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曉慶
上海大學
從表層來看,《送我上青云》講述的是打扮中性、獨立自主的女記者盛男知道自己得了乳腺癌之后,為籌集治療的費用,不得不求助自己的好友四毛與父親。四毛為盛男介紹了給當?shù)仄髽I(yè)家的父親寫自傳的工作。故事主線清晰,對于生命的渴求主導著盛男這一人物的行動。熒幕上對于女性內(nèi)心的呈現(xiàn)被視為女性角色塑造的突破。但是這部影片真正的撼人之處在于:不再糾結于兩性之間的差異,電影中無論男女都表現(xiàn)出強烈地獲得他人認同的需求,渴望他人承認自己的身份。從女性主義的視角切入,在生死、金錢、親情、愛情面前,通過每一位人物對于自身的價值、尊嚴的追求,為觀眾展示的是平凡的眾生相。
姚晨從《都挺好》中的職業(yè)女性蘇明玉、《找到你》中職場律師李潔的角色,完成了自身職業(yè)道路上的轉型。同樣地,盛男與這些角色一樣擁有著獨立自覺意識的女性形象。電影之外,《送我上青云》也是姚晨的壞兔子影業(yè)公司成立以來的第一部長片,除了是本片的主演以外,姚晨還擔任著藝術監(jiān)制的工作。畫內(nèi)盛男通過愛情欲望獲得女性主體身份的確認與畫外姚晨從演員到監(jiān)制身份的轉變形成一對耐人尋味的同構關系,為深入理解本片提供了一個有意味的對話場域。
從影片開始,盛男的穿著和行為就十分中性而不符合傳統(tǒng)的社會性別期待:背著書包,身著皮衣,馬丁靴,獨自帶著相機在火災后的山頭尋找起火的真相,意外發(fā)現(xiàn)是人為縱火而李總用救火英雄的事跡包裝自己。面對街上的竊賊也是敢于伸張正義。在得知自己得了卵巢癌之后的第一反應是懷疑。女性傳統(tǒng)性別符號的缺失,讓盛男暫時與女性身份間離。而身體的疾病再一次讓盛男認清自己女性的身份,在這之前,她的獨立自主的最大原因是逃離自己破裂的家庭:雖然自己的父親曾經(jīng)給了自己優(yōu)越的成長的環(huán)境但是父親并沒有盡到職責反而常年不在家,與跟自己年齡相仿的年輕女性同居。母親沒有自己的主見,一味地選擇靠外貌來獲得男性的關注。母親是本片的第二位女性角色,如波伏娃所說“為了討人喜歡,她必須盡力去討好,必須把自己變成客體;所以她應當放棄自己的自主權。她被當作活的布娃娃看待,得不到自由?!碑斈赣H發(fā)現(xiàn)自己婚姻徹底破裂、與他人的情感逐漸疏離之后,意識到我從結婚開始就一直在家里。現(xiàn)在我也要去尋找自我。“你爸找了一個,我也找了一個,找到了我就有自我了。”盛男的母親一直沒有意識到自己的生命的悲劇在于沒有靠自己的努力去生活,而是一味地選擇依附男性。在與盛男一同前往山上采訪李老時,李老夸贊梁美枝的年輕貌美,“很多年,沒有人夸我年輕了”梁美枝依然沉浸在他人欣賞的目光中。母親這一沒有自我意識的個體作為鏡像使得主人公更加感受到迷惑與生命的困境,盛男從家庭中出走,追求自己的事業(yè)成為記者,就是為了逃離他者凝視的目光。
疾病的出現(xiàn),為了籌集巨額醫(yī)藥費,盛男選擇接下自己并看不起的土大款李總的工作。身份與疾病共同構成人物行動的動機。當李總當著眾人的面調(diào)侃盛男,甚至用話語試圖壓制盛男時,她選擇主動的反擊,但是隨之而來的是這份工作的失去。
女性主體身份確認問題包含著兩個重要的方面:主人公在追尋自己作為“社會人”的價值(事業(yè))和作為女人的意義(愛情)。當盛男在工作的途中遇見文質(zhì)彬彬、溫文爾雅的劉光明,劉光明幫助素不相識的老婦買棺材所體現(xiàn)的善良與談到生命、時間時語言中的詩意與哲學深深吸引了盛男,渴望得到愛情,她涂上艷麗的口紅赴約劉光明在圖書館的見面,并且主動向他表達自己的愛意。盛男遭到了劉光明拒絕:他落荒而逃。影片中盛男面臨著事業(yè)與愛情兩方面的困境,影片開頭尋找火災的真相堅持自己的記者底線與自己追求理想中的男性都破滅,即使是有獨立自覺的意識的女性在影片中同樣迷惘,以至于盛男在與母親時哭訴著“我白活了,我這么努力,可還是要死?!?/p>
