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春紅

“老師，我被勒索了，您能幫幫我嗎？”

在學校里，我除了班主任這一角色外，還擔任心理健康站站長一職，每學期都要對全校師生進行心理篩查，特殊學生還會安排到我這里進行心理輔導。為了讓那些需要幫助的學生能第一時間找到我，我特地開了公眾號，把自己的聯(lián)系方式廣而告之：“只要你有煩惱，任何時候，都可以撥打老師的電話，如果沒有回應，就給老師留言，老師看到了，一定會第一時間回復你?！?/p>

或許是學生覺得新鮮有趣，或許是班主任們的大力推薦，我的“生意”相當火爆，每天能接收到十來條求助信息，我分門別類進行處理，根據(jù)事情輕重緩急或留言或通話或轉給班主任處理，盡量讓求助者心滿意足。

“非常樂意，我和你通電話吧！”我輸入了信息，等待著回應。

電話很快打了進來，巧合的是，不久前，我剛剛在這個女孩的班里上過心理活動課，而且這個女孩也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天剛進教室，一名女生就風風火火地沖我跑來，我躲閃不及，與她在教室門口來了個“火星撞地球”。我走得慢，受影響小;她跑得快，遭到反彈后一下子摔倒在地。我急忙上前扶起她，一邊察看一邊問她有沒有受傷。她一臉笑瞇瞇地回答“沒事沒事”，溜出了教室。我想她大概急著上廁所，就沒有追上去。等她回來，看她走路的模樣甚是輕巧，應該沒事，我也就放下了此事。

不料，上課的時候，又出了意外。游戲環(huán)節(jié)，我借助平板把學生的手勢投影到大屏幕上，和全班學生分享。待這個環(huán)節(jié)落幕，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與我相撞的女孩居然笑瞇瞇地從教室后門走了進來。她什么時候溜出去的？我竟毫不知情，一時間，我不免有些慚愧，作為一名上課老師，學生何時出了教室，我卻一無所知，這樣的失誤實在難以自恕。我連忙走到她身邊，低聲詢問：“你怎么到外面去了？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女孩笑得很燦爛：“我上廁所呀！”我有點哭笑不得：“你上廁所應該跟我說一聲呀！”沒想到我這一語激起了千層浪，學生紛紛笑了起來，有人說：“老師，她就那樣?！庇腥苏f：“每節(jié)課她都會出去再進來，我們老師都習慣了。”有人說：“老師批評她，她也不改，后來老師也隨她了?！辈恢膫€角落響起一個鄙夷的聲音：“傻妞?！蔽易隽藗€安靜的手勢，阻止了學生進一步喧鬧，回頭看看女孩，發(fā)現(xiàn)她白里透紅的臉蛋笑得像朵鮮艷的花，對同學們的嘲笑和鄙視毫不在意。難道真是智商有問題的孩子？我不禁在心里嘀咕。

下課后，我專門去找了班主任，問及這名女生，班主任頓時一個頭兩個大的樣子：“這個學生智商沒什么問題，就是做出來的事情跟其他同學不一樣。我提醒了她，批評了她，警告了她，跟她家長也告狀了，一點兒用也沒有。她還是那個樣子，有時候故意瘋瘋癲癲的，人家笑話她，她還跟著樂?！?/p>

真沒想到這個小姑娘會主動聯(lián)系我，我不敢怠慢，電話里一番交談，原來她在小店里買一種奇怪的橡皮，被托管班一名高年級男生看中后直接搶走了，臨走前對方還在她腦袋上重重打了一下，威脅道：“傻妞，敢說出去你就死定了！”我問她：“那你怎么還敢告訴我？”她不以為然地說道：“又不會真的死！再說我也沒想到你真會理我，我就是沒事干試試看，才發(fā)了個信息。”我繼續(xù)問她：“別人這么叫你，你不生氣？”她若無其事地回答：“別人經(jīng)常叫我傻妞的，他們也經(jīng)常搶我的東西。不過大部分時候我會主動送給別人，不然他們就不和我玩了?！薄澳惆职謰寢屩肋@些事情嗎？”她說，爸媽都在外面工作，她放學后就去托管班，八點半才能回家，沒多少機會告訴爸媽這些事情。再說告訴爸媽也沒用，她曾經(jīng)告訴過爸媽，但爸媽都說要從自己身上找原因，自己如果沒做錯，別人怎么會惹到自己呢？“那你可以告訴老師??！”她嘻嘻笑道：“學校里，老師總是批評我不認真，我躲著老師都來不及，哪里敢自討沒趣？”這番話聽得我一顆心都墜了下去。沉默了一會兒，她又說道：“上次你在我們班上課，說有事隨時可以聯(lián)系你，還留下了手機號碼，我就是試試看靈不靈?！蔽疫B忙鄭重其事地告訴女孩：“孩子別怕，發(fā)生任何事都有老師在！今天檢查一下身體有沒有異常，如果發(fā)現(xiàn)不舒服一定要告訴爸爸媽媽。明天老師和你一起解決此事?！?/p>

