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都會有一些在世的位置,并從心內建設之,或破壞之。這些位置,無論人群內外,人或是自己尋得,或是被擺上去,甚至是被擠迫、綁縛、輾壓在那兒的。但無論如何,每一個位置都不渺小,都以自己的方式聯通著世界。書寫是人的諸多行動和生命狀態(tài)之一種,每一位書寫者在創(chuàng)作時,也都有自己的位置——不僅是創(chuàng)作界的位置,而且是人世間的位置。它們標示著道路:書寫從何而來,去往哪里。當然,它們常常是流變的。
袁凌是一位有著特別位置意識或位置感的人,作為寫作者的他也一樣。成年后,袁凌所處的位置并不單一,但在所有的位置中,有一個位置始終存在,那便是靠近世間卑微者的地方。
一、袁凌的位置
在袁凌的作品中,有一篇短文非常重要,值得逐字逐句研讀,這就是《青苔不會消失》一書“代序”——《卑微的力量》。盡管其中一些想法,作者在2014年或更早就已傳遞過,但這次,袁凌表達得更清楚,也更完整。
此文以外婆作為最先書寫的對象,“小時候,外婆是院子里最沉默的人”,“在人前,她是穿過屋頂下光線的一?;覊m”,然而就是這樣一個人,卻在袁凌6歲生日那天,把他叫到院角,將一個煮熟了冒著溫熱的雞蛋遞到他手上,袁凌說:“這個生日,所有的人都忘記了,連同媽媽和我自己?!边€有一次,外婆和大舅娘在鏟豬圈,袁凌在圈旁玩耍,忽然,外婆的薅鋤碰到“一枚一分錢的硬幣”,她從糞里撿起了它,端詳了一下,然后把它揚手扔給了我:“拿去吧!”袁凌寫道,“外婆彎腰揀拾錢幣的姿勢很鄭重,拋擲給我的手勢堅決有力,吩咐的語調鏗鏘,不容置疑,我再也沒有見到過比那一刻更有力量、決心和權威的外婆,像是瞬間獲得了魔力?!倍嗄暌院?,袁凌意識到,像外婆這樣的人,從表面上看,她們“像是別人生活的背景,已經沒有價值,隨時可以拿掉”,但事實上,“她們卻比那些在前臺活動的家長和隊長更可靠。像是砌筑田地的石坎,長了發(fā)黑的青苔,常年沉默,沒有抽枝發(fā)芽的風光。但抽掉了它們,田地會即刻崩塌,收成化為烏有。也像是田地本身,孕育了這里的一切,卻從不發(fā)出響動。只有俯伏觸地,才能聽見摩挲泥土的風聲。”如此,外婆之于整個家庭的位置和意義,還有外婆這樣的人群之于社會、世界的位置和意義,便在袁凌這里得以非同尋常的彰顯。
比起在豬圈里揮手那一刻的外婆,母親是個“生疏的魔術師”,“她的道具不夠用,常常捉襟見肘,四處露餡”,在母親那里,“沒有什么是不值得節(jié)省的,連同衣服上一?;覊m,因為要用挑回來的水洗掉”。但在實質上,母親和她自己的母親是一樣的人,“她們不是時代的紀念碑,也夠不上無名英雄”,可她們“像土地一樣”,雖“不反射光線”,“質地卻無可懷疑”,也正是她們,標明了眾人“世代生活的路徑”。袁凌說:“沒有她們,我無從確認真實和方向”,“不論走出多遠,我的文字小徑是從她們開頭?!?/p>
以上,是《卑微的力量》第一部分之中心,這是一個作者傳遞某種求索、確信以及認領,從而給自身和自己的寫作以總體定位的開始。《卑微的力量》第二部分,袁凌轉而表達了對自己的某種不滿——對自己作為新聞調查記者的不滿,對自己寫下的新聞報道的不滿。“我和很多同行一樣,以趕場的速度奔波在中國的各個省份里,很難靜下心來想想自己見證了什么。對于那些卑微輾轉的生活,我甚至稱不上是一個合格的證人?!崩缭谀承┑V區(qū),“那些黑洞洞的井口,就像是通向地獄本身,載著礦工們的籮筐在其中消失,我們等不到他們下一班上來,也降不到他們所處的生存底部?!币惨虼?,“即使是偶爾取得了轟動的新聞效應,解決了某個具體問題,甚至達成某種制度改良,仍無從改變沉默的背景,一時的效應很快在時光中耗散,沒有存留之物。”“當喧囂一時的事件歸于沉寂,他們仍舊回到陰影中沉默地生活,事實似乎已經被報道多次,甚至變得陳舊,生活本身卻并未被傳達出來,在轟動和遺忘的鏡頭切換背后,是一直漠然無視的視野。他們仍舊只是生活劇場灰色的布景,是沒有機會購票入場的主角。”這些話語,不僅袒露著人間的傷口,也袒露著書寫者和書寫的傷口。那對于袁凌這種輕易不肯轉過頭去的人來說,怎樣才是未來可取的道路?
