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震
一
《鐘》的主角是一個女人,一個叫慧秀的年輕尼姑?;坌阕≡诹执逦鬟叺耐翉R里。只有窮苦人家才把養(yǎng)不活的女兒送入廟里?;坌愕膸煾禎娎焙荻荆坪跖c佛門不相稱,“人們不明白,為什么她在大士面前那么修福行善,嘴里卻有著一大堆尖酸刻薄的語言。就是這些,人們也忘記了。人們所以還提念一下,也不過是因為她的斂化,廟里才有了一個小鐵鐘。”①(第290-291頁)所以,師傅幾乎已經(jīng)是一個被遺忘掉了性別的人,女人、尼姑,都是,也都不是,只剩下性格,好或者不好都不重要,也是因為就是那樣?!叭藗儭笔钦l?“眼前的新事很多,新話柄很多,誰肯再去談過去的事?這個廟,人們卻一時忘不下?!薄叭藗兡苡浀闷鸬膹R里的尼姑,也只有兩三代,一般年輕人,就只記得慧秀了?!保ǖ?90頁)“人們”是林村的老少吧,但只說“人們”卻代表了一種感情,一種氣氛,一種模糊的印象。這是個含混的群體,但也有放不下的東西,廟、慧秀、師傅、鐘,就是這含混之中可以辨認(rèn)、記憶的。人們是人物活動得以成立的必要的背景,觀眾以及親歷者。
尼姑們的住處和平民家沒有什么區(qū)別:“凡是女人們用的東西,愛好的東西,她們都有也都有愛好?!保ǖ?91頁)孫犁習(xí)慣于這種概括性的白描,盡管不露痕跡?!澳菚r候,師父老了,瞎了一只眼睛,抽著一口大煙?;坌悴攀藲q。她不久就交接了村里的一個年輕人?!保ǖ?91頁)“這個年輕人叫大秋。是村里麻繩鋪里的一個工人,才二十八歲。因為一個窮人既是仗著手藝吃飯,他就學(xué)會了各種在農(nóng)村里有用的手藝,并且樣樣精通。這個年輕人成了村里頂有用的人,也是頂漂亮的人。人緣好,好交朋友,可是一直娶不上媳婦?!保ǖ?91~292頁)“媳婦都給有地的人娶去了。地多的娶個俊的年輕的;地少的娶個丑的年歲大的。在農(nóng)村,女人和土地結(jié)合,沒有一壟園子地,就好像沒有犁耙繩套一樣,打光棍沒女人。”(第292頁)這里所傳達(dá)的階級情況也是長久以來的事實,窮人沒有辦法面對性與婚姻,是沒有土地的邊緣人。“可是對于慧秀,她需要的只是一個真心的人,一個漂亮的人。她和他好了。并且立時就懷上了身孕?!保ǖ?92頁)這里是邏輯和情理的自然灌注,一個廟里年輕尼姑,只是因為無法做主的窮苦才如此,她自然可以簡單地面對情愛,這種簡單是年輕的生命獨有的:“既是愛上了,就真心愛,慧秀第一次對那年輕人的誓言是我要為你死?!保ǖ?91頁)
至此為止都是正常而自然的,然而這“自然的愛”被帶到了具體的歷史之中?;坌銘言械倪@一年,是抗戰(zhàn)的第一年。隊伍來了,林村成了人民自衛(wèi)團的大隊部?;坌銕煾禂炕瘉淼蔫F鐘成為了集合的號令,大秋被一村的長工選為了村工會主任。
懷孕的慧秀正經(jīng)歷著艱難。師傅要她吃藥弄掉這個孩子,她是不愿意的。孫犁在這里有長長的五段關(guān)于慧秀心理和情狀的描摹,還有深情而不顯露的評論,這里有一種知識分子的人道與良心,我忍不住要引用:
“那些幸福的人,那些紅媒正娶有錢有主的人,那些新婚不久就懷上了孩子的人,身體的膨脹和突出對于他們是一種多么新鮮,多么幸福的感覺。就是在母親的身邊,她們也會微閉著眼睛,用手撫摸著肚子,心里微笑著,去感受那里面小小的生命的跳動。她們默默祝告著這個小生命快快地平安出世吧!那是她的一場天才的創(chuàng)造,光榮和名譽的源泉。她們比任何人都急著看一看自己身上分裂下來的這一塊骨肉的可親的面貌。他是個什么長相呢?他的眼睛是像爹還是像娘呢?一個年輕美貌的小媳婦,懷里再抱一個肥胖的大娃娃,該是多么冠冕呀!
