沒開，以為任弼時還在休息，便輕手輕腳地穿衣下炕。突然，要咳嗽了，怎么辦，周恩來緊皺眉頭，用手緊捂著嘴巴，急忙走出門去，直到距窯洞十幾米處才低低咳出聲來。不想咳罷抬頭，正見任弼時遠遠走回，兩人相對一愣，即默然會意。“回想起這件小事，我只覺得父親和周恩來有一個共同的特點，他們都是一事當前先替別人打算的人?！?/p>

任遠志說：“父親一直都很忙，他平時就看看文件，處理事情。有時候會跟我們打打撲克，打輸了他還耍賴，然后我們就不干，不理他。”

父親的早逝

1949年后，任弼時全家都搬到了北京，住在景山東街臨街的房子中。從農村搬到城市，住上了有電燈的房子?！皠傔M城時，我們還穿著自己做的布鞋。有幾次，媽媽讓我和遠征妹把破舊衣服拿出來打袼褙做鞋底，爸爸走過來參與，拿起這件看看說“領子破了可以縫一縫”，拿起那件看看說“袖子破了可以補一補”。最后對她們說：“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p>

1950年10月27日，任弼時去世，年僅46歲。任遠志1952年參加工作，先是在國家輕工業(yè)部任部長秘書，1965年第二次參軍，后來到了軍事博物館工作。

2019年5月，任遠志回了一趟湖南老家，將畫作《金魚圖》捐贈給了任弼時紀念館。這幅畫的背景是毛澤東給在玉泉山靜養(yǎng)的任弼時送來的一缸金魚，并附函：“弼時同志：送上紅魚一群，以供觀覽。敬祝健康！毛澤東?！蓖?，在北京家中，任遠志又將彭德懷元帥贈送的結婚禮物——一臺錄放機以及母親陳琮英送的嫁妝一床被單捐贈給任弼時紀念館。

這一切，都像在了卻心愿。2021年1月13日，任遠志在北京離世，享年90歲。

（作者系文史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