在后現(xiàn)代主義的美學觀出現(xiàn)以前,西方的哲學和美學大多建構在二元對立的思想基礎上。所謂的二元對立是一種暗含等級觀念的二分法。對立二元中的一方總是處于中心的,決定性的主導地位;另一方總是處于邊緣的、從屬的附庸地位。事物結構的整體性和穩(wěn)定性是以對立二元中的從屬方保持緘默為代價而的。但后現(xiàn)代女性主義指出男女性別內(nèi)部并不具有相同的本質(zhì)。主張在差異的基礎上尋求平等,就是要在男女具有獨特個性的基礎上去尋求男女平等。女性無需用男性標準來衡量自己,女性應設立女性標準并努力做好自己。正如李銀河所指出的,后女性主義“一是認為女性主義夸大了男女不平等問題,是一種‘受害者’哲學;二是認為男女不平等的問題原本就不該政治化,是女性主義人為制造出來的;三是認為對于男女不平等問題不宜以對立態(tài)度提出,而應尋求兩性和諧的態(tài)度提出來” 在談及本片的創(chuàng)作時,姚晨在采訪中說道“這個電影是在講人的,在講眾生。這是用女性的思維邏輯看待這一切,里面的人物都不是完美型的人格。討論的是人性而不是兩性,關懷的是給一個生命中的個體”“無論盛男,劉光明還是四毛都是失敗的理想主義者,都是生活中的大多數(shù)” 在影片的創(chuàng)作中,所有的男性角色都沒有站在女性的對立面,創(chuàng)作者給予他們以平等的視角觀察,男性對于金錢/尊嚴的卑躬屈膝,反映著他們對于男性氣質(zhì)的焦慮與身份的迷失。
四毛在影片中被塑造成為一個財迷,他面對盛男借錢的要求他狡猾地拒絕,他口中的成功就是獲得財富以至于他所有的行動都建立在利益上,渴望成為像李總一樣擁有權力與財富之后,獲得支配的地位。篡奪盛男撰寫的采訪的署名,在為盛男介紹業(yè)務時也不忘從中抽成。當他收到盛男幫他修補好的新聞獎杯,觀眾會發(fā)現(xiàn)他曾經(jīng)是抱著職業(yè)理想開始記者生涯的。對于支配型男性氣質(zhì)的病態(tài)的迷戀深層原因是一個理想主義者的失意。
劉光明的出場是都市電影中盛行的“文藝暖男”的形象,拿著相機拍云,跟盛男探討著哲學問題,講著時間和空間的概念。這些“掉書袋”觀念與其他男性的利益至上的觀念不同,盛男將劉光明視為自己的知己。但是影片后半段揭示出劉光明實際上是李總的口中那個“考了三年考上大?!钡臎]用的女婿。劉光明看似自由灑脫,有時間在小鎮(zhèn)的圖書館看書,外出拍云等等實際上是以自己不自由的婚姻作為代價。他在家中得不到尊重,甚至要在賓客面前唯命是從表演背誦圓周率。當盛男敲響別墅中的防火警報時,劉光明也火速逃跑。盛男當面拆穿了劉光明的虛偽“靈魂永恒觀念?!迸橙醯膭⒐饷髟诙且卉S而下企圖用自殺爭取道德上的優(yōu)越感,獲得他人的尊重。但是他只是摔斷了腿,自殺只能狼狽收場,角色的無力感讓人忍俊不禁。
克里斯蒂娃曾經(jīng)總結女性主義理論發(fā)展的三個階段:第一階段主要強調(diào)的是平等論,女性爭取的是和男性在各方面平等的權利,因而拒絕兩性差異的說法;第二階段開始研究女性特質(zhì)本身的特殊性,拒絕男性的語言秩序;第三個階段則反思在肯定女性特殊性后,如何不掉入本質(zhì)決定論的悖論。也就是如何由同一性(女性與男性同一、女性內(nèi)部的同一)進入第三階段的多重性,針對女性這一同一體內(nèi)部每個個體成員,肯定不同主體在權力、語言、意義關系上的差異,最后展現(xiàn)每個女性個體的特殊性。 后女性主義理論家們還宣稱:“女性的解放也要賦予男性以自由?!?后女性主義并不滿足于女性的解放,它在突破單一化、同質(zhì)化的女性身份的同時,也重新定義了男性氣質(zhì),并不斷賦予它新的內(nèi)涵。在《送我上青云》中,導演在塑造男性角色時拋開了對于男性剛硬氣質(zhì)的壓迫性的規(guī)定,展示了兩個怯弱的、卑微的男性形象,在男性群體、女性群體多重性的前提下表達不同的人生活中的愛情、死亡與恐懼。