可是對于眼前這個女人,這個時時刻刻要在人面前掩飾著自己的肚子的女人,這個帶著黑色比丘帽的,還不到二十歲的女人,卻為這肚里的小小生命折磨得快死了。她自己懷上了這個東西,整天整夜地焦心慌亂。她忘記了一切,她曾想到過,把他打下來吧!她想,既然為幸福冒了險,為不幸也可以冒險,她什么痛苦不能忍受呢?她可以用一只很長的鐵針把這塊東西扎下來!”
女人的決絕和迅速組織的邏輯“為了不幸也可以冒險”,為了不幸她也可以變得堅強,這是一種心理平衡,一種對于外部的攻擊性的環(huán)境的一種抵償,以一種通過忍受苦而變得強大的方式。但是終究這是消極的自我摧殘的方式。
這里慧秀把自殘的方式取消了,她是個女人,具有母親的本能,具有為他人的本能。她自己承擔(dān)“死”,“死”還不應(yīng)留給孩子,對于大秋她也不埋怨,她歸之于“命苦”,愛的苦果和這“命”的苦果是重疊的,大秋的“罪”就這樣被接受、被替代、被忽略了。慧秀現(xiàn)在可以接受和體會腹中的小生命了,慧秀采取了一種面對自我的和腹中生命的誠實方式。孩子從來就不是罪惡的淵藪,他應(yīng)該坦然呈現(xiàn)在太陽下。
但是,慧秀周遭的環(huán)境還是惡劣的,師傅是沒有愛的,師傅的相好——地主鄉(xiāng)紳林德貴想打她的主意。對于師傅和林德貴,孫犁也有一些白描,師傅當(dāng)年也是風(fēng)流過的,林德貴排擠了競爭者,霸占了她,尼姑、女人與男人,“那些年間,女人,就是一個尼姑,著重的也是勢力和財帛。林德貴給她撐腰,就沒人敢來招惹她的廟產(chǎn)。尼姑在社會上并沒有特殊的地位,可是因為她既是林德貴的知己,她竟能調(diào)詞架訟,成了村里的政治舞臺上的要人。”(第293頁)性和鄉(xiāng)間政治、財產(chǎn)的關(guān)系在這里透露出來,“可是她漸漸地老了,并且瞎了一只眼,她和林德貴的關(guān)系就剩下了那一小包大煙土的情分了。”(第293頁)
林德貴對于慧秀的性壓榨的企圖無法實施,在抗日戰(zhàn)爭面前,人民舉起了武器,天地變了顏色,林德貴的力量無法制服慧秀。大秋是他的手下,也反對起他來了,工會的成立,接二連三的事讓他不順眼不順心。這是歷史將作惡的鄉(xiāng)紳地主逼到了死角,“一個人感覺到別人要動搖他的根基,他的統(tǒng)治的時候,他最懷恨也最恐怖?!保ǖ?98頁)他到廟里,是夜慧秀產(chǎn)前陣痛,他覺得便宜讓大秋這一伙占了,他把她的痛苦當(dāng)作熱鬧看,當(dāng)把柄捏,“他從臺階上掀起了一個磚,在那鐘上連擊了三下。鐘發(fā)出了嗡嗡要碎裂一樣的吼叫,大地震動起來,風(fēng)聲卻被淹沒了。正在生產(chǎn)的女人的心被震碎了,栽倒在地下,血不住地從她下體流出來,嬰兒降生在那冰冷的地上,只微弱地啼哭了兩聲?!保ǖ?01頁)
鐘聲當(dāng)然是一種強烈的刺激,一種仇恨的報復(fù),嬰兒成為了這些行動和心理的苦難祭品?;坌銢]有死,昏迷了,蘇醒后掙扎著爬到炕上去,又接著昏迷地睡去,“師傅狠狠地罵著,從地上撿起孩子來,不管死活,隔著墻就丟到葦坑里去了?!保ǖ?02頁)
