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燦明
老舍的小說,用筆墨記錄下了老北京市民的生活,使我們能夠從中讀到風(fēng)俗人情,讀出人生百態(tài),也讀出落寞事態(tài)之下的無盡蒼涼。其時、其世,正發(fā)生著不可逆轉(zhuǎn)的大變革,當(dāng)時的老派人物、新派人物、理想人物輪番上陣,在方寸之間演繹自己的故事,卻終究未能逃脫悲劇時代的悲劇命運?;蛟S也有反抗、有思考,然而卻無奈世態(tài)。老舍邊思考、邊寫作,用筆墨記錄下暗黑時代的無盡悲涼。
一、“文藝界盡責(zé)的小卒”
“文藝界盡責(zé)的小卒,睡在這里”,這是刻在老舍墓碑上的一句話。老舍,字舍予,原名舒慶春。老舍的一生,總是在忘我地工作,他堪稱文藝界的“勞?!?。1923年,老舍第一篇短篇小說《小鈴兒》發(fā)表,他一生筆耕不輟,其小說作品,盡寫老北京事態(tài)風(fēng)俗,記錄下市民面對世界變化時的柴米日常,讓讀者在中西思想碰撞中感受到人們思想變化中的過程。
1966年8月24日,不忍屈辱的老舍,自沉于北京太平湖。老舍的一生,以如此悲愴蒼涼的姿態(tài)結(jié)束。世事變遷,誰能抵擋社會的變革,他以身殉死證明了這一時代分崩背景下個人的無奈。1978年,老舍恢復(fù)了“人民藝術(shù)家”的稱號。好在,時代終究沒負(fù)了他,老舍不老,他的作品長存。今日,我們?nèi)匀荒茉谒淖髌分衅纷x彼時悲涼。
二、老舍小說的悲劇意識
(一)“命運”悲劇
老舍初期的小說,帶著對個人命運的思考,將強烈的個人色調(diào)帶入到對小人物悲劇的描摹刻寫中。老舍在小說中寫市民在與命運的抗?fàn)幹休氜D(zhuǎn)掙扎,他們在忍受著“命運安排”的痛苦境遇中痛苦掙扎,又艱難地生活著,最終結(jié)局都帶著那么點兒“命運難測”的悲劇。開始時,受到一些根深蒂固的傳統(tǒng)觀念的影響,社會、家庭似乎都在為個人“書寫規(guī)則”:《老張的哲學(xué)》中,借王德母親和趙姑母的口說出了“男大當(dāng)娶,女大當(dāng)嫁”,父母包辦婚姻才是正途,個人的視為胡來;《趙子曰》中,王女士本就沒有出場,卻在書中人物與她的糾葛中,寫出了王女士的悲劇色彩。如果說這樣的悲劇僅僅是彼時女性的社會地位所決定的,帶有根深蒂固的一些傳統(tǒng)觀念的影響,那么,隨著老舍小說內(nèi)容的豐富,越來越多、越來越豐滿的形形色色的人物在他筆下與命運抗?fàn)帲质苊\擺布,最終淪為悲劇。
這里不得不提的是《駱駝祥子》和《鼓書藝人》,兩部小說分別是老舍20世紀(jì)30年代、40年代的代表作品?!恶橊勏樽印分邢樽幽贻p時擁有踏實的夢想,祥子為之努力奮斗,卻終究在命運的一次次碾壓踩踏中,淪為市井,沒了筋骨少了精氣。而《鼓書藝人》中的方秀蓮,想要清清白白賣藝的念頭,終究也化為空想。分析彼時老舍的作品就會發(fā)現(xiàn),人物的悲劇命運還局限在與“惡勢力”的抗?fàn)幹校蚴侵車鷰讉€不學(xué)無術(shù)的人物,或是壓迫了祥子的虎妞家庭,或是一兩場意等。彼時作者對命運的思考,沒有帶宗教色彩、神的意旨,也沒有所謂的社會暗黑的合力,矛盾的中心是眼見的、可見的人物等,這是當(dāng)時人物的命運悲劇。