戴錦華所指出“盡管當代女性相比起舊時代而言在經(jīng)濟、政治以及文化等多方面的權益都有所增長,生存狀況也較被迫害的悲慘境遇有所改善,但是就身份認同而言依然處于匱乏、混亂和迷茫的狀態(tài)中。” 姚晨飾演的盛男、蘇明玉都是毋庸置疑的大女主形象,但是更換了故事的性別身份卻絲毫沒有改編故事的權力邏輯。盛男的性格剛硬、打扮中性實際上將人物的內(nèi)在邏輯置換成一個男性的角色。唯唯諾諾的劉光明、物質(zhì)的四毛、一意孤行的盛男,人物之間的性別差異消失。這也是眾多以女性為主角的影視題材的通?。骸芭酝ǔ_x擇逃離一種男性的話語、男權文化的規(guī)范卻采取了另一套男性話語,因之而失落于另外一種規(guī)范。”
影片開頭路人對于“剩女”的嘲諷:27歲還沒嫁出去的女性就被稱為剩女,在婚姻的市場上熱度降低,很可能成為婚姻的困難戶,可是男性過了27歲卻成為炙手可熱的結婚對象。盛男的母親對女兒的評價“這么能干難怪嫁不出去?!边@些刻板的男性話語是盛男所不認同的,轉而自己在心中塑造起了理想化的男性形象:詩意、浪漫、博學,盛男期待著得到劉光明這樣一個理想的他者來認同自己的女性魅力,隱形地為自我建立起另一套“規(guī)范”。母親在情人李老去世后痛哭,盛男心中建立的男性形象的崩塌后,女性又一次失去了依附的身份的主體。
李老這一人物在影片中是最吊詭的存在:久居深山中辟谷,一方面他比任何人物都要看清人生的本質(zhì)“不過食色二字”,認為“寫自傳對我來說不重要,我是不是名人對李平很重要”。面對生死的問題他悟出了“科學與哲學都無法解決的就是對死亡的恐懼”另一方面,人物設置的功能上來說于李老是盛男的人生導師:因為李老的一席話,盛男理解了母親的處境。李老用一起大笑的方法幫助盛男治療癌癥,意在告誡盛男所有的事情都要笑對,而不是追求對錯。盛男在父母的注視下被推入手術室這一情節(jié)象征著盛男最終回歸了曾經(jīng)出走的家庭,與缺席的父親達成和解。影片的最后盛男穿過了重重的迷霧,站在高處大笑三聲重巒疊嶂的青色山脈的空鏡頭浪漫化消解了現(xiàn)實的殘酷,藏在風光之下的是一個女性試圖逃離女性命運與悲劇困境的掙扎。
近年來女性題材的作品,可以拼湊出一個想象的連續(xù)體:女性的社會形象、女性的生活模式、女性的婚姻戀愛總是以變異的形式不斷重復出現(xiàn),透露出對女性生存狀態(tài)特有的敏感和關切。導演與主演一再強調(diào):我們的電影實在講眾生。如同“我不是女性主義者”的話語,也可以說是一種機警的生存策略。 《送我上青云》敘事策略最大的價值在于:努力擺脫既有的敘事窠臼,平等塑造每一個生命個體,不帶著被限定的身份標簽,反映當下多重社會性別觀念的電影文本。
注釋
①李銀河.女性主義[M].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2005:60-61.
②參見 《今日影評》從《送我上青云》看女性電影的市場需求
③應宇力:《女性主義電影史綱》,上海譯文出版社,2005年,第21-22頁
④ Gloria Steinem.‘Women’s liberation’Aims to Free Men,Too[J].Washington Post.June7,1970:192.
⑤戴錦華.不可見的女性:當代中國電影中的女性與 女性的電影[J].當代電影,1994(06).
⑥楊遠嬰《逆光跳切:楊遠嬰電影文選》, 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 第7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