最直觀的行進,當然是想方設法地去改變現實,從而減輕乃至解除苦難。但在這條進路中,一方面是看得見、數不清的無力與無能;另一方面,則是人容易盲視于無限的“卑微的力量”。
就人類已有和現有的政治、經濟、倫理和道德狀況來看,世界總會存在人與人之間的分化與不平等,總會有整個社會結構體系里的下層和底層,即便下層和底層人民的生活條件和勞動條件得到巨大改善,但在各種人與人共在的關系場域中,不可能人人都成為主角。換句話說,在這個世界上,總會有許許多多的卑微者,這既是社會性的角色分配,也是社會性的苦難分配或苦惱分配,而這種分配,歷來是支撐人類生活的地基之一。于是,一個巨大的疑問出現了——如果這些卑微者不僅僅需要同情,需要幫助和救護,而且需要被重新發(fā)現,重新被看見,唯其如此,來自他人和社會的同情、幫助和救護才是真正貼身的,真正良善和可靠的,那么,“什么是他們的意義?在卑微灰色,不乏粗俗的外表之下,在看似單調的苦難和不公正之余,他們的生活,有無不可替代的價值?”以及,什么是許許多多卑微者用自己身心締造出來的別一個“世界”?
此乃袁凌的“天問”,也是《卑微的力量》第三部分試圖回應的議題。在這一部分,袁凌講到三位他曾經寫過的卑微人物:十七歲“被地雷截斷雙腿”后,用三十年的時間,將自己的生命之屋建筑在“一雙沉重的鐵皮板凳”上的黃成蘭;“在礦難中失去雙眼后,依靠摸索和內心的知覺,重建了自己的整個生活”的鄒樹禮;“用幸存的上肢,二十年如一日地”通過針繡活兒編織自己和家人命運的王多權。再加文章第一部分中出現的外婆和母親,以“他們”為代表,袁凌看見了一個特別的卑微者群體。這一個群體,知識分子高華和張純如等,包括《青苔不會消失》正文中的海子,是無法被直接歸入的,因此,2014年的相似文章中所涉及高華、張純如的字句,在《卑微的力量》中被隱去了。也就是說,《卑微的力量》所指人群,屬于那些“比卑微更卑微”(梵·高語)的人。
那么,“什么是他們的意義?”
