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全國人大代表 覃鴻

整理｜方圓記者 唐姍姍

直到今天，父親仍然沒有停止學習，雖然已經(jīng)退休了19年，但“四大檢察”“十大業(yè)務”他如數(shù)家珍

我的父親覃計亮先后在廣西壯族自治區(qū)百色市樂業(yè)縣檢察院、百色市檢察院和自治區(qū)檢察院三級檢察院任職，是檢察機關恢復重建第一批到崗的檢察官。

端午節(jié)前夕，我們一家來看望父親，弟弟計林在廣西第一勞教所工作，疫情防控期間封閉管理，每十天才能輪班一次，這次沒與我碰到。

父親總是半驕傲半抱怨地說，我們平時太忙，但后一秒就又嚴肅地說在當努力之年還是要以工作為主。雖然已經(jīng)退休19年，說起自己當年的工作，父親還是如數(shù)家珍，年份、數(shù)字、細節(jié)……這些當時記錄在檔的文字仿佛已經(jīng)刻在了他的腦海里，未沾染半分歲月的塵埃。

人不能停止學習

父親出生在廣西壯族自治區(qū)南寧市上林縣登山村，家中兄弟姐妹十人，作為第一個出生的大哥，他被寄予厚望。因天資聰慧，舉全家之力只供他一人讀書。

在父親高三第一學期的時候，家里實在是沒錢了，父親只能回家務農，“不吃公糧當農民算了”，但他覺得，學校可以不去，但人不能停止學習，干一行就要學一行。

登山村里有一條河流盤繞而過，村里人都用它灌溉農田，河流上之前建起過五六個水壩，但用起水來還不是很方便。剛回家務農的父親去找了一些相關的書籍，拉著當?shù)氐男W老師一起將這些水壩整合起來，蓋起了水泵站，村里用水一下子就方便了起來。

1964年下半年，當?shù)亟逃块T動員父親再去參加考試，父親估量著自己考一個師范類的中專應該問題不大，想到師范類院校不用交學費還給分配工作，只當了一年農民的父親又開開心心讀書去了。

師范畢業(yè)那年正趕上“文革”結束，他一天老師都沒有當上，直接被分配到百色市樂業(yè)縣某公社干了9年，后又被調到縣委干了4年。1978年底，檢察機關恢復重建，樂業(yè)縣從各機關抽調了56名干部，這些檢察工作的門外漢們經(jīng)過培訓，半是忐忑半是期待地上崗了。工作以后，做刑事檢察的父親很快就發(fā)覺自己的法律知識儲備不足，有些案子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這讓素來喜歡打破砂鍋問到底的他十分不適。

檢察機關剛恢復重建，百廢待興，每一個人都忙得腳不沾地，父親白天工作，晚上又去電大讀法律，我有時半夜醒來，還能看見他搖著扇子讀書的側影。父親最后拿到了大專的文憑，他開心極了，說可以甩開膀子干了。

直到今天，父親仍然沒有停止學習，雖然已經(jīng)退休了19年，但“四大檢察”“十大業(yè)務”他如數(shù)家珍，他也對我說過，當檢察官期間有其他機關要調他過去，他都向當?shù)亟M織部打了報告，再三考慮還是拒絕了，“干一行愛一行，干一行學一行”，這是他用大半輩子的言行教給我的第一課。

當年的檢察官都在干什么

父親忙了大半輩子，他都在忙什么？在他退休之前，兒女們其實并不大清楚。我們只能在他偶爾周末回家的片言只語里猜測又有大案子了。

他退休之后，終于有大把的時間跟我們聊天了，我們才知道，當檢察官，既驕傲又危險。

父親說在1985年辦理的一個案子，在偵查期間，他跟著公安干警下鄉(xiāng)調查，一名老鄉(xiāng)后怕地對他們說：“好彩（當?shù)胤窖裕液弥猓┧澳_走，你們后腳來，要是早了一點怕是要見鬼哦?！?/p>

和老鄉(xiāng)再細聊起，父親才知道原來對方已經(jīng)私藏槍支，而當時的檢察官也是配槍的，如果雙方遇到了十有八九避免不了沖突，他們怎么可能輕松地全身而退呢？回憶起當年的案子，父親歷歷在目：“案卷太多了，一個月都看不完。6名主犯，審了一個星期，我們兩個公訴人對面站了一排的律師。”

我第一次有“物證比口供更重要”的概念，也是來自父親。1987年他辦理一起故意殺人案，嫌疑人屢次翻供，父親認為檢察官對待翻供要有正確的態(tài)度，要防止只要被告人翻供就認為其不老實，還要防止只要被告人翻供即使有證據(jù)證實犯罪事實也不敢定案。

