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陽

李賀詩受楚辭影響深遠，善寫虛幻的神仙鬼魅境界，風(fēng)格詭譎幽麗，被杜牧稱贊為“騷之苗裔”。李賀詩歌也受李白、杜甫、韓愈等人的影響，卻以鮮明獨特的個性與李、杜、韓相區(qū)別。李賀短暫的一生都用在了嘔心瀝血的創(chuàng)作之中。其詩多樂府歌詩，以致他的全部作品被人稱為《李長吉歌詩》，其中有50余首樂府歌詩被宋人郭茂倩收錄于《樂府詩集》。李賀精通音樂，熟悉各種樂器的演奏技法，至少在欣賞音樂方面有很高的修養(yǎng)和天賦。因為他的歌詩中描寫了大量的樂器和音樂演奏場面。如《聽穎師彈琴歌》《李憑箜篌引》就是著名的篇章。李賀詩歌中描寫的音樂場景，富于多方面的文化意蘊，對其詩歌藝術(shù)風(fēng)格的形成具有重要關(guān)系。

音樂描寫的古詩傳統(tǒng)

音樂入詩是中國古典詩歌的一個特點，中國最古老的詩歌——《詩經(jīng)》就是一種音樂文學(xué)，其“風(fēng)”“雅”“頌”就是根據(jù)音樂的類別來劃分的。像“窈窕淑女，琴瑟友之”“窈窕淑女，鐘鼓樂之”（《詩經(jīng)·周南·關(guān)雎》），“鐘鼓欽欽，鼓瑟鼓琴，笙磬同音”（《詩經(jīng)·小雅·鐘鼓》），“百堵皆興，鼛鼓弗勝”（《緜》），“擊鼓其鏜，踴躍用兵”（《擊鼓》），“左手執(zhí)龠，右手秉翟”（《簡兮》）等，含有莊嚴肅穆、熱情洋溢或氣勢雄壯的音樂場面，既適用于洞房的歡愉，也適用于賓主宴聚的融洽，更可以用于征戰(zhàn)的行陣。但是，《詩經(jīng)》描寫樂器只能算是萌芽階段，因為往往只提樂器名稱，并未對樂音進行形象的描繪，還未能使樂器融入整篇詩歌的藝術(shù)意境。到了秦漢時期，更多的樂器被引入詩中，如“十五彈箜篌，十六誦詩書”的箜篌（《焦仲卿妻》），“彈箏奮逸響，新聲妙入神”的箏（《今日良宴會》），“絲竹厲清聲，慷慨有余哀”（舊題《蘇子卿詩》其二）里同時提到的弦樂器和管樂器等。相比于先秦時期，不僅樂器種類有所增多，如東傳的箜篌等都在詩中出現(xiàn)，而且樂音進入了詩歌的意境。到三國時期的“我有嘉賓，鼓瑟吹笙”（《短歌行》），兩晉時期的“南鄰擊鐘磬，北里吹笙竽”（《詠史》其四），南北朝時期的“簫鼓流漢思，旌甲被胡霜”（《代出自薊北門行》）等，樂府詩、擬樂府及歌行體等不同的詩歌都描寫樂器與樂音，為唐代詩歌的發(fā)展提供了范式。唐人詩歌非常鐘情樂器與音樂的描寫，如“借問吹簫向紫煙，曾經(jīng)學(xué)舞度芳年”（盧照鄰《長安古意》），“獨坐幽篁里，彈琴復(fù)長嘯”（王維《竹里館》），“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fēng)不度玉門關(guān)”（王之渙《涼州詞》），“誰家玉笛暗飛聲，散入春風(fēng)滿洛城”（李白《春夜洛城聞笛》）、“摐金伐鼓下榆關(guān)，旌旆逶迤碣石間”（高適《燕歌行》），“簫鼓哀吟感鬼神，賓從雜遝實要津”（杜甫《麗人行》）、“湘瑟颼飗弦，越賓嗚咽歌”（孟郊《泛黃河》）等。在上古時代詩教樂教的觀念浸潤下，音樂與詩歌關(guān)系密切，經(jīng)過漢魏兩晉南北朝的發(fā)展，詩歌與音樂相結(jié)合就出現(xiàn)了樂府詩，唐代詩歌與音樂又分開，出現(xiàn)了不歌而頌的新樂府。唐詩里描寫音樂場面成為普遍現(xiàn)象，如李白《聽蜀僧濬彈琴》：