文章最后,袁凌嘗作如是回答:
“生活剝奪了他們大部分的可能性,只留下了僅存的立足之地,有時看起來相當于一條蠶、一匹圍繞磨盤的牲畜、一個除了內心發(fā)條不能移動的鐘表的位置。但在這個僅存的位置上,他們生活的質地和紋理,比顯眼舞臺上的布景更切實。在一張小板凳上或一條山溝里,資源極度稀缺和國家意志的左右之下,他們對于人性底線和在世意義的成功維護,成就或許超出大張旗鼓的文化、信仰和時代變革。”“這是由于他們貼近生存地面的在世方式,比消費體系追求的舒適更為可靠,也更訴諸內心的直覺?!瓡r代意識喧囂沉淪之際,重建人性和文明根基的力量,來自于卑微的田野地面?!?/p>
進而,袁凌說:“我想完成這近于不可能的任務,為卑微的力量,作無言的見證。”
對于今天的寫作者而言,這實在是一個無比沉重的抱負,同時,它也標志出一個極難站定和扎根的位置。在這個位置上,或者在朝向這個位置邁進的道路上,更多的無力、無能感會不斷蓄積,作家對自己的不滿會繼續(xù)涌現,還有種種可以想象及不可想象的寂寞、孤獨之煎熬。更重要的是,在這個位置上,一個書寫者須盡力克服其自我疼惜、自我淹沒的沖動,需放棄種種自以為是的表達,需“在人性的地平線面前保持緘默,讓不可言說的自行發(fā)聲”,甚至是“唯有傾聽,放棄表達”①。
這個位置,有的人也曾找到過,卻最終選擇離開;有的人,則壓根不會與之相遇。袁凌是至今仍未止步的逆行者,有時,他稱自己為“被選中的罪人”。
二、卑微的位置和書寫卑微的意義
某些時候,所謂看見,恰恰是另一種無視。譬如在人們的直觀中,以及在流行的觀念中,卑微者常常會被視作需要同情的對象,以及等待被幫助、被救援的人,他們是荒蕪的邊地,是不體面的鄰居,是需要被施恩的人,他們對社會的貢獻,不多于一枚枚鐵做的螺絲或一塊塊泥做的磚坯。很少有人發(fā)現,更不用說承認,無數卑微者其實是大地,是債主,是不自覺的受難者和不發(fā)光的基督。他們用自己的血肉哺育、滋養(yǎng)和托舉著全世界,他們還獻出自己的兒女,獻出自己的領土,獻出自己對世界本應享有的主權,成為被阻擋、剝奪、圍困、碾壓和消音的人。他們供養(yǎng)著別人的自由、成功甚至尊嚴感,但最后,他們成了被同情和憐憫的人。
因此,急需扭轉卑微者們的這一“直觀位置”,包括扭轉相應的“看見”本身。而當許多卑微者在身心受到極大限制乃至殘損的情況下,仍以自己的方式守護人性底線、維系生命尊嚴與光亮之時,他們的位置更需要被重新發(fā)現。袁凌說,黃成蘭看起來“像是一個孩子”,“比她放的牛、割的稻穗、喂養(yǎng)的鵝、睡的床都低”,“但她在鐵質板凳上磨礪的位置,卻高于我們所有的人”②。此非虛言。同時還需辨識,世界上的眾多同情者可能不僅僅是同情者,更是負債者,是應當努力建設自己的償還意識和償還行動的人。
在人類已有和現有的社會分配體系之內,承受苦難的位置從未消失過,更確切地說,在人類社會中,與各種幸福允諾相配套的苦難分配體系從未消失過。現實生活中,經由群體或個人的抗爭、奮斗、投降等路徑,某些人可以擺脫受苦受難的位置,可問題是,受苦受難的位置猶在,且立刻有人會被填進去。這些被填進去的人,往往是那些弱小、卑微的人。
把一個個卑微者具體的苦難和苦惱記下來,寫出來,把他們受苦受難的具體社會位置記下來,寫出來,無疑是記錄、書寫人類歷史的重要一環(huán)。在慣常的表述中,這樣的記錄和書寫能夠觸發(fā)同情,但如前所陳,同情這個詞本身并不可靠,比同情更接近實質的,是償還——償還自己所欠債務的情感、意愿和行動。
與此同時,世界上的每個人“都是一條奔騰的瀑布”,卑微者亦然,“一旦我們打開眼睛和耳朵,會發(fā)現世界不再寂靜,布滿了條條奔騰的瀑布,每個人的生命,都是一滴潑濺的水珠”③。因而,對卑微者的記錄與書寫,絕不止于他們的苦難與苦惱,書寫者還可追隨他們,到他們生命的燈塔去,既存心于他們的腳下,也瞭望于他們的遠方。