母親總是比父親,或者女人比男人往往承擔(dān)的苦難更為深重些,夜里發(fā)生這些事情的時候,大秋是缺席的,也很難想象他如何能夠到場。也在這個夜晚,和女人個人化的身心遭遇相對的是大秋被歷史性的行動所裹挾的情景:
“大秋正和他的工人同志們擠在一間牲口棚里聽一個上級同志的報告。他們都紅著臉,流著汗興奮地聽著。我們工人這樣重要嗎?我們工人的力量這樣大嗎?只要我們動員起來,組織起來,就能打敗日本帝國主義和村里的封建勢力嗎?他們從沒經(jīng)過別人這樣看重自己,這樣的知心和愛護。這樣一來,大秋更自重起來了。他想,自己要一切都積極,一切都勇敢,一切都正確,不要有一點對不起上級。他無比激動地向上級說明了他的志愿。”
男人為獲得了尊重和力量而興奮雀躍,這里有三個“一切”:勇敢、正確和忠誠,但是真的能夠一切都正確?都勇敢?都忠誠嗎?對于上級、對于抗?fàn)帲苍S可以,但對于慧秀對于女人,男人大秋無法做到。
“當(dāng)散會回來,他聽到了那震耳的鐘聲。從這鐘聲他想起了一個女人,一件事情,和一個日子。他想去看一看,她快要生產(chǎn)了。但是走了幾步以后,他又想:這不正確的,不要再做這些混賬事;就轉(zhuǎn)到他的住處睡覺去了。”(第302頁)
男人全然不知女人的苦難,他將和慧秀的事看作一件混賬事,他選擇了忘卻、忽略,不勇敢、不正確,也不忠誠。在這個問題上男人是很混賬的,但他覺得他有相對混賬的事,更為重要的事要做。相對于女人,或者在女人的問題上,男人總是自私的。孫犁抓住了這一點真實,他敏感于上述細(xì)微和宏大,女人和男人之間的差異,對他來說歷史或許只是男女之間關(guān)系和交往的背景,這個背景可以換,但是人的感情以及古老的兩性差異似乎保持著驚人的穩(wěn)定性。
二
慧秀從心身傷痛中逐漸恢復(fù)起來了:“人民狂熱的戰(zhàn)爭掃蕩了人民心里悲哀的回憶,和大地上那些冤屈的血跡。老尼姑死了,慧秀大病一場,但不久就恢復(fù)了健康,分種了幾畝田產(chǎn),算是還了俗。她還是那么安靜聰明,一頭新生的油黑的頭發(fā)把她以前蒼白的面孔,襯托得更美麗了?!保ǖ?02~303頁)
慧秀一人獨住,也沒有嫁人,大秋也沒有娶她,她笑著拒絕別人的說媒?;坌愫痛笄镏g也沒有直接的交流,就像男女之間無法知道如何打破沉默進入新的親密階段。在沉默之間就會有豐富的猜想和誤解,必要的隔膜。孫犁是這樣白描的:
“慧秀參加了村里的抗日工作,每逢遇見大秋,她總是那么不動聲色地望一望,眼睛里充滿一種在別人看來莫名奇妙,在大秋卻深深感傷的熱情。這是對過去的珍惜,不是引誘,是一種鼓勵,不是責(zé)備。大秋卻常常低頭走過去了。他不是薄情,他也打算把慧秀娶過來的,他又覺得這樣做影響不好,不正確。在這個事情上,他總覺得對不起慧秀,總覺得對她負(fù)著一筆債似的。他害怕當(dāng)面遇著她,卻好在背地里問她的生活,到地里去,首先注意慧秀那塊地種了沒有?鋤了沒有?糧食能打多少?能拉多少柴禾?