1981年10月16日，覃計亮在百色市檢察院 。

“從未有人給嫌疑人描述過案發(fā)現(xiàn)場，而他被捕當天的口供，不但詳細描述了被害人當天的穿著、埋尸的地點，連埋尸后尸體頭部朝向都與現(xiàn)場勘查一致。檢察官要重視翻供，但不唯口供，要對原供的內容和翻供的內容認真審查判斷，這才能判斷翻供的真實性。對這起案子，檢察官要敢于公訴。”父親這席話是他在1987年時的思考，但放在現(xiàn)在也不失為進步。

1998年，已經(jīng)臨近退休年齡的父親調任廣西壯族自治區(qū)檢察院監(jiān)所處處長，我們本以為他要在這個崗位上四平八穩(wěn)地干到退休，沒想到轉年他就“干了票大的”。

1999年，父親辦理了當年被稱為監(jiān)獄系統(tǒng)第一案的“羅城監(jiān)獄受賄窩案”，該案上了當年的《焦點訪談》，最高檢還在廣西壯族自治區(qū)召開了全國監(jiān)所部門現(xiàn)場會，各省監(jiān)所處都派人來學習辦案經(jīng)驗，父親說，這是他記憶中全國檢察機關現(xiàn)場會第一次在廣西壯族自治區(qū)召開。

2002年，父親退休了，他說這一輩子沒白干，圓滿了。

父親不在身邊的日子，我們反而學會了責任

忙碌的父親不大顧得上家里，我的母親在南寧師范學校畢業(yè)后在家鄉(xiāng)廣西凌云縣當老師，為了解決兩地分居的問題，只好到樂業(yè)縣當電影放映員。孩子們放學后也正是她忙碌的時候，因此8歲的我和5歲的弟弟計林早就學會了在鄰居叔叔阿姨家蹭飯。

那時候，大院里的每一扇門都是開著的，孩子們在各家里亂竄，我有時候也踩著板凳做菜，弄得廚房一片狼藉。媽媽問我爸爸工作回不來我會不會想他，我不耐煩地說他回家也是礙手礙腳的，你們兩個不在家更好，自由。

2018年5月1日，覃計亮和女兒、外孫合影。

外婆的到來給一直被放養(yǎng)的我們姐弟套上了韁繩，但相比孩子們的教育，外債這個事明顯是主要矛盾。之前說過父親兄弟姐妹十人，他是老大，當初舉全家之力供他上學，長兄如父也必然會伸手幫襯。外婆來的時候，家里還欠著100多元錢的債，能干的外婆借了一筆錢買了頭豬崽，告訴我們到年底豬崽長大賣掉就有錢了。

豬崽的到來讓整個大院里的孩子都興奮了，每天放學我家的院子里總是來了一撥又一撥的小客人，到年底，外婆果然賣掉豬還上了外債。

在我的印象中，大院里的子女里，我們姐弟過得最自由也是最窮的，但是那些因為父親不在身邊作出的努力，反而成了我們童年里的快樂。

我們早早就學會了責任，照顧好自己的責任、照顧好家庭的責任，親友之間互相幫助的責任，父親退休后，說起這段時光總是心底有愧，但是其中種種，誰又能真的算得一清二楚呢？

“成不成才在你們自己，但在社會上一定要活得像個人”

父親對我們姐弟倆說得最多的話就是，“成不成才在你們自己，但在社會上一定要活得像個人，別做壞事。別以為爸爸是檢察官能保住你們，要是進了監(jiān)獄，我看都不會去看你們一眼”。這句話在我們心里扎了根，幾十年過去了，問起爸爸對自己的要求，“要活得像個人”是我們脫口而出的答案。

嘴上說著對子女成才沒有要求，父親在心里可是從沒有忽視過我和弟弟。

我是女孩子，比較乖巧，學習成績又好，小學四年級時，父親送給我一支鋼筆。可沒過幾天，我就把鋼筆弄丟了，哭著不敢回家，在外面待到天黑躲無可躲。嚴厲的父親卻并沒有發(fā)火，而是重重地揉了揉我的頭，說“我對你的期待很高”，那一刻我才發(fā)現(xiàn)，父親的愛比他表現(xiàn)出來的要更深。

2001年，弟弟計林參加公務員考試，父親嘴上說著“你不好好看書，考不過可不要來找我”，心里卻比誰都惦記。時隔20年，父親清楚地記得那年有1400人報名，只錄取200個，其中男生140人，女生60人。公安系統(tǒng)第二輪體檢，弟弟雙眼視力只有4.6，這可愁壞了父親，幸運的是這批考生的視力都不好，最終標準恰好降到了4.6，弟弟順利過關。