再往深里走,往遠處去,這記錄與書寫還可能觸摸到卑微者們渺小而偉大的創(chuàng)造與實驗行動,他們中有人,在其身心條件受到嚴酷限制的情況下,反以其特殊的方式重建了自己跟他人、跟世界的關系,重建了自己的屋舍和家園,重新開辟了自己的領土,重新行使了自己的主權??梢哉f,他們的這種創(chuàng)造與實驗行動于全世界皆有著非凡的啟迪意義,因為人都是有限的,或者說是殘缺的,只不過彼此程度不同罷了,任何人都不可能進行無限擴張,擁有一切,對于許多人而言,在有限或殘缺中重建自己的生命和世界,才是真正有想象力和創(chuàng)造力的表現④。
三、書寫卑微的道路
面對卑微者及其在世意義,袁凌作為長期的記錄者和書寫者,可謂付出了諸多代價——生活上、身體上、精神上的。而在具體的創(chuàng)作形式層面,袁凌則召喚了他所能召喚的諸多文體——詩歌、散文、新聞調查、深度報道、非虛構文本、小說、思想隨筆、訪談等。總的來看,袁凌是一位將虛構和非虛構寫作并舉的作家,不過在眼下,他似乎更以非虛構知名,《青苔不會消失》《寂靜的孩子》等書中的許多篇章,以及《守夜人高華》等作品,可謂流傳甚廣,而袁凌走向這些作品的道路亦十分漫長。
在個人經歷上,袁凌常常逆人潮而動,比如,他本是陜西安康平利縣八仙鎮(zhèn)筲箕凹村的山里娃,高考以學校文科第一名的成績考到省城西安,結果大學畢業(yè)時,為寫出真正扎根鄉(xiāng)土的大作品,他返回家鄉(xiāng)縣里法院工作。后終因不被周圍人理解,又返身考取上海高校的研究生,謀職時卻并未選擇東南沿海,而是西去重慶做了新聞記者,可謂又一次逆行。再后來,袁凌到北京的媒體寫稿,并因成果斐然而成為新浪網中層管理人員,收入頗豐,且“成功”在望,然而就在這時,袁凌卻感到了巨大的斷裂和不安,他又一次選擇逆行,只身返歸故土,為真實的自我和理想的寫作“續(xù)命”,而非留在大都市做一具精致空洞的“尸身”。比起許多同時代的同齡人,袁凌委實有著一種更自覺也更不被世風左右的個人主見和意志力,同時也保有一種無法割舍的自我身份意識和底層情結。
在袁凌的社會經驗和認知結構中,其獨特的人生經歷自然構成了重要一維,加之數年操守調查記者的本分和習性,袁凌眼耳所觸與步履所及,遍及中國的東南西北、中心與邊地,這也極大填充了其經驗和認知。而在相關專業(yè)學識上,袁凌也有所養(yǎng)成,他分別接受過西北大學和復旦大學中文系的本科教育和碩士研究生教育,也接受過清華大學思想文化研究所的博士研究生教育——盡管中途主動放棄了,因此在知識結構和思想研磨方面,袁凌的相應儲備也并無多少虧欠,可能也正因為如此,在《我的九十九次死亡》《青苔不會消失》等之外,袁凌還會有《在唐詩中穿行》《秦城國史》等多種指涉豐富、闊大的著述。
此外,還有已經到來或正在到來的宗教情懷,以及對實踐性的極度重視——“文學到現在一定是一種實踐活動,不再是一種想象活動,你的生活方式和你的文學一定是合一的,你對別人經驗的表述,和你自己的生活形態(tài)不能是彼此矛盾的”。包括日益清晰的文體意識和語言意識,比如對新聞報道與非虛構作品的自覺區(qū)分,比如對孫犁“沉靜、節(jié)制、素樸”的語言風格的推崇,對抒情、形容和其他一些文學性元素的警惕⑤。
凡此種種匯聚一處,形成洪流,方將袁凌的言語之舟載至其非虛構文本的深處。也唯有知曉這些幽曲來路,我們在讀《血煤上的青苔》開篇幾句時,才可能用心理會到密織其間的意義褶皺和情感波紋——
“王多權家的窗戶閉著,窗外幾乎看不出雪米子的飄落,如同十七年來這間屋子里的時間流逝?!?/p>
“從西安出發(fā),穿過亞洲第二長的秦嶺隧道,從安康上游的漢江水庫入口,順嵐河上行兩百來公里,一直往深處走,到達八仙鎮(zhèn)。如果你以為到了世界的盡頭,到王多權的家還得往里再走一段。他家在豹溪溝頂頭自生橋的院子,在院子里是走到頭的一家。別的礦工也和他一樣深藏著?!?/p>