至于慧秀,卻一向沒到他家里去過一次,也沒求過他的幫助。她在村里工作很好,人緣很好,人們愿意給她幫忙?!保ǖ?03頁)
孫犁的這種白描潛入作品人物的心理,成為他小說的一部分。小說很難有一個定義,它總是一個類別,一種展開的合理又模糊的具有一定文字體量的東西,這種體量的極小化就是詩了。有的作者擅長對話,擅長對各色人物的把握,但是孫犁顯然是無能為力的(他在很多地方都承認(rèn)自己寫不了長篇小說,寫不了小說),在這些類似的片段里,一種散文化的白描替代了對話、行動、陳述和心理,成為了過渡、銜接的方式。這種陳述也許來自采風(fēng)、訪談、交流,也有可能是添加了一些想象和自己的體會。這些構(gòu)成了一種孫犁的風(fēng)格,他在對話上是節(jié)約的。
慧秀和大秋,女人和男人終歸需要相遇,未終結(jié)的愛(在精神分析的意義上)需要一種釋放、確認(rèn)和回贈,所以這種交會是必然的。促使這種交會的是外部環(huán)境:“日寇在冀中平原上進行的‘五一掃蕩。環(huán)境是惡劣的,人們在習(xí)慣上甚至說冀中變了質(zhì),其實想起來,只要人心不變,就是質(zhì)沒變。事實上,人們對‘五一以后的環(huán)境,不是害怕而是重視。是‘五一以后的這幾年,冀中區(qū)的人民才真正鍛煉了出來,任憑它再來什么事變吧!”(第304頁)
“人心”不是辯證法的對立物,而本身就是孫犁的辯證法,一種相對的卻又極為穩(wěn)固的常項。這里的“人心”是冀中人民的總體風(fēng)貌、抵抗和生活的意志,在這大的常項之下,孫犁看到了細(xì)節(jié),從大到小的這種敘述的蒙太奇是這樣來完成的:“從夏天到秋天,林村的人民是在風(fēng)里雨里、毒氣和槍彈里過的。慧秀整天東奔西跑,當(dāng)尼姑沒給她別的好處,只留給她一雙天然的腳。常常在半夜里,突然被槍聲驚醒,爬起來就往野外跑,在那伸手不見掌的黑夜,在那四面都有槍聲的黑夜,她跑到遠(yuǎn)遠(yuǎn)的野地里,坐下來,才望著低垂的星星喘口氣。有時候也覺得心里一酸,滴兩滴眼淚。人家那有丈夫的人們,就是扶一把拉一把,在這個危險的時候做作伴吧,抱抱孩子吧,就是受苦受難吧,也覺得甘心?。 保ǖ?04頁)
相對于集體的抗?fàn)幰庵?,還有那些自然的無法壓抑的角落里的微觀的人心,慧秀的心,“心里一酸”是一種內(nèi)部的描摹,無人可見,作家看到了。
兩個人的再次相聚也是由于環(huán)境?;坌阆肫鹆绥?,她要藏起來,以免敵人掠作它用,她搬不動,需要一個有力氣的男人的幫助。這是一種必然和偶然的重疊。兩人把鐘藏到廟外的葦坑里去。葦坑當(dāng)然勾起了慧秀的痛苦記憶:
“他倆抬上,拿了一把鐵鏟,天很黑,那一片葦子更是黑得怕人?,F(xiàn)在葦坑里灌滿了水,依著大秋,埋在坑邊就算了……
她先脫下襪子,卷起了褲子。大秋和她把鐘抬到葦子密,水又深的地方,埋到污泥里去。
幾只藏在葦坑里過夜的水鳥,叫他們驚動起來飛走了。
慧秀忽然覺得一陣心酸,回到屋里,她再也忍不住,伏在炕上哭了。”(第304~305頁)
黑色的葦叢,驚起的水鳥,這樣慘淡的夜。當(dāng)然,傷痛是無限的又涌上來了,自然和心緒的結(jié)合,沒有一絲錯亂,這是傳統(tǒng)的賦比興的手法。這三者向來不是孤立起作用的因素,而是三個平行的層次,描述、隱喻和情感的整體化。當(dāng)然這么說有點理論的無趣,孫犁靠的是一種感情和語言直覺來把握。
“見他進來,慧秀趕緊坐起來,把眼淚擦了。
“為什么哭?”大秋靠在迎門櫥上,望著門簾說。
“我看見那口鐘,我就難過起來了。你記得我那場病嗎?”