(二)社會的悲劇
20世紀(jì)30年代之后,老舍作品中的思考也發(fā)生了一系列的變化,由單純的人物命運,轉(zhuǎn)向?qū)ι鐣乃伎迹踔猎趯硐肷鐣臉?gòu)想中對現(xiàn)實社會作以批判?!敦埑怯洝分袠?gòu)建了一個貓的國度,這個國度最終以毀滅為結(jié)局。在此時,老舍也開始對社會進(jìn)行思考,于是在《貓城記》中,他將一座國都的滅亡歸結(jié)為“社會制度的腐敗”,他開始對社會作以批判。社會的悲劇,是一系列悲劇的開端,也是一系列悲劇的結(jié)尾。
《月牙兒》中的母女,在社會的逼迫下一步步淪為“暗娼”。女兒不愿意像母親一樣“賣肉”為生,卻最終于無盡心酸中道出了“媽媽是對的,婦女只有一條路走,就是媽媽所走的路”。當(dāng)老母親找到女兒時,女兒則說道“女兒已是個暗娼!她養(yǎng)著我的時候,她得那樣;現(xiàn)在輪到我養(yǎng)著她的時候,我得那樣!女人的職業(yè)是世襲的,是專門的!”其中“世襲的、專門的”,已經(jīng)將矛頭直接指向了社會?!段疫@一輩子》《駱駝祥子》最終都是以人性被毀滅為結(jié)局。盡管《我這一輩子》中無限憤慨地說出了“巡警的兒子只能當(dāng)巡警,車夫的兒子只能當(dāng)車夫”這樣的悲劇性結(jié)論,但是其中直指“世襲”的,是對這不合理世道的憤慨。
(三)文化的悲劇
老舍寫悲劇,也有對中西文化碰撞下的思考。老舍所處的時代,中西方文化激烈碰撞,此時,有全面批判、全盤否定中國文化的激進(jìn)派,也有部分因循守舊、抱殘守缺的頑固派,然而更多的,是老舍筆下的亦新亦舊、半新不舊的“新派人物”,像《文博士》中唐家“中西合璧”的擺設(shè),像《四世同堂》中祁瑞豐等人表面追求洋差使,實際上都不過是想“升官發(fā)財”。老的不肯丟掉,新的又漸次被接納,這些人的悲劇,是基于新舊文化沖擊下的矛盾。基于這層含義,老舍寫人物悲劇,寫的含蓄又凄涼?!端氖劳谩分衅罾蠣斪有男哪钅畹陌耸髩?、四世同堂等愿望,最終還是落空。文中開篇便寫道,在祁老爺子心中,只要咸菜缸是滿的,等外國人打來把門鎖好,就能順利過去。可是這一戰(zhàn)打了八年,世道終究是變了?!端氖劳谩烽_篇就埋下的矛盾,實際上又是誰錯了呢?祁老爺子按部就班地維系著自己近八十年的生活軌跡,只不過是時代變了,即便在如今,我們也很難對他做出批判。批判什么呢?這不過是時代的悲劇而已。老舍的筆下,寫盡了文化的悲劇,這是一個的悲劇時代,所以很多人成了中西方文化碰撞下的損失品。當(dāng)然,老舍寫文化悲劇,也并非始終都如此“聲勢浩大”、矛盾鮮明,他也曾在《二馬》中,用父子間的思維沖突,展現(xiàn)中西文化間的沖突,但是這樣寫又減緩了對抗性,沒有過多的沖突,甚至沒有沖突,仿佛一切都僅僅是兩位馬先生之間的家庭矛盾,實際上,這時的作者已經(jīng)對文化的悲劇做以深刻的思考了。