“因為他們是殘廢者,是人生還沒來得及展開就被命運的被單收斂起來的人?!?/p>
這幾句話,袁凌簡直是要一筆寫出王多權等人在世界上的地理位置、社會位置和心理位置,也是要將整個世界及其有情、無情帶到了王多權等人窗前。
文中,王多權、鄒樹禮和高章平是作者著墨較多的幾個人物,但《血煤上的青苔》最終要呈現的,是一種卑微者的群體,是啞然無聲的人間角落。王多權、鄒樹禮、高章平之外,還有楊波、黃國林、劉光友、秦萬美、劉云付、王禮敬、李小梅、夏秉強……以及他們的父母或兒女、丈夫或妻子、姐妹或兄弟……
“鄉(xiāng)人說,八仙鎮(zhèn)山高苦寒,土地養(yǎng)不活人,除出門打工別無活路?!焊闹两瘢芏嗳巳耘f在老鄉(xiāng)、親屬開的黑口子里下礦,每年開春出去的人,總有一些沒有完整回來,變成了灰,或者失去了四肢神經。每一條山坳里都埋著遇難的骨灰,每座老屋的床鋪上,都可能躺著慢性死亡的身體。人口不到三萬人的八仙鎮(zhèn),隱藏著上千座礦工的墳墓,和上百名殘廢的礦工?!?/p>
“他們的親人也成了落伍者。落伍者的數目不少于前行的人群,卻像綿綿的青苔鋪地,沒有醒目的機會。”
《血煤上的青苔》是袁凌醞釀多年才熬制出來的作品,其所動用或援引的語言,有直插心臟的般力量,文中的一個個細節(jié),也都足以支撐全篇。王多權他們最先遭遇的,是絕望,他們是受難者,但他們是卑微的受難者。王多權曾對他的母親說,“防,你防不住。死,有千條路”,高章平則感到自己“會像一條擱淺的船,在山頂上遇難,還捎上母親”,而鄒樹禮一開始的感受,“是完全的黑暗,連人蒙上眼睛在黑暗里能夠看到的那種光的斑點也看不見。像是從下井時的罐籠中不慎摔落,墜入一個永遠也墜不到底的礦洞”⑥。但王多權們的受難并非平白無故的受難,也非一個人全因自己而致的受難,他們的受難是整個社會結構中的受難,是世上卑微者們誕生且求生的受難,毫無疑問,袁凌是在以自己的方式寫出這些。借用奧爾巴赫評價福樓拜的話——“嚴肅地處理日常生活的現實,一方面讓生活在社會底層的廣大民眾凸顯為表現生存問題的對象,另一方面將任意一個普通的人和事置于時代總體進程這一歷史發(fā)展的大背景下,這就是我們認為的當代現實主義基礎”⑦??梢哉f,這也是袁凌的現實主義。
《青苔不會消失》《寂靜的孩子》等書所涉人物眾多,且遍及中國各地的各個角落,陜西八仙鎮(zhèn)之外,有中越邊境的“地雷村”,也有北京城郊,上海街巷,海南漁村,貴州苗寨,等等。人物層面,除了成年人,還有許多孩童,而在成年人的世界,孩童也屬于卑微者一族,表面上看,他們可能會被呼為“王子”或“公主”,然而在成人說了算的世界里,孩童在許多方面都無法為自己作主,更何況,不少孩童的父母本身也屬于無法為自己作主的人群,比如《北京五環(huán)外的最后日子》《“王子”和四個“公主”》中的“主人公”們。
但千萬不要以為袁凌只是在書寫卑微者的苦難與絕望,他也寫他們的煎熬,寫他們在煎熬中的堅韌與創(chuàng)造,寫他們如青苔般的濕潤與復活,寫他們原本的、現在的、未來的奔騰與希望。他既將筆下人物當“非?!敝藖韺?,更將他們當“正?!敝藖韺?,就像在寫世上每一個受苦的人。比如高章平坐在輪椅上“打理著一個正常人不會完全自理的一切”,并讓自己的小屋充盈著生命的氣息,像一朵開在春天河岸上的花。王多權先是繡鞋墊,且由此為自己和家人帶來了收入,后來,他又迷上了“面積更大,繡功更加復雜的十字繡”,從而讓自己“在一針一腳中織出又同時忘掉了時間”。回到竹園溝的鄒樹禮,“用十九年時間,一點一點學會了從家務到坡上的農活,直到完全恢復失明以前的勞力”,有些時候,鄒樹禮“比睜著眼時更明白”,“他種著四畝來地和菜園,前幾年還喂著兩頭豬。養(yǎng)活自己之外,還補貼在鎮(zhèn)上開食堂的兒子”。