“記得?!?/p>
“那個孩子呢?”
大秋凄慘地不自然地笑了笑。
“這你該忘了吧?我把他生下來,又把它埋了。我一醒過來,就掙扎著到野地里去找他,他躺在那葦坑里,我用兩只手拋開土,把他埋了。我一看見那鐘就難過起來?!被坌阏f著,還是那么看著大秋,“我凈想,一個女人要只是依靠著男人,像我,那就算是白費了心?!保ǖ?05頁)
慧秀起身拭淚,不愿讓他看到她的眼淚,這是一個矛盾的動作嗎?她想吐露痛苦,又不想給大秋帶來痛苦。大秋不了解細(xì)節(jié),但他了解自己的愧疚,他不敢直視慧秀,他害怕那種來自私人的、一個女人的情感上的譴責(zé)。慧秀發(fā)現(xiàn)埋鐘是一個痛苦的過程,之前她埋過孩子,現(xiàn)在埋鐘又提醒她這痛苦,然后她望著大秋說出了那句具有普遍性的女性箴言:
“一個女人要只是依靠著男人,像我,那就算是白費了心。
“你說我是個忘恩負(fù)義的人?”大秋的臉慘白了。(第306頁)男人在辯白,他想辯解自己對她的感情,但他無法體會她的心情,她所遭遇過的至暗時刻。女人說:
“誰說你來呀?丟人現(xiàn)眼是我的事,你不會為我去得罪人。”(第306頁)女人雖然這么說,但還是怪大秋的,一個尼姑有了身孕,又肚子大了,孩子夭亡了,周遭的眼光是她所在意的,男人沒能支撐她?!澳悴粫槲胰サ米锶恕保@里的“人”指什么呢?這是超脫了戰(zhàn)爭、存亡之外的慧秀指向大秋的怨懟,這里的人是工會、是游擊隊、是抗日組織,女人不管這些,她只關(guān)心大秋待她的態(tài)度,只關(guān)心大秋是否愛她,她已經(jīng)游離于戰(zhàn)爭和民族存亡之外,甚至歷史之外,就像林德貴敲鐘的那一刻,他的仇怨純?nèi)坏陌l(fā)泄一樣,這是個體化的瞬間,歷史顯得像個背景,情緒、感情成為了主角,成為了永恒性。在我看來這是最具“唯物主義時刻”:情緒化的真實。
“你說什么?”大秋轉(zhuǎn)過臉來盯著慧秀的眼睛。一種光在他眼里跳動著。是受了刺心的侮辱以后,混合著仇恨和毒意的光。這種光的燃燒的是那么的強烈,慧秀有些害怕起來。她趕緊笑著說:
“你看。我知道你沒忘了我的冤仇,你記著哩!我全知道。在這個時候,就是你要報仇,我也不讓你去。工作重要,工作比你重要,你又比我重要。我可不能叫你去瞎鬧……”(第306頁)
大秋的仇恨和毒意指向誰呢?是讓他難受,讓慧秀痛苦的那個舊世界,是以林德貴為代表的地主階級。但是大秋顯然轉(zhuǎn)移了自己的責(zé)任,在慧秀痛苦的時候,他不在,慧秀生產(chǎn)的時候,昏迷的時候,他們的孩子一出生就遭遺棄的時候,在慧秀埋葬孩子的時候,他都是缺席的。他在為受到前所未有的重視而興奮的時候,慧秀正經(jīng)歷著昏暗,他卻把與慧秀的關(guān)系視為“混賬事”,慧秀生產(chǎn)的當(dāng)夜大秋選擇了逃避,現(xiàn)在他也是轉(zhuǎn)移了慧秀的私人譴責(zé)。他錯過了、也理解不了慧秀的心思,她只是在譴責(zé)他沒有在她需要的時候,挺身而出。但是,現(xiàn)在慧秀看出他想找林德貴復(fù)仇,這固然是沒有錯的,但慧秀愛他勝過他愛慧秀,慧秀體貼他怕他因私仇而誤了更重要的和抗戰(zhàn)有關(guān)的工作?!肮ぷ髦匾ぷ鞅饶阒匾?,你又比我重要”,慧秀認(rèn)識得那么清晰,她知道斗爭的大局,知道這重于一切,重于自己所愛的人,自己是可以排在末后的,這是女人的犧牲,她知道一切事物各自的分量。她的愛終究是博大的、無私的。她把自己的苦楚承擔(dān)起來。我想理解她的或許只有孫犁,他是如此敏感。女人的生命在他的筆下比一切都重要,她們是犧牲的那一個,一切榮耀和壯懷激烈背后的那個支撐者。奧德修斯固然經(jīng)歷跌宕,但阿爾帕弗涅在蠻長的時間和狹小的空間里與環(huán)境周旋卻是更為艱難的。
在叮囑大秋小心之后,大秋出門對她說的話是:“鬧情況的時候,你凈往哪里跑?我總是找不著你?!保ǖ?06頁)這是大秋表達(dá)愛的方式,一種輕微的半譴責(zé)式的口氣,間接地傳達(dá)關(guān)心和愛意。
慧秀笑著說:“你不用管我,好好小心著你自己吧!”