弟弟通過考試后，在百色市隆林縣公安局做刑警，因在廣州成功抓捕到一名殺人犯，還榮立了個人三等功。隆林縣緊鄰貴州，相對偏僻，這兩年，計林調動到廣西第一勞教所，雖然離父母近了，但還是惦記回去做他的刑偵工作。

經(jīng)常有老朋友感嘆“你家崽以前去那么偏遠，你也放心”，而父親則十分驕傲地說：“我家崽高興著呢，他還想再去，我也不攔著?！?/p>

我畢業(yè)后則成了一名教師，現(xiàn)任南寧市天桃實驗學校黨委書記、副校長。本以為除了和大院里的檢察官叔叔們聊聊天，就再也接觸不到檢察工作，沒想到我又以另一種方式與檢察工作相遇。

當選人大代表與檢察工作相遇

2018年，我當選全國人大代表，沒想到第一份建議就引起了媒體的關注——對未成年人欺凌和暴力等違法犯罪現(xiàn)象加強立法，建立強制報告制度。

我擔任南寧市督學三年，發(fā)現(xiàn)校園欺凌事件在學生年齡上呈現(xiàn)出低齡化趨勢，建議在有關法律、法規(guī)的基礎上，盡快出臺一些懲治未成年人欺凌、暴力等違法現(xiàn)象的地方性法律法規(guī)，以加強法律干預。

作為老師，我認為要多挖掘社區(qū)工作者還有家長的能力。當發(fā)現(xiàn)這些暴力現(xiàn)象時候，應該向相關部門報告。建立強制報告制度，如果相關人知情不報將受到一定處罰，這樣可以激發(fā)整個社會關注。

第二年，我又帶來一個與未成年人相關的建議——通過修改刑法適度降低刑事責任年齡。

調研期間，我了解到，早在10多年前，未成年人犯罪年齡就較20世紀90年代提前了2～3歲，18歲以下青少年犯罪率約上升120%，14歲以下青少年犯罪率約上升280%，10～13歲的低齡犯罪占了未成年人犯罪的79%。在現(xiàn)實生活中，12～13歲的未成年人并非不懂法，他們在家庭、學校、社會的宣傳教育下，大部分已經(jīng)理解刑法的性質、功能和違法的后果，但少數(shù)未成年人兇殘施暴，往往是深知法律對其很難有嚴格的約束。

然而，大多數(shù)未成年人的暴力行為都不在刑法調整范圍之內。也就是說，很多惡性案件除極少數(shù)被依法懲處外，對絕大多數(shù)不滿14周歲的未成年人是無法依法懲罰的。

這幾份建議被全國人大分配到不同部門共同辦理，第一個回復我的就是最高人民檢察院。每一次長時間的電話溝通、每一份細致的書面答復文稿，不但讓我看到了承辦檢察官的業(yè)務與責任，還讓我看到自己的建議得到了采納。

2020年5月7日，最高檢等9部門下發(fā)《關于建立侵害未成年人案件強制報告制度的意見(試行)》，規(guī)定有關單位和個人在工作中發(fā)現(xiàn)未成年人遭受或疑似遭受性侵、虐待、欺凌、拐賣等9類不法侵害，以及面臨這些不法侵害危險的，應當立即向公安機關報案或舉報，這讓我多次感嘆“檢察速度”。

經(jīng)包括檢察機關在內的多方推動，今年3月1日，刑法修正案（十一）正式施行。刑法修正案（十一）第1條對刑法的相關規(guī)定作出修改完善，明確在特定情形下，經(jīng)特別程序，對法定最低刑事責任年齡作個別下調。對于已滿12周歲不滿14周歲的未成年人符合特定條件的追究刑事責任。

在與檢察機關接觸的過程中，我也發(fā)現(xiàn)了法律職業(yè)人員缺乏科學統(tǒng)一的培訓機制、培訓資源過于分散、培訓內容與方法比較單一的情況。我建議中央政法委牽頭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司法部，加強溝通、統(tǒng)籌、協(xié)調，打開思路、開闊視野，探索建立法律工作者培訓體系，科學整合、優(yōu)化利用法律職業(yè)培訓資源，推進法律職業(yè)共同體建設。

對我的建議，父親第一個拍手贊成：“我的兒女沒能繼續(xù)在檢察系統(tǒng)工作，是我的一個遺憾，但誰說不在檢察系統(tǒng)就不能為檢察事業(yè)做貢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