“在竹園溝的山坡上,不少搬遷的人家土地已經荒廢,鄒樹禮種植的玉米和魔芋,像是破舊褲子上新鮮的補丁?!雹?/p>
這是書寫者袁凌對卑微者和受難者鄒樹禮的禮贊,也是對所有像鄒樹禮這樣的卑微者和受難者的禮贊。換一個時空,“海風獵獵”中,父親李有筆帶著李春風、李大敬姐弟,來到防波盡頭的新式燈塔下面,這里是兩個罹患腦癱的孩童平日極少涉足之處,他們還一起登臨水上避風的漁船,想象人生和世界的遠航⑨。一位卑微的父親,只能以這種方式補償孩子們的夢想,但畢竟,他始終想要帶他們到生命的燈塔去看看。長期走近、記錄和書寫卑微者的袁凌,已然能聽見許多人聽不見的聲音,能看見許多人看不見的事物,就像契訶夫作品《草原》中的瓦夏,能在大自然里望見別人望不見的珍寶。
事實上,袁凌望見的比這更多。為此,他讓自己的虛構寫作和非虛構寫作并行,或比肩而立,從而讓自己對卑微者的書寫更豐富、更完整。比如在非虛構作品《血煤上的青苔》中寫到的鄒樹禮,也出現在虛構作品《世界》中,不過在那里,他名叫劉樹立,劉樹立是《世界》里最中心的人物和“真正”的主人公。在袁凌的虛構作品中,《世界》是一篇杰作。說《世界》是虛構性的,并非因為它的小說文體——小說也可以是非虛構的,而是因為它寫出了人物的某種理想性和完整性,此乃非虛構寫作頗難完成的任務。非虛構寫作如果一定要完成這一任務,就需要人物的生活世界和行動本身,及其帶給寫作者的講述和語言,包括書寫者對人物的訪談與走近,皆能達到必要的深度、強度和飽滿性,幾方面缺一不可。然而,僅劉樹立對后坡相思鳥春天啼鳴的念想和感知,就非鄒樹禮所能全部勝任,在《世界》中,劉樹立從情緒上、精神上的最終“生還”,恰恰是他這個人跟土地和自然萬物重新訂交、重新聚合的肉體過程和心理過程,這實在需要非同一般的感知、思想和表達能力。從鄒樹禮的“現實性”到劉樹立的“理想性”,袁凌必然要動用虛構——某些符合其創(chuàng)作理念和要求的虛構,反過來也可以說,從劉樹立到鄒樹禮,袁凌撤出了虛構。劉樹立的形象,傳遞出一個卑微者對某些現實有限性的突破和越出,在此過程中,他重新結交了一個世界,或者說,他重新創(chuàng)造了一個世界,重新發(fā)明了獨屬于他的人和物的關系體系、人和人的關系體系,以及命運和神靈。《世界》一篇,全可被視作盲人劉樹立獨特的世界觀和方法論,而他的成就和境界,眾多比他健康、強大的人,也不曾達到。
到目前,袁凌已出版了兩部虛構作品集,其間,劉樹立的故事都在,且都是頭一篇,足見作家自己對《世界》的重視。而它也剛好說明虛構與非虛構在袁凌這里的互補、共振關系,兩種文字形式一起,成為袁凌通向天下卑微者的書寫道路。
四、一個難題
袁凌筆下,無論是非虛構作品《血煤上的青苔》中的鄒樹禮,還是虛構作品《世界》中的劉樹立,都抵達了某種敘事意義上的強度和深度。
在鄒樹禮那里,這一強度和深度首先源自一個人所歷經的生存苦難、絕望、煎熬和修復實踐本身,即源自生活事實本身,同時也源自袁凌的用心記錄和書寫,當然,鄒樹禮所歷經的事實是跟王多權等人所歷經的事實聚集在一起的,遠非他單個人的事實,也正是在這種有強度、有深度的“聚集”中,文本得以承接、傳遞事實的力量,并最終形式化為一種有強度、有深度的非虛構“信息”。
而在劉樹立那里,部分生活的事實得到詩性強化,若就作品的核心而論,這幾乎是一篇關于一位失明者的創(chuàng)世故事,其實質,乃是一種理想性呈現。在經歷了最初的苦難、絕望、煎熬之后,劉樹立開始試著恢復自己在田地里的勞作,一次,當他把第三背苞谷背回家的時候,幺女兒把四季豆湯洋芋飯遞到他手上,劉樹立“聞到了韭菜的清香”,“覺得飯量增大了許多,吃喝的動靜大了起來,也許超過了一個正常人的幅度。一連吃了三碗,在門墩上坐了一會,雖然沒有像年輕人敞開前襟,感覺風直吹下了心窩里面去”,這一刻,經由勞動能力的某種恢復,劉樹立的生命力也得以特別恢復,而這一刻所激發(fā)的生命敞亮,近乎劉樹立“復活”的標志。同時,這一“新生”的開啟,也倍增了劉樹立承受苦難的能力,比如承受其子普兒被世界砍斫的命運——在鎮(zhèn)上教書的普兒像是一棵小漆樹,“才長了半大,被人狠狠地割了幾刀”。如此再往后,幺女兒追隨伙伴出外打工,屋里平日只剩下兩個老的,但背起女兒背簍上坡干活的劉樹立,卻滋生出這樣的生命感——