老舍用人物寫文化的悲劇,用人物命運反映時代背景下的悲劇:被動的“新派人物”從表面上就能看出其對待中西方文化的矛盾心態(tài);主動的“新派人物”表面上看很新,而骨子里依“舊”。老舍作為真正繼承了“五四”新文化精神的作家之一,敏銳地觀察著社會的變化,又以知識分子獨特的視角,去批判人物、批判社會,客觀地描寫市井百態(tài),為各色人物搭臺唱戲,道盡辛酸。我們或是同情他小說中的人物,或是為某些人物扼腕嘆息,然而造成他們命運的悲劇的,依然是時代,而做以展露襯托的,是中西方文化碰撞所產(chǎn)生的激烈火花。也許,時至今日,我們依然能對許多人物的命運感同身受,依然因他們的悲喜而共情,卻唯獨無法批判其孰是孰非,他們帶著“老中國兒女”的國民性弱點,又被時代所淘汰。文化的悲劇造就了一個時代,而人物則悲哀地成了滾滾時代洪流中的一粒細(xì)沙,如果不是老舍寫了他們,沒人會記住他們,并且這些名字,代表的可能是一組組人物群體。
(四)英雄的悲劇
雖然老舍寫的悲劇,是真的悲劇,甚至帶有那么點兒批判的意味,如最終屈服于命運的祥子、小福子,又如祁瑞宣。但是老舍的筆下還有一種人,他們以悲劇收場,卻在悲劇上演時勇敢地站了出來,哪怕對抗的是時代、是命運,他們毅然從小人物中站起,選擇了與他人截然不同的道路,做了一些新的嘗試,他們的犧牲是帶有英雄主義色彩的,甚至是悲壯的。老舍用“死亡”來寫英雄。
老舍筆下寫了很多小人物之死,單是《四世同堂》,錢老太太撞棺而死,祁天佑不能忍受不堪的指責(zé)跳河而亡,尤同芳、小文夫婦、車夫小崔、孫七、妞子……每一個人物的死,背后都是一幕悲劇,而這一悲劇又同是時代的悲劇,同時我們又能從中咂摸出一些滋味。小文夫婦在演出時的抗?fàn)?、尤同芳愿意為交心的錢家赴湯蹈火等都透露出小人物的抗?fàn)?,在面臨命運抉擇前的奮力一擊,閃爍著小人物的民族尊嚴(yán)和強烈的愛國主義精神。老舍筆下的市井“小人物”開始發(fā)生變化—他用這些死亡悲劇,傳遞出中華兒女面對外來侵略者時的不滿和憤懣,悲劇中蘊藏的是悲壯,盡管沒有大波大浪似的矛盾沖突,但卻有無盡的力量。其中,老舍也舍得筆墨寫了一位重要的人物—錢默吟,一位落魄文人,一身的文人傲骨。他被侵略者摧殘,身體被迫害,卻堅持做著反抗,中華民族骨子里“士可殺不可辱”的民族氣節(jié)被充分彰顯。也許在鴻篇巨制《四世同堂》中,這些人物的出現(xiàn)或離開,并沒有碰撞出更多的火花,卻在一顆顆如群星閃爍般的生命軌跡中,傳遞出人們覺醒與抗?fàn)幍穆曇?。這是老舍筆下的英雄悲劇,每個人物,即使是曇花一現(xiàn)的人物,也都是一曲慷慨悲歌。
三、結(jié)語
老舍不老,時隔多年再次翻看品讀老舍先生的作品,盡管時光荏苒,歲月已故,仍然磨滅不了心中的感動。老舍描寫的悲劇很多,有莎士比亞和柏拉圖式的精神悲劇,也有現(xiàn)實慘淡的小人物的悲劇,有精神的饕餮,也有塵埃的落寞。老舍用他的眼去觀察社會,他帶著五四文學(xué)特有的犀利,觀察世間的每一個人物,他一筆筆地寫下悲劇,悲劇背后是那個真實的世界。如今,我們讀老舍,感嘆他的悲劇意識,也因此更多地對那個時代、那個世界進(jìn)行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