大秋出去,她無力地關(guān)上了山門。(第306~307頁)
為什么是無力的關(guān)上山門呢?慧秀心里還是有些不滿,有些遺恨,與大秋的交流就這樣戛然而止,自己和大秋的未來會如何呢?這當(dāng)然都是我的猜想,這里形容(“無力地”)不會隨意安插,復(fù)雜的難以描摹的有點沮喪意味的感覺。
三
接著陳述這些人物之間緊密的對話,是一段稍微舒緩的描寫:
“外面靜得可怕,人們逃了一天難,摸回村來,望一望炮樓槍眼里射出的藍(lán)色的燈光,輕輕推開門走進家里,胡亂吃點東西,躺到炕上休息了。只聽墻角里蟋蟀斷斷續(xù)續(xù)地叫兩聲,葦坑里那個老青蛙,像人在夢里突然驚醒一樣,叫了一聲又停止了?!保ǖ?07頁)
這是人們在侵略陰影下的生活,然后又是一段近景式的指向慧秀的描寫:
“慧秀睡著了沒有,自己也不知道。天一撲明的時候,她起來,開開房門,院里還是那么靜,夜里下了一些露水,天空還殘留著幾粒星星。她去開山門,山門一開,門外站著一個漢奸兩個鬼子,用刺刀又把她逼進來。村莊和她一時大意就陷在敵人的網(wǎng)里了。敵人在半夜的時候封鎖了各家的大門。敵人逼她到屋里去,各處搜查了一下,就逼到街上來了。”(第307頁)
村莊和她的陷落是“大意的”,我注意到了這處寫法,這是作著想像著當(dāng)時的情形,村莊連同人物都是他的孩子,成為他感受的整體。
村民們被集中到大街的廣場上,里面有大秋,“她(慧秀)身上有些冷,不住地抖顫”(第308頁)敵人要抓抗日村長,漢奸走到慧秀背后,突然向里面一指說:
“他就是抗日村長,他叫大秋,是不是?”
慧秀的心立時停止了跳動,她知道她會這么一閉眼就死去了??墒撬至r清醒了。她的頭不知道是一種什么力量推著,越想不往大秋那邊看,它卻越想往那邊扭。她明白了,這是計,這是敵人和漢奸的詭計。他們不認(rèn)識大秋的,她放心了。她安靜地低著頭。
全場的老百姓全低著頭,全都用眼睛看著自己的心。他們暗暗問自己:“你堅定嗎?你想出賣大秋嗎?你想當(dāng)漢奸嗎?”這樣一問,他們?nèi)谷涣?。因為他們?nèi)谛睦锷疬@樣一個根,長起這樣一棵樹,就是死也要光明正大的死。
這是在民族心靈里交流著,生長和壯大的一種正氣,一種節(jié)烈感,一種對靈魂的約束力量。這么一種力量,使得哪一個壞蛋也不敢再群眾面前,伸手指一指大秋。(第310頁)
這里是孫犁直貼著從慧秀到百姓全體的心理進行的情境擬狀。大秋對慧秀來說是特殊的,他沒有暴露,她也就無比心安。對于民眾來說,保守秘密是一種基于節(jié)烈感的靈魂約束力,強大的群體力量使得眾人戰(zhàn)勝了恐懼與死亡的脅迫。在我們的歷史里多次可以看到這種群體的榮譽和偉力,但是個人的堅定決絕,在這個情境中是由一個女人來擔(dān)負(fù)的。
漢奸被惹惱了,把慧秀提到場子里,一腳踏到在地上,漢奸說:
“‘她是廟里的姑子,她和大秋把鐘堅壁起來,還說不知道。早有人報告了,她不說,別人指出大秋來,叫她看看!