“半人高的苞谷苗間,豬草蒙嚴起來了,似乎是把一個人蒙進去。刀口觸斷了草莖的氣息,氣息又合攏來,融化了尖銳的東西。悶著頭往前,漸漸深入一片水中,伸出的手都不在了。頭頂被苞谷葉攏住,另有一層青翠的天,近了很多又深了很多。有一種感覺,眼睛是亮的,黑暗最底層有一重清亮的世界,把前面的換掉了,那些沾了露水的紅花蓼和米花是活鮮鮮的,剛剛來到這個世上??梢砸恢边@樣前往?!雹?/p>
在“一直這樣前往”的途中,少不了探路時的踏空和傷痛,但劉樹立都挺住了。加之妻子不離不棄的陪伴,還有兒女的顧惜,劉樹立生命中那“收縮”了的世界,又重新生長,敞開,劉樹立像在坡地“壘坎子”一樣,為自己重建了一個世界。由此,袁凌創(chuàng)造了一個十分獨特的“創(chuàng)造者”——失明者劉樹立——的形象,而這個獨特的“創(chuàng)造者”形象又具有十分普遍的啟迪功能:世間平凡之人,幾乎都要經歷某種成長后的“跌落”,曾經在想象或幻想中無限敞開的世界,在現實中無限收縮,甚至崩塌,而每個人自我的有限性與殘缺性則日益顯現,太多人,從此成為頹廢者,成為玩世不恭者或虛無主義者,成為與黑暗茍合或倒伏的人。是故,人如何在現實的有限與殘缺之中,能不棄最基本的道德和倫理要求,并和同行同伴者一起,重新開辟一個能讓自己心安的日常天地或生活世界出來,重新讓自己找到那種新鮮、濕潤、美好、在天地間的生命感覺,實在具有普遍意義。而這樣的“創(chuàng)造者”形象,就是放入整個中國文學史,也完全可以擁有自己的位置。
《卑微的力量》一文中,袁凌嘗言:“面對他們收斂、儉省與沉默的生活,需要和他們一樣降低內心,克服不適,貼近日常生存的質地,尋回對供養(yǎng)我們的物質的感覺?!笔聦嵣希诜翘摌嫷泥u樹禮和虛構的劉樹立那里,所謂“降低內心”和“克服不適”,只是必要的通道,卻非最終目的地,在他們的勇敢“前往”中,一些屬于生命本來或根本性的東西并未失去,而是以別一種方式重新生長起來,并且,其所抵達的深度和強度,甚至有可能超過從前。因此,無論作者、讀者,唯有認出鄒樹禮、劉樹立們平凡又非凡的“創(chuàng)造者”身份之時,才能完整地“看見”和“聽到”他們的生命故事。這一“看見”和“聽到”,最終需要的不是“降低”,反而是“爬高”。與之相應地,人們需要“克服”的“不適”亦非由某種俯就而來的“不適”,而是要從自己原有的狹隘性中掙脫出來的“不適”。
此處,便涉及一個頗為緊要的議題,也是書寫卑微和相應閱讀行動中的一個難題——“同情”。在很多人的觀念中,卑微往往是值得同情的,與之相匹配地,有另一種觀念,即覺得同情是一種值得稱道的人類情感和行為,這么一來,同情卑微也就成了一件十分正確、人道的事。然而,這恰恰暴露出人們在精神上的貧困。以資借鑒的是,在尼采講述的查拉圖斯特拉的故事中,誘惑查拉圖斯特拉走向他“最后犯罪的道路”的,便是同情,是他“對高人的同情”,只有意識到這一點,并且超越同情,查拉圖斯特拉才能再次下山。因為在很大程度上,同情便意味著降低和貶損——對同情者和被同情者雙重的降低和貶損,也意味著最終的不可靠和背棄。因此,在書寫卑微和相應閱讀行動中,作者和讀者都應當跟那種視“引發(fā)同情”和“給予同情”為其核心目標的寫法、讀法開戰(zhàn)。借用尼采的話說便是——
“要把這句銘記在心:一切偉大的愛超過同情,因為偉大的愛還要創(chuàng)造它所愛的對象!”