第二天，我和欺負女孩的高年級男生的班主任一起共同處理了這起“校園霸凌”事件。此后一周內，我特意叮囑女孩在校門口等我，我把我們班孩子送出校門后，就牽著她的手把她送回家，讓習慣欺負她的孩子看到她并不孤獨。我還跟女孩的班主任一起約談了女孩家長，讓家長意識到父母缺席對孩子造成的不良影響。

當我盡力做著這些的時候，女孩似乎也沒什么變化，班主任口中的她，依然是那個沒心沒肺的“樂天派”：被同學欺負了，笑瞇瞇;被老師批評了，笑瞇瞇;作業(yè)堆積得多了嘆了口氣后還是笑瞇瞇……有時候還會做個鬼臉，美其名曰“表情包”。我曾經(jīng)問她，被批評了、被欺負了不難受嗎？她說：“當然難受啊，不過忍一忍就好啦！”我說：“別人難受都會哭，你怎么不哭？”她說：“哭了也要受批評，哭了同學更要笑話我?！闭f這些話的時候，她還是笑嘻嘻的，沒心沒肺的樣子，可是我卻分明從她眼神中看到了不知道怎么辦的茫然?！叭嗽跇O度痛苦時會微笑”，保羅·?？寺@樣解釋這種“痛苦的微笑”：這種微笑不是為了讓自己開心，而只是在痛苦無法掩飾時，努力向周圍人傳達“我還好”的一種努力。假裝微笑，實際上是一種“應付”情緒的行為方式，就好比報警器一直在響，自己卻用更大聲的音樂掩蓋它——這將會帶來更大的危險。道理我懂，對于怎么才能化解她“痛苦的微笑”，我卻束手無策。

某日，她來心理輔導室找我，恰好看見我在折一只紙鶴。她非常感興趣地追問我用來做什么，我說這是我寫給兒子的小紙條。她羨慕地說：“我也好想收到這樣的小紙條啊！”我想了想說道：“好??！不過我有條件。嗯，老師教語文，這樣吧，下次你把語文作業(yè)本帶來，讓我批改，如果你能拿滿分，我就送你一只。不過，我的要求可是相當嚴格的，字寫得不規(guī)范，我都是判錯誤的。字寫得不整潔，更是過不了關。怎么樣？你還想試試嗎？”她羨慕地看著我手中的紙鶴：“我要試的?！比旌笏娴膸砹苏Z文作業(yè)本，我批改的時候她一直屏息凝神，唯恐我的紅筆打下叉叉。最后一個鮮紅色的“√”落下時，她激動地喊出了“耶”，伸出了雙手等我的獎勵。她如此在意，我怎能讓她失望？我拿出了早已精心折好的紙鶴，鄭重地放在她手中。她小心翼翼地捧著紙鶴，心滿意足地回去了。

期末考試來臨了，復習緊鑼密鼓;考試結束直至放假，她都沒有再來找過我。新學期開始后的一天，她的班主任特地來訪：“哎，太陽從西邊出來了，那個小姑娘居然哭著來告狀了，說同桌借走了她心愛的筆，弄丟了，不肯賠。教她一年多了，我第一次看見她哭，你對她使了什么魔法？”

魔法？我忍不住莞爾，腦海中浮現(xiàn)出我寫在紙鶴上的話：“孩子，不開心的時候，你可以讓自己有不開心的表情;特別傷心的時候，你可以哭出來。因為只有收起笑容，我們的情緒才會獲得自由。不笑，也挺好?！蹦且豢蹋覉孕牛耗切┛此撇懖惑@的日復一日，會突然在某一天讓你看到堅持的意義。

（作者單位：浙江省杭州市蕭山區(qū)第一實驗小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