慧秀聽說,用一只手支起身子來,望了林德貴一眼。林德貴在人群最前面,剛剛抬了抬頭,看見了慧秀射過來的冷冷的子彈一樣的眼光,趕緊又把頭垂下。
慧秀的臉焦黃,她咬著牙一個字一個字地說:
‘我看看,大伙也看著,看看誰敢當(dāng)漢奸!”(第310頁)
慧秀指向林德貴的目光,表明了她清楚知曉那唯一的背叛者是誰,她擔(dān)心大秋,提防著那個卑劣者的卑劣,她直接拷問他,也邀約著大家作為一種監(jiān)督和警示力量。就在最后的那個句子中,她把個人的牽掛、擔(dān)憂、憤怒和集體的牽掛擔(dān)憂和憤怒融為一體了。我有時想,這種句子也是復(fù)雜的、不可歸約的、具體的、鮮活的句子,比真生動,比情深入,超出了表義和行事的功能,這是文學(xué)的唯物主義瞬間的意向(本雅明叫它“辯證意向”)。
“難道這個女人就這樣死去?帶著林德貴給她的傷害、侮辱,帶著漢奸敵人的打罵和刀痕,就這樣死去?
她不會死的。當(dāng)她的血留在地上,這就是一聲號令,一道檄文。全場的百姓都不能忍耐,大秋第一個站起來,從背后掏出了火熱的槍。在他后面緊跟著站起來的,是一隊青年游擊組。
一場混亂的、激烈的戰(zhàn)爭,敵人狼狽退走了。人們救起了慧秀,抬到大秋的家去。
不久,慧秀傷好了,身體還很弱,但是大秋提出來和她結(jié)婚。組織上同意,全村老百姓同意,就在一天晚上,吹打著舉行了婚禮。”
這里,孫犁又忍不住帶入了自己的情感,他無法忍受這個女人的死去,她還未得到正名。慧秀需要血作為一種犧牲、一種重生的儀式,而且這個儀式是集體參與的,面對著入侵的外敵,他的男人率先為她使用暴力,然后締結(jié)婚姻,這個女人在世上的生存便得到了穩(wěn)固和磐石般的安全,她得到了祝福(同意),伴隨著吹打和奏樂。孫犁壓縮了這個過程,這個過程是古老的不斷重復(fù)的。然后他寫了婚后女人的狀態(tài):
“那時情況還很緊張,敵人經(jīng)常到這村來‘掃蕩,人們還要經(jīng)常到地里去過夜。結(jié)婚以后,慧秀身子軟弱,變得很嬌慣,她一步也不離開大秋?,F(xiàn)在她活像一個孩子了,又貪睡,每逢半夜以后,大秋警覺地醒來,叫她推她,她還是撒迷怔,及至走到溝里了,走到野地里來了,大秋走在前頭,她走在后頭,她還是瞇著眼小聲嚷腳痛、腿痛,大秋就拉著她走?!?/p>
這當(dāng)然是沉浸在愛中的女人的狀態(tài),她享受著此前逆境中缺失愛的補償,像孩子可以淘氣可以貪睡,無需表現(xiàn)得堅強。但這又絕不是懶惰。
“他們在遠(yuǎn)遠(yuǎn)的密密的高粱地里,自己有一個洞。洞是大秋一手建造的,又秘密又寬敞,里面放了水壺干糧,鋪著厚厚的草。洞口邊還栽上幾顆西瓜,是預(yù)備一旦水短,摘下一個來就吃。一到洞里,她才醒了,也精神了,她強要大秋睡一下:‘不!你得睡一覺,我給你站崗。”(第311頁)
在那個戰(zhàn)爭的危險年代中,男人還是建造了一個避難所,盡量設(shè)置得接近于家,一個躲藏的“洞”,這其實也是最古老的家,秘密而寬敞,飲食無缺。這是伊甸園的形態(tài)?;坌阋灿谜緧彽姆绞奖磉_(dá)著愛和警覺。之前的懶惰就自然顯得是故意嬌縱了,被寵的感覺,現(xiàn)在這種半自由的狀態(tài)代之以愛、警覺和責(zé)任的混合體。