“‘我要把自己獻給我的愛,對我的鄰人,也像對我自己一樣,我也要獻上我的愛?!磺袆?chuàng)造者都這樣說?!?1
所幸的是,在實際的創(chuàng)作中,袁凌也在以自己的方式超越同情。換句話說,袁凌對鄒樹禮、劉樹立們的書寫絕不是一種同情式、俯就式的書寫,也只有這樣,鄒樹禮、劉樹立們的故事才高出了獲取同情的位置,而同一切創(chuàng)造者的故事站立在同一條地平線上。這樣的故事,也不適用于那些同情式、施恩式的閱讀,而是需要讀者們更具創(chuàng)造性的閱讀,以讀出其中的種種強度和深度。
同理,無論虛構、非虛構,即便是在卑微者的受難故事或形象層面,以同情為核心的書寫或閱讀也應受到高度警惕。比如在《寂靜的孩子》中,王多權(《血煤上的青苔》中的主要人物之一)的人生故事有了進一步延續(xù),但在他的“創(chuàng)造者”形象繼續(xù)伸展的同時,其“受難”的陰影又重新加重。陰影之一,便是與侄女紅林的長年相依相伴行將終結,紅林中考之后,需到縣里念書,但在縣城租房陪讀,有這個家庭無法承受的負擔,沒人陪護的王多權只能回轉溝里,再度依憑年邁體弱的老母親照看,而王多權雖是五保戶,看病吃藥卻得自己花錢,他也沒有殘疾人補助,如果病情有變,其生命可能隨時停歇……12盡管如此,袁凌的書寫也沒有止于同情,而是讓相關文字和信息如芒、如槳,以催發(fā)人的不安和危機意識,包括引發(fā)人對世界和命運的不滿,使人想要與之作戰(zhàn),同時也使人警醒自己,不應制造或生產苦難,并清點自身的相關債務。
老實說,要抵達上述這些并不容易,它既有賴于作者廣闊而深刻地寫,也需要讀者廣闊而深刻地讀,而在這個意義上,無論袁凌自己,還是袁凌的讀者,仍需不斷努力?!?/p>
【注釋】
①②前引文字均見袁凌:《青苔不會消失》,中信出版集團,2017,“代序”。
③袁凌:《寂靜的孩子》,中信出版集團,2019,“序”。
④當然,這并不是讓人們縱容不公,放棄對不公的反抗。
⑤袁凌:《我沒有一邊書寫苦難一邊遛著狗住豪宅》,載于“界面新聞”網頁:https://m.jiemian.com/article/1534260.html。
⑥⑧袁凌:《青苔不會消失》,中信出版集團,2017,第3-14頁?!堆荷系那嗵Α肥装l(fā)于《Lens》雜志2012年5月刊,作者此后又進行了修改。
⑦埃里?!W爾巴赫:《摹仿論》,吳麟綬、周新建、高艷婷譯,商務印書館,2014,第583頁。
⑨袁凌:《寂靜的孩子》,中信出版集團,2019,第216-217頁。
⑩袁凌:《世界》,中信出版集團,2018,第36-37、44頁。
11尼采:《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錢春綺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7,第400、97頁。
12參見袁凌:《針腳編織的時光》,載《寂靜的孩子》,中信出版集團,2019。
(呂永林,上海大學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