蜀僧抱綠綺，西下峨眉峰。

為我一揮手，如聽萬壑松。

盡管描寫顯得概括籠統(tǒng)，但蜀僧的瀟灑姿態(tài)、音樂的浪漫飄逸和樂曲如萬壑松聲的感染力，還是讓人非常神往。又如杜甫的《江南逢李龜年》：

岐王宅里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

正是江南好風(fēng)景，落花時節(jié)又逢君。

王室達官們笙歌燕舞的生活是一種常態(tài)，雖然沒有展開具體的場面，但詩中虛寫的音樂場景是不難意會的，通過音樂歌舞也折射出盛唐的繁榮影像來。岑參《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中的“中軍置酒送歸客，胡琴琵琶與羌笛”，可看到即使在漫漫黃沙的塞外軍營，也有急管繁弦的音樂場面。白居易的《琵琶行》，出現(xiàn)以描寫琵琶女及其演奏琵琶作為核心內(nèi)容的詩歌了，其中不少片段都是絕妙的音樂場景描寫，將中唐時代的音樂藝術(shù)表演推向高潮。

舞樂文化在唐代取得了輝煌成就，另一方面也說明詩人們喜愛音樂或者與樂人具有深厚的情誼。在唐代，大部分詩人都在詩中描寫過樂器及音樂，但沒有人運用得像李賀那樣奇特。李賀由于任奉禮郎，有三年時間生活在太廟音樂環(huán)境之中，故能在樂音中盡情發(fā)揮光怪陸離的想象，營造幽麗奇詭的意境，有時放任自己的思緒完全聽從音樂的引導(dǎo)，任憑自己的詩歌激發(fā)出猙獰的歡樂或凄冷的悲傷，跳躍性很大，給人以藝術(shù)拼圖般凌亂的美感，反映出詩人的獨特個性和心理。

李賀詩中的音樂場景

李賀生活的詩代，比白居易遲二十年。隨著安史之亂后社會秩序的漸漸穩(wěn)定，國家的禮樂制度逐漸得到恢復(fù)。音樂歌舞也再次呈現(xiàn)復(fù)興氣象，這對王室后裔的李賀來說，自然有重要影響。尤其他在長安任奉禮郎頭尾三年，經(jīng)常在太廟或山陵的祭祀環(huán)境中任職，沉浸于端莊肅穆的音樂氛圍中，加上他富于音樂的天賦，所以他的樂府歌詩中含有大量的音樂描寫。據(jù)有的學(xué)者研究，李賀詩歌與音樂相關(guān)的共有48首，占其全部作品的22%，“八音”涉及“五音”，樂器達到12種，包含了純正民族樂器和東傳域外樂器?？梢哉f樂器或音樂場景描寫成為李賀詩歌的重要組成部分，是形成其詩歌獨特風(fēng)格的基本元素。其表現(xiàn)形式主要有如下幾種：

1.剪影式。如“彈琴看文君，春風(fēng)吹鬢影”（《詠懷》），通過想象刻畫自己心中女神的形象，表達對婚姻的向往與渴慕。又如“蘭風(fēng)桂露灑幽翠，紅弦裊云咽深思”（《洛姝真珠》），描寫洛陽的一位名叫“真珠”的歌妓，她像仙姬女神從天而降，在高樓一邊孤獨地對月吟唱，一邊敲懸珰玉佩打著節(jié)拍，當(dāng)蘭風(fēng)飄香、玉露清冷之際，她撫箏而彈，紅弦鳴箏，樂聲裊裊，高低抑揚，使云彩為之凝聚不流，以寄托她幽怨的深思。李賀揣摩這位孤寂高雅、冰清玉潔的女子心理，寫出了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悲憫。

2.情景烘托式。如“羅床倚瑤瑟，殘月傾簾鉤”（《莫愁曲》），寫古代美女莫愁，她在錦繡溫馨的羅床上倚著心愛的寶瑟，彈著相思之曲，而簾外的一輪殘月正將那淺談的清輝傾瀉在玉鉤上，何等凄清孤寂的畫面。

3.仙境幻想式。如“秦妃卷簾北窗曉，窗前植桐青鳳小。王子吹笙鵝管長，呼龍耕煙種瑤草。粉霞紅綬藕絲裙，青洲步拾蘭苕春”（《天上謠》），“秦妃”就是秦穆公之女弄玉，與王子喬學(xué)吹笙騎鳳凰飛升成仙，她的窗前種植了桐樹，樹葉間棲息著雛鳳，天亮了，她掀開北窗，看見她心愛的王子吹著長長的笙管，于美妙的樂音聲中，正呼喝著幾條飛龍在廣袤的青天上耕著仙田，在煙霧中種植瑤草呢，因此，她穿上有粉霞綬帶的藕絲裙，來到春天蘭花飄香的青洲歡快地采摘鮮花。這是多么令人迷醉的仙境。