這樣安置著大秋睡著了,蓋好了,她就坐在洞口側(cè)耳細(xì)聽著。是那么負(fù)責(zé)任,風(fēng)來她背著身子給大秋遮風(fēng),雨來,淋濕她的衣服頭發(fā),也不叫淋在她丈夫的身上。
小說在這里也就到了尾聲。
“抗戰(zhàn)勝利以后,林村又實行了清算復(fù)仇,土地改革,土地復(fù)查和平分,徹底斗倒了漢奸惡霸地主豪紳的林德貴?!保ǖ?12頁)
林村的復(fù)仇,也是此前弱者的復(fù)仇,這是抗日背景下的土地改革工農(nóng)的集體復(fù)仇,伴隨著的是慧秀這樣的女人在這一階段上的解放。私仇和歷史境遇下的公仇結(jié)合為一體,這中復(fù)仇很難用正義、解放、翻身來概括其全部,但這里只考慮慧秀,她的委屈或許平復(fù)了。
“慧秀的身子也結(jié)實了,和大秋一同做林村里的工作,還是那樣活潑和熱情。”(第312頁)
婚后的男女總是會結(jié)實、發(fā)福一些,這是什么緣故也不得而知,也許是共同的飲食起居的規(guī)律感,或者家庭帶來的放松感,這里也伴隨著和平帶來的環(huán)境的滋養(yǎng)。作為女人的慧秀成熟了,表現(xiàn)在身子變得結(jié)實。生活也變得更加具體、深入,但是她的性情還是如一的。所有事實性的描述,都是情感性的。
小說的最后一段是這樣的:
“大廟那地方,改成了農(nóng)民開會、議事、演戲、跳舞的大廣場。廣場前面長起一顆枝葉繁茂的小榆樹,這顆小樹向南伸出一個枝干,它頑強地伸出又固執(zhí)地微微向上,好像是專為懸掛什么東西的。懸掛什么呢?村里的人把那口小鐘掛在上面。這樣,不管在平原秋天的夜晚,還是冬天的早晨,春季的風(fēng),夏季的雨,它清脆洪亮的響聲,成了全村男女老少的號令,是鼓勵和追念,是在祝賀一個女人,她從舊社會火坑里跳出來,堅決頑強,戰(zhàn)勝了村里和村外的仇敵?!保ǖ?12頁)
廟宇在變遷中蛻化成了民主娛樂的村中廣場,這是新的穩(wěn)固的林村人的精神中心,集體生活的放松和嚴(yán)肅都在這里。小樹在廣場的前面,是政治群體生活的另一個指向,它是一個自然生命,是政治群體生活所不能全然主宰的自足的領(lǐng)域,但是這個樹也是一個精神象征物,伸出的枝干注定是要懸掛著精神的指示物的,不是別的,而是“鐘”。懸掛什么呢?這也是在問,以什么作為生活和政治之上的最可敬畏的神圣物,就是這個即是地方性的又超出了地方性的鐘??磥砣藗兊纳钸€是圍繞著一個女人的境遇,鼓勵、追念、祝賀一個女人。無論四季何時,這種集體,無意識的以返祖的形式,圍繞著,古老生命力或男女愛情的圖騰。鐘除了紀(jì)念還有警示,“鐘”從預(yù)警、號召、戰(zhàn)爭、仇恨、痛苦中蛻變而來,是歷史變動的沉積。
孫犁沒有這樣作冗贅的遐想,他只是在一九四六年的河北蠡縣劉村靜靜地寫下了這篇小說。我也只是為慧秀,為孫犁的敏感而感動,而做了如上贅述。
注釋:本文的引文及頁碼來自人民出版社2004年《孫犁全集》第一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