4.人間與仙境交融式。李賀的音樂描寫將音樂的現(xiàn)實境界與想象完美結(jié)合，變得詭怪森然、氣象萬千，呈現(xiàn)出音樂文化的神奇藝術(shù)形態(tài)。如《李憑箜篌引》：

吳絲蜀桐張高秋，空白凝云頹不流。

江娥啼竹素女愁，李憑中國彈箜篌。

昆山玉碎鳳凰叫，芙蓉泣露香蘭笑。

十二門前融冷光，二十三絲動紫皇。

女媧煉石補天處，石破天驚逗秋雨。

夢入坤山教神嫗，老魚跳波瘦蛟舞。

吳質(zhì)不眠倚桂樹，露腳斜飛濕寒兔。

這是李賀音樂詩最高成就的杰作。深秋季節(jié)，在皇城長安，展開了一場動人的演奏，這箜篌之聲具有神異的藝術(shù)魅力，它使空山的白云凝滯不動，它融化了京城上空的凜冽寒意，又它直上云天，“石破天驚”的震響，讓秋雨從天空的破縫中滲透下來，它讓湘妃和秋霜素女啼哭憂愁，使老魚和瘦蛟在神山下的深潭中翩翩起舞，它還傳遍月宮，憂傷纏綿的音調(diào)讓吳剛憂愁失眠，使玉免露濕毛衣不肯歸家，這些純粹想象的神奇意象和畫面，包含著一個個與音樂有關(guān)的神奇?zhèn)髡f，讓人感受到詩歌意境的虛幻縹緲、神秘莫測，表現(xiàn)出一種鬼域般的神話世界，可謂“驚天地，泣鬼神”。在用韻方面，采用四次變韻，由開口韻（秋、流、愁、篌）變?yōu)殚]口韻（處、雨、嫗、舞、樹、兔），最終給人一種清虛寂寞中的抑郁難伸之感?？煞Q為中唐時代描寫音樂的奇葩，代表了李賀歌詩最高的藝術(shù)成就。方世舉《李長吉詩集》批注說：

白香山“江上琵琶”，韓退之“穎師琴”，李長吉“李憑箜篌”，皆摹寫聲音之至文。韓足以驚天，李足以泣鬼，白足以移人。

這首詩以奇幻的超現(xiàn)實世界表現(xiàn)詭譎的人生悲情，用幻象來安慰自己苦澀的心靈，既不像韓詩那樣突出主觀情緒的激烈沖蕩和起伏變化，也不像白詩那樣著重描寫彈奏過程和場面氣氛，甚至將彈奏者的情態(tài)、技巧等一切因素皆省略，只著重刻畫一個與現(xiàn)實現(xiàn)世界完全不同的想象的神幻世界，更注重音樂聲調(diào)的感染力和穿透神仙世界的力量。

總之，李賀詩歌中的音樂場景，呈現(xiàn)出復(fù)雜的形態(tài)，他脫離了白居易那種完全現(xiàn)實的描寫，采取情景烘托、情緒渲染與仙境交融等方式，展現(xiàn)出音樂藝術(shù)的新境界。

李賀詩中音樂場景的文化意蘊

李賀音樂詩最突出的一點是含有古代祭祀文化氛圍。如《神弦》：

女巫澆酒云滿空，玉爐炭火香咚咚。

海神山鬼來座中，紙錢窸窣鳴旋風(fēng)。

相思木貼金舞鸞，攢蛾一啑重一彈。

呼星召鬼歆杯盤，山魅食時人森寒。

這是一首請神娛神的樂府詩，能充分體現(xiàn)出李賀對祭祀儀式的熟悉和馳思鬼神世界的想象力，女巫澆酒祭奠之后，一邊念唱有詞，一邊做著請神的動作，室外烏云迅速布滿天空，顯出陰森景象，女巫使人在玉爐中燃起香火，香煙繚繞中法鼓敲擊起來了，隆隆的鼓聲中，眾神從大海和山林里紛紛降落人間，坐在各自的席位上，祭臺前的地面上焚燒的紙錢正在隨著窸窸窣窣的旋風(fēng)飛舞升空。這時，女巫在相思木前戴著貼金面具作鸞鳳之舞，然后蹙著眉頭彈奏一段迎神之曲，她招呼眾神來歆享杯盤中的美食佳釀，只覺得這些山鬼門飲食的時候，讓人感到陰森寒冷，眾神食飽喝足之后，女巫再送神回到青山中去。這首詩中女巫與眾神，真幻交織，頗有祭祀的現(xiàn)場感，是李賀歌詩中最具特色的作品。整首詩顯得非常詭怪恐怖。這些正是李賀歌詩迥異于李白的地方，究其根由，當(dāng)是李賀長期供職于太廟和山陵，沉浸于祭祀氛圍中造成的。

李賀往往對域外樂器的演奏興趣濃厚，體現(xiàn)出音樂場景描寫求異的特點。如《申胡子觱篥歌并序》。這是詩人與歌者的一次完美合作。先讀其序：

申胡子，朔客之蒼頭也。朔客李氏亦世家子，得祀江夏王廟，當(dāng)年踐履失序，遂奉官北部。自稱學(xué)長調(diào)短調(diào)，久未知名。今年四月，吾與對舍于長安崇義里，遂將衣質(zhì)酒，命予合飲。氣熱杯闌，因謂吾曰：“李長吉，爾徒能長調(diào)，不能作五字歌詩，直強回筆端，與陶、謝詩勢相遠幾里！”吾對后，請撰《申胡子觱篥歌》，以五字斷句。歌成，左右人合噪相唱。朔客大喜，擎觴起立，命花娘出幕，徘徊拜客。吾問所宜，稱善平弄，于是以弊辭配聲，與予為壽。

據(jù)《文獻通考》：

篳篥，一名悲篥，一名笳管，羌、胡、龜茲之樂也。以竹為管，以蘆為首。狀類胡笳而九竅。

這則詩序，是關(guān)于中唐時代音樂與樂府歌詩關(guān)系的珍貴史料。于詩序里，可看出當(dāng)時長調(diào)短調(diào)流行的情況，及李賀歌詩創(chuàng)作主要擅長長調(diào)的特色，而且可以了解李賀根據(jù)篳篥曲調(diào)創(chuàng)作歌詩的真實背景，以及朔客用平聲緩歌（平弄）在篳篥樂聲伴奏下演唱此詩的情景。再看《申胡子觱篥歌》詩曰：

顏熱感君酒，含嚼蘆中聲。

花娘篸綏妥，休睡芙蓉屏。

誰截太平管，列點排空星。

直貫開花風(fēng)，天上驅(qū)云行。

今夕歲華落，令人惜平生。

心事如波濤，中坐時時驚。

朔客騎白馬，劍弝懸蘭纓。

俊健如生猱，肯拾蓬中螢。

詩開篇點題，在酒酣耳熱的時候，突然傳來吹奏蘆管（即篳篥）的樂聲，樂聲悠長溫婉、清亮高亢，使朔客的愛妾花娘深宵立聽不睡，通過側(cè)面烘托寫樂聲的感人至深。忽然插入對樂器本身形象的描寫，寫出樂器的飄逸之美，然后展開想象，寫樂聲時而像春風(fēng)般溫暖讓花朵綻放，時而像長風(fēng)出谷驅(qū)趕天上的云群，真可謂著處生春又響遏行云。接著陡然轉(zhuǎn)跌入人生的感慨：今昔忽然感到歲華流逝之悲，人生百味糾結(jié)于心中，像波濤翻滾，以致樂聲使座中客人感到無端的驚悚。最后描寫朔客文武兼?zhèn)涞男蜗蠛推笈沃舻男脑福谑且皇變?yōu)美動聽、感慨深沉的篳篥妙音在余音裊裊中結(jié)束。這首歌詩頗能體現(xiàn)出李賀以樂器描寫形象和以想象描寫音樂的藝術(shù)手腕。

李賀長期浸潤在太廟或山陵的祭祀音樂環(huán)境中，晨鐘暮鼓，笙簧竽瑟，對他詩歌運用樂器和樂音的描寫產(chǎn)生實際的影響；另外，他長期在裝飾考究、古色古香的太廟或壯麗宏偉、雍穆寂靜的陵寢中參加祭祀活動，與皇帝、王公貴戚們打交道，沉湎于香煙纏繞、莊嚴肅穆的祭祀跪拜的氛圍中，對其詩歌描寫幽靈鬼怪肯定有深刻的影響，更是激發(fā)他馳騁想象于幽冥世界的現(xiàn)實基礎(chǔ)。

（作者系池州學(xué)院講師、文學(xué)碩士。）